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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清初本朝诗选本的编选宗旨

2012-04-13

关键词:诗歌选选本诗坛

李 永 贤

(河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论清初本朝诗选本的编选宗旨

李 永 贤

(河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清初编选本朝诗风气的盛行,在整个中国诗歌的发展历史上都绝无仅有。这些选本都有明确的编选宗旨:第一,体现出明确的诗学观念,有较强的引领和规范诗风的意图;第二,意在整理一代诗歌文献,以诗传人;第三,以简拔佳作为主,意在去粗存精;第四,记录师友行谊,志不忘旧;第五,以选本为手段,寄托内心隐衰。对这些选本的编选宗旨进行研究,将有助于加深对清初诗坛整体风貌的了解。

清初;本朝诗;选本;编选宗旨

中国是诗歌发达的国度,选诗风气也非常盛行。按照传统的图书分类,诗歌选本应归于总集类。《四库全书总目》总集类《序》称:“文籍日兴,散无统纪,於是总集作焉。一则纲罗放佚,使零章残什,并有所归;一则删汰繁芜,使莠稗咸除,菁华毕出。是固文章之衡鉴,著作之渊薮矣。”[1]1685可见,总集在产生之初就具有两大基本功能:一是文献的保存整理;二是作品的简汰衡鉴。诗歌选本也不例外。但随着诗歌的不断发展,诗歌选本被赋予越来越多新的功能。清初诗论家先著论及诗歌选本时说:“或以寡,或以多,或以人收,或以代举,其要归诸去取者之心目而已。目明则不眩于妍媸,心公则不移于憎爱。然非有论世之具、谈艺之能、兼到之识,则亦不能审其第而定其衡也。”[2]296所谓“去取者之心目”,实际上指编选诗歌选本时的选诗宗旨,它决定了选家编选的目的、标准和方式。而选本的各种功能即包含在编选宗旨之中。本文以清初本朝诗选本为中心,对其编选宗旨进行初步的探讨。

之所以选择清初本朝诗选本作为论述的中心,是基于以下几方面的考虑。第一,古典诗歌发展到清代,人们对诗歌选本的理论、编选体例、方式及功能等方面的理解都臻于成熟,选取清初诗选本作为研究对象,更具理论总结的意义。第二,在清初编选本朝诗的热潮中,此类选本不仅数量多,且类型也更丰富,因而,其编选宗旨体现得也更全面,更具研究的价值。第三,清初编选本朝诗选本,意在为当下诗坛的发展提供借鉴和参考,较之那些以总结与回顾历史为特征的选本,其编选宗旨的现实意义更突出,因而,对了解清代诗歌的发展状况更具参考价值。第四,清初承继了明代中期以来各种诗学争论的成果,成为多种诗学观念交汇的舞台,因而,诗人群体组成的复杂性和审美取向的多样性、丰富性也超越以往任何一个时代,这使得这一时期的诗学批评具有了总结传统的意味。这也成为本文选取清初本朝诗选本为研究对象的重要原因。第五,相对于编选过去时代的诗歌选本,编选当代诗歌选本对选家的素质要求也更高,更具挑战性*对于选今人诗的困难,清初人有清醒的认识,如张缙彦《扶轮新集序》说:“今人选今诗,则不如选唐诗,可以纵笔丹黄也。”魏宪《诗持三集自序》也说:“作诗非难矣,选诗难;选亦非难也,选今人之诗难。”。清初何以形成编选本朝诗的热潮,本身就很值得研究。

清初编选本朝诗风气之盛,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据谢正光、佘汝丰《清初人选清初诗汇考》的考证,清初本朝诗歌选本多达七十余种,虽然这并非全部,但已足以令人叹为观止。这些诗歌选本都有非常明确的编选宗旨,且各具特点:有的比较单一,有的则多重而丰富;有的交代得比较清楚,有的则较为隐晦,需要读者辨别寻绎。为研究的方便,我们将通过类举的方式对这些选本的编选宗旨进行分析,尽管这样会对一些选本宗旨的整体性造成割裂,但却能使讨论的重点更鲜明突出。

