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简尚韵的意境营造——古代小品文对确立文学叙事的意义
2012-04-13李翰
李翰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一
如所周知,“小品”概念源自佛经,原指全本佛经之精简本,《世说新语》中记载多条殷浩、支遁讲读《小品》故事,皆为佛经简本。明代中后期出现众多以“小品”命名的文集,“小品”开始被广泛用以指称体制短小的文学作品,既包括散文,也包括诗、词、赋等,如陈继儒《晚香堂小品》、潘之恒《鸾啸小品》。由“小品”扩展为“小品文”,作为文体概念专指短篇散体文,则要迟至民国时期。1932年,林语堂创办《论语》半月刊,专门刊载大学者的小文章,两年后,《人间世》、《太白》、《新语林》等以刊登小品文为主的刊物竞相问世,并出现“科学小品”、“历史小品”和“幽默小品”、“讽刺小品”等栏目,一时掀起短文热潮。林、周等人的小品文以晚明为典范,推崇个人情趣、性灵,实与“五四”张扬个性的自由精神一脉相承,但在国事蜩螗的1930年代,不免会引起纷争,鲁迅先生就曾批驳林、周所推崇的以闲适、情趣为基调的小品文风气,认为这种“小摆设”式的小品文不会有大发展,“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1]但鲁迅先生投枪、匕首式的短文,一般多被看成是在文学史上开辟了一种新的文体——杂文,而谈到小品文,大家所以为然的,似乎还是林、周等人所推崇的风格。
不妨看看林语堂是怎样形象地描述这种风格:“略如世人,点卯下班之余,饭后无聊之际,揖让既毕,长夜漫漫,无以打发,忽闻旧友不约而来,排阀而人,不衫不履,亦不揖让,亦不寒暄,于是饮茶叙旧,随兴所之,所谓或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言无法度,谈无题目,所言必自己的话,所发必自己的衷情。夜半各自回家,明晨齿颊犹香。”[2]闲适、自由,注重趣味、意境与风神,概而言之,人生的艺术化与艺术的情趣化,“特以自我为中心,闲适为格调”,[3]即其所谓小品精神。
林氏论小品多以晚明文章为模式,实际上,这种追求个体自得、自适,非功利化的人生与艺术态度,至迟在魏晋即已滥觞于士人之间,林氏本人在明末文章之外,取则于魏晋的也不少。魏晋士人好老庄,嗜清谈,“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晋书·刘惔传》),摒弃事功,游心太玄,普遍推崇个体的自得之趣。而玄谈每以简淡为尚,言近旨远。故时人读佛经而嗜小品,写文章也不喜长篇大论。虽然“小品”在魏晋人的概念中并不包括文学作品,文学小品文的第一次高潮,却是出现在玄风大畅的魏晋六朝。如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吴均《与朱元思书》等等。清人许琏曾编《六朝文絜》,所选六朝书信短札,皆语短情遥、意境隽永,从中可览一代之胜。许琏在《六朝文絜》自序中曾谓“习稍稍久,恍然于三唐奥窔,未有不胎息六朝者”。[4]六朝小品文在许氏看来,甚至是后代文学散文之源,这虽然有夸大的成分,但也不是没有几分道理。
小品文在魏晋六朝的第一次高潮,与玄学思想密切相关,玄学非功利化的人生态度,还文章以审美、娱乐功能;而就审美而言,崇尚简约,重视情韵。二者一在文用层面,使应用文字变成审美文字;一在审美层面,以意境作为散文叙事的重要特征,从而区别于小说叙事的以情节冲突、性格成长等为主要特征,在古代散文从应用叙事走向文学叙事的过程中,对散文文体的确立及发展,起到重要作用。
早期散文叙事如甲骨、钟鼎文、《尚书》、《春秋》等,或为祭祀占卜文书,或为训、诰、誓、命等朝廷公文,或为官方档案文书,皆是实用性很强的应用文。其后以《左传》、《国语》、《战国策》等为代表的历史叙事,《庄子》、《孟子》为代表的诸子叙事,及至韩、柳等人以古文明道的理论散文,以现代学科视野来看,似乎更应归入历史、哲学、政治等领域。但上述文献中,不少因含有文学性因素,或者因对文学叙事有着深远的影响,能部分或全部被文学史纳入囊中。
