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染小说中的“神秘”因素
2012-04-14王涛
王 涛
(成都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00)
陈染小说中的“神秘”因素
王 涛
(成都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00)
“神秘”是陈染创作的主要特点之一,无论是其小说中对奇幻体故事中“异域色彩”营造中对“陌生感”的追求,还是,其在小说中对“未知”的全面展示,深味命运的不可知,和身在其中渺小的人类的精神关怀,以及她笔下的神秘女人以及女人讲述的神秘中,以“女性”更敏感的心灵触探这个世界的冲突中的精神困境,陈染都是在“神秘”的营造中完成了她的独语。
陈染;神秘主义;奇幻体
一、陈染的“神秘主义谱系”
陈染在其创作中一直都潜藏着对“神秘性”的偏好。她曾说:“实际上我对神秘主义一直有一种兴趣。最早作家出版社曾出过我的一本小册子《纸片儿》,那里面收集了我的几篇关于‘小镇’的小说,有些批评文章曾经指出过其中的神秘主义表现,那时候我就有某种对于神秘感的追求。我所以喜欢博尔赫斯等作家的一些东西也就是因为他们小说里面的神秘意味。”[1]尽管陈染一再重申自己创作中的神秘倾向,但学界对此却鲜有关注。偶有论者论及陈染创作的神秘特点时,又多没有落到实处。张颐武在《话语的辩证中的“后浪漫”—陈染的小说》中认为,陈染的写作在两方面对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坛的“现代性潮流”做出了回应,其中一个论据就是将陈染的《纸片儿》和《塔巴老人》等文本看作是对郑万隆、韩少功式的寻找文化本源的神秘性写作传统的回应[2]。张颐武认识到了陈染小说创作的神秘性特点,但是,将陈染简单地归为当时中国文坛时兴的“寻找文化本源”的共同性写作,未必显得妥当。
在陈染的“神秘主义谱系”里有着一串长长的名单,其中可以列上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爱伦·坡、里尔克以及卡夫卡等人。陈染认为比起卡夫卡的创作方式而言,“他这个人更可爱一些。我觉得他的小说方式不如他的生存方式(也就是他这个人本身)所达到的高度”[1]。她承认马尔克斯对自己是有潜在的影响,但是又认为“那些作家更多地写乡土的东西,离我比较远”[1]。她对博尔赫斯与自身的契合毫不讳言,“博尔赫斯多写城市文化,跟我贴近一些,读起来也更亲切一些”[1]。她也明确表白自己喜欢爱伦·坡的作品,“我对神秘主义一直有一种兴趣”[3]27。如果要对这些作家进行一一甄别,重绘出他们各自在陈染身上的影响,必定会是一种“劳而无功”的努力。尽管《沙漏街卜语》以一场虚构的侦探小说而展现出了爱伦·坡式的“神秘”色彩,但从整体的创作实际情况来看,很难说陈染就是仅在她的影响下,进行着神秘小说的创作。我们只能承认这些归属于“神秘”写作谱系中的作家们,和陈染之间的亲密关系源于精神气质上的“契合”。
但是,陈染自己却拒绝承认在创作技巧上对她列出的“神秘主义谱系”中的作家有着过多的师承关系。“这些是我所熟悉并喜欢的作家,但是,我很少受作家的影响。对我产生影响的倒是我所喜欢的几位哲学家和精神学家,我更喜欢的是他们”[4]。
陈染在这里有意回避了在创作技巧上和她所喜欢的神秘作家之间的联系,而将创作接受的实际影响归为哲学家和精神学家的深度。陈染将她在小说创作中对“神秘”的关注,从对“创作技巧”的模仿执意提高到了“哲学”上的深度思考。在陈染看来,她所追求的神秘“表现的不是一种表面的神秘,而是从精神深处感受到的对于现实世界的捉摸不定。对于世界未知的事物,我一向很感兴趣,人在宇宙中是非常渺小的,对很多东西都是失控的,对于包括神灵、宗教在内的很多事物都缺乏更深刻的了解其实这些都是神秘主义的一部分。我喜欢在作品中营造一种未知,没有答案只把未知摆出来就是了”[5]。
二、创作中的“神秘”意向
神秘,在陈染的创作中不仅仅是其《小镇》系列的奇幻体小说的创作风格,更是人在精神深处对现实生活的感知,并声称她在自身的创作中坚持以此为目标:“不同阶段不一样,跟每个阶段的精神状态有关系,像早期80年代的小说中以直白的语言宣泄青春期的躁动情绪,‘小镇神话’系列的诡异神秘;90年代的《与往事干杯》、《无处告别》等小说的抑郁与紧张;到1997年之后基本上就跟在的精神状态很接近了,像2000年之后的《梦回》、《离异的人》有神秘主义的东西,也有更加灰色的东西。”[5]
