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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爱伦·坡的种族观

2012-04-12程庆华

关键词:爱伦种族主义奴隶

程庆华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试论爱伦·坡的种族观

程庆华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出于对国家未来的焦虑,爱伦·坡把当时美国社会尖锐的种族问题巧妙融入小说叙事中。他用隐喻、象征等多种艺术手法,对残酷的奴隶制和种族压迫进行了无情的批判和鞭挞,对黑奴的悲惨遭遇表达了深切的同情和怜悯。然而,坡深受南方传统文化的熏陶,其思想上的保守因子导致种族立场的局限性和不彻底性。为了避免过分触及种族问题而陷入政治漩涡,他在小说中采取一种调和策略,即一种既不触怒白人读者、又能为大多数黑人所接受的“平均种族主义”。坡竭力在小说中构建一个没有种族歧视、种族迫害的理想世界,表达了对黑人、白人等多种族和谐共存的美好憧憬。

爱伦·坡;种族和种族主义;黑人形象;平均种族主义;和谐共存

引 言

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是享誉全球的著名诗人、短篇小说家和文艺评论家,他的政治倾向比较保守,既“没有介入有关蓄奴制的争端,也不谈论南方自治和分裂主义问题”,[1]更没有积极投身于19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废奴运动。但坡在种族立场上却有其积极的一面,他对种族主义的谴责以及对黑人的同情也是一贯的。生活在蓄奴制肆虐下的19世纪上半叶,坡无论是在生活还是艺术创作中都无法回避种族问题。虽然在其作品所涉及的一系列主题中,黑人、种族与种族主义这一美国社会极其重要和敏感的问题并非坡关注的焦点,但却贯穿其诗歌和小说创作的始终。面对19世纪上半叶美国社会尖锐的种族歧视、种族冲突和种族压迫,爱伦·坡这位具有超前意识和远见卓识的作家,在其作品中自觉担负起了种族反思和构建种族未来出路的历史使命。爱伦·坡以隐喻、象征等多种艺术手法,通过诸多短篇小说再现了奴隶制盛行时代下种族歧视、种族迫害等残酷的社会现实,对种族主义甚嚣尘上的现实进行了无情的批判和鞭挞。可以断言,这方面的内容构成了坡的小说中不可忽略的重要方面。虽然他对黑人表达了深切的同情,但同时也暴露出在种族立场上的局限性、狭隘性和不彻底性。本文力图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通过透视坡笔下的黑人形象,揭示其对种族歧视和种族主义的讽刺和批判,并深入分析造成其种族观中局限性和不彻底性的根本原因,以期能对这位享誉世界文坛的天才作家的种族观有一个客观、公允而全面的认识。

一、显性姿态:批判种族歧视

对于有过爱伦·坡作品阅读经验的读者来说,《被用光的人》(The Man That Was Used Up,1839)在坡的作品序列中也许并不出众,但该小说却是坡讽刺美国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和种族主义的力作。在这篇小说中,坡通过对“被用光的人”——约翰·史密斯准将独特形象的塑造,“借助一个战争英雄的身体,审视了殖民冲突与科技创新之间的关系”,[2]辛辣地讽刺了杰克逊政府授予驱逐、屠杀印第安人的军人“战争英雄”的做法。在揭露白人种族歧视集体无意识的基础上,坡通过大家在谈及史密斯与克卡普族和巴加布族印第安人的战争中所表现出的英勇和无畏,强烈地批判了根深蒂固的白人种族主义。当小说叙述者“我”向别人打听有关准将史密斯的隐秘时,令“我”费解和恼火的是,“我”居然听到了大家(塔比莎·T·小姐、阿娜贝拉小姐、寡妇凯瑟琳·王牌夫人、皮罗奥特夫人和西奥多·西尼维特)对克卡普族和巴加布族印第安人的厌恶与憎恨之声。

在熟知史密斯准将秘密的这群人中,既有来自上层社会的千金小姐和艺术鉴赏家姊妹,又有来自贵族阶层的寡妇和舞会皇后,更有“我”的知心朋友。然而,这些来自白人社会且有着“种族优越感”的人都一致认为,史密斯先生之所以会成为一堆古怪的“大包裹”和一个被现代科技发明用光的人,主要是因为克卡普族和巴加布族印第安人太过凶残和卑鄙。他们一致认定史密斯将军勇敢、无畏,是个有着不朽英名的战争英雄,敢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中鄙视和憎恨克卡普族和巴加布族印第安人。小说一方面揭露了种族歧视和种族主义在美国的根深蒂固,另一方面也突显了这群持白人优雅论者的话语霸权。可以肯定的是,这显然不是爱伦·坡的随意之笔。坡曾在《怪异故事集》(Tales of the Grotesque and Arabesque,1840)的序中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创作意图,“短篇作品绝大部分都是深思熟虑的有意尝试和小心翼翼的苦心经营之结果”。[3]而根据坡的同时代人纳撒尼尔·帕克·威利斯(Nathaniel Parker Willis)的说法,《被用光的人》是“坡本人最喜欢的讽刺小说之一”。[4]坡通过叙述者“我”与多位友人就史密斯准将的隐秘展开的简短对话,昭示了白人种族歧视的集体无意识,同时也嘲讽了他们持白人优越感的狂妄自大和愚昧无知。

