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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历史考证学与唯物史观的密切关联
——以岑仲勉晚年的史学成就为中心

2012-04-13

关键词:治河唯物史观史学

张 峰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 北京 100875)

新历史考证学与唯物史观的密切关联
——以岑仲勉晚年的史学成就为中心

张 峰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 北京 100875)

新历史考证学者在新中国成立后普遍接受了唯物史观指导,从而使他们的研究旨趣与治史内容发生了重大变化。这是20世纪中国史学发展史上值得重视的新现象,因此有必要对两者的互动作出深层次探讨。作为新历史考证学派的成员之一,岑仲勉晚年学习了唯物史观,自觉将史观指导与历史研究、推动社会发展等项相结合,在隋唐史、黄河变迁史、中国古代经济史、中国古代社会分期等问题上作出了新探索,取得了重要成就。以岑仲勉晚年史学成就为主轴,对此作总结与分析,可以获得一些哲理上的有益启示。

新历史考证学;唯物史观;岑仲勉;《隋唐史》;《黄河变迁史》

一、一项值得深入开展的研究课题

新中国成立后,马克思主义史学取得主流地位,史学界出现了一片欣欣向荣的新景象,表现之一即为原先一批深谙历史考证的学者接受了唯物史观的指导,并运用于学术研究的实践,在解决古史的深层次问题、发挥史学“经世致用”传统、推进社会发展等方面取得了重要成就,从而也使他们的史学研究达到了崭新的境界。职是之故,不仅扩大了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影响,为之增添了新的时代内涵,而且完善并丰富了新历史考证学派的治史理念与方法。

以往学界对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史学研究存在一种认识上的误区,以为史学工作者(尤其是新历史考证学派)被迫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与方法,因而他们的研究主要局限于农民战争史。这种观点不仅否认了新中国成立后史学研究的多元趋向与丰富内涵,而且有违于新历史考证学派自觉接受唯物史观指导的事实。联系当时新历史考证学派的研究成果来看,在史料建设上,他们从事了“二十四史”、《资治通鉴》等大型史书的点校,“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的编纂等工作;在理论探索上,他们以科学的史观为指导,以扎实的史料为基础,使得中国古代社会分期的讨论不断深入;在研究取向上,他们极为重视将史学研究与社会的发展相结合,努力从历史发展的经验中汲取有益的营养,为当前社会的发展增加推动力;在研究的内容上,他们不仅推进了中国断代史研究的逐步深入,而且在历史地理学、经济史、古文字学、考古学等专史领域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新成果。再从他们学习唯物史观后的言论来看,我们可以发现这批在新中国成立前精于考证的历史学者,对于学习唯物史观并用以指导自己的学术实践,是充分自觉和欢欣接受的。陈垣在20世纪上半期曾与王国维、陈寅恪齐名*傅斯年曾将陈垣的学术成就与王国维相并称,他在致陈垣的信中说:“静庵先生驰誉海东于前,先生鹰扬河朔于后,二十年来承先启后。”(“史语所档案”,元109—1)在20世纪上半叶,学界更是将陈垣与陈寅恪称誉为“南北二陈”。这均足以说明陈垣在历史考证方面的地位与成就。,在新中国成立后,“得学毛泽东思想,始幡然悟前者之非,一切须从头学起”[1]。唐长孺在运用唯物史观指导史学研究后,深有感触地说:“在研究过程中,我深刻体会到企图解决历史上的根本问题,必须掌握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2]著名史学家张政烺,在建国前尤为精于历史考证,在北京大学读书时期即被傅斯年称为“小王国维”[3];在新中国成立后,他致力于商代生产关系与社会形态问题的探索近半个世纪,直到晚年他仍然说:“对这个问题我很有兴趣,也一直注意这个方面研究的进展。”[4]同样,在历史考证学领域有着重要成就的张维华,在20世纪80年代回忆自己治学道路时指出:“我初读一些马克思列宁主义文献时,真是如读天书一般,什么生产力、生产关系、阶级、无产阶级专政等类的词汇,全然不懂,更不用说,把马克思列宁主义用到学术研究上去。以后学习多了,明了的多了,逐渐体会到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研究历史确实是个新途径,是个广阔的途径,能使历史研究的面貌为之一新,初步奠定了向这方面走的意向。”[5]这些言论正反映了新历史考证学派学习唯物史观后的深切体会,具有普遍意义。在当时,接受唯物史观指导的新历史考证学者人数众多,除上面提到的几位学者外,在中国史研究领域还有岑仲勉、郑天挺、蒙文通、邓广铭、胡厚宣、谭其骧、金景芳、徐中舒、史念海、缪钺、童书业、罗尔纲、傅衣凌、何兹全、刘节等人。

