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的颂圣:当代散文中的皇权崇拜
2012-04-13张宗刚
张宗刚
(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江苏南京 210094)
草民的颂圣:当代散文中的皇权崇拜
张宗刚
(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江苏南京 210094)
与小说界、影视界的皇权崇拜热潮相适应,在当今散文创作中,同样存在着顶礼帝王将相、崇拜权力精英的时尚,余秋雨的一些历史文化散文颇富代表性。在贾平凹、周涛、李存葆、王蒙、卞毓方、梁衡、朱苏进等作家的文本中,呈现出程度不同的皇权崇拜倾向,体现出历史认知的盲目性和情绪化。散文中的这种皇权崇拜现象,反映了主体性的缺失,以及奴隶人格和奴性思维的存在。
皇权崇拜;奴性意识;颂圣心态;独立人格
一
1990年代以来的“散文热”,映射出了林林总总的社会语境和文化思潮。与民族主义、国家主义的高涨以及保守主义的盛行相适应的,是在当代散文中,出现了种种封建意识的复活和不良价值观的抬头。皇权崇拜现象在其中显得颇为招眼。
当代散文中的皇权崇拜现象可谓其来有自。中国传统文化是以皇权主义为核心,以宗法观念和平均主义为内容的价值体系,皇权主义的主要内涵是“皇权至上”和“皇权崇拜”。历史上,秦始皇扫灭群雄,一统天下,建立了至高无上的皇权,西汉董仲舒更以“天人感应”说赋予皇权某种神意品格,“天子”一词遂成为民间对皇帝的流行称呼,从此确定了以皇权为最高权威的等级制,并逐渐形成君权、父权、夫权的等级制锁链。由皇权崇拜,也产生了中国民间对龙的普遍崇拜与祭奉——皇帝总是被称为“真龙天子”的。专制体制的推行,是以蒙昧主义和愚民政策为前提的。中国数千年封建历史滋生出的专制思想,与内封闭的小农经济两相沾溉、互为表里,更兼久经儒家文化浸淫,“君权至上”的理念长期潜伏于国人灵魂。源远流长的皇权崇拜,使得中国民众普遍“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论语·季氏》),崇信“三纲五常”、“孝悌忠恕”,自愿放弃思考的权利,直至完全丧失思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小雅·北山》),专制时代的皇帝处于等级体制金字塔的塔尖,口含天宪,手握权柄,奉天承运,威加海内,俨然可以与天地比寿,与日月同光。所谓皇权,正是一种把国家的全部权力、把对人民生杀予夺的权力完全集中于皇帝一人之手的独裁主义,皇权崇拜即是对这种独裁主义的无条件的臣服和迷恋。皇权崇拜情结极大地泯灭了人的主体意识和个性的自由,形成中国长达两三千年的“人治社会”。两百年前,西方人就已提出“天赋人权”、“人生来就是平等的”等思想,并不折不扣地贯彻至今,有力地保障了西方国家一直执现代文明之牛耳。近百年来,经辛亥革命,“五四”启蒙,作为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的人文精神,从西洋到中土,行行重行行,终于刺穿了20世纪中国封建语境的铜墙铁壁,在华夏民族坚硬的土地上顽强地播撒下自由、平等、博爱的种子,尽管一时根基不固,毕竟使得国人对于世界,对于民族,对于社会,对于历史,获得了飞跃性的清醒认知。一个世纪以来,为了实现没有剥削和压迫,没有等级和特权的民主、自由、平等的社会,无数仁人志士前仆后继,薪火相传,谱写下一曲曲生命的壮歌。