那么,它们的文学性因素何在,或者说它们是如何走向文学叙事的呢?其实,当叙事不再是为了记录历史、保存档案、管理社会等实际应用,而是因为对所叙事件本身的情节、情感、趣味发生兴趣,简言之,当审美需要代替实用目的,其通向文学之路即已开启。而途径无非两条,一条是寓言、小说,如《左传》、《战国策》中的往来聘问、权谋杀伐,以及诸子散文中借以说理的叙事,以情节冲突、人物形象、细节刻画等作为突出要素,或者直接虚拟说辞、比譬事理,后代稍加宏肆,即为寓言、小说(诸子散文中不少叙事本身即可看作寓言、小说);一条就是文学散文,以情感、意境作为显要特征。当然,这并不意味寓言、小说叙事就不讲究情感、意境,或者散文叙事不讲究情节冲突与人物形象。只是二者各有其侧重。小说的情感、意境主要寓于情节、细节及人物行为中,如果情感、意境冲淡情节,没有了故事性,能否成为小说也就很可疑;而散文如果在情节冲突、人物形象以及细节诸方面经营过度,则在文类上走向小说了。这也是为什么有时候散文、小说会有文体重合、极难分辨的现象,比如一些寓言、记人记事的笔记等。
故散文叙事最后能成为文学叙事,其超越于功利实用的审美特性,即在于情感、意境。情感成为叙事目的,意境成为叙事效果。钱钟书先生说:“兴象意境,心之事也;所资以驱遣而抒写兴象意境者,物之事也。”[5]所论虽为诗歌,而对散文叙事而言,仍然切用。表现情感、心事的兴象意境,乃叙事图物所创造,其实也就是用各种叙述方法、技巧,在叙事过程中形成富有感染力的文本空间。
也有学者认为这种表现情感、心事的文本空间,作为元范畴来说即为境界,当有物境、情境、意境这样三个层次,“偏重于直观的‘视境于心,莹然掌中’而‘了然境象’者,于是诗得‘形似’之‘物境’;面对外境情思纷扰,进而调动了内心的深度感情,‘娱乐愁怨者张于意’,使从外境转换而来的心境浸染了浓厚的感情色彩,于是诗有‘深得其情’的‘情境’;‘情’升华为更高级的意(如关于宇宙和人生的思考),情深而后意远,意远而得外境、心境之真谛,于是获得比之‘物境’则形而上、较之‘情境’则更具本真意蕴的‘意境’”。[6]这里认为“意”是关于宇宙人生的思考,更高于情,可能值得商榷。“意”与“情”本身应该多有重叠,如“情意”云云,类似于“情志”一样,都是带有互文意味的概念。除此之外,如果不执着于诗歌,陈良运先生所析情境、意境之分,显得更为全面细致,对我们探讨散文叙事极富启发。
情境的主观情绪色彩更为浓烈,而意境则比较能将情感融进叙事场景,使叙事背后的意味更耐咀嚼。情境、意境之分,颇似王国维所谓“有我之境”、“无我之境”的区别。从写作的角度来说,意境的营造要求叙事精简,从审美内涵上来说,意境追求含蕴无穷、酌而不尽的含蓄韵味。概括而言,崇简尚韵,构成叙事意境的表现特征与内涵。虽然就叙事尚简这一方面来说,在先秦史著中早已作过成功的探索,简与韵的结合,表现得最为完美精致的,却是自魏晋以来所出现的小品散文之中。以下即以时间为序,粗略梳理一下历代小品文中的一些名篇,以期能更系统地探索古代小品文的叙事特征及其意境之美。
二
“韵”本来是声律、音乐上的概念,《说文》释为“和”,《文心雕龙·声律》云“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两晋以来屡见以“韵”论人,刘宋后开始以“韵”论文艺,如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认为文章应做到“气韵天成”,谢赫《画品》要求绘画“气韵生动”。①关于韵、气韵等在人物品藻、文艺评论上的应用及其美学意义,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魏晋南北朝编)》(下)第十九章第三节“释‘气韵生动’”,举例及论证甚详,可参。该书由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5月出版。无论是人物品评还是艺术评论,“韵”都是指所评对象具有酌而不尽的丰富内涵,但外在却往往表现得比较简约、素朴、疏朗。如《世说新语·品藻》说裴頠“爱乔之高韵”,荀绰《冀州记》即曰:“乔字国彦,爽朗有远意”;《任诞》篇说阮浑“风气韵度”似父,《赏誉》篇即说阮浑“气量宏旷”,刘注引《世语》说阮浑“清虚寡欲”。