本文认为清初本朝诗选本的编选宗旨大致表现为如下几方面。

第一,选本体现出明确的诗学观念,有较强的引领和规范诗风的意图。

诗歌选本本来就是诗学批评的一种特殊形式,清初诗歌选本大多“不徒以诗选诗”,其规范、引领诗歌发展的意识非常明显。具体来说,这体现在诗歌思想和艺术两个方面。

就前者来说,以黄传祖编选《扶轮》系列为代表。黄氏一生集二十年心力编选此书,对其期望极高。他自述编选的动机,是有感于当时“以风云月露之词写诗”的不良诗风,认为“诗之用,独见《三百篇》,循是为式,合者寥寥”,因而慨然以挽救诗风为己任。黄氏以选本规范、引领诗坛发展的意图颇具一种奋不顾身的悲壮之气。他说:“兹凡四选《扶轮》,皆四十年内诗。台阁山林,作者彬彬,似可言盛矣。而诗之受患方深,言则触忌受侮,不言则非肩承绝学,上扶《三百》一线之统,畏顾踌躇,仅约略大概而止。恐后世知言者,谓摒除一切是非铺排之习以立宗,而犹不昌言示世,疑自为厚、为人薄也。安敢惜身名,不一争将绝未绝之线于当世。”[2]14可见,黄传祖四选《扶轮》的一贯的宗旨,就是要发扬《诗经》的现实精神和风雅兴寄的传统,使诗歌成为关注现实、为命请命的手段。所以,张缙彦称赞他选诗“非有所偏嗜,又非有所调剂,不过取三百篇比之而已”[2]12。

在清初,希望诗歌回归传统诗教精神的呼声不绝于耳,并成为这一时代的显著特征,曾灿编选《过日集》的目的也在于此。陈玉璂说他编选的目的是,“诚见夫诗道波靡,非此不可云救。”因而,他的选诗宗旨是“取体必高以浑,取词必正以则。宁简勿滥,宁朴勿华,而其意一主三百篇”[2]190。

作为清初理学名臣的魏裔介,其编选《观始集》的宗旨是:“诗必有为而作,其讽刺而有当于风人,怨诽而有当于小雅,敷陈功德而有当于矢歌,节宣乐舞而有当于衎祖,则存之。外此者,姑舍是。夫诗以言性情者也。性情之不存,而组织烟云,缀缉卉木,虽工亦奚以为?”[2]28其选本的命名之意也在于“欲天下共观于风雅颂四始之义,而得其性情之正也”[2]27。魏氏另一部选本《溯洄集》堪称《观始集》的姊妹篇,其选诗宗旨也“一准于发乎情止乎礼义,言有合于温柔敦厚之旨,国风之不淫,小雅之不怨者,乃始登之简牍,施之丹黄”[2]101。

清初诗选本对诗歌艺术加以自觉规范的意识也非常突出。姚佺编选《诗源初集》,就有感于当时诗坛在艺术取向上的混乱和无序,而提出救病为主的口号,他说:“自有选以来,如金针诗格,风骚要式,诗品诗话之类,无不指陈利病,冀诗人之变改。《尚书》之三风十愆,疾病也。诗人之四诗六义,救药也。即一诗之内,或发端,或落句,或颔联,或颈联,或用事,或写景,各有格式,不可乱也。故予是选,救病为多。典型未亡,觊可追改,则箴规之意切耳。”[2]64

邓汉仪编选《诗观》系列,就旗帜鲜明地以学唐为号召,并欲对当时学宋的弊端加以矫正,仲之琮评价邓氏的这种努力说:“当楚咻初息之时,别裁伪体,复归于正。或且厌弃唐人,以为离之始工,而转入宋人之流派。高者师法苏黄,下乃效及杨陆诸人。甚且遗其神明,而独拾沈滓。是何异越人之学远射参天,而发适在五步之内也。先生是选,严于采择。其收入集者,一循唐人之风格,有入于宋人丽厉之习者,皆屏弗取。是书出,而数十年来学者,如得指南车而不迷于所向。”[2]150