新历史考证学者在新中国成立后普遍接受唯物史观指导,从而使他们的研究旨趣与治史内容发生了重大变化。这是20世纪中国史学发展史上值得重视的新现象,因此有必要对两者的互动作出深层次的探讨。目前,陈其泰与林甘泉两位先生已就此问题发表了一些重要的研究成果,为我们进一步从事这项研究指明了方向*陈其泰先生在《新中国成立后历史考证学的新境界》(《当代中国史研究》2003年第5期)、《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道路的思考》(《当代中国史研究》2004年第3期)、《“数十年之积惑一朝冰释”——跋蒙文通先生〈致张表方书〉》(《四川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20世纪中国历史考证学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七章第二节“新历史考证学与唯物史观的关系及其展望”、《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理论成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版)第四章“唯物史观与新历史考证学”等文中,不仅从理论上对新中国成立后唯物史观与新历史考证学之关系进行了考察,而且从谭其骧、唐长孺、蒙文通、徐中舒等人的学术实践上予以阐发。林甘泉先生在《五十年的回忆和思考》(载《求真务实五十载——历史研究所同仁述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中指出新历史考证学派的杨向奎、王毓铨、孙毓棠、张政烺等学者都具有严谨扎实的治学精神和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强烈愿望。。但这一课题涉及问题重要、史家众多,仍有空间可供开拓。笔者从岑仲勉晚年将历史考证与史观指导相结合的角度切入,以此观照新历史考证学与唯物史观的密切关联,希冀引起学界对此课题的广泛关注与深入开展。

二、运用唯物史观来解决中国古代史的问题

20世纪三四十年代,岑仲勉曾任职于新历史考证学派的重要阵地——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相继出版了《佛游天竺记考释》、《元和姓纂四校记》等著作,发表论文约七八十篇,以考证而闻名学林,傅斯年尤为服膺其历史考证成就,曾说:“先生治学之精勤,弟所极佩,思解之深,用力之事,并世学人,盖鲜其俦,此弟不特向先生言之,亦向外人道之者也。”[6]尤其是他的隋唐史研究,在当时学界即与陈寅恪的成就相并提,顾颉刚在1945年总结学界的断代史成就时说:“岑仲勉先生治唐史用力最勤,创获亦多,陈先生而外,当推岑氏。”[7]

1948年底史语所迁台后,岑仲勉任教于中山大学,“虽然年事已高,依然努力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力图运用唯物史观来解决中国古代史的问题”[8],可见他在学术思想上并不故步自封,而是能够与时俱进,勇于接受科学世界观的指导。岑仲勉之所以能够欣然而又顺利地接受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指导,与他早年的生活阅历和学术实践有着密切的关系。在青年时代,他便自觉追求新知,受到宣传资产阶级革命思想的《浙江潮》和介绍资产阶级启蒙思想的《清议报》、《新民丛报》的影响,为了拥护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曾参与倒袁斗争。在抗日战争时期,他虽然从事历史考证研究,但却有着鲜明的现实关怀与经世思想,他在《明代广东倭寇记》、《李德裕会昌伐叛集编证(上)》及《唐唐临冥报记之复原》等考证之作中,“表达了对日本军阀侵略中国的严正声讨,以及侵略者必亡的识见”[9]。可见,随着时代潮流而前进,是新中国成立后岑仲勉能够顺利接受马克思主义理论,并自觉地与学术研究相结合的内在原因。

此外,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岑仲勉虽然未有自觉地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史学方法,但是新历史考证学家“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以联系的观点分析史实、以‘通识’的眼光考辨史料的方法,都与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基本方法相沟通”,因此觉得容易接受唯物史观,“又因其比以往的学说具有更高的科学性和巨大的进步性而感到眼前打开了一片新天地”[10]。所以他认为:“辩证唯物论及历史唯物论为目前亟须探究之一种科学,其学固甚精深,非仓卒可以卒业,要非令人不能不了解之学问。”[11]88又说:“黄河尚可以根据马列主义的原则来改变,人们是有认识的,更应该应用马列主义来改造自己。”[12]可见岑仲勉学习唯物史观是自觉的,并充分认识到了其学术价值。他在1957年出版的《隋唐史》一书,便鲜明地贯穿了唯物史观的指导,较为集中地展现了他“运用唯物史观来解决中国古代史的问题”取得的崭新进展。

