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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艺术之路

2012-04-21范曾

情感读本·生命篇 2012年4期
关键词:美术史

今天我都不敢想象,二十几岁的我,白天黑夜伏案勾画这样一些精微的画稿会那样耐心认真。

我出生于江苏省南通市一个书香门第,生于1938年农历六月初八,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使中国的半壁河山成为沦陷区。我是在逃难的途中呱呱落地的。我的儿童时代是在清贫的知识分子家庭中成长。家中的一切都很简陋。父亲范子愚先生,是一位渊博的学者,善诗文;但绝无治家之术,也不知名利为何物,一生从不愿发表任何诗或文,他真是述而不作的典型。他教中学的语文、历史、美术、外文。由于熟读文史典籍,讲课别具风格,引人入胜。家中的一切全靠贤惠的母亲缪镜心先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她曾任南通市政府委员和政协常委,却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诬陷折磨而死。这是我一生不堪回首的、最悲痛的事。

我4岁时入学,由于早熟的聪敏,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我父亲是上海美专毕业的,家中有些留下的画册和画具,我从小便喜欢横涂纵抹。最早对我有影响的是画家丰子恺的《护生画集》《子恺漫画集》。我喜欢他要言不烦的用笔和浓厚的文学气息,他的恻隐之心深深打动了我。我的父亲信佛,是一位居士。我问他,我是不是也应该吃素?父亲说,你太小,吃素成不了佛,可见父亲的教子是很有幽默感的。还有张乐平先生的《三毛流浪记》,我有时看着看着就流下了眼泪。我照着丰子恺和张乐平的画临摹,有时到了如痴如迷的地步。我也写字,由于张廉卿是范伯子的老师,所以我们家对他的书法十分推重,我从小学他的字,每天悬腕对临。

我上中学之后,开始顽皮,成绩也江河日下,只有文学永远在全班执牛耳。我对数、理、化没有丝毫的兴趣,所幸范氏大代数书很厚,正好在书的边角上画卡通。每一页画的动作,略有区别而有连续性,用相当的速度翻阅,便可有连动的效果。画人吃包子、踢足球、小孩儿推磨,无奇不有。同班的顾乐夫,今天也是一位名画家了,画得更出神入化,竟至有一次数学教师冯德吾忽然问顾乐夫三的四次方是多少,他说“二十七”,引得哄堂大笑;接着再问我,我说“二十七再乘三”,虽然我心算不行说不出得数,却也博得了满堂彩。

当时我们南通中学有3位小画家在全市甚至江苏省有名,便是袁运生、顾乐夫和我,13岁便入了南通市文联美协,那时经常在一起画漫画和招贴画,配合抗美援朝、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等。袁运生比较机灵,顾乐夫则很憨厚,我的性格是介于两者之间。

中学时代的教师张子通和顾云墩先生,是我们绘画的启蒙老师。他们都是上海美专毕业的,为人都极谦和质朴。

1955年,我17岁,考上南开大学历史系。那时的记忆力是颇惊人的,过目不忘,三遍成诵,几百个历史年代背得哗哗如流水,所以我的成绩从来不低于5分。南开大学历史系的教授们都是学富五车的著名学者!我最尊敬的郑天挺和雷海宗先生早已去世了,我永远怀念他们。

南开历史系给我影响最大的学者还是吴廷璎。他精通日本、朝鲜和印度历史,是他引起我对亚洲、东方的浓厚兴趣,上他的课得益匪浅。研究先秦史的王玉哲、汉史的杨翼骧和隋唐史的杨志玖都为我打下了史学的根基。外国史教授杨生茂、幸燮高和黎国彬,还有近代史专家来新夏,都对我很有教益。这些学者都诚实得不得了,不知道为什么也有成右派的。作为他们的学生,无论他们谁因不测之祸而罹难,都使我内心十分抑郁。三十年来,我对他们没有一天轻忘,他们对我也爱护备至。有一次,辜燮高先生讲:“范曾已是中外驰名的艺术家,对我们仍持弟子礼呀!”在场的教授们都笑了。

我19岁时,中央美术学院成立美术史系,我写了几篇十分幼稚可笑的文章寄给江丰院长。文章立论当然是疏漏肤浅的,但文笔可能不坠家风。中央美术学院很快地表示欢迎我去,时在1957年。离开南开时,吴廷璎先生十分惋惜地说“中国可能少了一个优秀的史学家,而会多一个优秀的画家。”

