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文化大散文——以熊育群的作品为例,兼谈文化大散文的写作伦理
2012-04-13李德南
李德南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275)
另一种文化大散文
——以熊育群的作品为例,兼谈文化大散文的写作伦理
李德南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275)
20世纪中国文学有两个基本的写作路向:知识论的和生存论的。知识论的写作路向意味着写作是概念化的、公式化的、先验的,多以现成的知识观念(认识)作为演绎对象,与生活世界、心灵世界相隔绝。生存论的写作路向则意味着这种写作试图抵达知识得以形成的更具本源性的生存领域,和具体的生活世界、心灵世界是互通的,因此其性质是非概念化的、非公式化的、经验的。1990年代以来兴起的文化大散文,大多是走知识论的写作路向,熊育群的散文集《奢华的乡土》、《路上的祖先》却处在从知识论到生存论的转变旅程中。它们立足于鲜活的文化现场,敢于远离现成的文化结论;它们坚持回到生活世界本身,让文化如其所是地显现;它们坚守的是生存论的写作伦理,是一种值得期待的文化大散文。
文化大散文;写作伦理;知识论;生存论;生活世界;心灵世界
一 从知识论到生存论,写作路向的转变
近读文学评论家谢有顺的《此时的事物》一书,看到其中有这么一段话:“回想整个20世纪以来的文学,由于过度崇尚想象与和虚构,以致现在的作家,几乎都热衷于成为纸上的虚构者,而不再使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写作,也忘记了自己身上还有鼻子和舌头。于是,作家的想象越来越怪异、荒诞,但作家的感官对世界的接触和感知却被全面窒息。写作者普遍带着文化的面具,关心的多是宏阔、伟大、远方的事物,而身边那些具体、细小、卑微、密实的事物呢,不仅进入不了作家的视野,甚至没人再对它们感兴趣。一种远离事物、细节、常识、现场的写作,正在成为当下的主流,写作正在演变成为一种抛弃故乡、抛弃感官的话语运动。这种写作的特征是:向上。——仿佛文学只有和天空、崇高、形而上、‘痛苦的高度’密切相连才是正途,而从大地和生活的基础地基出发的写作——也就是一种向下的写作——则很容易被视为文学的敌人。”[1]210这段话,我个人非常认同,它着实说出了20世纪尤其是20世纪下半叶以来中国文学的弊端所在。另外,在我看来,如果要对“向上的写作”和“向下的写作”从另外的角度作归纳,大概可以说,“向上的写作”走的是知识论的写作路向,“向下的写作”则是走生存论的写作路向。所谓知识论的写作路向,指的是这种写作是概念化的、公式化的,先验的,作者的种种理念在文本中呈显现状,甚至如石头在水当中一样突兀。这种写作,多以现成的知识(如和文学、政治、经济、性别、种族有关的种种知识)作为演绎对象,惯于在抽象的符号世界里奔突,却不与生活世界接通,没有从生活现场中获取鲜活的精神气息,也往往与作者个人的心灵世界相隔绝,是一种“纸上的文学”。生存论的写作路向则意味着,这种写作试图抵达知识得以形成的更具本源性的存在领域,始终以作者本人的独特存在作为地基,和具体的生活世界、心灵世界是互通的,甚至是密不可分的。作者的各种理念与其直接经验相融,就像盐融化在水中,因而是非概念化、非公式化的。也可以说,这是一种有存在感、有“个人的深度”(祁克果语)的文学。
知识论的写作路向和生存论的写作路向所意指的,既是一种思维方式的差异,又是一种写作方式的差异。做出这样的区分,并非是要简单地贬低前一种写作路向并抬高后一种写作路向。毕竟,人在骨子里都有一种形而上学的冲动;对知识的追求,也合乎人类本性。爱因斯坦对此就多有肯定:“人们总想以最适当的方式来画出一幅简化的和易领悟的世界图像,于是他就试图用他的这种世界体系来代替经验的世界,并来征服它。这就是画家、诗人、思辨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所做的。他们都按自己的方式去做,个人都把世界体系及其构成作为他的感情生活的支点,以便由此找到他在个人经验的狭小范围理所不能找到的宁静和安定。”