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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自己家里的“竹夫人”
——论中西语言学接轨的另一条路径兼谈文章学

2012-04-13潘文国

关键词:语言学语法文学

潘文国

(华东师范大学 对外汉语学院,上海 200062)

语言文字及其应用研究

寻找自己家里的“竹夫人”
——论中西语言学接轨的另一条路径兼谈文章学

潘文国

(华东师范大学 对外汉语学院,上海 200062)

王力先生70多年前曾借“竹夫人”之喻,指出中西语言研究“接轨”的两条路子:一条是由外到中,证明别人有的我们也有;另一条是由中到外,寻找中文与外文的相异之处。前一条路的弊病是容易“把竹夫人误认为字纸篓”,而后一条路的难处在于“别人家里没有的东西,我们家里不见得没有”。在当今的学术态势下,真正以平等态度对待中国和西方,致力于寻找、发掘自身的学术资源和传统,即致力于寻找“我们家里竹夫人的存在”,尤为重要。在这样的前提下重新考察中国久被忽略的一只“竹夫人”——文章学,极富学术意义。

语言学;文章学;王力;“竹夫人”

中西语言学如何接轨?从理论上说有两条途径:一是由西往东,从西方的语言研究出发,看看中国可以从中找到什么启示;二是由东往西,从中国的语言研究出发,看看西方可以从中得到什么启示。然后东西双方才能达致“会通”,共同开辟世界语言研究的新方向。可惜100多年来,绝大多数人所走的几乎都是第一条路子:由西往东、或所谓的“西学东渐”。我们总是从西方出发,从西方的理论、体系出发,看看西方有的东西我们这里有没有;西方人建立的理论,在我们这里能不能得到证明;很少有人尝试走第二条路子,即由东往西、尝试做反方向的研究,看看中国有的东西西方有没有,或者中国人建立的理论、体系、学说,在西方能不能得到证明。

这样的单向研究路径隐含了一个前提,造成了两个后果,产生了三方面的影响。

单向的由西往东的路径实际上就是“全盘西化”论的产物,其隐含的前提是西方的东西一切皆好、一切皆“先进”,是我们永远学习的榜样;而中国原有的东西一切皆陈旧,一切皆“落后”,有待于用西方的科学方法去“整理”。这一前提在心理上致使许多中国人永远把自己放在从属的地位,且安之若素,尽管嘴上会说“赶超”,但实际上永远停留在“不断引进”的低层次阶段。

这一研究路径造成的两个后果是:第一,彻底摧毁了中国传统的学术体系。中国几千年来构建的从“七略”到“四部”的学科体系,与西方自17世纪以来所形成的新的学科体系,本是建立在不同基础上的,一重综合,一重分析,各有其合理成分与不足。但在“整理国故”的旗帜下面,“四部”体系不战自降,被打得七零八落,只有经过西方学科体系“筛”过之后,才能决定去留。而所谓“留”,实际上已经经过了西式的改造,纳入了西方的学科体系,不复留存传统学科的本貌;所谓“去”,不是扫地出门就是彻底被边缘化。这是20世纪以来整个中国传统学术体系所遭遇的命运,中国语言学自然也不例外,也许更甚。中国以训诂学为中心、文字学和音韵学为两翼的语言研究传统,经过西方语言学的筛选之后,面貌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表现有四:首先,文字学被踢出了语言研究的殿堂。因为在西方的体系里,文字只是语言(音)的符号,是“符号的符号”,不属于语言研究的对象。于是,中国一大批文字学研究者从此成了语言学的“边缘人”,要靠“语言学”的恩惠才能偶尔参与“语言学”的项目,且总是有“名不正,言不顺”的感觉。其次,音韵学被改造成了汉语历史语音学,从音类研究转为音值描写,从为训诂服务的所谓“经学附庸”变为以构拟汉语语音发展史为宗旨的“独立”学科。然而“婢子”尽管成了“夫人”,却未能得到“夫人”应有的尊崇。由于“历史语音学”强调自身的独立性,因而它不屑成为其他学科的“附庸”。当年那些有赖于音韵学的训诂学、方言学、中国古典文学、现代戏曲学等等,只能离它而去。真不知道“独立学科”地位给音韵学带来的是喜还是悲?第三,训诂学完全解体。由于西方的学科体系里没有中国那样的训诂学,于是传统训诂学的研究内容只能按照西方的学科分类加以肢解,分别归入词汇学、语义学、修辞学、风格学、方言学、文献学及语法学。在现代语言学学科体系里,训诂学已经没有地位可言。第四,原先在传统语言研究里毫不起眼的语法研究一跃成为语言研究的绝对中心,这是因为西方两千年来的语言研究始终以语法为中心,中国语言研究要“现代化”,只能走此路。