过了暑假,到中央美院上学,美院已是一片紧张空气:江丰已成为美术界的“头号右派”,在受着批判;美术史系的主任王逊,也成了右派;而几位著名的美术史家,如精通日本、印度文化的常任侠教授,现代著名的导演、作家和美术史家许幸之教授,博学多才的诗人、史学家尚爱松教授,虽未戴帽,也“帽子拿在群众手里”。于是学术气氛是谈不上了,美术史系很萧条,课程也很松弛。只记得刘凌沧先生,不问什么运动不运动,认认真真地传道,教课一丝不苟,他一开始便对我的作业大加奖饰,说我摹的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能传神。教素描的李斛先生,也是我艺术上的严格的导师。他的功底好极了,当初徐悲鸿先生特地请宗其香先生将他从四川调到北平艺专。他上课执教认真,有科学的观察方法和表现手段,凡有浮光掠影、不刻苦作画的,他则痛加呵斥,使学生诚惶诚恐。今天想来,他真是用心良苦,尽管教学法或不会为现时所推重,但他的精神却造就了我。他一生创作不多,《关汉卿》《印度少女》和《长江三峡夜航》等却都称得上精妙绝伦。1974年批“黑画”之中,他的几幅山水也列其中。政治上一向严谨如李斛先生者,实在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在美术馆门口,他遇到我讲:“这下子麻烦了。”我说:“先生,不要紧的,您的画没有任何问题。”在展览会上,我见到一位曾是木刻家后来又改画国画的朋友,他也很受压抑。我跑上去和他言欢握手,他后来很感动地将龚自珍的两句诗送给我:“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袖口十年香。”然则,情随事迁,当时处在困境中能相濡以沫的朋友,在若干年后,他却视我为仇寇,这真是始料所不及的。

美术史系半年便草草收场了,我转到中国画系。在这里,我平生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艺术大师。蒋兆和、李苦禅、李可染、郭味蕖、李斛、刘凌沧、黄均、俞致贞、宗其香都亲自授课,而且老一辈艺术家都具有那种诲人不倦的师道。其中对我一生影响最大的当然首推蒋兆和。他的艺术无疑是中国绘画史的里程碑。他的人物画,将中国的传统技巧推向一个崭新的境界。蒋兆和先生要求我们在精确地判断之后放笔直取,如灯取影,纤悉不遗。蒋先生反复教导我们不要被表面的光和色的魅力所迷惑,而从中国六法论的“骨法用笔”出发,把握对象的结构,注意结构在空间的角度和角度由于透视所形成的微妙变化。李可染先生以他深邃的艺术思想和精湛的艺术技巧,李苦禅先生以他豪放的为人气派和博大的水墨画造诣,深深地感动着我。对于这些大师我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把他们看作神灵一样地崇拜。李可染先生曾送我一幅书法:“七十二难”,用玄奘西天取经不畏七十二难的精神鼓舞我勇猛精进,誓无反顾,这张字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中被三次抄家,都没有落入造反派手中,我对老师的拳拳之情,由此可见。李苦禅先生是我最爱的。他曾不止一次对人说,在几十年的大学教学中,最好的学生是范曾。他一生出过的一本唯一的大画册《李苦禅画集》的序言,便是苦禅先生命我写的。他喜欢我的文笔,说形式上有骈文的面貌,而风骨却是桐城派的。还应提起的是郭味蕖先生。他是一位有渊博学识的虔诚之士,他是华新罗之后的最伟大的小写意画家。他很爱我,在我毕业的时候,送我一张画竹,希望我能拂云擎日。但他的命运十分不幸,“文化大革命”中,被错划为地主,遣送回乡,忧愤而死。

我在大学里的成绩,一年级时尚不足观,二年级以后,才崭露头角,此后一直名列前茅。1962年毕业时,我画了一幅历史画《文姬归汉》,拿去给郭沫若先生看。他很激动,夜不成寐,凌晨三时起床,匍匐于地,将他赠我的长诗题于画面。这首诗,成了郭老的不朽名篇,录入他的《东风集》中。郭老在他的寓所接见了我,他说今后有杰作,他还愿意给我题诗。但此后,我再也没有去他那儿,原因是对自己的作品总不满意。我对自己的作品有一些信心,还是十年之后的事。

毕业之后我被分配到中国历史博物馆,跟沈从文先生编绘中国历代服饰资料。这是件十分浩繁的艰巨的工作。沈从文先生的格言是要有耐心,这也是他一生从事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的态度。他不厌其烦地用他美奂的蝇头小楷写信给我们,指出我们应注意的事项。那种精神实在是一般意志力所达不到的。在编绘的过程中,我临摹了不少的传世杰作,在白描上可说痛下了苦功。其中诸如李嵩的《货郎图》,张萱《捣练图》,周日方《虢国夫人游春图》,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八十七神仙卷》,元人《射猎图》《重屏会棋图》。今天我都不敢想象,二十几岁的我,白天黑夜伏案勾画这样一些精微的画稿会那样耐心认真。沈从文先生对青年人爱护极了,对我的作品也很欣赏,不过我一生对不起他的地方便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作为“反动权威”被揪出之后,我也曾给他写过大字报。其时我也被揪出是“现行反革命”,写大字报虽事出无奈,但今天每兴思及此事,总是一阵阵内愧。我前半生中还有一件属于品德领域的错误,便是1960年曾因写《徐悲鸿》一书,对廖静文先生提的十分中肯的意见不满而反唇相讥。可是廖静文先生,对我却原谅了。他的宽容,也从另一角度教育了我,使我知道如何做一个正派的君子,而不做那些违背德性的事。二十年后,当廖静文先生再见到我的时候,她才告诉我一件事,她曾在看北京市的一个展览的时候,看到我所画的一幅小孩儿喂羊羔的国画,她在留言簿中写道:“这位青年,将来会有很大的成就。”我听了之后,感动之至,同时我更感到廖静文先生灵魂的美好。对我一生有知遇之恩的,她便是一个。

摘自《范曾自述》

(文化艺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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