①转引自李泽厚:《历史本体论·己卯五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4页。而我想要指出的是,爱因斯坦的话中所涉及的一些基本事实常常为我们所忽略,那就是:真正有效的知识,总是来自于“经验的世界”。每个人“都按自己的方式去做”,“个人都把世界体系及其构成作为他的感情生活的支点”,如此建立起来的知识才是有效的。我更想不厌其烦地指出的是,知识效能的实现,最终也还需要回到个人的经验世界中,并且“经验唤起的人的感受比思想更多,而且来得更直接和更鲜活,也更容易沟通”。[2]与此相连,我认为爱默生以下的话非常值得重视。他说,书本理论——也就是知识——是高尚的,但一个写作者要“用自己的心灵重新进行安排,然后再把它表现出来。进去时是生活,出来时是真理;进去时是瞬息的行为,出来时是永恒的思想;进去时是日常的事务,出来时是诗。过去的死去的事实便成了现在的活生生的思想。它能站立,能行走,有时稳定,有时高飞,有时给人启示。它飞翔的高度、歌唱的长短都跟产生它们的心灵准确地成正比”。②转引自谢有顺:《此时的事物》,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61页。
真正有效的知识,必须从个人的经验世界中来,并且回到个人的经验世界中去。这并非是一种无根的设想,而是有深刻的生存论、存在论依据。依照海德格尔的基础存在论,人(此在)是一种在存在者之中占有特殊位置的存在者,具有不同于其余存在者的存在样式:生存。此在具有两个基本特点:第一、此在的存在并不是现成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存在先于本质并决定本质。第二、此在的存在具有一种向来我属性质,所关心的首先是自身的存在,而不是具有普遍性的存在方式。[3]也就是说,人在“站出去生存”这一过程中,总是以自身的存在作为出发点,然后构造起具有个人色彩的世界。个人(此在)和世界的照面,总是以“我”为圆心,是“世界闯进了我的身体”(翟永明语),是“世界无情而鲁莽地直走入我的胸膛里”(郑敏语)。世界之于个人,不是像“水在杯子里”这样一种简单的空间关系,而是如蜗居之于蜗牛。世界实际上是个人的一种存在状态,两者有血肉相连的联系。世界以及组成世界的各种存在者,它们和人之间的关系,也首先是存在关系,而不是知识关系。“‘存在关系’乃一种可能性关系,是—种源始性关系;‘知识关系’源出于‘存在关系’,或者说,是以‘存在关系’为可能性条件的。”[4]知识关系可以是经验的,也可以是先验的、超验的,存在关系却必定是经验的;知识关系是可以一分为二、分出互相对立的主体和客体的,存在关系却是血肉相连、密不可分的。
由于这样一种识见,向来以追求具有普遍性的知识为目标的西方哲学也出现了从知识论到生存论的转向。这一转向,首先是由马克思、海德格尔等大哲人发动的。然而,由于种种原因,20世纪下半叶以来的中国文学走的依然是知识论的写作路向,生存论的写作路向则往往遭到蔑视、打击和误解。这既令人迷惑,又令人感到焦虑。仅仅是从知识论的路向出发,文学作品本身的局限是不难设想的。这完全有可能导致文学和生活世界,和心灵世界,和人生相隔绝。也许正是基于同样的认识,文学史家夏志清先生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论述张爱玲的时候,曾提出了这样的一个说法:“作家所需要的不一定是知识,而是她的人生的教育。”[5]而即便是声称“夙短于文学”的思想家梁漱溟也“很知道文学就是对人生要有最大的领略与认识”。[6]人生,可以说是文学的心。缺少了人生参与的文学,自然是无心的文学,至少也是空心的文学。脱离了活泼泼的、多元的个人存在,文学和人的距离,更是远而又远。我们很难指望这样的作品中能有多少鲜活的精神识见站立起来,更不能指望通过阅读这样的作品能让我们的生命、灵魂变得温润,因为它们本来就不关乎生命,不关乎人生。
