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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史学”流派与唯物史观

2012-04-13刘永祥

关键词:经学唯物史观史学

刘永祥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史学研究所, 北京 100875)

“新史学”流派与唯物史观

刘永祥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史学研究所, 北京 100875)

涌起于20世纪初的“新史学”思潮在五四以后并未消亡,而是逐渐演变为一大流派。其与唯物史观并不属于同一体系,但在史学主张上存在着诸多相通和暗合之处。因唯物史观居于更高的理论层次,故而就两派的相互影响而言,究以新史学受影响为大,有的学者甚至发生治学方向的转变;同时,也有学者在对唯物史观部分观点予以吸收的基础上,试图对新史学体系进行修正和重构,以与其相抗衡。具体而言,唯物史观对新史学派影响最为突出者,是其核心历史解释观点,即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运动决定社会基本进程;推动和影响社会进程的诸项原因中,经济的前提和条件归根结底是决定性的,而与其他条件形成合力。新中国成立以后,新史学派继续加强或重新学习唯物史观,从而使学术研究达到新的境界,其中以周予同最有代表性。

“新史学”流派;唯物史观;吕思勉;萧一山;卫聚贤;周予同

近年来学术界对20世纪中国史学给予了越来越多的关注,取得了不菲的成绩,其中对“新史学”的研究也颇为可观并达成了一定的共识。然而,共识性结论往往会使学术研究陷入瓶颈,而改变这种现状的有效方法则在于转换新视角、挖掘新史料和发现新问题。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将新史学视为一大史学流派,重点考察其与唯物史观的内在学术关联。惟所涉问题甚多,非一篇短文所能涵纳,故仅就典型问题提出观点,以起抛砖引玉之效,不当之处,尚祈方家教正。

一、“新史学”与唯物史观的学术关联

从学术史演变的观点加以审视,以往关于新史学的研究存在着明显的不足与局限。从时间上讲,主要限于20世纪初年一段时间,而未深入研究此后从五四时期至三四十年代新史学作为一个学术流派的发展。从研究内容上说,主要限于梁启超本人在20世纪初年的若干论著,以及基本上同一时期其他一些学者在理论上提出的主张,而未深入考察这一学派在各个史学领域所取得的学术成就,这派史家所显示的共同性和各自存在的独特性,以及这一学派与稍后形成的新历史考证学派和马克思主义史学派之间的关系。

事实上,新史学不仅是一个思潮,而且形成一个流派。其根本特点,首先集中地体现于梁氏的《中国史叙论》和《新史学》。由于这一理论主张和学术方向既符合于时代的要求,又符合于史学发展的内在趋势,因而成为20世纪前半期一大批史家共同的信仰和旗帜,比如,夏曾佑、萧一山、张荫麟、吕思勉、周予同、卫聚贤、杨鸿烈、陆懋德、金毓黻、王桐龄和姚名达等。他们的共同特点或基本宗旨,主要包括:重视史观的理论指导作用,强调史学理论对历史进程的解释,探寻历史因果并力求总结演进法则;在历史视野上,强调“整个的”史学观念,主张突破政治史范畴,而力求反映人类社会生活全貌,写出不同社会阶层在历史上的作用,叙述政治、经济、军事、民族、文化、外交各个方面的互相作用及其对历史演进的影响;坚持求真前提下教育国民和鉴往知来的史学致用观和目的论,批判以帝王将相为中心的旧史,倡导以“民史”取代“君史”,因而重视叙述下层民众的生活状况;主张运用归纳、比较等科学方法,尤其重视考察史学与其他学科的关系,倡导跨学科的治史理念;突出通贯意识,重视通史编纂,崇尚整体性、系统性的大规模“著史”,同时讲求史书表现形式的多样化等。

显然,从大方面的史学主张来讲,新史学与马克思主义史学之间存在着诸多理论上的共通性,而与新历史考证学存在着较大的区别。有的学者据此认为,新史学被“新汉学”所腰斩,而由马克思主义史学重新予以接续。*参见王学典《新史学和新汉学:中国现代史学的两种形态及其起伏》,《史学月刊》2008年第6期。另可参见王学典、陈峰《二十世纪中国历史学——“新史学”与“新汉学”的百年轮回》,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骤看起来,这一观点似乎颇有道理,深究下去,即会发现并非史学发展的真相。以1917年胡适归国为临界点,此后新历史考证学确实在当时学术界形成风气并产生巨大影响,而马克思主义史学也开始萌芽并逐渐显现出强劲的势头,因此学界一般将其称为民国史学的两大主干。然而,两派之外的诸多学者,如上文所举,他们并不专注于“考史”,用以解释历史的体系又非唯物史观,而与新史学实同属一脉,此即新史学流派。与萧一山同时代的胡秋原曾有一段回忆:

民国十一二年之际,是中国史学一大危机时期。这时有两种流行的史学思想。一是西化派误解科学方法,且以为疑古就是考证方法,因此就有钱玄同、顾颉刚的古史辨。与此并行的,就是认为史学就是史料学,史料学以地下史料为第一,所以考古学就是史学。二是此时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已为中国学界所知,首先以唯物史观解释中国历史者实为胡汉民先生。其后则有俄化派之郭沫若以俄人曲解之唯物史观曲解中国历史。此外,还有一种思想虽不甚重要,但也发生并不良好影响的,是新康德派学说,以科学为法则定立之学,历史为个性记述之学。梁启超先生写《中国历史研究法》时力言研究历史要研究历史的因果关系,可说极为正确。但他看了新康德派之书后,立刻将其正确之见取消。在一般前辈缺乏定见之时,萧一山先生以一位二十二岁得青年肯定史学要研究历史的因果关系,说唯物史观值得注意,但是,历史必须是文化、政治、经济的历史,必须注意三者及三者之关系。这在当时,真是难能可贵的。[1]

他对唯物史观和梁启超晚年史学的看法并不准确,所评论的又仅萧氏一人,但从中却可明白看出,在新考证派和唯物史观派之外,确然存在着有别于两派而承继新史学者。通过对史料的深入挖掘和对各家治史宗旨的全面考察,即可发现传承新史学学脉的绝非少数,且不乏一流学者。限于篇幅,难以作详细举证,但可以肯定的是,新史学作为一大流派持续发展的观点无疑是可以成立的。大致而言,20世纪初是新史学思潮涌起并初步呈现学派特征的时期,五四前后为新史学形成流派并日渐成熟的时期,三四十年代则是其深入发展并达到顶峰的时期。这一流派学者众多,成就斐然,与新历史考证学和马克思主义史学并为20世纪前半期三大史学流派,他们互相渗透、影响,一齐构成晚近民国的史学基本格局并共同推动中国史学向前发展。

其次,新史学与马克思主义史学之间确然存在着某些理论上的共通性和内在暗合之处,如注重历史解释,强调史学致用,关注社会全貌,重视民史记载,倡导跨学科方法等,但若贸然将二者划入同一史学理论体系,则显然是不符合历史实际的错误做法。因为,就两派最核心的特征“注重历史解释”而言,新史学派基本以进化论为指导来寻求历史演进的因果法则,后来虽发展到“综合史观”的层次,但总体而言显然未达到唯物史观的理论高度。换言之,新史学在历史解释体系的科学性、完整性和严密性上都与后者有明显的距离和区别。准确地说,马克思主义关于史学理论和方法所提出的诸多重要原理,新史学派只是片断地提出,或者朴素地认识到,而马克思主义则明确地、系统地提出了一整套科学的历史观和方法论。当然,新史学派有自己的理论体系和学派特色,并且在诸多史学领域取得卓著的成绩,甚至在某些方面还可以弥补当时唯物史观派在理论运用上的不成熟和某些偏颇之处所带来的不足,从而与马克思主义史学一齐为20世纪中国史学向更高阶段发展作出特有的贡献。“腰斩”和“接续”说的错误在于,被日渐兴盛的新历史考证学的史学风气所迷惑,没有看到新史学思潮在五四以后逐渐演变为史学流派的趋势,又因发现马克思主义史学在理论主张上与新史学有共通之处,故而得出这一结论。实际上,新史学长期以来对历史解释的追寻和宣扬,也为避免中国史学界完全陷于考证一统的呆滞局面和停留在方法论探讨的层次上作出了独有的贡献。两派都旨在为人类历史发展寻求科学合理的解释,而唯物史观无疑居于更高的史学理论层次,具有更严密的学术体系。因此,在并行发展的过程中,两派虽互有影响,然究以唯物史观对新史学的影响为大。事实上,新史学派中也确有不少学者受到唯物史观的影响甚至最终接受了唯物史观。