毋庸置疑,史密斯准将是白人的代表,他遵从上级的命令,率领军队对印第安人进行驱赶、屠杀,但结果自己却变成了一个只有一只眼睛、一条腿和一只胳臂的“废人”。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在日常生活中,替他完成“身体组装”工作的竟然是一个名叫庞培的黑人奴仆。作为一个来自文明社会的男性白人代表,史密斯这一形象的塑造显然是坡有意为之。对克卡普族和巴加布族印第安人进行的殖民战争,让史密斯赢得了将军头衔、荣誉和美名,但这是以损害舌头、眼睛、上颚、胳臂、腿、胸等为代价的。虽然资本主义的现代化“修补”技术让史密斯以新的姿态重新回归美国白人上流社会,并受到“文明白种人”的爱戴和景仰,但在日常生活中,史密斯准将的日常起居都无法自理,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部件”都无法控制,这不得不说是对白人种族优越论和美国文明、民主、进步政治思想的颠覆和讽刺。

诚如坡自己常常说的,对人性的臻于至善,以及政府当局所鼓吹的那些一般概念——文明、自由、平等和进步等,他一概予以否定。“如果说坡真有什么政治思想的话,他就大有可能被认为是当时反杰克逊的南方反动力量的一个典型。就坡的个人气质而言,坡确实是这股反动力量的一个典型。”[5]300很多评论家认为,坡在《被用光的人》中刻画的史密斯准将的原型是温菲尔德·司科特(Winfield Scott,1786—1866)将军。司科特将军是弗吉尼亚人,是约翰·爱伦(坡的养父)第二个妻子的近亲,坡还在很小的时候,每当他来爱伦家,坡便会与他嬉戏。在美国历史上,司科特是服役时间最长的几位将军之一,在美国—墨西哥战争和美国内战中皆当过指挥官。司科特曾经在屠杀塞米诺尔族印第安人的战争中身负重伤,和史密斯一样,也是一位名誉准将。

小说的副标题——一个关于最近杀戮巴加布和克卡普战役的故事——似乎一开始就为故事定下了基调,即该小说应该是一个关于杀戮的战争故事。然而,即便读者读完小说的最后一个字,我们仍旧看不到任何有关战争、杀戮的直接描写,小说通篇都围绕史密斯准将的秘密来展开。我们所能知晓的便是史密斯准将在杀戮印第安人的战争中表现异常英勇,几乎屠杀了所有的印第安人,但最终他仍旧被印第安人割了舌头,挖了一只眼睛,砍断了一条胳膊和腿,成为了一个被现代科技“用光的人”。然而,可悲的是,史密斯这个杀人魔王却被奉为军人的楷模,还成了社会名流。坡塑造史密斯准将这一人物,一方面无情地讽刺了当时美国社会上流行的病态价值观;另一方面,坡也嘲讽了美国杰克逊政府当局为驱赶、屠杀印第安人的军人授予“战争英雄”的做法,既无情鞭挞了杰克逊政府所鼓吹的“民主共和”的执政理念,也对深受白人殖民统治者残害的印第安人表达了深切同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史密斯将军之所以会成为“被用光的人”,其根本原因就是以史密斯将军为代表的“文明白人”和“种族优越论”者对印第安人的掠夺行径所造成的。印第安人对史密斯将军的残忍报复其实并非出于本性,而是对白人杀戮做出的一种必然反抗,换言之,这其实也是对白人殖民统治者“文明使命论”、“种族优越论”和种族迫害的一种激烈反抗和报复。

如果说坡在《被用光的人》中对种族迫害和种族主义进行了无情的鞭挞与控诉的话,那么在短篇小说《跳蛙》(Hop-Frog,1849)中,坡则对饱受羞辱与迫害的奴隶代表——跳蛙和特里佩塔表达了深切的同情。很多评论家往往会把《跳蛙》归为恐怖类小说,主要是认为故事主人公跳蛙虽然遭受了国王的凌辱与欺压,但其本性凶残,报复手段极其残忍,且故事情节也过于恐怖。而评论家琼·达扬(Joan Dayan)则认为,“《跳蛙》是坡最恐怖的复仇小说,在这篇小说中,坡对奴隶制的全国性罪恶表达了他设想的报复”。[6]这一观点的提出,无疑是肯定了坡对美国奴隶制的批判与鞭挞。通读整篇小说,读者所能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两位奴隶的悲惨遭遇和他们在忍辱负重之下向国王复仇的情节描写。与坡创作的其他涉及美国奴隶制小说不同的是,跳蛙这一可怜的奴隶形象不像在其他小说中那样被描绘成恐怖的施暴者,“坡第一次对奴隶表达了深切的同情”。[7]240