尽管这种知识论的写作路向有着如此大的局限,一代又一代的写作者却往往在不经意间重蹈覆辙。长此以往,文学的路,自然是越走越窄。自1990年代以来兴起的文化大散文,除了余秋雨、贾平凹、祝勇、刘长春、素素等有限几个作家的写作外,所走的同样是知识论的写作路向。按照谢有顺的说法,“文化大散文有一个普遍而深刻的匮乏,那就是在写作者在自己的心灵和精神触角无法到达的地方,作家们几乎无一例外地请求历史史料的援助,以致那些本应是背景的史料,因着作者的转述,反而成了文章的主体,留给个人的想象空间就显得非常狭窄,自由心性的抒发和心灵力度的展示也受到了限制。”[1]129文化大散文的写作要弥补自身那“普遍而深刻的匮乏”,就不能走——至少不能是单一地走——知识论的写作路向,而更应该是从生存论的路向出发,重构写作与生活世界、心灵世界的联系。若非如此,文化大散文就难以摆脱业已非常清晰的、贫乏而苍白的面孔。
也许是因为我头脑中对文化大散文有着这样一种理解,当我读到一位作家朋友一再向我推荐的散文集《奢华的乡土》、《路上的祖先》时,我既觉得意外,又觉得非常惊喜。这是因为,我和这两部散文集的作者熊育群对通常意义上的文化大散文有比较一致的看法,他是我所梦想的那“另一种文化大散文”的实践者。另外,坦率地说,尽管我事先对文化大散文的写作误区有一些看法,却是读了他的大散文作品以及相关的创作谈,才更全面地看清了文化大散文本身可能有哪些幽暗的角落。
《奢华的乡土》一书中附有一篇访谈,在被问到对时下的文化大散文的看法时,熊育群是这样回答的:“文化大散文我不清楚准确的界定,就我看到的一些被称作文化大散文作家的作品时,觉得他们的写作是取文学的方式传播知识。我这里用了‘写作’而没用‘创作’。我认为文学是一种创造,创作才是属于创造的。文学是要有作者自己灵魂的,有他的气息和体温,有生命的感受与体验,追求独创性。如果一种写作可以成为模式遭遇复制,就证明了它不是真正的艺术作品,因为真正的创作是无法复制的。这样的文化大散文我当然不会赞同。但一个散文作家写文化的历史的题材却是无可厚非的。前提就是它必须是文学作品。这就是两者的根本区别。”[7]18透过这段话,我们不难发现,熊育群是很明确地反对文化大散文中那种知识论的写作路向的。“取文学的方式传播知识”,是“写作”而不是“创作”,没有“作者自己的灵魂”,没有作者的“气息和体温”,没有作者“生命的感受与体验”,是他对知识论这路文化大散文的缺陷的概括。
另外,熊育群对生存论的写作路向的贯彻也是自觉的、坚决的。他曾这样概括他个人的散文追求:“一,以有限的个体生命来敏感地、深刻地体验无限的存在,张扬强烈的个体生命意识;二,强调在场,就是写自己身体在场的事物,哪怕历史,也不是来于书本,而是来源于现实的存在,哪怕是一物一景,却是一个时空的物证,是时空连接的出发点,重视身体,身体生理的心理的反映是我得以体验世界、表现世界的依据;三,正因为个体生命的短暂,才具有强烈的时空意识,才打通历史,连接历史,这里的历史不再是文字记载、不再是知识,而是从生命出发的一次更幽深的体验,如同从现实的层面打开一口深井;四,表现方式上重视东方式的‘悟’,文字灵动,摒弃套话空话,语言是人的灵魂,像呼吸一样自然,像情绪一样起伏,像站在你面前一样真实;五,文字以最大限度逼近体验,因此,独特、别样是必然要求,个性是自觉追求。”[8]3
熊育群也将贯彻着这样一种文学观的散文称之为“新体验散文”或“体验主义的散文”。我们完全可以说,熊育群所认同的是生存论的写作路向。他对个人生命意识的肯定,对在场感的强调,以个人的具体存在来贯穿“纸上的知识”的主张,都说明他试图抵达那个概念的、逻辑的、反思性的知识世界得以成立的更具本源性的领域,也就是生活世界本身。据此,我们所看到的是另一种关于文化大散文的观念,另一种文化大散文的写作伦理。
二 回到鲜活的文化现场,远离现成的文化结论
通过阅读《奢华的乡土》和《路上的祖先》,我发现,作为一位文化大散文的作者,熊育群是不屑于做“纸上的虚构者”的。他在写作观念上有自觉的反省,在具体的写作实践中也有充分的文体自觉。他说,写作者要“怀着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之心,游历并认识自身之外的广大世界,这是一本读不完的书。很难想象一个关在书房里的人,能对这个世界有独到的见识和宽广的眼界。我在这样的游历生活中深刻体验到生命与人生的疼痛,这是我个人生活的一部分。”[7]191他也总是坚持走进那些重要的文化现场,坚持用耳朵去听,用眼睛去看,用手去触摸,用脚去丈量,用鼻子去感受,用心去体会,用灵魂去感知。由于耳朵、眼睛、手、脚、鼻子、心、灵魂的在场,那些纸上得来的知识,也就有了鲜活的生命。