二、“新史学派”对唯物史观的不同态度

新中国成立以前,新史学派中受唯物史观影响最大者当推吕思勉。他曾在总结思想转变时有言:“马列主义初入中国,予即略有接触,但未深究。年四十七,偶与在苏州之旧同学马精武君会晤,马君劝予读马列主义之书,尔乃读之稍多。于此主义,深为服膺。”[2]440可见,当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之初,吕氏即曾予以关注。而且,所谓“略有接触,但未深究”,实际上是已经略略受到其影响。“一九二O年先生所写的《沈游通信》、《南归杂记》、《〈一个不幸娘们〉的跋语》等篇,反对迷信,提倡科学,抨击封建家族制度,反对封建势力。高唱男女平等,向往民主自由,对马克思学说已有初步认识。”[3]384这种影响从其《白话本国史》中对春秋战国时期社会经济变迁的论述以及从阶级关系和社会组织变迁分析历史可以看得出来。比如,他在论述春秋战国时期游士风气兴起的原因时,认为这与当时的社会情势密切关联,指出东周以后,“贵族政体渐次崩坏;做专官有学识的人,渐变而为平民;向来所谓某官之守,一变而为某家之学;民间才有‘聚徒讲学’之事……民间有智识的人,一天天增多;贵族里头,可用的人,一天天减少”,因而不得不进用游士,而当时讲求学问的人,则渐渐以利禄为动机,“可见得社会的文化,和物质方面大有关系”[4]114-115。约在1930年以后,吕氏对马克思主义“深为服膺”,而这在其《吕著中国通史》和《秦汉史》等著作中都有所反映。比如,旭君所撰《因事命篇,不拘常格》一文对《秦汉史》评介说:“吕思勉先生中年以后接受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按照马克思‘以经济为社会的基础’的观点来研究社会历史的发展,因此《秦汉史》议论精深透辟,颇多创见。”[3]488吕先生还在赠给女儿的诗《再示荣生》中写道:“圣哉马克思,观变识终始。臧往以知来,远瞻若数计。”[3]460不过,需要指明的是,其理解尚流于偏颇。他在郭斌佳的译作《历史哲学概论》一书上所作的眉批中写道:“马克思之说,虽受人攻击,然以中国史事证之,可见其说之确者甚多,大抵抹杀别种原因,则非是,然生计究为原因之最大者。”[3]406这显然是将唯物史观极端化、简单化为以经济变迁解释历史,虽然后来他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逐渐深刻、全面,但从其一生著述中来看,对其影响最大的依然在于重视社会经济的探究。

最先从方法论上提出以史学研究经学,并尝试运用新史学理论对两千年经学进行客观、公正、系统清理的周予同,虽然是在新中国成立以后才真正接受唯物史观,但其在自传中说:“我研究中国的经学与史学,主观上是要从思想上文化上清算长期的封建社会……清算封建社会,如同医学家解剖尸体,需要有犀利而合适的解剖刀。我年青时试用过多种解剖刀,也就是中国的和西方的社会历史学说,主要是进化论。但用来用去,还是认定只有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才能帮助我们解决封建的、资产阶级的学者们总是纠缠不清的种种问题,指引我们把社会历史的研究变成科学。我在五四时代就已结识毛泽东同志,听过李大钊同志的演说,也访问过鲁迅先生。他们努力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实事求是地解决中国面临的各种问题,使我十分钦仰。我觉得我们研究学问,也应该走他们开辟的道路,解剖刀才能发挥作用,既不会泥古不化,也不会乱砍一气。”[5]这段话非常清楚地描述了其治学的转向,而且说明其在早年就已经对唯物史观学者表示钦佩。事实上,他早年的思想和活动是受到马克思主义者影响的,不仅以无畏的勇气对封建社会予以思想文化上的清算,而且还亲身参与了许多社会活动,并受到毛泽东等人的重视。周谷城曾回忆说:“1924到1927年大革命时期……他这时在上海也站在反帝爱国斗争一边,曾与老友胡愈之、郑振铎等公开写信揭发蒋介石发动的‘四·一二’大屠杀的真相,影响颇大,令人敬佩。这次活动,党是注意到了的;抗日战争爆发的前夕,我接到毛泽东主席信,信中就提到周予同,足证领导的重视。解放以后,华东军政委员会刚成立,予同和我,同时接到毛泽东主席的命令,任我们为华东军政委员会的文教委员会委员,不是偶然的。”[6]423这是周予同后来彻底转向唯物史观的思想基础。