由西往东之路径造成的第二个后果是,中国的人文学术研究(包括语言研究),被绑到了西方学术研究的战车上,沦为西方学术的附庸,难以自拔。由于当今各门学科的理论、概念、体系、术语乃至研究对象和问题等大都来自西方,因而我们只能身不由己地被人裹胁着往前走,甚至连走得对不对也只能依别人的标准来判断。吕叔湘先生曾经说过,几十年来的中国语言学总在西方人后面“跟着转”。其实岂止中国语言学,哪门学科不是如此!中国语言学也许只是更典型一些而已。这就造成100多年来中国语言学的所谓“现代化”实际上是“西方化”的现象,这些年来又呈现为中国语言学的“美国化”。有人不屑于“中国特色语言学”这个提法。不知他们是否想过,他们实际上从事的只不过是“美国特色的中国语言学”。几十年来的事实表明,我们所研究的那些理论、概念、问题、争论,几乎都来自美国,中国语言学的“繁荣”和“转向”几乎跟随着美国语言学的潮起潮落,不仅仅是“跟着转”。如果“中国特色语言学”是要不得的,那“美国特色的中国语言学”真的是我们的目标和方向吗?

这一个前提、两个后果对当今学术生态(特别是语文研究与应用)产生了三方面的影响。第一,民族虚无主义根深蒂固,中国人、中国知识分子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们对传统茫然无知,传统留给他们的印象除了落后就是愚昧,一些年轻人甚至一听到中国传统的东西,例如中医、繁体字、文言文,就头疼、反感甚至厌恶。在当今中国经济腾飞,国势日增,全世界把眼光投向中国,“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口号深入人心的时候,在国际上产生“汉语热”、中国文化热,我们面临着向世界传播中国文化的时候,与之形成鲜明反差的是,绝大多数中国人不知道中国文化是什么,也不知道中国语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第二,中国语文教育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中小学语文教学质量每况愈下,我们对之束手无策;对外汉语教学费时费力,面临着“汉字难、汉文难”的瓶颈,外国人从喜爱而来到畏之而去(许多国外大学,学汉语的学生,第一年人头攒动,第二年锐降一半,最后毕业的只有入学时的一二成),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第三,正因为找不到回家的路,也找不到解决实际教学问题的办法,因而每当我们提出要发展中国语言学的时候,就只能一次比一次更加义无反顾地拼命追随国外语言学,不断引进、快速引进、不分青红皂白地引进,好像舍此没有他法。在引进过程中,面对潮水般涌进的西方理论,我们完全丧失了辨别能力。30年来我们引进的西方语言理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但我们对西方语言学的识别能力和批判能力甚至不如以前。由于无法辨别,结果只能跟着“浪头”走,跟着“主流”走,谁发出的声响大就跟着谁走,而对解决实际问题依然束手无策。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不得不质疑我们所走过的道路,质疑我们这种一厢情愿的单向式研究道路是否是发展中国语言学的唯一道路。我们无意否定“由西向东”是中西语言学接轨的一种方式,也承认在这样的接轨过程中,我们在一些具体领域、具体方面曾取得了一些成绩。但是,这是中西语言学接轨的唯一方式吗?中国语言学的发展,只能永远绑在西方语言学的战车上吗?中国语言学的独立性在哪里?中国语言学对世界语言研究的贡献又如何体现?这使我们想起了王力先生70多年前说过的一段话:

不过,我们对于某一族语的文法的研究,不难在把另一族语相比较以证明其相同之点,而难在就本族语里寻求其与世界诸族语相异之点。看见别人家里有某一件东西,回来看看自己家里有没有,本来是可以的,只该留神一点,不要把竹夫人误认为字纸篓。但是,我们尤其应该注意:别人家里没有的东西,我们家里不见得就没有。如果因为西洋没有竹夫人,就忽略了我们家里竹夫人的存在,就不对了。[1](P.92)