岑仲勉《隋唐史》的一大特色是视野开阔,内容丰富。新中国成立前,岑氏的隋唐史研究多为史料厚重、考证缜密之佳作,其关注点聚集在历史地理考证、交通史及唐代文人文集整理与发覆等方面;新中国成立后,他不断拓展研究领域,在较为广阔的层面上反映了隋唐两代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科技、水利、交通、民族关系、商业发展与贸易及社会生活的各个面向,从多维度、不同方面反映了隋唐两代生产发展与社会进步,可谓隋唐两代之全史,比之前研究领域大大拓宽了。仅从岑仲勉对隋唐时期商业贸易的研究这一侧面来看,有学者指出,20世纪“对唐代商业贸易着力甚多且具有相当参考价值的主要有吕思勉、岑仲勉、韩国磐、王仲荦等所撰之断代史著作”[13];而吕著《隋唐五代史》出版于1959年,韩著《隋唐五代史纲》出版于1961年,王著《隋唐五代史》则出版于1988年,皆比岑著晚出,由是便不难看出岑氏在该领域的开拓之功。在岑仲勉之前出版的陈寅恪、蓝文徵、杨志玖等人的隋唐史著作,在论述的广度上似乎亦未达到岑著所开拓的领域。

在中国历史上,统一是历史发展之必然所趋,但是由谁来统一?在什么形势下能够完成统一?则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岑仲勉因掌握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与方法,故能透过历史的表面现象,探寻历史发展的规律性。在他看来,隋之统一南北、陈之灭亡有着历史的必然性,而这一必然性又是由众多的可能性构成的。首先,突厥至开皇之初因内争、分裂而导致实力削弱,隋文帝得以招抚,遂使隋之统一无北顾之忧。其次,陈后主昏庸无能,手下又乏贤臣良将,以致统一北方不具备可能性。再者,自西晋短暂统一以来,南北朝长期分裂,致使社会发展缓慢,但分裂中也有局部地区的统一,为全国规模的统一储蓄了能量,至隋文帝时期,统一已成为历史发展的大势所趋。最后,隋文帝在即位之初,便处心积虑地以平陈为目标,自身具备统一全国的才能,加之手下韩擒虎、贺若弼等良将辅佐,遂能完成统一大业。基于以上分析考量,岑仲勉如是评价:“分裂二百七十余年,而南北统一的成功落在隋文身上,那是属于偶然性。但就政治材干、军事布置上说,隋文比陈后主胜过许多,由于这一点,在某种条件上,他就成为统一南北的伟人;总之,他的活动,仍是历史必然性(南北统一)所促成。”[11]93综观岑氏所论,他能看到统一是历史发展之必然性,由谁来完成统一的事业则具有很大的偶然性,由于隋文帝具备了统一的条件、把握了时势之发展,所以历史统一之必然性促成其来完成统一之大业。这种评论一方面从客观形势出发认识到了历史的演变和走向,另一方面也注意到了英雄人物在历史上的地位与作用,所论全面辩证而又互相联系,已经触及历史发展的规律性。这一深刻见解,是他建国后学习唯物史观并运用于历史研究的结晶,在对历史发展的深层次认识上达到了升华,因而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和说服力。

在《隋唐史》中,岑仲勉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历史研究相结合,对事物的演进发展作出了新探索。他根据毛泽东的《实践论》“人类认识的历史告诉我们,许多理论的真理性是不完全的,经过实践的检验而纠正了它们的不完全性”,认为入唐以后诗格经历了三次实践的变化乃臻于完备,逐渐探索出诗格演进发展的新路径。他指出,唐代五、七言诗是“文人”的鉴赏品,非群众的鉴赏品,缺乏音乐美感,直到国人将乐谱与诗配合歌唱,同时又创为平起、仄起等格调后,唐诗才真正踏上声律之途与乐复合,“是为诗格通过实践后之第一次变化”。诗虽然可唱了,但诗是整齐的,而乐谱是变化的,两者复合总有削足适履之感,遂文人在略微了解音乐之变后,乃长短其句法,使入奏之辞能与谱相适应,便构成了晚唐至宋代的“词”,“是为诗格通过实践后之第二次变化”。经此次变化,诗与谱合,但能够通达诗、乐者仍属少数,当诗、乐能接近群众而仍保持着两者的配合,且于谱中间歇处插入说白时,便出现金、元时代“曲”之一格,“是为诗格通过实践后之第三次变化”。“此一连串的变化,系由‘诗为主体’转入‘乐谱为主体’之时期,诗格乃益臻于完备及美丽,是进化的,不是退化的,所谓‘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之循环也。”[11]242岑仲勉以实践的观点为指导,考察自唐诗至宋词至元曲的演变脉络,发现诗格在不断经受实践检验后获得新发展,这一结论很有意义,它证明岑氏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历史研究相结合,上下贯通、互相联系,以辩证眼光对事物演变发展作出了新探索,在学术上取得了创新成果。