皇权体制在本质上是陈旧、落后和腐朽的。尽管中国历史上不乏“明君”问世,但再优秀的皇帝,也是民主与自由的敌人,也是专制制度的守门人。然而令人吃惊的是,以文学艺术的方式为皇权招魂,乐此不倦地宣扬皇恩浩荡,歌颂独夫民贼,讴歌“人治”,赞美倒退,强化臣民意识奴隶人格,弱化公民意识现代人格,竟赫然成为世纪之交中国文化界的时髦。尤以在当下的小说界和影视界为著。比如二月河小说“落霞三部曲”中所塑造的满洲皇帝,个个爱民如子,文武全能,睿智果敢,形同超人。再如当今荧屏铺天盖地的帝王宫廷戏《雍正王朝》、《康熙王朝》、《汉武大帝》等,更是在一片此起彼伏的“皇阿玛”、“老祖宗”、“主子”、“奴才”的称谓中,在一派“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的美妙梦呓中,使得那些帝王、君主、领袖、头人等既往岁月的合法施暴者,在今天的精神时空中重获生机。与此相适应,在以快捷迅速地反映生活著称的当代散文创作中,也彰显不容漠视的皇权崇拜现象。这种皇权崇拜的体现,主要通过粉饰、美化和改装等手段,表现出对现代视野中渐行渐远的古代帝王将相的单向度的浪漫怀想。在帝制已被推翻逾百年、社会和时代正日益昌明、民主与法治观念正日益深入人心的今天,这种现象是耐人寻味的。
顶礼帝王将相,崇拜权力精英,曲解历史,蔑视民众,在一些名家散文中表现得颇为明显。余秋雨的历史文化散文最具代表性。“《文化苦旅》和《山居笔记》为狭隘民族主义推波助澜,书中对清代三帝的讴歌,开启了赞美专制和辫子崇拜浪潮的先河,从而引发文化倒退。”①朱大可语,参见卜昌伟:《故伎重演朱大可称余秋雨再次作秀》,《京华时报》2004年7月23日。《一个王朝的背影》尤能体现余秋雨对皇权的美化,对暴虐的称赏。作者在文中称赞康熙皇帝“异乎寻常的生命力”,“人格比较健全”,说康熙的避暑山庄是“中国历史命运的一所‘吉宅’”,感叹“他是走了一条艰难而又成功的长途才走进山庄的,到这里来喘口气,应该。”余秋雨笔下的康熙,以其圣明的“王道”感动得汉族知识分子主动与清廷“和解”。文中在列举了为康熙王朝服务的大知识分子黄宗羲、李颙等人后,情不自禁地说:“这不是变节,也不是妥协,而是一种文化生态意义上的开始认同。”“既然康熙对汉文化认同得那么诚恳,汉族文人为什么就完全不能与他认同呢?政治军事,不过是文化的外表罢了。”文中还指出,雍正写《大义觉迷录》也是颇为诚恳的,甚至连王国维的沉湖殉清也被作者认为是汉族高层知识分子与朝廷产生的某种文化认同尚未消散的表现。余秋雨积极为清王朝“鸣冤”、“正名”,强调“清朝的历史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清朝还是很可看看的”,为古今知识分子的变节、附逆、卖身求荣等行径大力开脱辩护。于此,“扬州十日”的残忍,“嘉定屠城”的血腥,文字狱的卑劣,满清政府对汉族知识精英个性的摧残和尊严的践踏统统都被遮蔽了,曾经存在于历史上的种种鲜明的民族界限和阶级界限被抹平了,历史的真实性被删除了。
《一个王朝的背影》以绘声绘色的小说笔法,深情描摹出康熙皇帝狩猎的英姿,并信手拈来一段康熙记录自己狩猎成绩的“御笔”文字:“朕自幼至今已用鸟枪弓矢获虎一百五十三只,熊十二只,豹二十五只,猞二十只,麋鹿十四只,狼九十六只,野猪一百三十三口,哨获之鹿已数百,其余围场内随便射获诸兽不胜记矣。朕于一日内射兔三百一十八只,若庸常人毕世亦不能及此一日之数也。”这一夸大其辞的记录,不惟远远超出人类正常的体能极限,亦大大违背了生态环境的真实,专制者的好大喜功之姿跃然纸上,是完全不能当真的。余秋雨却兴致勃勃地表示:“这笔流水帐,他说得很得意,我们读得也很高兴。身体的强健和精神的强健往往是连在一起的,须知中国历史上多的是有气无力病恹恹的皇帝,他们即便再‘内秀’,也何以面对如此庞大的国家。”其实,所谓的“康雍乾盛世”,说到底不过是封建末世的回光返照,这一点,连以歌颂皇权著称的小说家二月河都认识到了,其帝王系列小说之所以命名为“落霞三部曲”而非“朝霞三部曲”,就足能反映作者对历史怀有的尚属清醒的基本认知态度。可见,接受了现代文明洗礼的余秋雨,骨子里仍是一个生活在陈旧岁月的传统的“士”,是皇权的奴隶,专制的附庸,在精神境界上仍处于“非人”的状态。