不妨以《奢华的乡土》这篇文章为例。它写的是熊育群在走进广东开平的碉楼时所获得的感受。对于这位毕业于同济大学建筑工程系、并且担任过湖南省建筑设计院工程师的散文家来说,早在走进碉楼这一著名的建筑群之前,我相信他的大脑里肯定早已经有了很多关于碉楼的知识。有意思的是,早在文章的开篇,熊育群就直接指出了知识的“不确定性”。他先后使用的“奇异的感觉”、“错觉”、“非现实感”、“神思恍惚”等词句,都使原有的“知识”失去确定性的表现。而这些感觉得以产生的根源或许就在于,从生存论的角度来讲,个人的存在才是问题的起点。知识是否有效,乃至真理是否为真,总需要经由个体自身的存在予以印证。由于耳朵、眼睛、手、脚、鼻子、心、灵魂的参与,由于个人的在场,由于个人心绪的流动,知识、文化、历史本身也显得是活的,在不断地流动,因而显得是不确定的。而经由个人存在的穿透之后,当作者离开他曾经置身其中的碉楼等文化现场后,他依然会觉得,那一个世界和他的生命有着血肉相连般的关系,就像在《奢华的乡土》这篇文章行将结束时熊育群所写的:“新与旧,正如钢筋混凝土的楼房与碉楼交织,一种交相纠缠的心情,让人感受生生不息的生命与源源不绝的生存。这源源不绝与海洋深处更辽远的空间联系在了一起,与看不见的滚滚洪涛联系在了一起。与我灵魂深处的悸动,与这忙碌奔波的生活,与我脸上的皱纹,甚至手指上上小小的指甲尖也联系在了一起。”[8]63
另外,由于熊育群自觉地坚持生存论的写作路向,他往往能从现成的文化结论里出走。这一点,我个人以为非常值得重视。以文学的样式来展现文化形态甚至是进行文化反思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并不少见。早在1980年代中期的中国就曾经形成了一股书写文化的热潮,寻根文学的命名,便与这一热潮密切相关。寻根文学的“根”,正是文化。更准确地说,是儒道佛文化和其它类型的民间文化。当时在理论倡导和创作实践的相互推动下,它一度曾形成浩大声势,取得了较大的成绩,然而它的局限也是明显的。例如,由于过强的逻辑思辨、过高的历史目的在前(借文化话语来对抗政治话语,实现民族的自我拯救,等等),寻根作家进行写作时往往是从知识论的层面来对待各种文化形态。也就是说,他们对文化的理解是概念的、逻辑的、先验的,也大多和当时现成的文化结论保持一致。在落笔之前,他们对所要展现的文化形态,大脑里已经有一个非常确定却未免有些狭窄的设想。例如,楚文化是“神秘”、“绮丽”、“狂放”,儒家文化是仁义之学,老庄文化是虚静无为、以静制动,其它类型的民间文化则是自由自在、充满血性、具有狂野的生命力,等等。承接这一思路,寻根文学中所涉及的人、物、风俗、自然景观,不过是这些设想的具体体现,只不过是某某“文化”的符号。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更是通常显得抽象、空洞、干瘪、单一、虚假(阿城《棋王》中的王一生似乎有幸逃离了这一宿命),
只是某种文化形态的象征而已。①参见李德南:《底层叙事、文化书写与先锋意识——文学思潮视域中的《〈一句顶一万句〉》,《边疆文学·文艺评论》2011年第8期。
寻根文学之后,比较集中地以“文化”作为关键词的,是文化大散文。着力于书写文化却不能远离现成的文化结论,同样是文化大散文写作的一个弊病。谢有顺就一针见血地指出,“多数的历史文化散文都落到了整体主义和社会公论的旧话语制度中,它无非是专注于王朝、权力、知识分子、气节、人格、忠诚与反抗、悲情与沧桑之类,并无多少新鲜的发现。”[1]130文学,尤其是散文作为个人的存在学,最怕的就是落入整体主义和社会公论之中。而众多文化大散文的写作困境恰恰也就在于,它们通常有意无意地就落入文化结论的陷阱中。局囿于现成的文化结论,其实表明了作者只有简单的、甚至可以说是肤浅的文化知识,却无深邃的精神识见。在我看来,文化知识和精神识见是不一样的,前者是公共的、整体主义的,人云亦云的,往往也是无根的;后者才是个人的,发自内心的,是有存在根基的。要走出现成的文化结论是很难的,毕竟,真正的精神识见来之不易。我之所以喜欢《奢华的乡土》,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它的作者在远离现成的文化结论这一点上非常自觉,敢于为自己的写作设置难度并不断地进行自我超越。我不敢说熊育群在他所有的文化大散文作品中都很好地走出了现成的文化结论,可是《奢华的乡土》、《路上的祖先》中的不少篇章确实让我看到了文化大散文写作的另一种可能性。