无独有偶,梁启超在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学生卫聚贤,曾于20世纪30年代初“在北平山西蒲州会馆中,经常和一些持历史唯物论观点的朋友聚会,研究探讨学术问题。因思想激进,受人排挤和忌妒,找不到教书的地方,投稿也未能发表,待业期间时采用唯物史观方法,搜集了大量资料,结合摩尔根的《古代社会》等书,来研究中国的社会发展历史,写成了《母系时代》、《奴隶社会》等篇,合编为《古史研究》第三辑出版”[7]305。

当然,也有些新史学派学者在唯物史观日渐兴盛以后,在对唯物史观部分观点予以吸收的基础上,尝试对原有史学理论体系加以修正和深化,以与唯物史观相抗衡。其中,作为新史学派嫡系的萧一山即是如此。通过前文胡秋原的回忆我们知道萧氏认为“唯物史观值得注意”,而其所认可的是唯物史观对经济的重视。他说:“近世《唯物史观》之学说兴起,谓经济之趋势,当求诸历史;历史之变迁,亦根据于经济:二者有相互之关系,而历史之因革,尤以经济为转枢。此盖社会主义之大旨,而以目前的实际的生计问题为中心者也。吾人既不能不认生计为历史上最重要之问题,亦不能认文化政治纯受经济之支配。盖普通史之内容的评价,为文化、政治、生计三者:文化在社会上占最高地位,故能指导一切;政治握社会上最大权力,故能支配一切;而个人之生存,社会之维持,又端赖生计,其感受性最敏速最普遍者也。本书取普通史例,故三者亦均衡诠叙之。”[8]叙例《清代通史》中关于社会经济、人民生计的内容几乎占据了全书的五分之一强,这种前所未有的创制,固然是受到新史学反映人类社会生活全貌、重视“民史”记载理念的影响,但其中唯物史观所起到的作用也绝不容忽视,甚至要更大一些。不过,萧氏并不认同将经济基础视为决定人类社会历史进程的根本条件,依然继承、发挥梁启超观点而将政治、经济、文化三者均衡地、综合地看待,认为三者无所谓轻重、先后之说。*梁氏认为:“人生活动的基本事项,可分三大类,就是政治、经济、文化三者……人类社会的成立,这三者是最主要的要素。拿人的生理来譬喻吧。有骨干才能支持生存,有血液才能滋养发育,有脑髓神经才能活动思想。三者若缺少其一,任何人都不能生活。一个人的身体如此,许多人的社会又何尝不然。拿来比较,个人的骨干等于社会的政治,个人的血液等于社会的经济,个人的脑髓神经等于社会的文化学术,一点儿也不差异。”(见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九十九,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23页)而且,萧氏将唯物史观片面地、简单地理解为一切历史研究仅从经济出发,认为唯物辩证法相对于黑格尔唯心辩证法并无根本性进步,主张物质与精神同时并在,不分先后,而认为只有儒家的中庸文化才是不偏不倚、执两用中的辩证法。

此外,像张荫麟将马克思唯物辩证法等同于黑格尔唯心辩证法,将唯物史观错误地理解为一条鞭式的社会演化论;陆懋德认为唯物史观将物质与精神割裂开来,只强调经济的第一性而忽视意识的反作用;杨鸿烈将唯物史观简单地归为经济史观,并进而否定阶级分析法等,都错误地将唯物史观极端化和简单化,从而主张综合多种历史解释观点,而又都试图纠正唯物史观物质决定意识的看法,主张物质和精神不分先后,同时并存。他们在主观上都试图要超越唯物史观的理论层次,相对新史学的原有解释体系而言,也确实有了很大的进步,但从根本上讲,均未能跳出唯心论的窠臼。限于篇幅,不再展开。

三、唯物史观对“新史学派”的具体影响

唯物史观是一套严密、深奥的科学理论体系,但在传入中国史学界后,被关注最多的还是其最核心的历史解释观点,即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运动决定社会基本进程;推动和影响社会进程的诸项原因中,经济的前提和条件归根结底是决定性的,而与其他条件形成合力。甚至在当时的学术界,以经济入手研究历史成为马克思主义史学的标志。萧一山就曾在《近代史书史料及其批评》一文中评论说:“海上诸作,常以唯物史观为经济史研究之中心,其成就亦有未宏。”[9]卷四142这种简单化的理解显然存在着极大的偏颇,也是当时许多学人的通病。然而,以新史学派所受唯物史观的具体影响而言,重视对社会经济和社会组织等基本情形的研究无疑是其中最要者。