小说的主人公跳蛙和特里佩塔皆来自一个蛮荒、遥远的国度,他们俩人的家乡近在毗邻,只因被国王麾下的一名常胜将军俘虏,便被“作为取悦国王的礼物”送到了皇宫中。跳蛙这个名字并非他的真名,只因他走起路来既像在跳,又像在扭,故而国王和满朝文武便赐“跳蛙”一名给他。虽然坡在小说中并没有把跳蛙直接说成是美国的一个非洲奴隶,但是跳蛙作为弄臣的奇特外在形象却可以把他和美国内战前的普通奴隶形象等同起来。跳蛙被描绘成是一个侏儒,且两腿畸形,但或许是造物主为了弥补其下肢的缺陷,特别赐给了他双臂巨大的力量,使他可以在树木或者绳索等可攀援的物体上进行异常敏捷的技艺表演。在这种情况下,与其说他像一只青蛙,倒不如说他更像一只松鼠或小猴。此外,侏儒在宫廷扮演的角色是专门取悦国王的弄臣,这无疑把跳蛙和传统的黑人与北美印第安人的后裔联系起来。

坡效仿废奴文学,极富同情地对作为奴隶的跳蛙进行了描写,也把他的各种痛苦逐一向读者进行了罗列。跳蛙不仅是个侏儒,还瘸了腿,走路必须克服重重困难,而且还要忍受国王和大臣们的不断羞辱。他的名字——“跳蛙”本身就是羞辱的标志。在宫廷里,无论国王何时要求,他必须随时出现以便逗国王开心,稍有迟缓,还可能遭受皮肉之苦。此外,坡提及特里佩塔遭受的性骚扰,对女性奴隶遭受性侵犯给予关注,从这一点来说,也恰恰吻合了废奴文学的主题。而在表达对跳蛙的怜悯和同情方面,小说中描写了国王强迫跳蛙喝酒的场景。当跳蛙在服从了国王为家乡朋友们的健康干杯的命令之后,国王的残暴才真正体现出来。然而,坡并没有就此打住,他随后继续告诉读者,这道为跳蛙“家乡的朋友”干杯的圣旨顿时使他眼里涌出了泪花。当跳蛙毕恭毕敬地从暴君手里接过酒杯之时,大颗大颗辛酸的泪水早已滴进了杯中。坡或许深受废奴文学的影响,因为这一场景的描写在废奴小说中能很容易找到,只不过它们是以南方种植园主和黑人奴隶分别代替了国王和侏儒。大量充斥于废奴文学中过多的感伤描写,似乎为跳蛙被国王逼哭这一场景提供了极佳的范例。

“坡的小说对废奴文学的效仿不仅体现在对奴隶们悲惨遭遇的描写上,而且还表现在其对作为凶残代表的奴隶主略带妖魔化的人物形象塑造上。”[7]247故事伊始,坡便用一些极具贬义的词语来描写国王和众大臣,说他们是“大腹便便”、“腰圆膀粗”、“脑满肠肥”等,而这群令人厌恶之人最大的快乐便是羞辱、捉弄跳蛙。当大臣们看见跳蛙被逼喝下酒之后那种神志不清、半痴半呆的状态时,他们都为国王玩笑的成功而觉得非常有趣。从这里我们可以明显看出,叙述者对跳蛙的遭遇给予了深切的同情。叙述者用“暴君”和“魔鬼”来形容国王,而谈及跳蛙和特里佩塔之时,叙述者却用“可怜的瘸子”、“可怜的侏儒”、“可怜的家伙”和“可怜的女孩”等词语来表达对他们的怜悯。当国王看见跳蛙呆呆地看着第二杯酒而吓得透不过气来没法喝下之时,残忍的国王顿时厉声吼骂,并对特里佩塔猛然一推,把满满一杯酒泼在了她的脸上,而她对国王唯一的冒犯便是跪在国王面前替跳蛙求饶。“《跳蛙》就像废奴文学一样,通过关注奴隶们在一个辱骂成性、几乎是魔鬼般的主人手下所遭受的残酷虐待,传达了坡对两位奴隶悲惨遭遇的深切同情。”[7]247从这一层面上来说,坡的种族观在某种程度上和大多数创作废奴文学作者的种族观是相似的。

二、隐性立场:不彻底的种族观

毋庸置疑,爱伦·坡是反对种族迫害和种族主义的,而他的反种族主义思想也是明确的,但他在对待黑人与白人是否平等这一点上却是持保留态度的,这体现了坡极其复杂的心态。作为一个关心黑人命运、提倡黑人与白人“和谐共存”思想的人道主义小说家,坡始终认为奴隶制和种族主义是对人性的践踏和摧残。虽然坡在其很多的作品中对奴隶制和种族主义进行了无情的批判和鞭笞,但他从未在其作品或者日常的言行中提倡过废除奴隶制。坡所处的家庭、社会、文化和历史背景等诸多因素对他的影响在其作品中潜移默化地流露了出来,从而造成了他在种族观立场上的局限性和不彻底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和他成长在一个拥有黑奴的家庭不无关系。