在这里,不妨以《澳门门》和《飘过澳门的身影》这两篇文章为例。《澳门门》透过既是实体也是象征意义上的门来察看澳门的历史,尤其是政治历史。由于作者的感官始终是敞开的而不是封闭的,《澳门门》的书写始终洋溢着在场的力量。可是,如果从远离现成的文化结论这一点而言,《澳门门》还是有局限的:它并没有让我们很好地见识到“另一个澳门”。澳门在政治文化史和商贸文化史上的意义,大多数人都是熟悉的,一位散文家如果仅仅从这个角度来观察澳门,我以为他很难再为理解澳门提供新的可能性。就我个人而言,惊喜主要来自于《飘过澳门的身影》这篇文章。它在远离现成的文化结论这一点上具有充分的自觉。很多人受现成的文化结论所影响,在内心深处对澳门会有一种“偏见”,只把澳门看作是“殖民地的商贸之都,富人的聚集地”。而《飘过澳门的身影》所呈现的,并不是一个具有复杂的政治历史的、作为殖民地商贸之都的、多灾多难的澳门,而是一个属于诗人和仁人志士的澳门。熊育群发现,葡萄牙诗人贾梅士、庇山耶、安德拉德,英国诗人奥登,中国诗人汤显祖(他还是著名的剧作家)、屈大均、丘逢甲、释成鹫、张穆、魏源、艾青都曾经踏上这座半岛城市。我以为,他的这一发现非常有意义:以诗人作为切入点,恰恰能为我们理解澳门的复杂面相开出一条细小却非常重要的通道。这样的发现,恰恰也是文化大散文得以发挥其独特魅力的所在。与此相连,熊育群的一些疑问和猜想也非常有必要:“澳门的意义、影响,甚至地位,与这些诗人有关吗?他们的到来和离去,说明了什么?一座城市的气质、风格是否也像他们写出的诗,散发出一种晶莹的光泽?澳门孕育的风情与那些诗歌意蕴的默契,也许暗示了诗人的性情与中西合璧之城有什么神秘的关联。”[7]51以诗人作为观察点,熊育群还发现,澳门是“一座别离的城市,一座相思的城市”,“澳门让诗人轻易地产生了感情……澳门让诗人生出了无限感慨,生出了许多不舍。”[7]56这些,就不只是一种文化知识,更是一种精神识见。有此识见,《飘过澳门的身影》自然是迷人的;熊育群的所思所想,也进一步丰富了我们对澳门的历史想象与文化记忆,为澳门增添了一份魅力。
三 回到生活世界本身,让文化如其所是地显现
除了那些立足于鲜活的文化现场、敢于从现成的文化结论里出走的篇章,我还喜欢(甚至可以说更喜欢)《奢华的乡土》里涉及湖湘文化的文章,也就是《脸》。这也和我关于文化大散文的观念有关。就我个人看来,文化大散文的“大”,最重要的不是主题上的大,而在于有一个辽阔深厚的、浑然天成的文化气场。要形成这样的一个文化气场,就需要对所涉及的文化景观、文化场域有相当的了解。最好的了解,需要写作主体长时间受某种文化浸染,让它一直深入到血液里、骨子里,直至看似无形,却无所不在。这时候,文化就是我们的内在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就不会仅仅把文化景观、文化场域当作是观察的对象。更多的时候,我们甚至不会意识到文化的存在,它却一直在影响着我们的书写,甚至我们写下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无不透露出独特的文化气息。
这对写作主体本身是有很大的要求的。在20世纪下半叶以来的中国作家中,若论文化素养,韩少功的排名肯定非常靠前,可就是韩少功也有做得不够好的时候。例如,他曾以“神秘”、“绮丽”、“狂放”等字眼来概括他对楚文化的认识。而学者王晓明很不客气地指出:“韩少功理解的这种楚文化和有些楚文化研究专家的认识是大体相近的,但是,却和他自己的情感记忆不相符……他用来形容楚文化的那些词,譬如神秘、绮丽、狂放之类,恰恰表明他还是站在楚文化的大门外面;如果让一个在湘西土生土长的农民来说,他一定会觉得那些事情平平常常,既不神秘,也不绮丽。”[9]王晓明的论断不无道理。当我们对一样东西有了“真知”(真正的理解),它肯定是平平常常的。在众多的文化大散文中,我之所以喜欢贾平凹写商州、西安的那些文字(《商州初录》、《商州又录》、《老西安》等)以及熊育群的《脸》,也是因为它们多有“平平常常”的味道。