《苏东坡突围》指出,苏东坡之所以下狱,就是因为当时一群大大小小的文化官僚对他诗中的词句和意象作了上纲上线的推断诠释,才使得宋神宗这个“内心并没有迫害苏东坡的任何企图”的“头脑清醒”的好皇帝,将信将疑地、迫不得已地判了苏东坡的罪。赵宋王朝的专制君王,在余秋雨笔下俨然成为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成了无辜的孩子,几个“小人”的功能则被无限放大,以至可以为所欲为,打压天才。作者以其生花妙笔,为宋神宗平添了几许可爱,一点无奈,着意写出了这位皇帝身上的人情味,同时绘声绘色地设定了一个“小人”的历史群体,郑重宣称这类超越时空的“文化群小”才是悲剧的制造者。其实苏东坡的悲剧,本质上乃是皇权至上时代的悲剧,其人其行,在当时是为大一统的专制体制所不容,决非仅仅为“小人”所不容。余秋雨这种只追究“小人”不拷打“明君”的“好皇帝意识”,全然忽略了专制政体本身蕴含的酷毒不仁,遮蔽了专制体制才是培养小人、孳生罪恶的真正土壤这更为根本更为深远的历史内因。这种见识,比之封建时代的文本《水浒传》,实在未有任何长进。说到底,“小人”也不过是专制体制中的齿轮和祭品而已,怎么可能真正握有历史的主动权?余秋雨率尔操觚,就把凝重的历史变成了轻盈的童话。这是一种形而上学,一种避重就轻。
《上海人》中对徐光启的由衷赞美,不是因为他在数学上的成就和文明上的建树,而是因为“这个上海人非常善于处世,并不整天拿着一整套数学思维向封建政治机构寻衅挑战,而是左右逢源,不断受到皇帝重用。《几何原本》刊行20年后,他竟然做了礼部侍郎,不久又成了礼部尚书。获得了那么大的官职,他就正儿八经地宣扬天主教,提倡西方科学文明,延聘重用欧籍人士,忙乎了没几年,劳累而死。徐光启死后,崇祯皇帝还‘辍朝一日’,以示哀悼,灵柩运回上海安葬。……徐光启至死都是中西文化的一种奇异组合:他死后由朝廷追封加谥,而他的墓前又有教会立的拉丁文碑铭。”作者如此推许来自皇家的礼遇,注重“朝廷追封加谥”,津津乐道于徐光启的仕途得意,升官晋爵,正是一种典型的由皇权崇拜心理滋生的奴才意识。“《颂》诗早已拍马,《春秋》已经隐瞒,战国时谈士蜂起,不是以危言耸听,就是以美词动听,于是夸大,装腔,撒谎,层出不穷。现在的文人虽然改着了洋服,而骨髓里却还埋着老祖宗,所以必须取消或折扣,这才显出几分真实。”[1]在余秋雨那里,皇权的魅力是无穷的,跟皇权作对是无益的。这种知识分子面对权力的媚态,彰显传统士大夫的庙堂意识。只要这种心理不除,知识者就永远无法摆脱帮凶或帮闲的命运。华美的语言外衣,掩不住脆弱的内质;余秋雨文本的认知深度和文化高度是颇不足道的。这也正是他的散文在一片热烈的叫好声后逐渐被冷落的原因。
二
贾平凹才情出众,但因了视野的狭隘和学养的欠缺,骨子里一直缺乏“德先生”(democracy)和“赛先生”(science)的观念,其创作也常常处于一种自发状态,鲜有清醒自觉的文化意识。中国传统文学中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和怪力乱神的阴影,常常在这位生活在古老帝都的现代作家笔下得到露骨的呈现,尤以强烈的皇权情结为甚。《今年是龙年》中,作者写自己属相为龙,虽是戏说笔法,但字里行间那种顾盼自雄、沾沾自喜是掩饰不住的。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龙是人间帝王的化身,是凌驾万民之上的“真命天子”,中国历史上,从原始的龙图腾,到秦汉以来封建统治阶层将龙崇拜与皇权相结合,使得龙成为了“天人合一”的象征,为集权专制罩上神权的灵光。