爱伦·坡自从被约翰·爱伦夫妇收养之后,便一直在有黑人奴仆照料的环境下长大。1811年1月,约翰·爱伦从一位叫奇塔姆的奴隶主手里以25英镑的价格购买了一个名叫朱迪丝的黑人妇女。而根据记载,朱迪丝就是爱伦·坡的黑人保姆。在坡很小的时候,朱迪丝除了有时会带他到“山顶的破旧教堂”游玩之外,还时常会带他去养母爱伦夫人娘家的庄园玩。“他在庄园的黑人住区听到了怪诞的故事,他的黑人保姆带他上那些地方去听到了关于坟场,鬼魂出现,尸首,以及妖怪的故事。他确实是在黑人的诡谲世界里度过了童年。”[5]2991835年8月,爱伦·坡回到里士满出任《南方文学信使》(The Southern Literary Messenger)的助理编辑。据资料统计,当时里士满的奴隶交易异常繁荣,而奴隶市场离《南方文学信使》杂志的编辑部仅相隔两个街区。坡经常路过那里,“肯定见证过奴隶的拍卖并体验过由此而带来的充斥于大街小巷的恐怖,一群群奴隶被铁链连锁着,准备运往南方腹地”。[8]263

在白人殖民者眼里,“黑色”是“危险的符号和卑微低下的象征”,他们常常将“黑色”与“过失、邪恶、死亡和没有宗教信仰”[9]联系起来。当时,“白人至上论”甚嚣尘上,“黑人低下论”则大行其道。可以说,自从美国建国之后,“黑人种族身份低人一等的观念就已经深深嵌入白人的潜意识里,对后来的白人小说家在黑人形象的创作中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10]124作为一位来自美国南方的白人作家,坡从小就和黑人有所接触。他了解黑人,也同情黑人。然而,从爱伦·坡很多短篇小说中所塑造的黑人形象来看,实际上他依旧深受美国种族主义传统的影响,并在创作中体现出对旧式南方贵族浓厚的怀旧情怀。可以说,坡的阶级性及其从小所接受的南方文学传统的熏陶决定了他种族立场的不彻底性。虽然从爱伦·坡的小说中我们所看到的诸多黑人形象大部分都是正面的,但作品中所描写的黑人始终都是白人的奴仆,即便他们获得自由,但出于对白人主人的忠诚,他们依旧心甘情愿地永远服侍白人主人。不论是《金甲虫》(The Gold Bug,1843)中的黑人老奴朱庇特,还是《黑猫》(The Black Cat,1843)中象征黑人的黑猫对主人公“我”的相伴相随,他们首要的特征就是对主人忠心耿耿和不离不弃。种族歧视、种族主义以及白人至上的思想早已在黑人的内心生根发芽,这种思想使他们彻底丧失了自由、平等的理念,或者可以说,在他们的思想深处,他们压根就缺少这样的意识,从而自觉、自愿去充当白人的奴仆。

《金甲虫》中的主人公勒格朗原本是一位出身于法国豪门贵族的富有少爷,后来只因一连串的不幸遭遇陷入了贫困。虽说家族的不幸让勒格朗不名一文、贫困交加,但黑人老奴始终不离不弃,精心服侍着勒格朗。实际上,朱庇特“早在勒格朗家道中落之前就已经获得解放,可是不管是威胁还是利诱都无法使他放弃他所认为的他服侍威廉少爷的权利”。[11]627从效忠主人这一点来看,老黑奴朱庇特在很大程度上与詹姆斯·库珀笔下的凯撒·汤姆森这一黑人老奴形象如出一辙。朱庇特和凯撒一样,皆“带有致命的精神缺陷,他在精神上遭到了‘阉割’,灵魂已被偷换,失去了黑人本应具有的反抗精神”。[10]126如果说库珀塑造了凯撒这一传统黑奴形象,并使其主要特点固定下来,那么可以肯定地说,坡笔下的朱庇特则进一步巩固了美国白人小说中的传统黑奴形象,为美国南方小说和黑人小说中随之涌现的大量“汤姆叔叔”式的人物开了风气之先河。

坡作为一个浸润在美国南方文化中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他的情感还是偏向南方的,这可以从他与爱默生等来自北方的超验主义者的口诛笔伐中看出。诚如巴尔扎克在情感上倾向并同情法国贵族一样,坡也在潜意识中认同了美国南方传统文化的价值标准与道德规范。从坡的小说中我们找不到那种为了追求自由、平等和解放的黑人形象,他们的性格更多的只是滑稽可笑、笨手笨脚和愚蠢透顶。而对于黑奴们愚笨、莽撞的性格,坡总是要讽刺和挖苦一番。不过,黑奴偶尔也会大发雷霆,似乎那时他们已然忘却自己作为奴仆的身份,而是对他们原本就该忠诚、尊敬和爱戴的主人充当起了“监护人”或者“长辈”的角色。当《金甲虫》中的主人公勒格朗发现了金甲虫所隐含的有关基德船长宝藏秘密之时,他整天为此苦思冥想,耷拉着脑袋,耸起肩膀,脸色灰白得像只鹅,而且还一直在做着一些朱庇特压根儿就不明就里的拼字游戏。此时,朱庇特早已忘却了他是一名黑人老奴,竟然一改往日作为奴仆诚实、忠心和温顺的形象。当朱庇特来到查尔斯顿邀请叙述者“我”前往岛上时,他愤怒地说道:“我可吓坏了……他就趁我不留神溜了出去,在外面逛了整整一天。我准备了一根大木棍,打算他一回来就狠狠揍他一顿。”[11]631