(一)“小镇系列”中神秘的“异域色彩”
陈染早期创作的“小镇系列”是典型的具有“诡异神秘”色彩的奇幻体小说。吴晓东在他的《从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一书中提出过“奇幻体”(The Fantastic)的概念,并说“按照这个概括,博尔赫斯、爱伦·坡、卡罗尔、卡夫卡、卡尔维诺、巴思(Bath)等人都可以看做是幻想文学的作者”[6]。“奇幻体小说”从爱伦·坡的小说延伸到博尔赫斯的创作,以及美国南方小说,其在创作上以奇崛的想象、神秘的意境、超现实的描写,讲述神奇怪诞故事的“神秘”的异质性为主,营造出一种神秘感和陌生感。陈染的带有“奇幻体”色彩的小镇文学,有《小镇的一段传说》、《塔巴老人》、《纸片儿》、《麻盖儿》、《不眠的玉米鸟》等篇什。《纸片儿》让我们想起美国当代南方作家的代表卡森·麦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的《伤心咖啡馆之歌》(TheBalladoftheSadCafe)。小说讲述了两个异常奇异的人之间奇异的感情,一个是单腿人乌克,一个是在遇见单腿人乌克之前,从不开口说话但又聪慧早熟、忧郁孤独的女孩子,他们从一段简短的对话开始了一段奇异的爱情。《不眠的玉米鸟》中老屋镇里神经质的女人蛮索的稀奇古怪的幻想。《小镇的一段传说》写了荒僻的罗古镇里的一个怪异女人罗莉开了一家怪异的“记忆收藏店”,“记忆收藏店封闭了,它的女主人成为单调沉闷沟小镇的一段传说,为小镇的历史又添了一张神秘莫测的插图。她继续着那个传说,继续着古老的生命之火与重复死亡的无能”[7]。《塔巴老人》讲述了木月镇上的塔巴老人即阿沛和葛顿子的奇异的爱情故事。《麻盖儿》讲述麻盖子因和“白影儿”的“幻想之爱”,最终被逼疯而死在了“迷魂趟”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有罗古河北岸的那一片荒芜之地,有污水河里爬出来的几百只水耗子,有“迷魂趟”里空旷的野林子,有老屋镇里奇怪的鸟疫等等,无一不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奇异的“异域”世界。
而在讲到自己创作这些小说的背景时,她说:“那时暑假我跟几个朋友去湖南的农村,住了一个星期,感官上受到的冲击挺大的。我们去的那个村子村民都姓麻,在那里房门都是敞着的,木头湿得发黑,到处都是红泥地,下雨天人人都光着脚,拎着鞋,晚上蚊子多得要用毛巾蒙着头才能睡着觉,还有山啊、田啊……我从小在城市长大,在那里感觉特别奇特: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环境和生活?在那种新奇感的冲击下,我写出了《纸片儿》等小说,那是一个很独特的系列,跟我当时的精神状态和现实生活都不搭界。”[5]
(二)“神秘”的现代意义探索
陈染试图在哲学层面解读“神秘”,从精神深处感受现实世界的捉摸不定,以期对于未知世界事物的深刻体验做感性表达。这和爱伦·坡创作中的《黑猫》、《泄密的心》等多篇小说中的“神秘”感也有某种精神气质上的契合。具体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其一,是陈染自己声称的现实故事中的一些有着神秘主义色彩的“小细节”、“小动作”。正如作者自己所说:“这种非常不追求神秘的文本里面我用了一个细节:去澳洲之前的一个黄昏,‘我’与母亲散步,母亲看到非常大的一个鱼缸,就要买,女儿坚持不让母亲买。这时鱼缸忽然破碎了,而女儿此刻正跟母亲讲述关于与澳洲男孩子的前景问题,鱼缸的‘破裂’预示了未来前景的悲剧。”[1]在小说《与往事干杯》中,“我”的故事是要给“我”的一个亲密朋友讲述的。肖濛十六七岁的时候,父母离婚后就和母亲一起住进了一个废弃的尼姑庵的遗址。他们的邻居是一对中年妇女。男人是个医生,女人是个小学教师。母亲沉浸在她和旧情人,一个苏联混血儿外交官的爱情里,忽略了我,我和那个经常被妻子冷落的男邻居成了秘密恋人。“我”成年后的恋人是在墨尔本对祖国语言都已经不太熟知的老巴,竟然是“我”男邻居的儿子。“我”在知道真相后,执意离开,却收到了老巴的祖父从悉尼寄出的老巴从墨尔本机场返回公寓的高速路上死于车祸的死亡通知书。小说中,和父子两人同时恋爱的奇遇,以及老巴的奇异的死亡,都无不在小说中弥漫着对命运深处不可捉摸的神秘色彩。陈染在小说《无处告别》中花了很多篇幅来描写黛二小姐和深爱她的母亲之间的紧张关系,并用了很多有着“神秘色彩”的幻想中的场景,来隐喻她和母亲“异常敏感的神经和情感”的亲密关系。类似的还有《预卜》、《咒术》等小说。