岑仲勉在隋唐史研究领域留下的丰厚遗产至今灼然犹新,有待于进一步发掘与阐释。十余年前河北教育出版社在名家名著辈出的20世纪择取30余部史学名著予以出版,岑仲勉《隋唐史》榜上有名,可见真正有价值的学术著作终会得到社会认可并有着长远的生命力。

三、将学术研究与推动社会发展相结合

岑仲勉晚年的史学成就,还体现在他1957年出版的六十余万言的《黄河变迁史》。他搜考历代“正史”之《河渠志》、《地理志》,及官私地理著述,对黄河的历代河患、河道变迁、治河方略、治河技术以及治河得失作出了深入考证与翔实分析,不仅为当时的“水利建设提供了宝贵的参考资料,同时也推进了水利史、历史地理等有关学科研究工作的深入”[14],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与现实意义。

《黄河变迁史》一书是岑仲勉晚年学习了唯物史观之后,自觉将学术研究工作与推动社会发展相结合的成功之作。1950年,岑氏在中山大学讲授隋唐史一课,在讲到隋炀帝开通济渠时,发现“那一回的工程,不过承袭古代遗迹,再加扩大”而已。于是,他进一步查阅郦道元《水经注》与南北朝的交通史料,对古代黄河的真相获得了进一步的认识。之后,他又细读《禹贡》与《史记·河渠书》等著作,目的是要发掘黄河的历史与变迁,辨析古人对黄河史研究存在的误解,进而弄清“上古黄河的真相”。同年,淮河流域遭遇了历史上罕见的特大洪涝灾害,毛泽东提出了大力治淮的问题。岑仲勉从报纸上获悉后,认为黄河邻近淮河,治淮成功后,应继大力治黄,因此他决定对黄河变迁的历史作翔实的考察,从而为当前的治河提供可靠的历史依据。他指出:“我个人在可能的范围内,应该继续向黄河变迁史努力发掘,庶可略尽一部分为人民、为广大群众服务的责任。”[15]8在具体实践上,他认为只有“先把历朝史志剩下来的黄河史料,有时并旁参私家的著述,整理清楚”,才能“供治河者参考”[15]711。显然,这一研究取向与民国时期专事史实考证的研究旨趣有所不同,其中缘由主要应归因于新中国成立后他接受了进步史观的指导,因而在学术研究上也能兼顾“求真”与“致用”两个面向。

岑仲勉对黄河变迁史研究的另一特色,是重视“通”与“变”的结合。众所周知,他在史语所时期专注于隋唐史的研究,虽然于断代史研究中蕴涵着通识意识*按,傅斯年在1939年4月17日致岑仲勉的信中即称赞岑氏之作“疏通致远”。此信由台湾“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事务室主任吴政上先生提供,特此致谢!,时常将研究的范围向上延伸至南北朝、向下拓展到五代,但仅是做到了局部的贯通,而《黄河变迁史》一书却写出了黄河自先秦至民国时期演变的历史,显示出作者恢弘的学术视野和提携史事的能力。岑氏通过对当时学者研究黄河史现状的分析,认为“古今不能打通,各自成一套”是研究中存在的“通病”[15]740,因此他力倡对黄河史作贯通的研究。在他看来,对黄河史进行研究与对人类社会发展史的研究有所不同,因为黄河的历史大致是自然的,并非像社会政治一级一级地向上发展,而是经过很长久时间,依然固定不变的。例如,每年的什么时候会涨?什么时候会落?根据以往的历史记载和经验进行精密的统计分析,大致可以推定,然而统计的原则是根据越长的时期,结果越近于准确,“所以黄河历史的研究,除开我们无法了解的之外,时期越长越好,不能偏重于任一阶段”[15]462。