《脸》中对湖湘文化的书写,是有“平平常常”的味道的。这是因为,它的作者本来就是湖南人,从小接受的,就是湖湘文化的教养。湖湘文化对他的影响,自然是很深的。虽然熊育群后来离开了家乡,来到了广东,并且对岭南文化也有偏爱,但是正如他所言:“我骨子里的血毕竟还是湖湘文化的。”[7]191由于这种血肉相连一般的关系,当熊育群以散文的形式来展现花鼓戏、赛龙舟等文化习俗时,他很轻易就能通过文字的叠加而形成一个深广的、天然的文化气场。他能很轻易地就回到生活世界本身,让文化如其所是地呈现。这就是个人记忆、个人存在的力量。仅有知识,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
另外,《客都》、《迁徙的跫音》、《田野上的史记》、《广府人的南方》等着力于书写岭南文化的篇章也是我非常喜欢的。谢有顺曾经将那种重在书写自然和历史的文化大散文称之为表意散文。他还指出:“表意的意思是,一切的人、事、物,都不是作者的表达目的,它们都为作者所用,或者说都是为了伸张作者那个人化的文化感悟(‘意’)。‘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苏轼:《春渚纪闻》)有了这个‘意’,文章就有了一种提升能力、一种统摄力量,无论是自然的人文化,还是历史的当代化,因为有了创造性的‘意’的贯彻,就可以避免深陷于景物描写和知识考据之中,作者的精神势力才能得以超拔起来,灵动起来,旧的自然景观和历史事件才能获得当代性的人文阐释和审美回响。”[1]159
我认为,《客都》、《迁徙的跫音》、《田野上的史记》、《广府人的南方》都是表意散文,并且充分地体现了表意散文所具有的优势。而这些散文中其统率作用的“意”之所以动人,首先是因为它们都是经由作者“自己的心灵重新进行安排,然后再把它表现出来”的。更为重要的是,它们都有生活世界作为地基。不妨以《田野上的史记》为例。雷州半岛上的雕塑文化及其意义是这篇散文中起统率作用的“意”,用石头雕刻而成的石狗是这种文化的表意符号。而在这文章的“意”的下面,在这文化的表意符号的下面,是既有历史感又有现实感的生活世界。这一生活世界的现实景象之所以得以呈现,是因为作者本人在著文之前曾置身其中,亲自用耳朵去听,用眼睛去看,用手去触摸,用脚去丈量,用鼻子去感受,用心去体会,用灵魂去感知。作者通过他的在场使得这一现实的生活世界在场;而这一生活世界的历史景象之所以得以呈现,是因为作者是有历史眼光的,他熟悉这块土地、这一生活世界的历史,尤其是文化史。现实景象和历史景象的交融,又使得生活世界本身具有广阔的、深邃的品质。
“生活世界”这个概念之所以为世人所熟知,和现象学大师胡塞尔不无关系。这是他晚年时在《欧洲科学的危机和超验现象学》一书中着重提出的概念。胡塞尔所说的生活世界,和海德格尔所说的“此在在世界中存在”意义上的“世界”在根柢上是相通的。在胡塞尔看来,生活世界是人类存在的基地,而人类的一切知识创造、意义建构、精神识见,其基础材料都来自于生活世界。海德格尔则强调,人与世界不能截然分开,而是构成一个整体。这些道理,熊育群显然是烂熟于心的。他笔下的石狗之所以充满灵气,是有生命的,是因为他总是能够将它们放在具体的时空里进行理解与呈现。他深知,一旦石狗们离开自己的生存环境(即胡塞尔的“生活世界”和海德格尔所说的“世界”),挤作一堆,人间的烟火也就远去了,石狗们也就像失去故乡的孩子。石狗身上所承载的雕塑艺术,是无法离开生活世界的。如熊育群所言,石狗雕塑“与日常生活如此密切,甚至它们就是生活本身,这样的雕塑极其稀少,太多人间的气息人文的气息在这里氤氲!今天投身于市场的艺术家们,难以想象那些投身于神灵和生活的艺术创造,也难以葆有人类最初的真纯之气、稚子情怀了!”[7]25
四 一种值得期待的文化大散文