爽朗、远、旷、清虚、寡,等等,即含简朴、疏朗之意。盖以“韵”品评人物、文艺,其思想基础实为庄、老玄学,简朴、疏朗的审美观是与庄、老无为、素朴、清虚冲淡的哲学思想相一致的。因此,“韵”与“疏”、“简”密切关联,是以简驭繁、以少总多而达到的旷远、蕴藉的风神韵味。疏、简的叙述笔法或章法结构,旷远、蕴藉的风神韵味,是散文叙事意境的营造手段及基本特征。刘大櫆《论文偶记》曾说:“文贵简,凡文笔老则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蕴则简,品贵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故简为文章尽境。”以简约来传事韵,“味淡”、“气蕴”、“品贵”、“神远”等,就是文章的风神韵味,采取简约的艺术手法的叙事效果。
叙事尚简,最早在先秦史著中即有杰出实践,所谓“微言大义”,是以简笔内蕴史家臧否;而以简约叙事,重在传达风神韵味的,则要在玄学思潮盛行的魏晋散文中方有集中表现,如前引《世说新语》以简、韵等品评人物,就是玄学思想的反映,这构成小品文第一次高潮的思想基础。现在就不妨来看一看魏晋文章,具体了解一下玄学思想与文章意境的关系,以及疏、简之叙事笔法及其传达事韵之所在。如向秀《思旧赋》前的小序就是叙事简约的典范:
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今人读向秀《思旧赋》,大多会立刻想起鲁迅先生《为了忘却的纪念》中的话:“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将《思旧赋》的简短与政治环境相联系,认为其欲说还休乃因魏晋异代险恶的政治环境而不得不然。这当然有道理,但除政治因素外,是否还有别的原因呢?另外,这样“寥寥几行,刚开头却又煞尾”的笔法,对于作者所要书写的内容、表达的心情,其效果究竟是积极还是消极?都值得我们再来探讨。
竹林七贤中,向秀的玄学修养最深,他注《庄子》“为之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晋书·向秀传》),玄学是崇简尚约、脱略行迹的,这种风气,不仅渗透在平时的清谈与行事之中,也直接或间接导致了文风的通脱简易。理论性的文章,有时候需要反复辩难,喋喋不休;但忆旧怀人、记游览胜、序跋笔记等叙事文,却特多短制。同时,《庄》、《老》那种以少胜多、得意忘言的美学思想也渗透于写作中。侯外庐先生《中国思想通史》就从语言表达上说向秀“隐解”注《庄》:“‘隐解’虽然在言意之表,然而‘隐’义又非依于言意不能传达,因此向秀认为言意是‘寄’之而已。既是寄之,则不能执所寄,宜‘要其会归,而遗其所寄’”,[7]该书还引《秋水》篇注:“夫言意者‘有’也,而所言所意者‘无’也。故求之于言意之表,而入乎无言无意之域,而后至焉”;《缮性》篇注:“莫知反一以息迹,而逐迹以求一,愈得迹愈失一,斯大谬矣。虽复起身以明之,开言以出之,显知以发之,何由而交兴哉?只所以交丧也”,以及其他诸多注例,说明向注“忘其所寄,以寻述作之大意”的特点。从这个角度来看,《思旧赋序》的篇制精短,表达克制,与向秀对言意关系的认识是一致的。书不尽言正因为言不尽意,而欲说还休却反而令读者浮想联翩。
其实,欲说还休不是不说,而是一种特殊的言说。细读《思旧赋序》,短短103个字,却构建了多层次多维度的叙事空间,由回忆构建起的历史空间,叙写经过旧庐的现实空间;作者与嵇、吕交往以及叙述嵇、吕才华品格、生平遭际的生活空间,经过旧庐、体验物是人非的心理空间。历史空间的时间跨度也比较大,从向、嵇、吕三人平日交往到嵇、吕去世。从表现方式上看,有概括性的陈述介绍,如三人交游,嵇、吕才华品格,也有具体事件的特写,如嵇康临刑。文章结构上,并没有按经过旧庐——触景生情——回忆往事——抒发感慨这样正常的思维过程来写,而是从往事直接切入,显得简捷明快,然思旧游,念故友,叙事历历可见。渲染嵇康临刑抚琴的场面,突出了其人磊落慷慨、洒脱超迈的精神风貌,真正做到了传神。最后才写经过旧庐,黄昏闻笛,无限低徊感叹,如那凄清的笛声,袅袅不尽。作者笔尽于此,而读者的联想、感触,却刚刚由此发端。作者说得越少,那由阅读所激活的不说的部分才越多。这些部分包括省略的叙事、细节,比如三人究竟交游的具体情形,“远而疏”的嵇康,“旷而放”的吕安,其人音容笑貌、言谈举止究竟是怎样的旷放高远,读者虽一样神往,但却有着各自不同的心目中的肖像;还包括情感、感慨,政治环境的险恶,人生变故的无常,故旧飘零的孤凄,诸种阅读况味,同样也是无从说起,欲说还休,但那一片苍凉萧瑟,却蔓延恣肆,一时都堆积到读者的心头。