尤为可贵的是,作者在对黄河史作贯通研究的同时,重视求“变”,对儒生不顾时势发展变化墨守前代治河方针的言论与做法提出了批评。他指出,古人治河的总结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但是“要随着事势的发展、环境的变迁而加以改进”,不可因袭前人而不知变通。他通过考察历代治河方略,指出西汉人的治河方案难脱《禹贡》提出的治河方法,因而“总免不掉脱离现实,而带着很浓厚的信古色彩”;宋人李垂倡导对黄河进行分流治理,依然存在墨守“经义治河”的传统,“忽视现实”,所以《禹贡》中的治河思想又被“旧本翻新”;同样在明人所提出的治河方略中,如景泰四年江良材的奏请、嘉靖六年黄绾与霍韬的奏请,“总是从迷信禹河一点而出发”,亦难脱“根据经义来治河”的窠臼。[15]9、267、363、514故岑氏强调:“墨守着《禹贡》的残篇,用经义来治河,以为但使能够恢复‘禹河故道’,便可安枕无忧,那真是食古不化的书呆子,在二十世纪的崭新时代,必被淘汰无疑。”[15]9以此来看,岑氏继承了自司马迁以来中国史学所具有的“通古今之变”思想,敏锐地洞察到历代河患的具体情形不同,存在的积弊亦有所不同,因此要因地制宜地制定治河方案。

再者,岑仲勉站在新的时代高度,对过去的黄河史研究予以重新审视,辨析了前人研究中存在的错误,不仅具有还原历史本来面目的学术意义,而且为后人研治黄河史提供了较为可靠的资料。他说:“我们生于二十世纪时代,最要是利用科学方法,从中古以前的蒙昧史料,探索多一点前人所未知的消息,纠正前人一部分的错误;简单地说就是廓清旧有的疑团,增加后来的认识。”[15]463根据这一认识,他对黄河重源说、《禹贡》产生的时代、汉代邺东故大河断流的时间、隋唐时期黄河南边济水断流的时间及原因、“贾鲁河”的名称等一系列问题做出了深入翔实的考辨,其中虽然不无商榷之处*如史念海与谭其骧先后对岑仲勉提出“《禹贡》里流经河北平原的河水,是战国时周定王五年黄河改道时才形成的”观点进行了商榷。参见史念海《论〈禹贡〉的导河和春秋战国时期的黄河》,《陕西师范大学学报》1978年第1期;谭其骧《西汉以前的黄河下游河道》,见《历史地理》第一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但大抵反映了作者在这些问题上的创见。比如,清代黄河史研究专家胡渭在《锥指例略》中指出,黄河河道曾发生五次大的变动:第一次为周定王五年之河徙,第二次为王莽始建国三年河决魏郡,第三次为宋仁宗时商胡决河,第四次是金章宗明昌五年河决阳武故堤,最后一次是元世祖至元中河徙出阳武县南,新乡之流绝。岑仲勉经过搜集各类史料,参核比较,考证出金章宗明昌五年黄河并未出现“大变”,“这年的河决只是离开汲、胙城两县,经阳武取直线冲出,毫无分流于北清河的痕迹。像这样的水道移动,在黄河变迁史上实司空惯见”。他进一步依据胡渭对“河变”的划分标准对明代的“河变”进行了梳理与考察,发现“明代配称作‘变’或‘徙’的总有许多次”,因而胡渭的统计是“不切合实际”的。岑仲勉对胡渭观点的纠正,目的是要肃清人们思想认识上形成的定势。因为一般人视胡渭为黄河史研究之权威,所以对于他的考证成就很少怀疑,这样便易于使人产生一种错觉,即黄河经历二三千年,大变才发生了五六次,平均下来每四五百年才有一次,因而容易错估了黄河的危险性而降低了对它的警戒;其次是,以为某一个长时期当中确实没有什么河患,因而高估了那个时期治河的成绩,更进一步误信当时某种治河方法确实有效,失去了纠正错误、改变方针的机会。[15]14-23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岑氏对前人错误的辨正实有重要价值。