原来王力先生早就发现了把“由西向东”作为唯一模式将会造成的后果,这就是:第一,“把竹夫人误认为字纸篓”,也就是在套用西方理论、将之应用于汉语时犯了“削足适履”的毛病;第二,“忽略了我们家里竹夫人的存在”,这是“我们尤其应该注意”的。在《中国现代语法》一书中,王力先生还说过:

本书的目的在于表彰中国语法的特征,汉语和西洋语言相同之点固不强求其异,相异之点更不强求其同,甚至违反西洋语法书中的学说也在所不计。[1](P.3)

很多人没有意识到这句话里不仅隐含了王力先生不顾异议、坚持走“由东向西”之道、旨在使中西语言学接轨的另一条路子,更显示了王力先生在这一问题上的强硬态度。这对于我们今天的研究来说,也是一种有力的鞭策。

王力先生之后,继承他的传统、认真寻找中国语言学“竹夫人”的学者,有郭锡良先生和徐通锵先生等。郭锡良先生坚决否定数十年来几成定论的“汉藏语系说”,[2]正是所谓“甚至违反西方语言学也在所不计”的态度,可说是对数十年来“西方特色的汉语语言学”研究的釜底抽薪。徐通锵先生提出“字本位”理论,并从“字”出发,建立了全新格局的普通语言学,[3-5]进而端出了“自己家里的竹夫人”,使人肃然起敬。从王力到郭锡良、徐通锵,三位“北大”语言学前辈一脉相承,形成了一种“北大精神”,这也许可以叫做“寻找竹夫人”的精神,就是在学术研究中真正以平等态度对待中国和西方,不亢不卑,尊洋而不崇洋,同时致力于寻找、发掘自身的学术资源和学术传统。总结百余年来汉语研究的得失,笔者认为当今特别需要发扬这种精神,这才能体现中国语言学真正的发展方向。在这一前提下,笔者想就“文章学”研究的展开,作些讨论。

有人也许会哑然失笑:文章学有什么特殊的?西方不也有“写作学”“风格学”“修辞学”,现在又有“篇章语言学”吗?确实如此,在西方的写作学、风格学等学科里确实都有文章学的内容,但是第一,“文章学”不等于“写作学”或“风格学”、“修辞学”、“篇章语言学”。如果文章学果然可以与这些学科中的一种画等号,那就没有必要专门提出来加以研究;但如果文章学包含了所有这些学科却又不等于其中任何一种,那就说明文章学确实是中国之“所独”,值得认真研究。第二,迄今为止,在英文或任何一种西方语言里,还没有“文章学”的贴切译法。概念的对译,其实正是检验“由西向东”和“由东向西”两种研究路径的“试金石”。走“由西向东”的路径,一切在西方都是现成的,把英文的学科术语翻译成中文,把找到的与之似乎相关的内容往里塞,于是中国也就“有了”这一学科。而在中国找一个学科或术语,无法在英文中找到对应词的东西,往往就成了无法“科学化”“现代化”而只能扔在一边的东西。“经部、小学、子部、集部”等名称都无法翻译成外语,这就是四部体系被打散的原因。“道”“气”“阴阳”“太极”等术语无法译成贴切的外语,这也成了指责它们“玄虚”不科学的理由。其实越是难以翻译的东西越可能有其独特性,更有可能是咱们家里的“竹夫人”。“文章学”在西方找不到对应词,正好证明这可能是中国之所独。第三,再进一步,中国文章学的第一部名著是刘勰的《文心雕龙》。但是在西方,有这样打通语言和文学,既是文论名著、又是语言学名著的学术著作吗?中国的文章学不仅包含了西方的文体学、写作学、篇章学、语法学等等,还包含了西方的文学理论,因而需要认真地对之进行研究,其蕴涵的“竹夫人”的独特价值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更重要的是第四点,即使把上面这些学科全部归入其内,我们还是不能穷尽文章学的内容。传统文章学中有一些核心的东西是西方完全不具备的,把这些东西发掘出来,走“由东往西”的路径,也许可以充实西方各学科包括语言学的学术研究,真正使中国在学术上包括语言研究上对世界做出较大的贡献。