其二,用陈染自己的话来说,“它是思想走得更远的时候的一种神秘,即这个世界已经无法把握了,或者说因恐怖而没有什么可以把握的了”[1]。以小说《沙漏街的卜语》为例,陈染在小说中通过故弄玄虚的叙述者之口为我们虚构了一个有着案中案结构的“神秘”小说。小说中郎内局长胸口插着碎玻璃倒毙在神秘的沙漏街上。负责调查案件的刑警队长史又村在调查案件过程中,接到了郎内同事的不同的案情构想,以及其中穿插着的“一桩”神秘的十五年前的案件。和郎内局长暗中较劲的冷副局长将怀疑对象抛向了资料员小花,他以小花平常总是受到郎内特别关照,以及郎内出事的第二天,小花声称去医院看肠胃却手上带有伤痕来上班等为缘由,推断这是一场情杀案。小花将怀疑对象投在了秘书小川身上,从他的皮鞋到不可能在上午采到的关闭着的半支莲花的谎言,认为是与钱有关的一场谋杀。秘书小川将怀疑对象指向了有郎内办公室钥匙又是左撇子,又刻意将十五年前的案子中冷副局长签名给删除掉的冷副局长,认为与案件有关。而实际案情是一个自称是当事人的出租车司机来自首,说是他的车出了车祸,撞到旁边的树上,玻璃碎了,玻璃片飞出去,刺中了郎内的胸部。而史警官翻开卷宗,“十五年前那一桩莫名其妙的情报事故以及在这场不清不白的事故中忽然失踪的一位年轻女子,至今都还没有下落”[3]173。叙述者的声音犹如寓言一般再次响起,“于是,我敬畏地看了看弥散四周的空气。这无声、无色又无形的东西,使我在一瞬间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力量”[3]172。它竭力将一段没有结局的故事直接展现出来,将未知的无法把握的事情直接呈现出来,以对现代性生活中的神秘,模糊感的直接展示,将其伪装为“现代”。
这种创作特色一直延续到了陈染后期创作的《离异的人》、《梦回》等小说中。陈染曾说:“在后来的小说中,人和现实中的碰撞还是有的,只不过已经被隐藏起来了。在审美上神秘主义是我一贯的倾向。我对模糊感很迷恋,有时在作品中故意设置一种模糊不清的状态。生活是很复杂的,人也是多面的、复杂的,不可能那么鲜明、简单,我愿意制造人物内心的混乱感、纠缠感,表现生活深层的矛盾感、复杂感。”[5]
因此,有论者认为“谈论现代性无异于谈论鬼怪和荒诞,是一种很有现实意义却又显得虚无和脆弱的事情”。将之归为现代性特点。对于“现代性”的定义和探讨,不是我们这里能够叙述清楚的,但是,在陈染的创作中,“神秘”或多或少被看作是现代性技巧的尝试,是某种“现代性”的暗喻。
三、叙述上的神秘:“神秘”的女人与女人讲述的“神秘”
除了在内容上对“神秘主义”的尝试之外,陈染还塑造了许多“神秘”的女性形象,并以女人讲述的“神秘”展开小说叙述。尽管陈染一再将自己和“女性”创作撇清关系,强调自己创作中的“超性别性”。“其实我还不是太强调女性的孤独无助感,我觉得孤独是全人类(无论男女)共同面临的精神困境。我写得更多的,总在重复的一个问题就是人与外界关系的难以相容或者说人与世界的对抗关系”[1]。但是她笔下由女人讲述的“神秘”,以及“神秘”的女人,一直都是其创作中的一个重点。这些小说一方面展现了九十年代知性女子的隐秘内心世界及感知。另一方面,又通过她们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勾勒出了人类与周围世界矛盾冲突中的精神困境,实现了她的“超性别”目标。
神秘的女人。女人的神秘性隐喻着高贵,与庸俗外界的隔离。有“生得娇弱,秀丽,眼睛又黑又大,妩媚又显忧郁,芳龄二十七岁,虽还未结婚成家,但性方面的知识已知道不少”[8]的黛二小姐,有精神绝望的“麦穗女”,还有那位有着怪癖的“秃头女”等女性形象。其他的还有《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中年轻寡妇,怪癖、矛盾、病态和绝望:穿黑衣,有秃头欲,害怕人群,耽于幻想,热爱遍体伤口的城市,不拒绝精神的挑战,也不拒绝肉体的堕落,既自我实现也自我毁灭;以及《空心人诞生》中的“黑衣女人”和“紫衣女人”等。