在《黄河变迁史》中,岑仲勉还就历代治河的得失成败进行了总结,进而为当时的黄河治理提供了宝贵的意见。历来研究黄河史的学者均要对王景治河成功的原因作出探讨,岑仲勉亦不例外。他因学习了唯物史观而对于这一问题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指出王景治河取得成功的最根本原因在于“他能够认识自然的真理,顺黄河的规律性,把两大支分流保留起来,又针对河之易淤,把多量泥沙转移到别处,而仍兼起减水、滞洪的作用”[15]281。尽管学界对于王景治河成功原因的探讨见仁见智,但岑仲勉的观点是站在人类如何利用自然规律来改造自然的角度进行的探讨,因而更具有理论价值。同时,他又不将黄河从东汉永平年间直至唐末未出现大变动的原因归功于王景一人,而是认为“中间还靠着计不出的劳力继续维持住他的成绩”[15]22。这种看法较之前人的见解,显然更为全面和辩证。同时,他从全局与局部的关系切入,对明代潘季驯的治河得失进行了评骛,认为潘氏治河奉固堤为圭臬,且将治河的重心放在下游而不顾及上游,缺乏全局思想,因而并未取得甚大成就。潘季驯之所以在治河史上享有盛名,原因在于张贞观、胡渭、靳辅等人的一再称颂,潘氏治河的盛誉因而确立。*参见岑仲勉《黄河变迁史》第十三节下“五批评潘季驯的束水攻沙”。对于历代河患的原因,岑仲勉极为赞同谭其骧的四点总结:(1)森林的破坏;(2)草原的破坏;(3)沟洫的破坏;(4)湖泊和支津的淤塞。因此他指出谭氏的观点也是《黄河变迁史》一书“所历历主张的”[15]325;与此同时,他对明代刘天和采取“植柳以护堤岸”的做法大力表彰。这些均说明岑仲勉已经意识到了黄河之患及其治理与生态环境之间的内在关系。

岑仲勉因进步史观指导而研究黄河史,在当时取得了重要成就,诚如历史地理学家马正林所言:“岑仲勉同志的《黄河变迁史》一书,详细论证了历史黄河的大势、河患和治河方略,辩证前人有关黄河问题研究中的错误,提出了自己的新见解。”[16]正是因为岑氏在史著中提出了创新见解,所以他的研究成果才能超出国界,受到外国学者的肯定与赞誉[17]。

四、哲理上的有益启示

岑仲勉一生治历史考证之学,多有创获,新中国成立后得学唯物史观,从而将历史考证与史观指导有机结合,不断开创治史新境界,除了在隋唐史与黄河变迁史两个领域取得显著成就外,在中国古代经济史等领域也取得了重要成就,并在《历史研究》、《历史教学》、《中学历史教学》等刊物相继发表了《租庸调与均田有无关系》、《唐代两税基础及其牵连的问题》、《西晋占田和课田制度之综合说明》、《就占田课田问题再说几句话》等文章;积极参与中国古代社会分期的探讨,完成《西周社会制度问题》的撰著,在理论指导与实证研究的结合下提出了西周封建说。综观岑仲勉晚年史学成就,不仅视野开阔、研究领域宽广,而且对社会历史问题作出了深层次探索,自觉将史学研究与推动社会发展相结合,同时在治史理论与方法、治史境界与成就上都有所提升。

作为新历史考证学派之一员,岑仲勉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史学研究取向与成就,确实给予我们许多有益的启示,即史学研究应当兼具史观与史料、兼顾求真与致用。新历史考证学派极为重视史料的拓展,这给他们的治学带来了两方面的影响:一是拓展了他们的考证范围,对于前人因史料缺乏而失考的问题,他们能够发前人所未发;一是无限地追求史料、迷信史料,往往陷入繁琐的史料之中而无法自拔。史料固然重要,但过分强调史料而轻视理论的指导则难免使研究限于史料一隅,而于历史发展的大转折、大关节、大变化失于考察。唯物史观重视对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进行探索,恰好可以弥补新历史考证学派对理论重视不足的局限,因而它为许多新历史考证学者所乐于接受,并结合自身重视考证、重视史料的特长,在史学研究的多个领域作出了突出成就与贡献。同时,求真与致用二位一体,不可偏废。20世纪上半期,在新历史考证学派中确实存在一种“为学问而学问”的研究倾向,但也有不少学者,如顾颉刚、陈垣等从事有意义的史学,通过史学研究来激励民族的士气,为当时的抗日战争服务。新中国成立后,更多的新历史考证学者接受了唯物史观指导,治史或与推动社会发展相结合、或与维护国家民族利益相联系、或以推进学科的深入发展为目的,从而使他们的史学研究灌注了时代的精神,至今仍有着旺盛的生命力。这笔珍贵的学术遗产,仍需要我们认真发掘、总结与继承,进而为当今史学的发展增加推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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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8444(2012)01-0084-06

2011-10-14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北京师范大学“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培育基金”。

张峰(1981-),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史学史研究。

责任编辑:仇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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