在写作这篇文章的间隙,我正好在读刘再复先生的《李泽厚美学概论》。这本书,收录有李泽厚的一些谈话。其中有一段话,也给了我很大的启悟。李泽厚说:“世界只是个体的。每个人都各自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既是本体存在,又是个人心理;既是客观关系,又是主观宇宙。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特定的、有限的时空环境和关系里,都拥有一个特定的心理状态和情境。‘世界’对活着的人便是这样一个交相辉映‘一室千灯’式的存在。”[10]如果说前面所引用的海德格尔对人之存在结构的分析过于晦涩的话,那么李泽厚的概括则是既简约朴素,又温润清晰。以上述认识为基础,李泽厚还指出:“艺术的意义就在于它直接诉诸这个既普遍又有很大差异的心灵,而不只是具有普遍性的科学认识和伦理原则。艺术帮助人培育自我,如同每个人都将只属于为自己设计但大家又能共同欣赏的服装一样。”[10]其实,文学的意义,乃至于文学的力量,何尝又不是在于它直接诉诸这个既普遍又有很大差异的心灵,而不只是具有普遍性的知识?那种概念的、逻辑的、先验的写作,那种受制于时代的总体话语的写作,那种局囿于现成文化结论的写作,是很难产生“一室千灯”式的美学效果的。对于文学而言,理想的状态不是“千室一灯”,而应该是“一室千灯”。由此观之,实现从知识论到生存论的写作路向的转变,本来就是包括文化大散文在内的文学艺术的题中之义,更是当下的中国文学写作得以摆脱自身困境的出路所在。
从这一视角出发,《奢华的乡土》和《路上的祖先》的首要意义,也许就在于它们处在从知识论到生存论的转变旅程之中。透过这两部散文集,我们可以看到,文化大散文的写作,也是需要有个人的生命体验、感悟的;知识、文化本身,也应该和生活世界、心灵世界相连,而非两相隔绝。知识、文化本身就是生活世界、心灵世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样一些看法,理应成为文化大散文的写作伦理。也只有坚守这样一种写作伦理,文化大散文的写作才有可能摆脱自身的固有困境,弥补它自身那“普遍而深刻的匮乏”,改变“纸上的文学”、“只是在传播知识”等不良形象,从而成为“生命的学问”。而这样的一种文化大散文,无疑是值得我们期待的。
[1]谢有顺.此时的事物[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2]张清华.文学的减法[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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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孙周兴.说不可说之神秘: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研究[M].上海:三联书店,1994:28.
[5]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258.
[6]梁漱溟.朝话:人生的省悟[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27.
[7]熊育群.奢华的乡土[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
[8]熊育群.路上的祖先[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
[9]王晓明.思想与文学之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254.
[10]刘再复.李泽厚美学概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210.
Another Cultural Prose On the Ethics of Cultural Prose Writing through an Analysis of Xiong Yuqun’s Works