作为十二生肖中的一种,在中国,属相为龙的百姓不知凡几,贾平凹却把自己看成“独一份”,在戏说的幌子下,十分自恋地把自己和“龙”、和帝王将相类人物相提并论了。贾平凹还特意写道,一位朋友戏称自己为“贾大人”。所谓“大人”,是一种前现代语境中对有权有势者的称呼,在贾平凹那里竟又获得奇异的复活与繁殖。“今夜里满西安城里鼓乐喧天,人们如蜂如蚁涌向街头欢庆着新的千年,我和几位同样属龙相的朋友在家中小聚,我书写了‘受命于天,寿而永昌’八个大字,这是公元前二百年时秦嬴政统一了中国所制的玺文,我说:‘哇噻,时间过了两千年,原来这玺文是给我们刻铸的哟!’”如此明目张胆的帝王崇拜,颇能代表农耕文明土壤中孕育的一批小农知识分子的病态人格和臆想症心理。《病人》说:“我们对黄色并不反感,黄在中国是皇权的象征,于世界也是流行色。”表现出对皇权的不假思索的认同。“其实我上当的最多。什么人上当?就是那个社会经验少的人上当,像咱这种人社会经验都少。为啥说领导干部的女孩、教授的女孩容易骗,就是她社会跑得少,她对世事了解少,皇帝女子最好骗了嘛,是不是?她啥事都不知道。”(《贾平凹谈人生》)贾平凹不自觉地以“皇家女子”自比,显示了内心根深蒂固的帝王情结。
贾平凹常常从小农知识分子特有的功利意识出发,坦然歌颂历史上那些以残暴著称的帝王将相。如在《老西安》中,作家为了批判西安人的劣根性,先后列举了这样一些事实:诗人李白得到朝廷赏识时万人敬仰,失意时无人相送,临走时想喝酒,酒店老板竟让伙计在酒里兑白水哄他;司马迁仗义直言受宫刑后,族人嫌蒙羞耻而改姓;慈禧逃难至西安,国难当头时节,西安城里竟卖官鬻爵成风,等等,作者在展现这些“西安有让西安蒙辱的地方”的同时,又颇为不平地添加一例:“荆轲刺秦王,原本秦人该痛恨荆轲的,但秦朝亡后历代将秦始皇骂为暴君,西安城里就为荆轲修墓,且一直能保护下来。”公然为杀人如麻焚书坑儒的秦始皇辩护,同时对无畏抗暴的英雄荆轲颇有微词,将修建荆轲墓和把秦始皇定位为暴君作为西安人忘本的表现、作为足以“蒙羞”的劣根性加以指责,遗憾于本地人为什么不“痛恨荆轲”。这是一种典型的帮凶式、帮闲式思维。作者在《老西安》中屡屡为秦始皇辩护:“我一直有个看法,评价历史上任何人物是不是伟大的,就看他能不能带给后人福泽。因此,秦始皇是伟大的,武则天是伟大的,释迦牟尼伟大,老子也伟大,还有霍去病、司马迁。只要到临潼的秦兵马俑馆、乾陵、法门寺、楼观台、黄陵和延安去看看,不要说这些人物给中国的发展作出了多大贡献,为中国增加了多少威望,也不要说参观门票一日能收入多少,单旅游点四周连锁而起的住宿、餐饮、娱乐的生意繁华,就足以使你感慨万千了。”以旅游景点的门票收入以及景点四周的住宿、餐饮、娱乐的生意繁华来作为秦始皇伟大的依据,显示了农耕文明语境中特有的小国寡民的保守视角。《说死》一文也写道:“秦始皇死了那么多年,现在发掘了个兵马俑坑,使中国赢得了那么大的威名,又赚了那么多旅游参观的钱,这秦始皇就是个好的。”一种“有奶就是娘”式的功利主义思维在此裸裎。
贾平凹的许多散文,不论戏说还是正说,不论评价历史还是观照现实,都在根本上缺乏高屋建瓴的文化视点,惟有驻足于前现代的价值层面,作出“不知今夕何夕”的迷乱表述。《说白烨》如是评说陕西籍的北京评论家白烨:“人常说,朝里要有人,北京是我们心中的朝里,白烨是朝里的要人。”原封不动地使用了“朝里”这样直接采自封建时代的术语,体现出一种小农思维。《朋友》感慨“皇帝能养一国之众,我能给几个人好处呢?”《〈平凹散文〉序》写到自己的书不断被盗版时,也这样自我安慰:“权当我在养活人哩,皇帝养活一国的人,我才养活了几个呢?”