曾灿通过编选《过日集》,力图对当时诗坛的纷争进行反思,其批评的态度较之前人已少了些许偏激,而多了几分平和理性,他说:“近世率攻钟谭,虞山比之为诗妖。然钟谭贬王李太过,今人又贬钟谭太过。顷见施愚山论诗,颇为持平。予谓作诗选诗,不必横据二家在胸中。如学道家,不必横据朱、陆于胸中。此轩彼轾,词异彼同,只求一是而已。余所选诗,去纤巧,归于古朴;去肤浅,归于深厚;屈滞涩,归于宛转;去冗杂,归于纯雅。不论其为汉魏六朝、初盛中晚、宋元明之诗,而要归于沉雄典雅。”[2]196显然,这种认识并非只是对前人观点的折衷,而是对诗坛未来健康发展的中肯建言,显示出新的时代气息。应该说,在清初新诗风的构建和探寻中,清初选家通过选诗而作出的努力是不容忽视的。

第二,选本意在整理一代诗歌文献,以诗传人。

保存整理典籍文献,本来就是选本的基本功能。清初诗选家对此也深有认同,沈荃《蓴阁诗藏序》说:“选则存,不选则亡。诗之有赖于选,岂偶然哉?”[2]140清初诗歌繁荣,名家辈出,蔚为壮观。但由于种种原因,很多诗歌在流传中会遗失散亡,这很令人痛惜。清初诗歌选本的出现则弥补了这一缺憾。对诗人而言,诗歌承载了他们的人生体验、彰显了个体存在的价值,故他们往往视诗歌为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作为诗人的清初选家自然深谙此道,并自觉担负起传诗传人的职责,席居中编选《昭代诗存》就说:“予集所选,主于发潜德,表幽贞。其人可传,其事可传,其人之篇什可传,亟登入集。”[2]167

明代曹学佺曾编选《石仓十二代诗选》,保存古代诗歌文献最为完整,魏宪受其鼓舞,也欲编次明末清初以来诗歌文献,以上继曹氏之书,故自题其书为《补石仓诗选》,其《凡例》自述编选宗旨说:“先达诗集表见当世者,石仓曹先生前选收罗已得八九。兹于世远者,概不复入。惟于天启甲子以后、康熙壬子以前,毋论仕隐,借得补入,以成全书。”[2]130吴伟业对魏宪的这种努力十分赞赏,欣然为其赠《序》,并不吝褒扬之词:“盖能始一代鸿才,尝言释有藏而儒无藏,欲以石仓代儒藏之缺。故上溯十二代,搜剔几备。而辍业后,惟度复为嗣续。且皇皇焉虑鼎革之际,黍离塞道,兵燹频仍,先辈遗稿,散失无存。不惜以强仕方至之身,为名山千秋之业,弘揽昭代硕篇,博采启祯遗稿;探石室未出之奇,悬国门不易之书。惟度之志,固深且远矣。”[2]128此书在文献保存上的功绩,很快就显示出来,乾隆年间孙志道说:“计有是刻以来,庋藏者且百余年矣。集中若杜湄村、毛瑞舫、胡智修、刘玉衡诸公,皆有专集行世,间亦见诸坊刻。其余则姓氏翳如。举生平呕心断髭,所谓言志而陶情者,虽经剞劂,仍未流传。兹忽发诸尘土中,或亦如白阳之集,逢伯敬而始著,青藤之诗,待中郎而后显乎!”[2]129

在清初本朝诗选本中,邓汉仪《诗观》系列以保存清初诗歌文献之丰富著称。其《自序》述及此书编选宗旨说:“取诸名家之诗,芟繁就简,汇次成书。不意此选之遂,足纪时变之极而臻一代之伟观也。”[2]145邓汉仪生当清初诗歌极盛之世,交游广泛,加之本人诗名远播,足为一代翘楚,这使他不仅具有了征集一代诗歌以成巨观的条件,也更具这种资格和能力。他对此也颇为自负:“于萱庭承颜之暇,而选一代诗词。俾天下魁奇俊伟之士,鸿才博学之儒,咸登是选。以见圣天子右文好士,敦尚风雅,有此人才辈出之盛,即继汉魏四唐而起,亦庶乎可也。余不藉此仰报圣恩于万一哉。”[2]149邓汉仪《诗观》三集共收录1816位诗人诗作15000首*参见王卓华:邓汉仪诗史观及其诗学意义,《南京师大学报》2006年4期。,基本上体现了清初诗歌的整体风貌。吴嘉纪《寄邓孝威》诗赞誉邓汉仪选诗之功说:“大雅久荒芜,斯人起林薄。操持正始音,一唱谐众作。矫矫泥滓中,何用嗟沦落。”[3]卷七邓氏曾膺康熙十八年博学鸿词科考试,虽未中试,但仍被授予中书舍人的虚衔,以示荣宠,不管是出于诚心还是表面的奉承,邓氏此书毕竟对展示清初诗歌繁盛是有作用的。