LI De-nan
(Department of Chinese,Sun Yat-sen University,Guangzhou 510275,China)
There are two basic writing directions in the 20th-century Chinese literature—knowledge-centered and survival-centered.The knowledge-centered writing direction means that it is conceptualized,formulated and transcendental,with reday-made concepts of knowledge(awareness)as the object of interpretation and isolated from the living world and the spiritual world;whereas the survival-centered writing direction indicates that it is nonconceptualized,non-formulated and intranscendental because it attempts to get to the more original domain of existence composed of knowledge and linked with the specific living world and the spiritual world.The cultural prose,having emerged since the 1990s,is mostly written in line with the knowledge-centered writing direction;while Xiong Yuqun’s prose works—The Luxurious Native Soil and Ancestors on the Road—have undergone the transition from knowledge -centered proses to the survival-centered ones.For one thing,these proses,based on vigorous cultural scences,dare to abstain from the ready-made cultural conclusions;and for another,they adhere to returning to the living world life itself so as to let culture demonstrate itself as it is made.With their adherence to the ethics of the survival-centered prose writing,proses of such a type are cultural ones worthy of much anticipation.
cultural prose;the writing ethics;the knowledge-centered concept;the survival-centered concept;the living world;the spiritual world
I207.6
A
1674-5310(2012)-04-0138-07
2012-03-01
李德南(1983-),男,广东信宜人,中山大学中文系2011级博士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现代西方哲学研究。
(责任编辑:毕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