明明是人民养活了皇帝,却非说成是皇帝养活了人民,这是一种本末倒置的历史观和价值观。帝王崇拜与皇权意识,导致奴隶人格的生成,带来思维的驯化。《老西安》中说:“就在赵舒翘被赐死的时期,却有另一个人被赐了‘一品诰命夫人’,这便是三原安抚堡的一个寡妇。……慈禧逃来西安,也正是所谓国难之时,这寡妇竟有主见,用马车拉了满满一车金银捐贡朝廷,感动得慈禧要认她干女儿。”贾平凹意识不到,他文中所写的这位曲意讨好“老佛爷”的晚清寡妇的行为,根本不是什么“主见”,而是一种可耻的政治投机,一种对权力的蓄意献媚,一种主体人格丧失殆尽的奴性意识。
周涛《坂坡村》写作者回到老家山西榆社的坂坡村,“鹰鼻豹眼、衣着洁净的老人庄重而有风范,……我坚信,坂坡村的这一支人口,一定曾经有过一位血统高贵的帝王祖先,而且必是胡人,否则,老婆婆的白若冰雪的肌肤和山民们的高鼻梁不是没有办法解释了吗?”这是一种皇权思维衍生的奇怪逻辑,其特点就是认为一切都是帝王家的最好,都应该沾帝王的光、拜帝王所赐才对。周涛没来由地坚信村民们“一定曾经有过一位血统高贵的帝王祖先”,这样的臆测是没有说服力的。其实,任何一个该地区的平民,都可能具有此种遗传的面部特征,而不仅仅是帝王家的专利。李存葆的大散文《东方之神》为了抬举关公这尊“东方之神”,不惜拉出汉代名将韩信作陪衬,嘲讽韩信“头上长着‘反骨’”,所以不为皇家看重,认为“盛唐皇家所以激赏关羽,自是倚重其忠义的品格”。这种对韩信的嘲笑是失当且失实的。历史上的韩信,一心一意帮助刘邦夺得天下,其叱咤风云的军事才能和绝世军功也令刘邦极度不安,韩信最终为阴鸷的吕后诱杀。韩信之死,乃是功高震主兔死狗烹的悲剧,绝非因为头上长着“反骨”;而所谓的“反骨”,其实也正是一种不甘受制于流氓皇帝的最可宝贵的抗争精神。对韩信的曲解与贬斥,显示出李存葆的浅陋无知。
王蒙在《名士风流以后》中写道:“嵇康的故事脍炙人口。尤其是他的受戮前观日影而奏广陵散,这种浪漫主义的无与伦比的风格才调真神仙中人也。看来还得感谢司马昭,他虽然杀了嵇康,毕竟还给他留下了表现与完成自己的浪漫主义结束曲的机会。杀人者亦有自己的‘宽容’,嵇康不幸之中有大幸焉。”王蒙以半真半假、似诙谐实庄重的态度,表达了对握有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将相的情感亲近和对傲岸不屈的知识分子的情感疏离。于此,历史深处那冲天的血腥,那特有的光明与黑暗的搏击、正直与卑劣的对立都为一种“幽默”叙事消解了。这完全是“将屠户的凶残,使大家化为一笑,收场大吉”[2]的把戏。王蒙以他的“宽容”论,完成了对封建暴君和专制政体的粉饰。王蒙又说:“嵇康为什么被杀?……从嵇康本人方面探讨一下经验教训,并非没有话可说。……山涛向朝廷推荐嵇康代己为官,看不出有什么恶劣的用心,辞谢是可以的,写‘公开信’与之绝交,就有点不合分寸。”事实上,《与山巨源绝交书》除了针对山涛本人,更是一篇不与司马氏合作的壮烈声明,一篇自明心志的反礼教宣言。“嵇康的送命,并非为了他是傲慢的文人,大半倒因为他是曹家的女婿,即使钟会不去搬是非,也总有人去搬是非的,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者是也。”[3]洞若观火的鲁迅,一语道破专制时代文化人的悲剧宿命。王蒙不去谴责残忍而虚伪的司马氏的罪恶,却责怪嵇康自己找死,体现出历史感的严重匮乏。这种“躲避崇高”情结,正是一种皇权崇拜所导致的奴性心理的表现。
朱苏进是个独具才情的作家,其散文往往精心结撰,谨严整饬,凝重复洒脱;但局限也是明显的,那就是固守自我的精英世界,倾力鼓吹英雄史观和超人精神,无视民生民瘼的存在,流露出明显的反民众反启蒙倾向。这使他的文本成为美丽而含毒的罂粟花,成为现代性语境中的不协和音符。朱苏进近年创作了《康熙王朝》等颇具影响的电视剧,忘情歌颂帝王将相,张扬皇权意识,体现出历史认知的盲目性和情绪化。他的一些随笔文字也常常与此呈现出鲜明的同步性,如《每个人心里都有颗帝王种籽》写道:
所谓皇帝,就是穿龙袍的主子,高踞皇位的家长,干清宫也不过是他家客厅,嫔妃们是他的大小婆娘,普天下都是他家院落。说紧把点,整座紫禁城都可以浓缩为两样东西:一是皇上的炕,二是皇上的案。皇炕的意境,就是一个男人和无数婆娘搅啊搅;皇案的意境,就是一个主子和无数臣子斗心术。皇帝戏最抓人处,定然是儿子们要跟他争位,婆娘们要跟他争宠,枭雄们要跟他争天下。……抓起遥控器,仅用一根指头轻轻一按,电视剧《康熙帝国》便奉召而至。它是天使,是插翅膀的安琪儿,它从天宫盗来一份悲情与艳色,慷慨地赐予你。今晚,它要与你醉在一条案上,睡在一条炕上。
电视剧仗着烂熟烂熟的民间土壤,把皇上嫁接每个家庭里来了。皇上只是貌似皇上,龙袍下面是家长,是族长、村长、厂长、镇长等等。……你我在内的每人心里都暗藏一颗皇帝种籽,起码曾经暗藏过一颗那样的种籽。……我知道伟大的康熙是千古一帝,他把中华的“王道”精神推向成熟甚至是极致。
朱苏进在记者访谈中还提到:“帝王崇拜也是一种挥之不去的传统意识,与现实中的官本位思想一脉相承。……帝王戏连篇累牍,火爆多年,根本原因在于观众根深蒂固的‘帝王情结’。”[4]朱苏进揭示出了当代生活中的帝王崇拜与官本位思想等畸形现状,复对庸俗的民间趣味曲意迎合,大肆美化那些“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孟子·离娄》)的战争,津津乐道于帝王权术和流氓哲学。利用现代媒体传播前现代价值观,这是一种传统御用文人的做派。朱苏进还说:“天下知名度最高的是帝王,知名度最高的城市是首都,于是帝王的相对价值(包括市场价值)就大大升高了。人们眺望天边时,往往看不见大地,看到的总是山峰,英雄就是山峰。”[4]以简单化的感性认知,无条件地把帝王与英雄划等号。且不说中国历史上的皇帝多是昏君庸君,就连那些屈指可数的“明君”,如汉、唐几代皇帝,其“家天下”的独夫嘴脸也是昭然若揭的,只不过克制得更为高明一些罢了。然而朱苏进的看法却是:“我不同意‘历史上的皇帝往往多是大流氓,用残暴和瞒骗的手法维护着自己的家天下’的说法,如果真是这样简单,治下的万民又成了什么?这种王朝机制可能持续几千年之久吗?古老的事物常常是伟大的事物,否则它不可能那么古老!黄河多么混浊,却是母亲河。君王作为那个王朝的代表,肯定有它的存在道理,有丑恶有美好,有庸君有明君。王朝尽管灭亡了,它毕竟是我们祖先——而且它们真的灭亡了吗?”[4]这种钻牛角尖式的认知偏差,正是因为朱苏进对传统和现实做出了“只要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的庸俗化理解所致。
按照朱苏进的逻辑,近百年来轰轰烈烈的辛亥革命和“五四”启蒙,无数先贤英烈抛头颅洒热血的努力,都成为多余甚至反动。两千年前专制时代的文人司马迁,犹能笑傲强权,以满腔悲愤喷发出《史记》这样血性昂扬的史家绝唱,展现中国士子独立不屈的高贵精神;今天由一些文坛名家创作的所谓“历史正剧”,却在堂皇严肃的面孔下粉饰皇权,歌颂暴政,抓住独裁者身上星星点点的人情味大作文章,在国民中无形地强化着帝王崇拜,消解着民主思想。作为知识者和文化人的作家,理应在意识深处自觉成为专制制度的掘墓人,努力追求自由精神和独立人格,促进整个社会的进步。今天的时代和封建时代虽然有着本质的不同,某些方面却仍一脉相承,乃至表现出惊人的相似,诸如野马脱缰般的“文革”的发生,诸如登峰造极的个人崇拜和现代造神运动;即使到了世纪之交,各类社会问题仍纷至沓来,像形形色色的吏治腐败,总如三春之韭,旋灭旋生,无法根除,难道还不足以引起我们警惕吗?