陶煊、张璨编选《国朝诗的》六十三卷,为清初诗选本中规模最大者。此选本编选之动机,主要是编者有感于当时选本在诗歌文献收录上的阙漏,该书《凡例》明确说:“本朝选本,殆不乏人。如陈伯玑、魏惟度、邓孝威诸先生所选,行世已久。然《诗慰》止载国初之人,而《诗观》、《诗持》缺略殆甚。海寓甚宽,传人无几。兹特广为搜辑。虽漏万犹讥,较诸选略备。”[2]303就连邓汉仪这样的煌煌巨作在他们看来,都“缺略殆甚”, 可见,此书目的主要在一“全”字上下功夫。这部书收录诗歌作者凡二千五百九十四人,诗作两万多首,而钱仲联《清诗纪事》之《明遗民卷》、《顺治朝卷》及《康熙朝卷》所收亦不过一千五百二十六家。可见,该书应属保存顺康两朝诗坛文献最称完备者。由此也可证清初诗歌之繁荣绝非虚语。

此外,以收录遗民诗歌著称的卓尔堪《遗民诗》,也是在一代诗歌文献保存上做出巨大贡献的著名选本。了解清初遗民诗群的整体风貌,舍是书则余无足征者。

第三,选本以简拔佳作为主,意在去粗存精。

在清初诗歌繁荣的大环境下,诗歌作品大量出现,但这些作品鱼目混杂,亟需进行删汰衡鉴;但一些选家或限于学识,或志在射利,致使选本水准难尽人意。杜诏对此提出尖锐批评:“瞀瞀然忘操铅椠,胸中茫无抉择,大都意在求名,甚或藉以射利。凡所胪列,多一时公卿贵人,下至阛闠贩负之徒,亦得滥厕其间。一开卷,则陋句芜词,尘秽满目。适足供识者讪笑而已,唾骂而已。”[2]321沈德潜也认为:“国朝选本诗,或尊重名位,或籍交游结纳,不专论诗也。”[2]343这些都说明,严肃审慎、精于抉择的选本已成时代的需要。吴书元就对此提出特别期望:“我朝文治覃敷教,四迄圣天子,又加意作人,以清真雅正为鹄。……惜采选不得其人,致珠目杂陈,百余年来,竟无善本。今若有不执己见,不徇人情者,出而任其事,吾知必有可观者焉。”[2]332

对通过选本甄选佳作的必要性,清初选家不乏认识深刻之人,如陈鹏年说:“诗之有选,犹物之有权衡也。无权,则衡百货者无以得轻重;无选,则言六艺者无以定优劣。”[2]289喻周也说:“天下无粹白之狐,而有粹白之裘。若使蒙马以虎皮,续貂以狗尾,鲜有不讶其非类者。合而成体,散而成章,则神龙之变化耳。精于选者,何以异是?”[2]89正是在这种意识的指导下,清初也出现了很多精于选择的成功选本,如朱观编选《国朝诗正》,选诗宗旨以“不诡于法”为根本要求,坚持“就诗论诗,不涉溢美。”所以,全书虽只有8卷,但却能荟萃一代诗歌之美。裴之仙在读了《国朝诗正》后,称赞道:“予固莫解其选之工而多为何故也。越数日,偶见有他集,其诗多不惬予意,其名则在《诗正》中,亟翻而阅之,篇目甚少,其诗之味,皆可入口。于是始悟曰:昆冈之石,不尽璞也;合浦之蚌,不尽珠也。舍伯乐而求骥,冀北之驽劣者正多也;舍匠石而购才,蜀山之朽蠹者过半也。而况诗乎?久矣夫,诗之贵选也。”[2]286裴氏此语,可谓深得选本之三昧。

陶煊、张璨的《国朝诗的》虽以收诗数量之多著称于世,但在诗歌的择选标准上却很谨严,故所选诗歌也深得时人赞许,如陈鹏年说:“今奉长先生进退百家,网罗遗轶,不牵于流俗,不怵于毁誉。兼收并采,如入五都者,百物具陈;观武库者,五兵毕萃。或可当鲸鱼碧海之目,或可备天吴紫凤之观,或可供琪花瑶草之玩,或可作彝器法物之珍。要皆无赝鼎阑入于其中,是不独取精多而用物弘也,抑其持择可谓严矣。”[2]290