女人讲述的神秘。《沙漏街的卜语》中的叙述者是一个在十五年前的案件中受到牵连成为替罪羊的女性,她将虚构的故事与按着故事的轨迹发展的实际生活,在交叉叙述中营造出了神秘的“氛围”。“比如,十五年前,我根据自己的预感,写了一篇富于神秘主义色彩的貌似于侦探小说的小说。我之所以说它‘貌似’,是因为我那篇小说的推理方式和逻辑完全悖离了侦探小说的写作规则。十五年之后,一个深患幽避症的叫做陈染的年轻女子才写出了第二篇这样的‘侦探小说’。那时候,我喜欢在精神域对一切事事物物原有的规则和秩序,进行破坏性的支离分解和重新组合,我的语言也极其模糊不清,言说不可言说的一些什么”[3]142。《站在无人的风口》中老女人阴暗诡秘房间中那张有着两把扶手椅的魔画,房间里的红色和白色的大褂讲述着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的争斗的故事。
在陈染的创作中,我们很难将之具体归于某一个作家的影响,无论是在她的神秘作家的名单上的博尔赫斯,还是马尔克斯,还是爱伦·坡,还是卡森·麦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陈染沿着她喜爱的“神秘主义作家”的谱系,继续着自己的创作,无论是在小说中对奇幻体故事中的“陌生感”的“异域色彩”的营造,还是,在小说中对“未知”的全面展示,深味命运的不可知,和身在其中渺小的人类的精神关怀,还是她的神秘女人以及女人讲述神秘中,以“女性”更敏感的心灵触探这个世界的冲突中的精神困境,陈染在“神秘”的营造中完成了她的独语。
[1]林舟,齐红.女性个体经验的书写与超越陈染访谈录[J].花城,1996(2).
[2]张颐武.话语的辩证中的“后浪漫”——陈染的小说[J].文艺争鸣,1993(3).
[3]陈染.沙漏街的卜语[G]//陈染.无处告别.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5.
[4]陈染.陈染文集:女人没有岸[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266.
[5]杨敏,陈染.写作,生命意识的自由表达——陈染访谈录[J].小说评论,2005(5).
[6]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192.
[7]陈染.纸片儿[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9:226.
[8]陈染.无处告别[G]//陈染.无处告别.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5:59.
[责任编辑海林]
“Mysteriousfactor”inChenRan’sWriting
WANG Tao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Chengdu 610000)
“mysterious” is a key feature of Chen Ran’s novel, including the pursuit of unfamiliar-feeling in her fantasy story,or the display of “unknown”,deep flavour about unknown fate,and the spirit care for the humble human in the novel, or throng the mysterious women and a mystery story told by women of “female”,more sensitive to touch the conflict of the spiritual predicament in this world .In conclusion,Chen Ran conceived that her writing using the strategy of “mysterious” .
Chen Ran;Mysticism;Fantasy Writing
I206.7
A
1000-2359(2012)05-0189-04
王涛(1980—),女,四川南充人,文学博士,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现当代文学研究。
四川省教育厅一般项目(12SB189)
2012-0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