吕思勉少年时所倾心的是“旧日的经济之学”[2]435,青年时即关切物价变迁并留意收集资料,关心国计民生,力倡社会改革,夙抱大同理想。这些都成为其最终接受唯物史观的思想基础,而对社会经济和社会组织尤为重视。综观其一生著述,上述内容占有极大比例。因此,其在评价他人著述时对此也极为留意。钱穆曾回忆说:“诚之师盛赞余书中(按,指《国史大纲》)论南北经济一节。又谓书中叙魏晋屯田以下,迄唐之租庸调,其间演变,古今治史者,无一人详道其所以然,此书所论诚千载之眼也。此语距今亦逾三十年,乃更无人语及此。”[10]吕氏后来著《历史研究法》,则明确指出:“马克思以经济为社会的基础之说,不可以不知道……以物质为基础,以经济现象为社会最重要的条件,而把他种现象,看作依附于其上的上层建筑,对于史事的了解,实在是有很大的帮助的。但能平心观察,其理自明。”[11]

萧一山著《清代通史》的一大特色也在于对清代社会经济的重视。书中明言:“社会之结合,政治之成立,民族之交通,邦国之宁固,其趋势赴功,日进不已者,财为之趋也……故待农而是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而使民不匮……国势之存亡系焉。”又谓:“近世以来,社会主义勃兴于欧陆,马克思在其《共产党宣言》中,发表‘唯物史观’之原理……即社会上一切事物,皆以经济为其基础,故凡思想文化、宗教、道德、教育、政治、法律等罔不受其支配。自是以后,言史者虽不尽同情于其主张(参看上卷《叙例》),而向为人所不注意之经济问题,则已占据历史中重要之位置矣。”[8]第二册387-388可见,正如前文所言,萧氏虽然不完全同意将经济视为决定社会进程的根本性条件,但对此无疑表示了极大的关注。

值得注意的是,他们所重视的不仅仅是经济制度、财政收支、土地、赋税和人口等,而且尤为注意对人民生活情形的记载和论述。吕氏在《白话本国史》中即已有相关论述,此后在其通史和断代史中均设置人民生计和人民生活的专门章节;萧氏有关经济和人民生计的论述占到了《清代通史》的五分之一,这种写史未曾有见的新创制,被李大钊赞为“有清一代之中国国民史”[8]李大钊序。这里要指出的是,新史学主张反映人类社会生活全貌,重视“民史”记载,因而在事实上扮演了中国社会史研究先锋的角色。有学者认为:“梁启超将历史研究的对象从朝廷移向人民群众,借鉴其他社会科学的观点,具有打破政治史一统天下,将人类社会各种活动进行专门化、综合化研究的创新意义……这种历史研究对象和方法迥异千古的新史学,也正是直到今天社会史研究的基本特征。”[12]但是,在唯物史观对中国史学界产生影响之前,新史学派中还没有产生像吕、萧二氏这样能在形制较为完备的通史和断代史中予以系统记载和研究的著作,这既可以说明两派在这一理论主张上的内在暗合,也充分证明了唯物史观对推动新史学派在这一方面取得重要突破所发挥的关键作用。

此外,卫聚贤认为中国社会殷商以前是原始社会,商周为奴隶社会,周以后则为封建社会,并有计划地撰写了《五帝与原始社会》、《母系时代》、《氏族社会》、《奴隶社会》等文章,并计划再作《封建社会》,以成《中国社会史》,而且明确指出:“某一个社会阶段,不是突然产生的,也不是突然消灭的,在甲阶段时乙阶段的情形已经产生了,在丙阶段时而乙阶段尚未消灭。”[13]211尤其是,他划分社会形态的依据是生产方式。比如,他在划分奴隶社会的具体阶段时,指出:

殷代的初期以前对于俘虏,是杀烧埋,间使之作手工业,但不占重要生产位置,故谓之奴隶社会前期。

殷代使奴隶作工种地,占有重要生产地位,但奴隶尚可杀烧埋,是奴隶尚不得自由,所谓“纯超经济强制”,故谓为奴隶社会。

西周对于俘虏,不惟不杀,而且给与土地,使之耕种,主人岁取收入百分之七十,此即所谓“半超经济强制”,谓之农奴,谓之封建社会,谓之奴隶社会后期。

西周末年农奴有两次暴动,农奴已争到人民的资格。自后虽有新的奴隶产生,但奴隶无论如何总比人民少,在生产上已不重要,故谓之奴隶社会余尾。[13]277

撇开划分阶段是否正确的讨论,其受到唯物史观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他也曾明言:“欲明瞭中国过去社会的情形,先要明瞭中国过去的经济情形。”[14]同时,从其对经学的态度和分析,也可以看到这种影响。他指出在古代是不能对经典有所非议的,而资本主义思想传入中国后,则处处发生疑问,迨唯物史观的思想与方法传入中国以后,其可怀疑之处就更多。因此,“离经叛道之作……只有在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后,这才是可能的事”[7]。又如,其分析经学所以兴盛于封建社会时指出:“经学所以兴盛于封建社会,因封建社会是尊古的是不动的,在经学中所表现的是‘非先王之服不服,非先王之言不言’,‘勿欲速’,‘仍旧贯’。封建社会所以不动,由于中国中原少河流海岸线不弯曲,不足向外发展;靠近中国的民族文化均不及中国,不足以作比较及竞争。而中原大平原甚多,宜于农业,农业的人多足不出百里之外,是以形成不好动,不好动就不能改作,故尊古仿古,社会不进化而落后。”[15]从经济和地理条件角度立论,颇为精彩。当然,他所指的经学乃是在封建社会中长期占据主导地位的古文经学。

诚然,唯物史观对新史学派的影响并不仅仅表现在重视经济和社会形态方面,其他如辩证法、阶级分析法等也有所影响。比如,吕思勉在分析唐宋时代中国文化的转变时就明确指出:“中国的文化,截至近世受西洋文化的影响以前,可以分做三个时期:第一期为先秦、两汉时代的诸子之学。第二期为魏、晋、南北朝、隋、唐时代的玄学和佛学。第三期为宋、元、明时代的理学。这三期,恰是一个正、反、合”,“是一个辩证法的进化”[16]。而且,他在通史和断代史中对于古代社会的阶级情形都给予较多的关注,并明确表达了对社会主义的向往,认为这可以使得其夙来抱有的大同社会理想得以实现。他说:“年四十七……于此主义,深为服膺。盖予夙抱大同之愿,然于其可致之道,及其致之之途,未有明确见解,至此乃如获指针也。予之将马列主义与予旧见解相结合融化,其重要之点如下:(一)旧说皆以为智巧日开,则诈欺愈甚……得今社会学家之说,乃知诈欺之甚,实由于社会组织之变坏,非由于智识之进步……(二)超阶级之观点,希望有一个或一群贤明之人,其人不可必得……今知社会改进之关键,在于阶级斗争……(三)国家民族之危机,非全体动员,不能挽救,而阶级矛盾存在,即无从全体动员……故今日之社会主义,实使人类之行动,转变一新方向也。”[2]440-441这一思想在《吕著中国通史》中是有所反映的,读者可参读其中《财产》和《实业》两章。

萧一山一生致力于清史研究,同时大力倡导弘扬民族文化,因而试图从传统文化中寻求可以与唯物史观相抗衡的思想体系,而其最终找到的是儒家的中庸文化。他认为:“孔子是中国文化的集大成者,也是创造者……他集老墨法三家之大成,他创造了辩证的中庸文化……为什么说中庸文化是辩证的?因为宇宙间事事物物,只有一个整体的两方面——端,是相对的,而非绝对的,这两方面不管用什么术语来形容,都各有其定性,各有其道理,各成其内在矛盾发展之定律,这种自动发展的历程,不是单纯的循环,而是综合的变化,这就是辩证法的‘否定之否定律’。否定之否定是合题而不是正题,是新的阶段之构成,而不是旧的原状之恢复。但合题又为另一个发展历程之正题,由内在的矛盾而发生反题,则又必趋于另一个合题,如此往复而不息。孔子以一个‘诚’字代表事物的整体——犹之乎黑格尔所说的概念,马克思所说的物质。他说:‘诚者物之终始’,‘合内外之道也’。中庸说:‘诚者非自诚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故时措之宜也。’这是合精神物质两方面而言的,就黑格尔马克思更进一步了……至于辩证法的第二个基本规律是‘数变质,质变数’,孔子也常常的有所说明。中庸以天地山水为喻,谓一孔之昭,一撮之土,一卷之石,一勺之水,并不算什么,及其无穷广厚广大不测的时候,则万物覆载,宝藏财货兴殖焉……辩证法的最基本之‘对立一致律’,即所谓‘矛盾的统一’,和中庸的道理极端相合,故孔子以狂狷而得中行,以‘执两用中’而认识整体,其论政则兼黄老名法之长,其论学则兼体用圣王之妙。无处不表示他综合的一贯精神。”[9]卷一:3-5其诸多论述已与唯物史观辩证法颇为相近,只是错误地将唯物辩证法和唯心辩证法置于同等层次,否定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唯物前提,而以所谓“中庸”取而代之,实则是恰恰违背了他所信奉的社会进化论,而这与其政治倾向有着极大的关系。