第四,以选本记录师友行谊,志不忘旧之意。

以诗歌选本记录生平交游,是选本朝诗的一项特殊功能。这说明在清初诗歌繁荣背景下,不仅诗人的数量巨大,其交往也日益频繁。在清初以记录个人交游为主的选本中,王士禛《感旧集》、陈维崧《箧衍集》、汪森《华及堂视昔编》等,都属其中佼佼者。

王士禛《感旧集》编选于四十岁时,因目睹友朋凋零,特别是对他成长影响最大的长兄王士禄的病逝,使他深感生命的无常、时光的易逝,因而萌生将平生师友的诗歌进行整理保存的愿望,他说:“因念二十年中所得师友之益为多,日月既逝,人事屡迁,过此以往,未审视今日何如?而仆年事长大,蒲柳之质,渐以向衰,岁月如斯,讵堪把玩!感子桓‘来者难诬’之言,辄取箧衍所藏平生师友之作,为之论次,都为一集。”[2]157此时,王士禛已是康熙诗坛的领袖,与他交往的诗人也多为康熙诗坛的作手,加之他眼界、学识都为一流,故编选过程能得心应手。此书被后人誉为“其搜剔也广而不滥,其持择也约而不遗”,“人之以诗名于我朝之初盛而必传于后者,已囊括而无遗”[2]158是有根据的。此书在王士禛生前并未付梓,后在乾隆年间由卢见曾为之刊刻。而集中很多诗人此时已湮没无闻,清诗研究专家邓之诚曾专门搜集《感旧集中》诗人流传别集,所见也不及其半。可见,当日王士禛此举对保存友朋之生平是非常必要的。

陈维崧《箧衍集》是一部未完成之作,生前秘不示人,死后由蒋景祁等人续补后刻印。此选本大都本其交游所及,“意存谨慎,不求备也”[2]252。故全书收录诗人仅157人,诗八百余首。但该书择取谨严,所收诗人,大多为清初诗坛较为知名者,其出处行藏与论诗宗旨虽与陈维崧或有异同,但皆为作者朋友,康熙中叶前之重要诗人,几乎囊括其中。此书与陈维崧本人的家世、交游、学问等皆有密切关系,对于研究清初诗人交往有重要的文献参考价值。

汪观《华及堂视昔编》,也是以收录作者朋友诗歌为主的选本。该书与王、陈两书不同之处在于,其仅收作者朋友七人之作,且所选之人皆已亡故,“因念诸君子虽精魂销亡,而手泽未泯。其所著全编,未能遍搜,聊取在桐溪唱酬者,采择成编,岂惟余追维曩昔,以志不忘,抑使世之知诸君子者,庶乎览其一二,犹将仿佛其音容也”[2]283。所以,该书意在保存朋友诗歌之风貌,每人收诗较多。该书的价值不仅体现在对个人交游的记录,还在于对亡友诗歌的保存上。七人中,俞旸、俞芑父子诗集,沈德潜编《国朝诗别裁集》时就已叹无从寻觅,其余五人之集,袁行云编《清人诗集叙录》,也只见到周筼的《采山堂集》[2]284,此选本的文献价值由此可见一斑。

第五,以选本为手段,寄托内心隐衷。

明清鼎革的时代巨变,被时人形容为“天崩地坼”,盖因其对士人观念的冲击太过强烈。一方面,因受“华夷大防”传统思想影响而对异族政权产生排斥;另一方面,因对忠节观念的固守而生对旧王朝的眷恋,这使得清初士人的生存方式和处境颇为尴尬。对故国难以割舍的情感和改朝换代的残酷现实困扰着他们,使他们在被迫做出对现实认同还是逃避的选择时感到进退维谷,这种普遍的纠结不仅成为庞大的遗民群体内心的伤痛,也成为许多投身清廷的士人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个人爱恨情仇的复杂情感因与政治选择相关联而变得欲说还休、欲罢不能。这一时期,诗歌成为了许多人倾吐心曲的手段和渠道。而这些诗作所引起的广泛共鸣,也促使一些选家想到了通过选诗以表达个人隐衷的方式。