1832年1月4日,坡发表在《星期六信使报》(Saturday Courier)上的第一篇小说《梅芩格施泰因》(Metzengerstein)表达了他对解放奴隶和美国废奴运动的恐惧,以及他作为一个作家对国家命运深切的人文关怀和焦虑,虽然这种关怀和焦虑在很大程度上未免带有一定的阶级性、局限性和狭隘性。爱伦·坡把《梅芩格施泰因》这一小说的背景设置在匈牙利,从表面上来看,故事的情节设置似乎完全脱离了美国内战前的环境,但《梅芩格施泰因》却隐秘地想象了美国奴隶反抗的潜在危险。从故事的情节来看,小说既没有谈奴隶主和黑人奴隶之间的那种压迫与反压迫的紧张关系,也没有任何有关美国南北方之间关于蓄奴和废奴运动的言论,这似乎很难与美国的种族主义和废奴运动扯上任何的关系。但如果把这篇小说和当时的政治、社会环境相联系,我们会发现,其实小说以隐喻的方式,彰显了废奴运动的残暴和美国被解放的黑人奴隶对白人、南方贵族甚至国家层面所带来的毁灭性危害。“《梅芩格施泰因》是坡在文学创作上第一次尝试涉及奴隶制和种族,只不过他是以一种谨慎的、警戒性的政论形式来予以处理。”[12]18

小说中的伯利菲茨因伯爵是在试图解救自己钟爱的骏马时被火烧死的。“如果说《梅芩格施泰因》中的马代表黑人奴隶,那么(梅芩格施泰因)伯爵就是一个废奴主义者。”[12]21而伯利菲茨因伯爵在这篇小说中担当的则无疑是一个蓄奴主义者或者说是一个奴隶主的角色。来自梅芩格施泰因家族的年轻伯爵在伯利菲茨因伯爵家马厩中放火的举动,完全可以把它看成是废奴主义者对奴隶主的报复或者说是解放黑人奴隶的正义之举。美国内战前期,南方很多的奴隶主和白人种族主义者常常将马和奴隶等同于污浊的、被人饲养的、兽性的私人财产。伯利菲茨因伯爵不顾生命危险冒死前去马厩的熊熊烈火中解救自己钟爱的骏马,表面看来,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私人财产,但实际上,这也恰恰以隐喻的方式告诉我们:伯利菲茨因伯爵是一个坚定的蓄奴者。大火虽然导致了伯利菲茨因伯爵的死亡,但却解放了这匹象征着黑人奴隶的骏马。可以说,梅芩格施泰因伯爵解放奴隶的行动(纵火)一举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然而,爱伦·坡似乎并没有对这一“善举”大加赞赏,而是以讽刺的口吻表达了他对梅芩格施泰因伯爵的鄙夷,以及对这匹死里逃生冲出马厩的火红大马的恐惧和诅咒。坡的这种情节设计,似乎恰好迎合了拥奴派对废奴主义者的厌恶与憎恨。

《梅芩格施泰因》以一则古老的寓言预示了两大家族的毁灭。坡似乎想通过小说来呈现一个恐怖的事实:北方改革者们愚蠢地认为,他们只要解放了黑人奴隶,并赋予黑人奴隶们以平等、自由的权利,他们就能“掌控好那些难以管束的黑人,但这是与生俱来的完美主义者无知表现的一种乐观精神,最终却导致了梅芩格施泰因伯爵的毁灭”。[12]20小说也从另一个侧面传达了爱伦·坡对国家未来的深切关心和对种族问题的焦虑:“解放作为私人财产的黑人奴隶将导致南方和北方的共同毁灭,黑人将统治白人,美国将在没有主人的奴隶阴影之下走向熊熊烈火。”[12]20

然而,坡的这种带有明显局限性、狭隘性的种族焦虑和对国家前途的担忧似乎显得多余。面对全国如火如荼的奴隶解放运动,1835年,爱伦·坡回到了阔别多年的里士满。据记载,“坡回到里士满是由于害怕黑人奴隶暴动和报复性行为的蔓延”。[8]263或许是出于对大多数黑人奴隶悲惨遭遇的同情或者怜悯,抑或是深受传统种族和种族主义长期禁锢思想的影响,从坡创作的诸多小说中,我们几乎看不到黑人和白人之间那种针锋相对的敌我矛盾。不论是《金甲虫》中的黑人老奴朱庇特、《绝境》(A Predicament,1838)中的矮奴隶庞培,还是《被用光的人》中的黑奴庞培和《黑猫》中象征黑人奴隶的黑猫,在多数情况下,坡还是赋予了他们诚实、忠心和温顺等奴隶主和种族主义者眼中黑人奴仆应具备的“优秀品质”。然而,在坡的身上,流淌着南方贵族的血液,他的一言一行无不证明,他与生俱来就有一副南方落魄贵族的气息。坡短暂而坎坷的一生,始终为生计奔波,不断在费城、纽约、里士满、巴尔的摩和波士顿之间来回辗转。无论是坡的成长、生活和工作环境,都和南方有关。以坡的短篇小说《金甲虫》为例,仔细研读之后我们会发现,其实小说中仍旧浸透着一些南方传统种族主义的陈词滥调。朱庇特对少爷的忠诚和顺从度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即便勒格朗几次三番辱骂朱庇特为“你这个该死的恶棍”、“你这该死的笨蛋”时,朱庇特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称呼,或者在他的心里,少爷的话永远都是“至理名言”。