中国的文章学起源很早,“篇”作为文章组织单位的名称起自东汉,见于王充的《论衡·正说篇》。“文章之学”的名称则出现于北宋,在朱熹、吕祖谦编的《近思录》第二卷中记载了北宋学者程颐(伊川)的话:“伊川曰:古之学者一,今之学者三,异端不存焉。一曰文章之学,二曰训诂之学,三曰儒者之学。”训诂之学就是后来所谓“小学”,儒者之学是古代的“大学”,而名列三学之首的“文章之学”包含的范围最广,把两者以外的学问全部包括在内了,如文体、风格、篇章,以及文学的内容与形式、文学批评等等。1910年章太炎先生刊布《国故论衡》,分国学为三个部分:小学、文学、诸子学,除了把儒者之学扩展为诸子之学外,大体与程颐的三分相当,其所谓的“文学”就是文章学,而不是今天从西方引进的以小说、戏剧、诗歌、散文四分结构为核心的“文学”概念。笔者把文章之学的内容归纳为六个方面:句读之学、章句之学(又可分为章句、科判、义疏)、语助之学、文体之学(包括体裁和风格)、文式之学、文法之学(作文之法,比现在所谓“语法”内容要丰富得多)。[6]有些可与西方的相关学科相对应,有些在西方是找不到的;文章学作为一个整体性的概念在西方,未存在过。作为传统国学的一个独立学部,文章学的某些观念典型地体现了中国文化和中国语文的特色,这都是进行中西比较时值得高度重视的。限于篇幅,这里仅提出四个方面的初步意见。

第一,“文章”的崇高地位。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最早把立言与立德、立功并提,作为“三不朽”之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后来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进一步发展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刘勰在《文心雕龙·原道》中也说:“文之为道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他们都把文章提到了极高的地位。我们千万不要以为他们只是说说而已,这确是古人对文章的实实在在的看法。从文章如此崇高的地位出发,才有了《易传·文言》的“修辞立其诚”的要求。可以说,德在文先,为文以诚是古代文章学的第一个核心思想。古人把“道德”“文章”并提,并不是偶然的。这在西方的各种语言学、文学理论里面是找不到的。这决定了中国人对文章的特殊态度。

第二,“文章”的超“文学”性。

刘勰《文心雕龙·情采》说:“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这句话里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文章包含的范围极广,只要写下来的都叫做文章;二是文章天然地要求讲究文采,不讲究文采就不能叫作文章。后来章太炎给文学下定义,用的就是刘勰的观点,他说:

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凡文理、文字、文辞,皆称文。言其采色发扬谓之彣,以作乐有阕,施之笔札谓之章。[7]

这个定义与后来“五四”学者们的定义显然不同,例如刘半农区分应用文与文学文:

应用文与文学文,性质全然不同,有两个譬喻:(1)应用文是青菜黄米的家常便饭,文学文却是个肥鱼大肉;(2)应用文是“无事三十里”的随便走路,文学文乃是运动会场上大出风头的一英里赛跑。[8]

又如胡适认为无论什么文,只要写得美的便是文学,否则便不是。他说:

语言文字都是人类达意表情的工具;达意达的好,表情表的妙,便是文学。……无论什么文(纯文与杂文韵文与非韵文)都可分作“文学的”与“非文学的”两项。[9]

而美不美的标准,其实是各人心里掌握的。甲认为美的,乙却不一定认为美,这实际上就等于没有标准。

我们需要注意,对“文学”下定义,是在西方的文学概念引进以后的事。西方把文学分成小说、戏剧、诗歌、散文四大类,中国人引进以后,全面运用到对文学史的解释,但在散文的界定上出现了分歧。因为按西方的概念,散文有文学与非文学之分,纯散文或美文(belles lettres)是文学,应用文(包括说理文、说明文乃至一部分叙述文)不是文学。而中国古代“集”部里面所收的文章绝大部分是应用文,这些文章算不算文学?这就出现了上面的三种分歧意见。从传统文章学角度看,所有文章都是文学,所有文章都应该是美文,都应该以美文的要求去鉴别它;而从西式文学观念看,应用文无须认真,随随便便就可以了。这种观念对一个世纪来中国人文章水平之下降应该说负有重要责任。

第三,“文章”的超“语法”性。

刘勰在《文心雕龙·章句》里说:

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柄,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10]

许多人说中国古代没有语法,其实这段话里就体现了古代非常完整的语法学思想,在某些方面,它还超越了今人。这段话有三个方面值得注意。第一,20世纪以来,我们的语法研究基本上是跟着西方走的。西方的语法研究经过了三个阶段:19世纪末以前,语法研究的中心在词;20世纪初以来,语法研究的中心转到句,直到今天,在西方所谓的主流语言学——生成语言学里,语法研究的上限还是句;西方人提出篇章语言学,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事。受西方影响,在将近100年的汉语语法研究中,其重点也一直是词、句,直到21世纪开始,才有人(如屈承熹,2006)关注篇章。然而早在1500年前,刘勰的语言单位就已经到了篇。第二,许多人引这段话,都只引前一句,不引后一句。但这两句话其实是个完整的整体。笔者曾分别把它们叫做汉语章句学的“生成论”和“调控论”,[11](P.203)认为它“强调从字到篇、从篇到字是个辩证运动的过程。这种理论与单纯强调分析的西方传统语法和结构主义语法,以及单纯强调生成的生成语法都表现出了不同的面貌”,是“中国语言学对世界语言学的贡献”。[11](P.216)第三,笔者认为,这里说的“章句”其实等于唐代以后说的“句读”,刘勰的“句”=后人的“读”,是个韵律单位,因而“生成+调控”也体现了汉语组织的“音义互动律”。[11](PP.183-185)

第四,“文章”的灵魂。

曹丕在《典论·论文》里第一次提到“文以气为主”。从那以后,“气”成了历代中国人写文章追求的最高标准。因为西方语言理论和文学理论里都没有这个东西,于是这个“气”就同中医的阴阳五行和经络学说一样,被20世纪以来的西式文论家们斥为玄虚和荒诞不经,被排除到文学理论之外。其实“气”是中国艺术的灵魂、最重要的“竹夫人”,它不仅属于文学,也属于书法、绘画、音乐、建筑等许多艺术领域。南朝谢赫的六法理论把“气韵生动”列为第一条,没有“气韵”,就没有中国绘画;同样,没有“气”,就没有中国的文章。许多人认为“气”说不清楚,不“科学”。其实从语言学角度看,“气”是可以说清楚的,而且古人早就已经说清楚了。这中间说得最清楚的,是清初的刘大櫆:

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者也;然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字句者,音节之矩也。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12]

正因为在西方理论的影响下我们丢掉了“气”这个文章的灵魂,才造成了20世纪以来中国人文章质量的下降。我们写不出好文章,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这四个方面,可以说是中国文章学最富有特色、而且是在西方各种理论里找不到的东西,是咱们家里的一只珍贵的“竹夫人”。从咱们的“竹夫人”出发,反过来到西方去寻找,也许可以发现很多以前没有注意过的东西。比如说,我们以为西方没有的,是不是真的没有?或者说,它在西方会不会以一种我们不知道的方式存在着或存在过?这样做,东、西方互相推动,一定可以互相受益,共同促进人类学术的发展。

有人会问,文章学涉及那么多别的学科内容,还算是语言学研究的对象吗?这里涉及两个问题:一是学科的分类,二是研究的方法。

学科的分类应该是跟着人们的需要走的,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没有什么天经地义、历千古而不变的标准。但很多人并不这么想,特别是20世纪引进西方格局的学科分类体系以后,人们以为这就是现在最科学的分类,任何突破都属于离经叛道。其实,我们现在拥有的“语言学”概念,不过是索绪尔以来才有的,迄今还不到100年;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语言学”的范围不知有过多少变化。19世纪末以前,“句”是语言研究的对象吗?20世纪末以前,“篇章”和“话语”是语言研究的对象吗?从某种角度讲,文章学在中国的“没落”本来就是西方学科分类体系东渐的牺牲品。正是根据西方对文学与语言学的严格分野,在20世纪初“整理国故”之后,文章学就成了“两不管”以至三不管、四不管的领域:语言学不管它,因为它不注重句以下的形式分析;文学不管它,因为按分工讲文章结构、修辞方法应该是语言学的事情;修辞学不管它,因为当时刚刚引进西方的修辞学,人们正热衷于谈论“修辞格”之类又新鲜又好玩的东西;写作学不管它,因为前者关心的是“怎么做白话文”,文章“义法”之类早成了该打倒的老古董……今天如果我们仍旧用老的学科分类标准去衡量,我们只能回到出发的地方。要实现突破,只有采用新的思路,而首先需要突破的是那些陈旧的定义,诸如语言学只是研究“就语言和为语言而研究的语言”之类(其实这个定义现在西方人早已突破了,用不着我们来强调),而采用最朴素的认识:语言学是研究语言的学问,因而凡跟语言有关的都值得研究。其次要看今天的语言研究需要什么,我们在语言研究上面临着什么样的问题。这样我们就会发现,文章学的研究有着急迫的现实意义。张志公先生20年前就指出:

宋代以下,传统语文教学的头绪很简单,一点都不复杂。一共干两件事:一是花大力气对付汉字,一是花大力气对付文章。[13]

“宋代以下”有1000年上下的历史。这就是说,这是中国积1000年经验的语文教学经验。而20世纪以降,中国中小学的语文教育质量却越来越不如人意。对此,我们不应该进行认真反思吗?实际上,我们是把本来“一点都不复杂”的问题人为地复杂化了,我们花了很大的力气去教拼音,花了很多精力去教语法,就是不肯“花大力气对付汉字”,不肯“花大力气对付文章”(除非你把归纳“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写作特点”然后让人死记硬背的做法也叫做“文章”之学)。在对外汉语教学中也是这样,有关汉字和汉语书面语的教学已成为对外汉语教学的两大“瓶颈”;而我们津津乐道的依旧是热衷于编写外语式的对外汉语教材,注重“词汇量、语法点、会话”等等。

研究方法。几十年来我们已经习惯于跟在别人后面做研究,别人搞词法我们也搞词法,别人搞句法我们也搞句法,别人搞语篇我们也想到要搞语篇。但很少想过,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跟在别人后面走?在这样的反省中,文章学也许是个新突破口。因为文章学的提出,不能说完全没有受到西方篇章语言学的影响,但两者又有本质上的不同。西方两千年的语言研究体现了语法学传统,而中国两千年的语言研究体现了修辞学传统。语法重在“对不对”,而修辞重在“好不好”。篇章语言学的核心是“语篇性”(textuality)的问题,也就是语篇成立的条件,这仍然是个“对不对”的问题,篇章语言学的核心概念“衔接”(cohesion)和“连贯”(coherence)就是为此设立的;而文章学的核心是“气”,是“神”。如果我们指望西方人开始研究文章的“气”和“神”,然后我们再跟进,这一天将永远不会到来。

[1]王力.中国现代语法[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2]郭锡良.汉藏诸语言比较刍议[C].中国语言学:第一辑.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8.

[3]徐通锵.“字”和汉语研究的方法论[J].世界汉语教学,1994,(3).

[4]徐通锵.基础语言学教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5]徐通锵.语言学是什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6]潘文国.英汉语篇对比与中国的文章之学[J].外语教学,2007,(5):1-5.

[7]章太炎.国故论衡[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38.

[8]刘半农.应用文之教授[G]//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95.

[9]胡适.什么是文学[G]//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214,216.

[10]刘勰.文心雕龙[M].周振甫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8.306.

[11]潘文国.字本位与汉语研究[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12]刘大櫆.论文偶记[G]//王水照.历代文话:第四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4105-4118.

[13]张志公.传统语文教育教材论[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150.

LookingforZhufurenatHome:ANewWayforChineseLinguisticStudyandtheStudyofChineseWritings

PAN Wen-guo

(School of Teaching Chinese as a Foreign Language,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62, China)

There are two ways in general linguistic study. One is to start from the West and introduce foreign theories to see if things are the same; the other is to start from China and look for things that may not exist in other countries. The latter way is called by Professor Wan Li seventy years ago as “to look forZhufurenor a specially woven bamboo article at Chinese homes”. This paper urges to follow the second way and presents anotherZhufuren, the study of Chinese writings.

linguistics; the study of Chinese writings; Wang Li;Zhufuren

2012-02-14

潘文国(1944-),浙江宁海人,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英汉语比较研究会会长,主要从事哲学语言学、汉英对比与翻译等的研究。

H0-0

A

1674-2338(2012)03-0093-07

(责任编辑:山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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