冯舒的《怀旧集》就是这样的选本。该书刻于顺治四年,冯舒本人的遗民意识很强烈,其入清后的诗作多蕴含黍离麦秀之悲。如《丙戌岁朝》:“投老余生又到春,萧萧短发尚为人。世情已觉趋时便,天道难言与善亲。梦里山川存故国,却余门巷失比邻。野人忆著前年事,洒泪临风问大钧。”诗歌情感深沉哀怨,寄托了对故国无尽的眷怀。其编选《怀旧集》之用心,婉曲隐约,寄托深邃。他在《怀旧集序》中说:“岂生初盛世,老际横流,火焰昆山,嗟玉石之莫辨;桑生沧海,痛人琴之两非。虽鲁殿独存,亦尧年改矣。循发自念,顾影空潜,回首残编,时留佳句,还抽腹笥,剩忆赠言。于是和泪纸墨,朝书瞑写,凡得二十四人,诗词二百余首,分为上下二卷,名曰“怀旧”,并各题小传,以见平生。”[2]2其中所收诗人,多非清初诗坛知名者,诗作也不尽为名篇,但其人之品节志向,却与编者大致相同。如所收顾云鸿《昭君怨》诗,有“胡儿尽向琵琶醉,不识弦中是汉音”之句;徐凤自题《小象》诗,有“作得衣裳谁是主,空将歌舞受人怜”之句,皆意旨隐晦,令人浮想联翩。由此可知,此选本并非普通诗选之以收录名家名作或保存文献为目的,实为作者个人情怀之寄托。潘景郑著《著砚楼读书记》就说:“先生倦怀故国,义无帝秦之私,此其所录,聊当黍离麦秀之歌而已。”[4]614谢正光也认为:“己苍撰小传于沧桑之后,既以传人,实以之为自传;既痛逝者,行自念也。”[2]4皆为深中要害之语。传说该选本被人告发,冯舒因此而下狱,并死于狱中,从所收诗歌句意分析,这种结局,也有其必然性。

钱谦益《吾炙集》也属此类选本,钱氏弘光元年(1645)投降清朝,但任职清廷仅半年就辞官回乡,从此暗中积极帮助抗清武装,以弥补个人名节之亏,他的诗文就多表达对清朝的仇恨及对故国的怀念,同时,也充满对抗清复明事业的希望。其编选《吾炙集》在顺治十三年(1656),仅收21人诗作245首。但所收诗“率皆板荡之余音,黍离之变调,盖遗民故老,怆怀旧国,其零篇胜墨,可歌可泣,令人流连咏歌,凭吊唏嘘而不能自已。……是其断章取义,实有难言之隐痛矣”[2]36。留玉《读〈吾炙集〉小记》引赵藩写于1902年的《叙》也说:“蒙叟以进退失据,为世诟病,而卷中人,大率胜国逋臣遗老,诗亦如宋末谷音之作。故君故国,怨慕悽惋,读之使人往往涕下。”[5]该选本在钱谦益生前秘不示人,大概钱氏自己也以之为个人情感的寄托,并深知此集在内容上的“违禁”有可能给自己和家人带来祸端,故不愿其流传,此书在他死后虽也以抄本流传,但也仅限于其家乡很小区域,故得以逃过乾隆禁书之祸。

在清初本朝诗选本中,陈瑚《离忧集》、《从游集》,徐崧、陈济生《诗南初集》等也都是寄寓内心隐秘的名篇,此不赘言。

清初本朝诗选本的大量出现并非偶然,时代背景、诗坛发展状况、选本理论与实践的成熟,等等,都是重要原因。对于清初本朝诗选本编选宗旨的研究,还需注意三个问题。

第一,清初本朝诗选本的编选宗旨内涵丰富,并非只局限于上述几种。对此的研究,尽可见仁见智。

诗歌选本的编选宗旨受主客观两大因素的制约。具体来说,客观因素包括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学术等外部环境以及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诗歌风气、诗学观念、诗学批评等诗歌自身发展状况;主观条件包括编选者的学识、能力、选诗标准、诗学思想等方面。而编选宗旨则是贯穿主客观各种因素的桥梁和纽带,是诸多因素在编选者头脑中综合产生的结果,因此,编选宗旨本身带有很鲜明的主观色彩,而读者的理解也只代表读者本人的主观判断和总结,势必会因人而异。因此,对此课题的研究,还有待更多的研究者参与。