以简传神,意味隽永,《思旧赋序》以少总多、尺幅千里的叙述效果,可以说是出色地践行了玄学家的美学思想。
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也是魏晋最富情韵的记人叙事散文,同样是以简传神,且开后代自传小品之源,如王绩《五斗先生传》、陆龟蒙《甫里先生传》、欧阳修《六一居士传》等均受其影响。全文如下: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酣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全文不到200字,写到五柳先生的字号、性格,读书、饮酒的生活,以及贫寒的处境、心态。每一件事,只做寥寥几笔交待,没有任何描述性语句,通篇可以说是采用一种写意笔法来写人,概括而又凝练,故传主的家世出身、形容相貌、为人行事等,给人印象其实都不具体。但正是这种写意笔法的随意、散淡,却极其贴切地传达出传主那自适自在、洒脱淡泊的风神。而且,文章在看似随意简淡处,每每也显露出骨鲠与清高。如在交待传主“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的困窘处境后,淡淡接上一句“晏如也”,一边是困窘至极的处境,一边是平淡至极的心态,而又出以极其轻淡的文笔,令二者的对比更显强烈,也更加凸显了传主固穷乐道的耿介精神。苏轼曾说陶渊明诗文“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与苏辙书》),主要是指渊明诗文含蕴丰厚,耐人咀嚼,那种空灵蕴藉的美学风格,但这种寓风骨于平淡的叙述,也是陶渊明“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的重要方面。
从作者层面来看,其“固穷济意”的耿介精神正是通过不“委屈累己”的超脱淡泊体现出来,①陶渊明《感士不遇赋》云:“宁固穷以济意,不委屈而累己。”带有一种儒道融合的色彩。当代有学者认为陶渊明是闲情文化的代表,精神上表现在重视个人志节操守、推崇个体精神自由,在生活上展示了一个入世极深而出世甚远的境界。艺术上,闲情文化展示的则是一个富于玄澹意趣的境界。“这是一种遗落形式、舍弃表象、注重内心感悟的思辨方式,与魏晋玄学提倡的‘得意忘象’、‘寄言出意’有密切关系”。②关于闲情文化部分的内容,摘引自韦凤娟《论陶渊明的境界及其所代表的文化模式》,《文学遗产》1994年第2期。《五柳先生传》是最能体现这一美学思想的散文代表。在写作上,这一思想是通过淡笔写意,遗形而传神。如作者文中称其读书“不求甚解”,其作文亦可谓“不求甚细”。
《五柳先生传》还有一点特别值得我们注意的地方,就是与作者的美学观、思想观紧密联系的文学观:“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文章对作者来说,既不是实际应用,也不是载道说教,甚至与“发愤抒情”也没有关系,而是自娱自乐,自我消遣,完全是泯灭功利的艺术行为,散文叙事由此而真正成为艺术叙事、审美叙事,淡定、从容、优雅,意味隽永,《五柳先生传》突出了审美叙事最显著的特征。
三