除了从刻画黑奴对白人主人的绝对忠诚、服从和温顺等特点之外,坡在小说中对黑人土语的描写也同样浸透着种族主义的影响。《金甲虫》中的黑人奴仆朱庇特操着一口模糊不清的黑人土语。当朱庇特邀请叙述者“我”前往岛上去见其主人勒格朗时说道:“I don’t think noffin’about it—I nose it.What make him dream bout de goole so much,it taint cause he bit by de goole-bug?Ise heerd bout dem goole-bugs fore dis.”[13](“我不是认为——我知道这事。他要不是给那只金甲虫咬了,那他干吗满脑子想着金子?我以前听说过金甲虫的事。”[11]632)坡在此处展示的黑人方言经常被后人指责,认为这是坡对黑人土语进行的“拙劣模仿”,认为是坡在种族偏见和种族主义影响下对黑人的极力丑化。而于1993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当代著名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则认为,爱伦·坡把黑人的语言表现得“近似于驴子的叫声,认为坡极尽丑化之能事,暴露了自己的愚蠢。当朱庇特说‘我知道’(I knows)的时候,坡却故意将动词拼写成‘鼻子’(nose)”。[14]

爱伦·坡扎根于美国南方乡土,对美国的南方社会怀有深厚的感情,因此他非常害怕发生激烈的社会变革。爱伦·坡这种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在塑造黑人形象时就明显地表现了出来。虽然爱伦·坡并非种族主义者,但他却自觉或不自觉地接受了种族主义的观念,美国南方固有的传统和价值观念始终镌刻在他的内心深处。尽管爱伦·坡在小说中从不掩饰自己对种族主义的深恶痛绝,但他来自南方,南方始终是他的故乡,他不想南方社会有激烈的社会变革,更不希望南方社会因种族问题而分崩离析,他想表达的,或者说他希望的只是告诫白人别过分欺压、迫害黑人奴隶,希望他们能善待黑人。爱伦·坡反种族歧视、种族迫害与他畏首畏尾解决种族问题的方式之间形成了矛盾,这种矛盾造成了他作品中黑人形象的局限性,从而导致了他的种族观的局限性和不彻底性。

三、调和之道:平均种族主义

诚然,坡的种族观既有其先进性和批判性的一面,但同时却又在很大程度上保留着具有南方社会特点的落后性、局限性和狭隘性。倘若要客观、公允地理解坡的种族观中为何存在着相互对立而又互为矛盾的两极,粗略回顾一下坡作为编辑的职业生涯似乎显得很有必要。1835年10月至1836年12月,坡以全职编辑的身份效力于《南方文学信使》。实际上,坡是作为一个文学评论家进入美国文学界的。坡在为《南方文学信使》工作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为每期的报纸都要撰写大量的评论。“这些评论的声誉甚至超过了他的小说和诗歌,所以他在为该报工作期间,报纸发行额由七百份左右提高到将近五千份。”[15]坡是一个有着高度艺术自觉的特立独行的小说家、文艺评论家,作为杂志的编辑,既要对当时大众读者关注的诸多文学作品、社会焦点、时事政论等撰写评论,同时又要兼顾报纸的发行量和读者大众的心理,从而避免得罪南、北双方的报纸订户,他在《南方文学信使》的编辑工作仿佛走钢丝一般,谨言慎行早已是家常便饭。

19世纪30年代,自从黑人奴隶纳特·特纳发起暴动之后,美国的奴隶制问题已经日益突出,南北双方在奴隶制问题上的斗争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废奴与拥奴派之间展开了一场空前的口诛笔伐,而当时各大报刊、杂志自然首当其冲,成了各方论战的文化宣传堡垒。为了取悦北方的废奴主义者、拉拢南方支持奴隶制的订户和缓解南北双方各自在奴隶制问题上的对立局面,《南方文学信使》的老板怀特在杂志的内容简介中曾大声疾呼,他的杂志应该致力于“让每个区域更加了解对方,从根本上有助于驱散威胁双方和平局面的阴霾,巩固双方神圣的兄弟般的友好关系”。[16]怀特深知,他的此番振臂高呼无疑能吸引更多的自由读者。为了谨慎起见,坡自从当编辑之后,怀特便多次向他强调,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卷入党派政治的冲突中,以免危及《南方文学信使》的大好前程。然而,当时各大报纸、杂志为了拉拢订户而各自标榜的鲜明的种族立场、观点和进行的口诛笔伐,实际上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南方文学信使》立志于消除地方偏见、致力于南北和谐的美好愿望。