三
在现代伟人纷纷走下神坛的今天,一些作家却在文本中积极从事着神化伟人的尝试和努力,完全把现代伟人当成了古代帝王,这是帝王崇拜情结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一种变相体现。卞毓方的《韶峰郁郁,湘水汤汤》写道:“二十世纪的中国,可以毫不含糊地说,是毛泽东的世纪。”“韶山归来,在郁郁葱葱的记忆屏幕上突兀地耸立着一尊铜像,金芒万道地俯瞰着尘世.这就是毛泽东。这就是毛泽东的灵魂。毛的一生是他行动的总和,他只像他自己。”文章接下来又一连用了“中流砥柱”、“穿云破雾,劈山裂水”等类大气磅礴而又空洞无味的词语,缺乏基本的求是精神和必要的审美识见。传统的颂圣心态导致作者主体性的失落,导致文本社会责任感的缺席和现代意识的匮乏。“文革”本是一场完全错误的政治运动,作者却用激动的口吻说:“发动这场文化大革命的统帅本人,难道不是天才的诗家!”对一代伟人晚年犯下的严重错误,作者的态度不是批判的,而是近乎崇拜的:“毛泽东,正是以他浪漫的气质,和瑰丽的想象,在新中国掀起一场接一场的狂飙,‘只争朝夕’地,‘一天等于二十年’地,力图跨越社会发展的繁琐过程,一步迈入共产主义。”文章着力称颂毛泽东一生的丰功伟绩,对其错误或是只字不提,或是蜻蜓点水一笔带过,如是,又怎么能给人以真正的顿悟和反省,获取哲思的升华?作者这样写毛泽东逝世的情景:“这时,如同有谁把世纪末日山崩海啸、飞沙走石的绝响,灌进每一台收音机,每一只广播喇叭,以及每一副听觉神经。单车过处,但见,所有的窗口都豁然大敞,所有的行人都愕然止步,所有的街道都壅塞断流。晴天霹雳,猝不及防。悲声四起,天昏地暗。昏,昏,昏。暗,暗,暗。”极尽渲染之能事,显示出创作主体的情感模式和心理图像尚停留在数十年前。这是一种罔顾历史的情感倒错和漠视现实的价值悖谬。
著名主持人赵忠祥在长篇自传《岁月随想》中,涉及开国领袖毛泽东的文字,也充满了不切实际的狂热赞美,使人联想到封建时代卑微的臣子,顺从的奴才。作者回忆说:“记得上中学时,前苏联伏罗希洛夫元帅访华,毛主席陪同客人乘敞篷汽车路经东单的时候,从我面前掠过,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本人,不过,我只是站在如汪洋大海般的欢呼人群中的一粒草芥而已。”让人感受到一抹“文革”或“前文革”的气息。作者坦陈自己对毛泽东的感情:“我对他的感情依旧,我崇拜他,我也以能成为他的小学生自慰。今日我表白对他的敬慕,既无意争宠,也没地方去邀功。”“我只要听说有诋毁毛主席的什么文章或书籍,我会无名火起。然而,我个人又无能为力。当年,我默默无闻,保卫或捍卫毛泽东思想的荣誉轮不到我;今天,就算我有个虚名了,可又有什么力量。我只能在心中咒骂那些敢在佛头上乱飞的苍蝇。毛泽东……历尽艰难,力挽狂澜,领导全国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建立了新中国,这岂是几个舞文弄墨的丑类能掩其光辉的。”这种决心书式的文字,是主体性丧失的标志。作者在书中自觉与主流意识形态步调一致,刻意回避“三年自然灾害”和“文革”等事件,大谈艰辛与饥饿使自己变得更优秀:“面对饥饿的折磨,微笑能显示一个人的胸怀和一个人善良的心。”“微笑能沟通人们的感情,增进人们的理解,能解除人们的烦恼,增添和谐的气氛……”这种典型的顺民口吻,正是专制体制下特有的奴性意识的显影。
梁衡的政治散文往往聚焦于共和国高层领导人,如《一座小院和一条小路》写邓小平,《这思考的窑洞》写毛泽东,《大无大有周恩来》写周恩来,努力寻求政治与审美的兼容互补。作者驾驭宏大题材,把握领袖人物,看似得心应手,实则了无新意。因了涉及对象的特殊性与敏感性,作者每每下笔踌躇,举止犹豫,乃致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畏首畏尾的结果,自然使他的政治散文沦为帝王崇拜时代颂圣文学的现代翻版。梁衡的代表作《大无大有周恩来》试图以伟人身上的“六无六有”,表现伟人在风貌、品性和功绩的十全十美。“周总理是中国革命的第一吃苦人。……如果计算工作量,他真正是党内之最。”“150年来,实践《宣言》精神,将公私关系处理得这样彻底、完美,达到如此绝妙之境者,当数周恩来。”“他的大德,再造了党,再造了共和国,……50年来他亲手托起党的两任领袖,又拯救过共和国的三次危机。遵义会议他扶起了毛泽东,‘文革’后期他托出邓小平。作为两代领袖,毛邓之功彪炳史册,而周恩来却静静地化作了那六个‘无’。”通篇皆是溢美,说话不留余地,如此标准的汉大赋章法,表明作者的思维尚滞留于保守的道德层面,缺乏对历史和人性的深入洞察。在作者一系列政治散文中,类似的绝对思维和绝对判断话语满目可见:“中国历史上有无数个名人,但没有谁能像诸葛亮这样引起人们长久不衰的怀念。”(《武侯祠:一千七百年的沉思》)“唯物质生活的最简最陋,才激励共产党的领袖们以最大的热忱,最坚忍的毅力,最谦虚的作风,去作最切实际的思考。”(《这思考的窑洞》)正如有论者指出的,梁衡文本中充塞着的“没有谁”、“最”、“只有”、“唯……才……”、“第一受苦人”、“第一人”等等不容置疑的绝对话语,对读者的阅读接受造成了压迫和排斥。①参见谢有顺:《散文之工——以梁衡为例》,《美文欣赏》,贾平凹主编,人民日报出版社2005年,第190页。这是帝王崇拜情结的显在语言表征,很大程度上制约着创作主体精神发现的能力。