魏晋之际这类短篇序跋、笔札尺牍、小品传记开始逐渐增多,如王羲之就给我们留下诸多尺牍,不惟文字平易疏简,且书法亦飘逸隽永。为后代小品文写作树立了不朽的典范,并确立了小品文作为一种文体的叙事风格。北宋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曾云:“予尝论书,以为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墨之外”,并进而由书法而论诗文,以为后代虽大家辈出,但“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魏晋的高风绝尘,很大原因是玄学人生观、艺术观影响的结果。也正因此,无论诗、文、书法,“萧散简远,妙在笔墨之外”成为魏晋时代的艺术共性。苏轼以“萧散简远”为书、文至境,推崇魏晋风流,尤其酷嗜陶渊明,几乎到了如醉如痴的地步。这些都能在他的创作中得到体现,尤其是一些游记,篇制精短,极富情韵。如《游沙湖》、《记游松江》、《记游松风亭》、《记承天寺夜游》、《儋耳夜书》等,今取后两篇作一赏读: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记承天寺夜游》)
己卯上元,余在儋耳。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糅,屠酤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寝,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钓者未必得大鱼也。(《儋耳夜书》)
两篇文章皆写于贬所,一在黄州,一在儋州;皆写于月夜,一于十月,月将望时,一于正月,月望之日;一者清冷闲静,一者市声喧腾……但从容、闲雅、淡泊、自适之情趣,却高度一致。《记承天寺夜游》有王子遒夜访戴安道的高雅风流。因月无眠,乘兴访友,至于如何出发,途中见闻,见面后的寒暄对白,一概省略,径直接上“怀民亦未寝”,一个“亦”字,一下子点出二人心有灵犀、情怀相投,同时又扣合后面所谓“两个闲人”的提法。极其精炼,而又极具意味。月夜漫步,可记者甚多,但事后回忆,种种具体情事俱已模糊,唯余水色空明、树影斑驳,依然在心头摇曳,十八个字,描绘出月夜清幽、澄净的丰神,令人无限神往。结尾“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既有一份自得其乐的闲适,又有一种超然远翥的孤高。整篇文章叙事、写景、心境、志趣融合无间,而叙述上又极其淡泊精简,言简意丰,韵味无穷。《儋耳夜书》也是月夜与友偕游,与前一篇稍微不同,本文写到如何出行及路途经闻:“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三个动词,贯串起出游过程,生动而精炼。写上元民俗生活,仅仅用了八个字:“民夷杂糅,屠酤纷然”,然市声鼎沸,烟火温馨,扑面而来。结尾抒情写意,表达了无往而不适的自得情怀。前后两篇文章,一冷一热,一雅一俗,一静一动,然作者于贬谪之逆境中,能做到安时处顺,与物无忤,从容淡泊却又充满生活的热情与情趣,却高度一致。从篇幅及叙述上,两篇文章都短小精致,但却又显得从容不迫,能以寥寥几笔,写出人情、物事、景像与心态,传神贴切而又含蕴绵长。无论是作品的思想精神,还是情境韵味,都不逊魏晋文章的“萧散简远”。这其中,同样也有玄学人生观、思想观的影响。苏轼庄、禅修养都极为深厚,上述文章中所显示出来的安时处顺、无往不适的生活态度,就是具体的体现。对庄、老一派言意之辩及相应文学思想,苏轼也深有会心,看他推许陶渊明“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就知道了,他自己的这类叙事小品,更是出色实践了庄、禅“萧散闲远”审美理想。