四、新中国成立后“新史学派”对唯物史观的学习和运用

新中国成立后,政治上的大一统进一步加强了唯物史观在史学演进中早已呈现出的主流地位,新史学派学者除已经去世的和赴台的之外,大多开始重新学习唯物史观,从而将学术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境界。其中,就史学思想转变最为明显而言,当属周予同。

新中国成立后,周氏忙于教学和行政工作,因此直到20世纪60年代初“在为复旦大学历史系高年级学生讲授中国经学史的同时,也决心把自己数十年的研究成果来一番整理”[5],才陆续有文章发表。然而,紧接着的一场文化浩劫又使得他刚开始的研究工作被迫中断。待形势转好时,他却“早已被折磨成了废人”[6],再也无法从事其经学史研究了。这期间的研究成果,大多数都被无知者付之一炬或趁火打劫,今日可见的仅有十几篇文章。然而,这为数不多的篇章,却反映出周氏对于中国经学史的研究始终在追随着时代前进的步伐,即在学习唯物史观的基础上取得了根本性的新进展。上文曾提及,他治学旨趣发生转向后,“认定只有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才能帮助我们解决封建的、资产阶级的学者们总是纠缠不清的种种问题,指引我们把社会历史的研究变成科学”。其在《〈经今古文学〉重印后记》中批评初版的缺点在于“没有阐明今古文学的产生和演变与社会下层基础的关系”[17],而在《〈经学历史〉注释本重印后记》中则明言“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写经学史,这有待于我们的努力”[18]。大致说来,其贡献主要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重新厘定经学的相关概念和范畴。由于时代原因,经学史学科的重建需要一切从头做起,故而周氏首先对相关基本概念和范畴进行了界定,这是基础性也是带有根本性的工作。从他的归纳来看,此时其在原来注重经学发展大势、演变规律及因果联系等基础上,更加注重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注重阶级分析法的运用。比如,他指出经学的研究目的和方法应为:从史的角度来研究经学,而不是从原来的经学上去研究。第一,批判地继承文化遗产,为社会主义服务。第二,阐明经学在中国历史上所起的作用,正确地认识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第三,正确地估计经学与中国文化史的关系,以及经学在学术思想史上的价值。[19]此外,他在开列经学史参考书目时,第一部分即为理论指导类,包括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论哲学史》,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以及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等。

其次,对阶级分析法的灵活运用。这一时期,周予同对经学流派问题继续进行深入研究,突出特点是在原有基础上更加注重分析经学流派与政治的关系,运用阶级分析的方法考察经学流派的阶级性和继承性。他以今文学和宋学为例,指出西汉今文学的大一统、正名分等微言大义和宋学提倡的忠孝节烈、三纲五常、宗法制度等都是因为适应了当时统治阶级的需要而取得政治、学术上的优势。同时,又提出经学史上的学派,因为继承前人的经学遗产、汲取前人阐释经典的方法论,从而形成其治学方法上的一定共同点,即学派具有继承性,而这反映了经学范围内意识形态的相对独立性。对此,他指出既要考虑学派的共同点和基本一致性,又要注意其背后的阶级性,只有这样才能正确理解学派形成、发展和衰亡的根本原因,同时又要结合学派自身特点和时代因素进行具体分析。此外,他在考察王莽改制与今古文经学的关系以及清学演变时也尝试着运用阶级分析法,并从理论上总结说:“根据经学家在不同历史时期中对某些‘经学’问题的一定共同点的思想体系而形成经学派别,而这种派别归根到底又受经学家的世界观的直接支配。就其‘继承’的形式来看,有其师承关系或治学方法的基本一致性;但就其本质来说,是有其阶级性的,是和时代的特点密切相关的。”[20]

再者,较早展开对经史关系的研究并提出诸多卓有创见的看法。比如,他在分析经、史的起源后认为,最早的文化起源于史,因此史先于经。而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经史关系的演变则可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史附于经时期,两汉时代。当时,经典是法定的,是封建社会上层建筑的最高理论;而史着附于《春秋》经中,没有独立的地位。