既然在独立思想方面无可着力,也就惟余“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一途了。梁衡为文颇有古人苦吟之风,其心理动因正源于此。然而过于雕琢,必然会沉入某种“语言的痛苦”,无法做到心手相应,意到笔随,流露出浓重的“作”文痕迹。梁衡笔力的拘谨,貌似受制于外部题材,实则受制于自我的内心。作者对领袖人物缺乏现代意义上的人格观照,如说周恩来“立党为公,功同周公”,自然而然地将周恩来与西周王朝的忠臣周公相提并论,这样的比附其实并不得体。须知周公再好,也是旧式君王的家奴,其业绩再辉煌,也不过是在辅佐专制者更好地奴役人民、更好地维持“家天下”的局面而已;今天的共和国总理,却是为人民服务的公仆。既然周恩来是一位平民总理,既然周恩来是人不是神,他身上必然也有这样那样一些时代的局限,文章对此却不见任何分析。作者评说周恩来“以自己坚定的党性和人格的凝聚力,消除了党内的多次摩擦和四次大的分裂危机”。把党内的团结与和谐几乎尽归一人之功,是否陷入了新的“个人崇拜”?显然,作者对待伟人的态度,更多的还是仰视、膜拜和顶礼,而非宁静的平视,理性的审思。对于伟人采取狂妄的俯视固然失当,但一味仰视,必定导致作家笔下所写多是早已为公众耳熟能详的常识常理,缺乏新鲜的信息量,与“十七年”盛行的杨朔式的颂圣文体并无本质区别。
在一个持续不衰的“散文热”时代,散文无可置疑地成为一种有力的文学媒介和有效的传播平台,形成不容忽视的话语霸权。因此,作为先进文化承载者的作家下笔尤应自重,慎勿蹈入皇权崇拜、英雄史观等封建意识形态误区,流于为明君、清官和救世主招魂的歧途。这并不意味着文学不可以表现历史上的帝王将相,而是要求作家应该本着审视与批判的态度,有所扬弃,有所取舍,不能对传统持无原则的全盘接受的态度。正如河豚鱼一样,虽是人间美味,但若不剔除其身上的剧毒,就会导致食客丧命。散文中的皇权崇拜倾向,印证着封建幽灵在当代中国确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它使创作主体在皇恩浩荡山呼万岁式的迷狂中,不自觉地把自己矮化成封建时代的“草民”,而非现代意义上自由自主的公民个体。这样的散文,对于读者的不良影响可想而知。
[1]鲁迅.伪自由书·文学上的折扣[M]//鲁迅全集:第五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57.
[2]鲁迅.南腔北调集·“论语一年”[M]//鲁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567.
[3]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再论“文人相轻”[M]//鲁迅全集: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36.
[4]丁冠景.帝王与落叶,孰美? [N].南方周末,2005-07-21.
Common Herds’Praise of the Sage:the Worship of Imperial Power in Contemporary Prose
ZHANG Zong-gang
(Poetics Research Center,Nanji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Nanjing 210094,China)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revival of the worship of the imperial power—a kind of feudalistic consciousness—in contemporary prose.Compatible with the imperial power worship craze in the fiction industry and the film and television industry,there exists in the current prose writing a fashion of worshipping kings and princes and of adoring power and elites,as is typical of some of Yu Qiuli’s prose on history and culture.In the prose by Jia Pingwa,Zhou Tao,Li Cunbao,Wang Meng,Bian Yufang,Liang Hen,Zhu Sujin,etc.,can be found the imperial power worship trend of varying degrees,which is reflective of their blindness and emotionalization in their perception of history.The fact of the imperial power worship in prose reflects the shortage of subjectivity and the presence of servile personality and thinking.
the worship of the imperial power;the servile consciousness;the mentality of eulogizing the sage;independent personality
I207.6
A
1674-5310(2012)-04-0131-07
2012-03-10
张宗刚(1969-),男,山东潍坊人,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主任、副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现当代散文、诗歌研究及新闻传媒研究。
(责任编辑:毕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