今人有将苏轼这类游记小品的起源,上溯到柳宗元外放时所写的如《永州八记》等山水游记,认为柳乃游记文体的创立者,而苏轼是继其之后第一位大量创作游记的作家。①如王立群《游记的文体要素与游记文体的形成》,载《文学评论》2005年第3期。其实,柳宗元游记多是发愤之作,情感激烈而动荡,充满块垒,与所谓“萧散闲远”有间未达。苏轼与陶渊明的关系要远远超过与柳子厚的关系,山水游记叙事写景的简淡闲远,主要渊源还在六朝。魏晋时山水游记就颇多佳作,如慧远《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序》、陶弘景《答谢中书书》、吴均《与宋元思书》、谢灵运《游名山志序》等书札、序跋;诸多著作中也每有山水描摹,如郦道元《水经注》就曾被人称为“写景之模范”(郑德坤《水经注引得序》),“刻划景物佳处,足并吴均《与朱元思书》而下启柳宗元诸游记”,[8]《世说新语》中也有不少隽语名言表达对山水的欣赏:“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吉光片羽,却情韵悠长,正是苏轼所推崇的“萧散闲远”的山水情趣。显然,以“萧散闲远”作为游记的叙事风格,更多的是庄、老玄学观及其美学思想的承传,唐后禅宗兴起,庄、禅相通,深刻影响到文学艺术。苏轼采用小品这种精简的文体,以简约萧散的笔致叙事记游、写景抒情,与魏晋风流一脉相承,正是作者无往不适、安时处顺的人生情趣的表现,也是其融禅入庄的结果。
散文叙事倡情韵、重简远,鼎盛期在明末,渊源同出庄、老哲学、魏晋玄谈,而近源即在苏轼。万历三十九年(1611),王圣俞编《苏长公小品》二卷付梓,将“小品”由佛教用语移为文章概念,并以苏轼那些“短而隽异”的文章为楷模,不久凌启康重编此书为四卷,并于序中评说:“宋室文章,风流藻采,至苏长公而极矣。语语入玄,字字飞仙……其小者,命技巧中有盆山蕴秀、寸草函奇之至”(《刻苏长公小品序》),指出苏轼小品文飘逸隽永、以小见大的艺术特色。明代中后期苏文选本达十数种之多,东坡以自己出色的创作实践,足足影响到一代之文学,其“萧散简远,妙在笔墨之外”的美学理想在晚明小品文中再次盛开绚丽的花朵。陈继儒《晚香堂小品》、陈仁锡《无梦园集小品》、王思任《文饭小品》、张岱《陶庵梦忆》等小品文集;王圣俞《苏长公小品》、华淑《闲情小品》、陆云龙《十六名家小品》、郑元勋《媚幽阁文娱》、刘士锛《文致》、蒋如奇《明文致》等小品文选,无论创作实践还是写作理论、阅读风尚,以小品文为代表的崇简尚韵思潮,一时蔚为大观。
小品文是一种极为自由的文体,其所主导的崇简尚韵审美趣味,“从主观上说是表现出‘以文为娱’的写作心态,从客观上体现了‘法外法,味外味,韵外韵’的新的文化方向”,[9]情韵意境也正因此成为最特出的叙事特征。“以文为娱”早在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中就曾提出,明人则直接将其打出作为写作旗号。崇祯间郑元勋编《媚幽阁文娱》,将“文娱”直接冠题,卷首有陈继儒《文娱序》,揭示郑氏以文为娱的思想,并引白居易“天下无正声,悦耳即为娱”(《议婚》),说明所谓“娱”者,其实就是以自适随性的态度加诸万物。这与五柳先生一脉相承,都是庄、老的拥趸,当然,经过苏轼这一环节,还得加上个禅宗。尹恭弘《小品高潮与晚明文化》选录晚明七十三家小品作评述,据他考察,这七十三人中,百分之八十以上喜欢《庄子》,袁宗道三弟兄、钟惺、谭元春、陈继儒等更是酷嗜《庄子》并深有会心与研究。庄子的求真抱朴、追求个性精神的自由、自适其乐的人生情趣,使得作文在晚明诸家心里,成为闲情逸趣的寄托,陶冶情怀的一种生活方式,故陶渊明式的“著文自娱”在晚明散文中极有市场,小品就是最适合于自娱的文体样式。苏轼那些“短而隽异”的文字,因而成为他们效法的典范,“法外法,味外味,韵外韵”,成为小品写作的审美理想,“幅短而神遥,墨希而旨永”(唐显悦《文娱序》引郑元勋语),是众多小品文集选文的重要艺术准则。
袁宗道在《答陶石篑》中就直接提出要学习苏轼文章的自然、天真而富有情趣:“坡公自黄州以后,文机一变,天趣横生,此岂应酬心肠,格套口角所能仿佛之乎?”他的小品叙事简洁、精粹传神,就颇得苏文神理,如其《极乐寺记游》:
高梁桥水,从西山深涧中来,道此入玉河。白练千匹,微风行水上,若罗纹纸。堤在水中,两波相夹,绿杨四行,树古叶繁,一树之荫,可覆数席,垂线长丈馀。岸北佛庐道院甚众,朱门绀殿,亘数十里。对面远树,高下攒簇,间以水田。西山如螺髻,出于林水之间。
极乐寺去桥可三里,路径亦佳。马行绿荫中,若张盖。殿前剔牙松数株,松身鲜翠嫩黄,斑剥若大鱼鳞,大可七八围许。暇日曾与黄思立诸公游此。予弟中郎云:“此地小似钱塘苏堤。”思立亦以为然。予因叹西湖胜境,入梦已久,何日挂进贤冠,作六桥下客子,了此山水一段情障乎?是日分韵各赋一诗而别。