为了增加《南方文学信使》的订户数量,刊登在该期刊上的文章、小说、评论等不但要让南方的奴隶主们看到符合他们自身利益的观点,同时,“坡(和怀特)又不想失去北方的订户,因此他们便竭力采取了特伦斯·慧伦(Terence Whalen)所称之为的‘平均种族主义’(average racism)的策略来发表观点。这是评价奴隶制的一种温和态度,它可以尽量触怒更少的白人读者”。[17]在图书、杂志以及大众文化勃兴的19世纪上半叶,坡采取的这种平均种族主义,既可以规避让其陷入美国南北有关废奴运动的漩涡,而且文中所刻画的黑人形象以及白人和黑人奴仆之间的和谐共存关系,也可以让他为自己的小说赢得更多的读者群,从而将小说推向全国。换言之,出版社和作家也比较倾向于采取一种让白人读者更容易接受的种族主义,这样既能赢得更多的白人读者,而且这种种族主义在一定程度上也能让黑人或者其他肤色的种族人群在心理上认可、接受。坡要想在全国文学市场的各个地方左右逢源,对他和众多美国内战前期的作家而言,平均种族主义既是他们表达其种族观、种族理念的一种温和之道,也是其建构小说的一种策略,因为它起码可以从文学层面上消除读者在废奴与拥奴立场上的政治分歧。

然而,在涉及奴隶制、种族主义和废奴运动等敏感的社会问题时,坡不得不谨小慎微,极力规避以免让自己卷入奴隶制、种族主义这一造成人民不合,甚至导致国家分裂的大漩涡中。如果把坡纯粹归为废奴派或者拥奴派,抑或认为坡是坚定的废奴主义者或者是反废奴主义者,那么这两种观点都是有失客观、公允的。实际上,坡的种族观大多停留在想象层面,他只是通过文学作品表达了他对种族主义的批判、对黑人奴隶的同情以及他在南方传统影响之下对废奴运动所表达的不屑,而且大多数的观点都是通过象征手法来阐发的。

短篇小说《跳蛙》的主人公跳蛙所遭受的欺压与凌辱以及故事中所描写的诸多情节,会让很多读者把跳蛙这一奴颜婢膝的人物形象和美国内战前的奴隶相等同起来。但是,坡在此却非常小心,正如在其他短篇小说中所涉及的奴隶制问题一样,坡并没有非常明确地把主人公跳蛙和特里佩塔这两个人物与美国的非洲黑人奴隶画上等号,坡在此处采取的只是一种平均种族主义,因为“这是一种白人读者可以接受的种族主义”。[18]坡把《跳蛙》这篇小说的背景设置在一个模糊而又遥远的国度,这样便可避免任何直接的与美国社会有关的场景,尤其是“奴隶”二字,小说至始至终根本就不曾提及。坡在小说中“采取了一种移置策略(strategy of displacement),它成功地使自己的小说,与美国的政治问题相脱节,以免触怒北方的读者”。[7]245无独有偶,短篇小说《莫格街凶杀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1841)的故事发生在法国巴黎,表面上看,这篇融谋杀、恐怖、悬念迭生和缜密分析为一体的著名侦探小说与美国的种族歧视、种族迫害和奴隶制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然而,坡却用隐喻、象征的艺术手法再现了美国白人贩卖、鞭打和迫害黑人奴隶,从而激发黑人奴隶逃走、反抗和报复白人的残酷社会现实。一方面,坡在强烈谴责种族主义的同时,也反对黑人用以暴制暴的方式来与种族主义势力相对抗。或许正是基于这点考虑,坡才在《金甲虫》和《阿瑟·戈登·皮姆述异记》(The Narrative of A.Gordon Pym of Nantucket,1837)两篇小说中塑造了黑人老奴朱庇特和印第安混血儿彼得斯两个忠诚、善良、有正义感的黑人形象。如果说把《莫格街凶杀案》中的黑猩猩比作黑人奴隶,那么水手就代表了白人主人。水手对黑猩猩的捕捉、贩卖和鞭打无疑激起了它对水手的害怕和憎恨,以致最后逃到位于莫格街上的一栋房子里,用最残忍的方式杀害了一对无辜的白人母女。坡在此处,无疑是想通过小说以隐喻的方式来告诫白人,要善待黑人奴隶,不能过分欺压、凌辱他们,否则他们会像纳特·特纳一样,在毫无任何征兆的情形下报复白人。从这一角度来看,也恰恰彰显了坡的种族观中的局限性和不彻底性,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坡害怕奴隶暴动,担心废奴运动和奴隶反抗会颠覆美国的南方秩序。