第二,史次于经时期,魏晋至隋唐、北宋。史部开始独立,进而升格,终于出现“经、史、子、集”四部之名。

第三,经等于史时期,南宋至清末。南宋以后产生了“经等于史”之议。清代章学诚对此有所继承,更有所发展与创造。章学诚是重点人物,他说“六经皆史,道不离器”(《文史通义·原道》),这里有唯物主义的思想。

第四,经属于史时期,五四运动以后,直到今天。封建经学退出历史舞台,经典及其注疏都变成了史料。“六经皆史料”,这反映了社会状况的变化。

总之,从历史发展来看,史由附于经,而次于经,而等于经,以致现在的经附于史,有其一定的过程。[21]

虽然他对上述四个阶段尚未能展开详细、深入的论述,但其从宏观上对经史关系演变所作的科学历史划分,在中国经学史上是第一次,而且成为这一问题的公认权威,后来学者基本是在这一划分的基础上进行具体阶段的研究,因此,周予同堪称近代经史关系研究第一人。

此外,他在孔子研究方面也取得了一系列新进展,最为明显的就是修正其原先所持孔子与六经无密切关系的观点,而认为两者关系很密切。限于篇幅,不再展开。以上这些,都是他在逐步学习唯物史观之后取得的成绩,相较早期研究而言,显然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达到了新的境界。

需要附带一提的是,吕思勉在新中国成立后也继续深入学习唯物史观。他在1952年所写《三反及思想改造学习总结》(即《自述》)中说:“马列主义,愧未深求。近与李永圻君谈及。李君云:学马列主义,当分三部分:(一)哲学,(二)经济,(三)社会主义。近人多侈谈其三,而于一二根柢太浅。此言适中予病,当努力补修。”*吕思勉:《自述》,《吕思勉遗文集》,第452页。晚年在病中,他依然“读书不辍,阅恩格斯著《马尔克》”*李永圻:《吕思勉先生编年事辑》,载俞振基:《蒿庐问学记》,第510页。。这种难能可贵的精神再次充分反映出其学术思想随时代发展而不断前进。另外,陆懋德的学术转向也是在新中国成立后逐渐完成的,但其研究重心主要在于史料整理方面,于创作上并未能有超出前期的成就。

综上,虽然新史学与唯物史观并不属于同一理论体系,但由于二者都主张解释历史,而在某些理论和方法上存在着内在共通之处。因而相较新历史考证学派而言,新史学派更容易受到唯物史观的影响甚至发生思想上的根本转变。以上我们仅以几个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就几个方面作了简单论述,而关于这一课题还有诸多繁杂的问题有待学者们作进一步的深入探讨和研究。

[1] 萧一山文集辑委员会编.萧一山先生文集[M].台北:经世书社,1979:765-766.

[2] 吕思勉.自述[M]//吕思勉遗文集:上.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3] 李永圻.吕思勉先生编年事辑[M]//俞振基.蒿庐问学记.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

[4] 吕思勉.白话本国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5] 周予同.周予同自传[J].晋阳学刊,1981(1).

[6] 周谷城.怀念周予同教授[M]//周谷城史学论文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

[7] 卫月望.卫聚贤传略[M]//晋阳学刊编辑部.中国现代社会科学家传略:第九辑.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

[8] 萧一山.清代通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9] 萧一山.非宇馆文存[M]//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88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73.

[10] 钱穆.回忆吕诚之老师[M]//俞振基.蒿庐问学记.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136.

[11] 吕思勉.中国历史研究法[M]//史学与史籍七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37-38.

[12] 周积明,宋德金.中国社会史论(上)[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154.

[13] 卫聚贤.古史研究:第三集[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

[14] 卫聚贤.中国商业史[J].天南,1935(4).

[15] 卫聚贤.经学的价值[J].大学,1934(2).

[16] 吕思勉.吕著中国通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401.

[17] 周予同.《经今古文学》重印后记[M]//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增订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644.

[18] 周予同.《经学历史》注释本重印后记[M]//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增订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647.

[19] 周予同.中国经学史讲义[M]//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增订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830.

[20] 周予同.从顾炎武到章炳麟[M]//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增订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768.

[21] 许道勋,沈莉华,整理注释.周予同论经史关系之演变——纪念周先生诞辰百周年[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1).

K092

A

1007-8444(2012)01-0076-08

2011-10-14

北京师范大学“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培育基金”和“教育部博士研究生学术新人奖”。

刘永祥(1984-),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史学史研究。

责任编辑:仇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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