文章写景纪行,简洁有序,多以白描直叙为主,绝少枝蔓,且最能抓住景物的典型特征。如写微风吹拂水面若罗纹纸,极形象;写树木僧舍与水田相间,构图极富层次,仿佛图画,而西山掩映于林水之际,在作者看来犹如“螺髻”。绿荫如盖,松树皮斑驳如鱼鳞,无不惟妙惟肖,用语虽简,而一笔传神。作者在山水之中的高情远致、洒脱风神,也随其笔墨氤氲满纸。
明代散文的小品风潮及相应的写作趣味,当发端于嘉靖、隆庆间的唐宋派,经过万历、天启间的公安三袁、竟陵派的钟惺、谭元春,达到高潮,名家辈出,使小品成为晚明的一代之文学。直到明清异代,尚有祁彪佳、张岱等为殿军,尤其张岱的散文,叙事清隽,凝练简远,代表了晚明小品文的最高成就。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湖心亭看雪》)
《湖心亭看雪》选自《陶庵梦忆》,是其中极具代表性的名篇。文章写湖心雪景,极具画家的构图感觉,以“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点缀画面,映衬出雪野茫茫,万籁俱寂的意境。张岱在《石匮书自序》中曾谈及对文章叙述的追求:“淡淡数语,非颊上三毫,则睛中一画。”讲求简洁生动,凝练传神,文中“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生新而灵动,抓住视觉中最突出的印象特征,诚为点睛传神之笔,当得起“颊上三毫,睛中一画”之评。
祁豸佳曾称许张岱游记“一种空灵晶映之气,寻其笔墨,又一无所有”(《西湖梦寻序》),《湖心亭看雪》正是这样一篇空灵雅洁、晶莹剔透的文章,从叙述方式上看,采用“颊上三毫,睛中一画”的技巧与笔法,就是最重要的原因。文笔精简凝练,事与事之间没有过多的承转铺述,印象式的点化风景,抓住最深刻的景物特征,使其文章达到以少总多、以无当有的叙述效果,故给人以空灵飘逸的感觉。
但具体到这篇文章,其“空灵晶映之气”,还在于所写到的人、事本身的特点。文章后半节写亭中遇客,饮酒、赏雪、清谈,意气相投,倾盖如故,其洒脱风流不下魏晋名士。结尾舟子喃喃自语的“痴”字,点出其事的精神内蕴。是痴事也是韵事,只有那些淡泊名利、脱落世故的人方能有这样的情趣与襟怀。文中人物是“痴人”,作者亦是“痴人”,以“痴人”写“痴人”“痴事”,是本文叙事之情韵悠远,令人无限神往的根本原因。
再如其名作《西湖七月半》,文思新颖,别出机杼,劈头一句“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七月半之人”,跳出一般写湖光月色的套路,未写月色之前,先写看月之人。接着分列五类人,有灯火楼船“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有左右顾盼“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有“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有喧阗嚣杂、一切皆看“而实无一看者”,当然也有“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亦不作意看月”的高人雅士。作者写各类人物,寥寥数笔,而风神毕现。前半部喧嚣热闹,实则为后半部的幽雅清静作铺垫。在众人散去之后,“吾辈始舣舟近岸”,方是自家看月。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頮面”,用笔简淡而境界全出。向之浅斟低唱、匿影月下者纷纷出场,同一个西湖,另一番世界,直到“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文章以作者“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其惬”收尾,这番情境,本是大可渲染之处,而张岱仍淡淡数笔,悠然而止,而其情其境,却因此愈发令人无限神往。这一部分,不惟用笔简淡,篇幅与前半部比起来也少得多。