在短篇小说《绝境》中,虽然坡对黑人庞培的刻画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种族主义者所惯于接受的模式化描写,但他却将这篇小说的背景设置在苏格兰的爱丁堡,这也从地域上巧妙地避免了对美国奴隶制的品头论足。坡意识到美国的很多读者大部分都有各自的政治倾向,于是他便在设计《金甲虫》的故事情节中,非常谨慎而又睿智地回避了种族和种族主义这一敏感的话题。一方面,他继承了传统,充分利用了白人主人和黑人奴仆之间那种传统、亲密的关系来建构小说的人物关系;另一方面,坡又将朱庇特刻画成一个自由黑人,试图避免废奴派和拥奴派任何一方的指责。尽管我们在小说中可以多次看到勒格朗是以主人的身份来指使朱庇特的,但朱庇特却始终是个自由黑人。他可以随心所欲去任何地方,可以对勒格朗说任何不敬的言语,甚至可以准备大木棍来殴打他敬爱的少主人,但是在通篇小说中我们却找不到奴隶二字。换言之,坡试图在文本、文字层面上充分利用读者大众所能接受的这种平均种族主义,以此来调和、缓解南、北方之间就奴隶制而激发的抗争。通过朱庇特这一老奴仆在合法地位上重要而又细微的改变,坡试图在小说世界中构建一个理想而又和谐的南方社会,在那里,他可以面对全国的文学市场,自由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在爱伦·坡的作品中,我们很少看到白人与黑人之间那种你死我活、相互迫害的直接描写。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黑人奴仆或者黑人伙伴与白人主人或白人伙伴之间那种和睦相处、互帮互助的和谐主仆或伙伴关系。如果说坡在《金甲虫》中塑造的黑人老奴朱庇特是其白人主人勒格朗忠实、温顺的仆从,那么坡在《阿瑟·戈登·皮姆述异记》中所刻画的混血儿彼得斯则完全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黑人形象,从而富有了崭新而又超越时代窠臼的涵义。坡创作《阿瑟·戈登叶·皮姆述异记》的一个主要目的,是想倡导在白人与黑人之间建立起一种平等友爱、互帮互助的“和谐兄弟关系”。而建立这种和谐、互助、友好关系的使命似乎落在了混血儿彼得斯的肩上,对于叙述者皮姆来说,彼得斯已然超出了一般混血儿的形象。其实,坡心目中理想的种族关系是一种建立在平等基础之上的作为自然人的和谐共存。然而遗憾的是,这种和谐共处的种族关系在坡所处的那个年代是根本无法实现的。即便是在当下美国奴隶制被废除,种族迫害和种族歧视大大消除的情况下,虽然种族关系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和提高,但如果想彻底消除种族歧视和种族主义,或许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托妮·莫里森曾对爱伦·坡把美国种族和种族主义这一社会敏感话题融入小说创作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她指出,“没有哪位早期的美国作家在表达美国非洲民族主义的概念时比坡更为重要”。[19]

结 语

坡作为一个白人作家,没有囿于传统、狭隘的种族观并陷入“白人至上”的种族优越情结,这已实属难能可贵,充分体现了他的博大胸怀和人道主义思想。与同时代的对种族问题持保守态度的许多作家相比,坡的种族观不得不说更具进步性。坡所提倡的白人、黑人和谐共处的种族理念对促进种族之间的健康发展具有深远的意义和影响。众所周知,斯托夫人在《汤姆叔叔的小屋》(Uncle Tom’s Cabin,1851)中对美国残酷的奴隶制进行了入木三分的批判,这早已为中国大多数读者所熟知,而早在斯托夫人之前,爱伦·坡就在《跳蛙》、《被用光的人》等短篇小说中,对美国的奴隶制进行了无情的鞭挞和讽刺,并对黑人奴隶的悲惨遭遇表达了深切的同情和怜悯。诚如评论家贝齐·厄基拉(Betsy Erkkila)指出的,“坡脱离美国传统,联系南方、城市、大众、极端行为、道德沦丧以及黑色恐惧来进行创作,几乎触及了19世纪美国文化中心的种族创伤和民族身份危机”。[20]

与斯托夫人一样,坡的种族观虽然具有两面性,但在其所生活的年代里,他能以超越时空的冷静目光,去审视美国社会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并对其背后深层的历史、文化根源和不同种族的历史命运进行人本主义的思考,对敏感的种族问题持谨慎的态度,并在其作品中传达自己的种族理想和理性思考,其种族观中的先进性与科学性的一面无疑值得我们去肯定和赞扬。坡的种族观启示我们,任何肤色的族群人民都是地球的子民,在多元文化并存的今天,面对种族歧视、种族压迫,我们应该坚决予以抵制、消除,面对种族差异和文化差异,我们应该学会彼此尊重,学会相互容忍,积极对话。毕竟和谐共存、共融才是解决种族矛盾和种族冲突的根本途径和最终出路。

[1]埃默里·埃利奥特.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M].朱通伯,等,译.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4: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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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胡 礼)

On Poe’s Racial Views

CHENG Qing-hua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200234 Shanghai,China)

Sympathetic to the plight of black slaves,Edgar Allan Poe voices his strong criticism of slavery and racism through the skillful use of metaphors and symbols in his narratives.However,as a Southern writer deeply influenced by the southern conservatism,Poe shuns a radical stance on racial issues that might offend the white readers and also get him embroiled in the political turmoil of the age;he embraces instead a racial equalitarianism that would be acceptable to both the black and white communities.Hence,the author envisions in his works an ideal world of racial equality and perfect harmony.

Edgar Allan Poe;race and racism;the image of Afro-Americans;racial equalitarianism;harmony

I054

A

1007-6522(2012)03-0084-12

10.3969/j.issn 1007-6522.2012.03.008

2011-11-02

程庆华(1979-),男,江西赣州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2009级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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