第二,清初本朝诗选本的编选宗旨大多是多重的,因此,不能简单化理解,而需要全面加以考察。

上文对清初诗选本编选宗旨的分析,因出于研究便利的考虑而采取了类分的方式,实际上,多数选本的编选宗旨是多重的,需要多方面理解。以王士禛《感旧集》为例,他编选此选本,虽重在记录平生师友之行谊,但也有文献保存整理的用意,同时,他的编选过程,也贯彻了他自己的诗学审美取向,许多诗作就取自他早年所编的《神韵集》,因此,此选本也有引领诗风的意图在其中。所以,邓之诚也认为:“兹集所选,盖取其较近乎己者。诸家所长,不尽在此也。”[2]161

第三,清初诗选本编选过程中各种编选宗旨,与清初的诗坛环境、时代状况、学术文化背景等都有密切关系,可以说,通过对这些选本编选宗旨的研究,可为我们观察清初诗坛整体状况提供一个新的、独特的视角。

首先,清初诗坛,各种诗学思潮、以及从明代中期以来延续的各种诗学争论,都在诗歌的编选中得到体现。比如清初回归传统诗学精神的潮流中,对《诗经》经典地位的肯定、对儒家诗教传统的呼唤等,都成为这一时代的诗学特征,并成为指导诗歌选家编选选本的指导方针。如曾灿《过日集》的“其意一主三百篇”[2]189,汪观《清诗大雅》的“悉归于温柔敦厚之旨”[2]320,吴元桂《昭代诗针》的“风人之旨,温厚和平,一切感愤不平,漫肆讥诽之词,盖屏不录”[2]334等,都是这种时代风气的体现。

其次,清初兴起的对明末诗学争论的反思之风,也在选本中得到充分体现。比如清初对格调派、竟陵派的评价问题,仍是诗坛的热点。曾灿在《过日集》的过程中就强调:“近世率攻钟谭,虞山比之为诗妖。然钟谭贬王李太过,今人又贬钟谭太过。顷见施愚山论诗,颇为持平。予谓作诗选诗,不必横据二家在胸中。如学道家,不必横据朱、陆于胸中。此轩彼轾,词异彼同,只求一是而已。”[2]196魏宪编选《诗持》选本,也认为:“济南、竟陵,日相操戈,殊属无谓。夫诗本性情,性情所近,岂能相强?”[2]118可见,选本中这种理性、包容的精神,对于清初诗歌的健康发展,无疑具有正面的引导和促进作用。

另外,清初诗坛的唐宋之争,虽是一个从前代延续下来的老话题,但却是这一时代的热点和焦点,此时的很多诗学现象都与此相关。清初诗选本通过选诗实践,也参与了对此问题的讨论,虽然这些选本所发表的只是一家之言,并且各家理解也多有不同,但这种参与不仅使对这一问题的讨论更加深入,并且为清初诗学的建构做出了贡献。像魏耕《今诗粹》的力尊唐音,王尔纲《名家诗永》的肯定宋调,以及吴霭《名家诗选》的唐宋兼取等等,都能理性看待学唐与学宋的优长与不足,更重要的,通过这些选本的参与,使对这一问题争论的实践意义更加突出。

清初诗选本类型的丰富性以及编选宗旨的多重性,归根结底都与清初诗坛特殊时代背景相关,这些选本的大量存在,为我们研究清代诗学提供丰富文献资源的同时,也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通过这一视角,许多新的课题将被发现并引起学界关注,这会有助于清代诗学研究的深化和拓展,而这也正是清初诗选本最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1]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2]谢正光,佘汝丰.清初人选清初集汇考[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

[3]吴嘉纪.陋轩诗集[M].刻本.1840(清道光二十年).

[4]潘景郑.著砚楼读书记[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

[5]留玉.读《吾炙集》小记[J].古今,1944(55).

[责任编辑海林]

I206.49

A

1000-2359(2012)04-0221-06

李永贤(1968-),男,河南新乡人,文学博士,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河南大学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主要从事明清文学和文论研究。

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项目(12YJA751035)

2012-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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