但文章的情韵意境,却在最后这极有限的篇幅中得到最充分的表现。作者的幽怀雅趣、高情逸志,在这一热一冷,一繁缛一简淡的比照映衬之中,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与晚明其他大多数小品文作家一样,庄、禅等放旷自适的思想对张岱影响也很大,这类追求个性自由、思想解放的思潮在晚明心学中得到更大的发扬,而张岱曾祖张元忭,师浙中王畿,就是王阳明再传弟子。张岱出身书香世家,曾祖至祖、父几代,均工诗善文,咸有著述,相继与当时名士徐渭、黄汝亨、陈继儒等均有交往。生长于这样的家世及社会环境,庄、禅及王学左派对张岱影响深远。科考失利后,张岱遂纵情山水,放浪形赅。与前辈陈继儒、王思任等人一样,文章对于张岱,也是性情文字,人生的陶冶,所谓“茶淫橘虐,书蠹诗魔”(《自为墓志铭》),诗文乃点缀生命情趣的清玩。但与前辈有所不同的是,明亡后张岱以知命之年,经历了亡国之痛与家世之衰,由翩翩佳公子到“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天荒地变的命运转折,使得《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等文集中的寻梦小品文,既有闲情逸趣,又有沧桑寒凉。《陶庵梦忆》作者自序曾云,“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而“名心难化”,故其乃“佛前忏悔之书”。虽“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充满着对过去生活的无限留恋,而留恋之余亦不免伤怀。有人就将其比之于孟元志的《东京梦华录》、吴自牧的《梦粱录》,“均于地老天荒,沧桑而后不胜身世之感”(伍崇曜《陶庵梦忆跋》)。不过,也有人认为那里“只有渴望、眷恋和欲望,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悔恨和忏悔”,[10]“不管是《陶庵梦忆》,还是《西湖梦寻》,都是在‘寻梦’,寻找早已失落的‘过去的好时光’。……有的只是感叹与惋惜,而看不出什么刻骨铭心的自责或反省。……对于往事的追忆,当事人津津乐道,后来者心向往之……”[11]纵然如此,沧桑历劫后追忆往事,感叹与惋惜之情使其叙述中交织着不尽的流连与怅惘,情趣韵味也更耐人寻味。
从魏晋到明季,这类表现自得之趣、崇尚个性自由,追求生活艺术化的思想趣味,形之于文章,成为催生小品文的重要因缘。其哲学根源,大都出自于庄禅一脉。从魏晋玄学,到唐宋佛学、晚明心学,虽然每一哲学思潮都有各不相同的丰富内涵,但它们注重个体的自得自适,追求精神的超越与自由,却有着内在的一致性。乃至到“五四”时期,周作人、林语堂等人能在六朝与明季文章中,得到现代自由、民主的启迪。也许在每一个国事蜩螗的历史时段,个体主义的哲学思潮与文学现象,不免都会引起时人及后人或多或少的诟病,但这无妨其思想与艺术本身,在具体的历史时段落幕之后,依然熠熠生辉。情韵、意境的审美品格,似乎更具有超越于具体时代的生命力,就是因为它们离功利更远,离真性情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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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8]钱钟书.管锥编:二[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817.
[9]尹恭弘.小品高潮与晚明文化——晚明小品七十三家述评[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1:9.
[10]斯提芬·欧文.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164.
[11]陈平原.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