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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一浮诗学思想对中国当代诗学研究的启示意义

2012-04-12高迎刚

关键词:马一浮马氏诗话

高迎刚

(山东大学 艺术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马一浮诗学思想对中国当代诗学研究的启示意义

高迎刚

(山东大学 艺术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作为“现代新儒学”早期思想的代表人物之一,马一浮先生的诗学思想不仅有意识地继承了我国学术传统之精华,也能够正视西方现代学术对我国近现代诗学研究的影响。他的这种既立足传统而又超越传统,因而能广收博取东西文化之长的诗学思想,在诗学的学科观念、研究方法以及诗学研究应该存在的形态等问题的认识方面,可以给我国诗学研究之现实问题的解决提供一些有益的借鉴。

马一浮;诗学思想;观念;方法;形态

大半个世纪以来,我国的诗学研究在取得了一些富有现实意义的认识成果的同时,也依然面临着非常棘手的理论困境。作为现代新儒学早期代表人物之一,马一浮先生的诗学思想既有意识地继承了我国学术传统之精华,又能够正视西方现代学术对我国近现代诗学研究的影响,可以给我国诗学研究之现实问题的解决提供一些有益的借鉴。

一、马一浮诗学思想的主要内容

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马一浮先生的诗学思想虽称不上体大思精,但却能独立于各种流俗之外,自成一家。马氏诗学基于传统儒学,却又不囿于先儒旧说;他对西方的文艺观念有着相当的了解,却又没有为西学所化。作为一位有着自己独特见解的现代新儒家学者,马一浮先生对诗歌艺术特征的认识和理解,有着太多值得后人借鉴的内容。从有的放矢的用意出发,本文拟结合笔者对我国当代诗学研究现状的反思,从马一浮先生对诗学的学科观念、研究方法以及诗学研究应该存在的形态等问题的角度,对马氏诗学思想做一个大致的梳理。

首先,在诗学的学科观念方面,马一浮先生认为,“诗学”就是“诗之学”,它可以包括“《诗经》之学”,却并不包括对其他文艺现象的研究。这种诗学观念大致涵盖了中国古代“诗学”的两种不同用法,但他却无意区分“《诗》之学”与“诗之学”。①据北京大学钱志熙教授考证,在中国古代,“诗学”一词主要有两种用法:一是作为《诗经》学的简称,一是作为实践与理论的诗歌学的总称。参见钱志熙的《“诗学”一词的传统涵义、成因及其在历史上的使用情况》,见《中国诗歌研究(第一辑)》,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在马氏诗学中,《诗经》代表了中国古代诗歌创作的理想境界,是后世诗歌创作不可企及的范本;而三代以后,尤其是唐代诗人的创作,则大大发展了诗歌艺术的表现技巧,达到了我国古代诗歌艺术最辉煌的巅峰。而此后历代诗人的努力方向,就在于以唐人那样精巧的艺术技巧,去不断接近上古诗人的精神境界。因而他说,“诗学甚大,不仅文词雕琢。学诗得其门径,亦须十年工夫。若言诗学精微,则是终身之事”。[1]3这样的诗学观念显然与现代人用“诗学”泛指“文艺学”的观念大不一样,与中国古人的传统用法也有所区别。

从“会通”天下诸学的眼光出发,马一浮先生认为,诗学并不是一门孤立存在的学问,而必然与其他学科存在相通之处。因而,尽管马氏并不认为诗学可以包含或者替代对其他文艺现象的研究,但他显然认为诗学与其他文艺现象在精神境界方面是相通的,这就是他认为“今言文学,统于诗者为多”的原因。[2]15-16从诗学的学科归属看,马氏显然并不认同诗歌从属于文学,文学从属于艺术,因而诗学也必然从属于文艺学这种西式的分类方式;而是从精神渊源的角度,将诗学看作“六艺之学”的一支。马氏所谓“六艺统摄一切学术”,并不是一种现代学术意义上的分类意识,而只是强调一切学术之间的精神联系。因而,当有学生问“请易‘统’为‘类’如何?”时,马氏回答:“类是别相,统是总相,总不离别,别不离总,总别亦是一相,非有胜劣之意在乎其间。必若以此为病,则是安于一曲而昧乎大方,是以求通而反碍也。”[3]940

其次,从诗学的研究方法看,马一浮先生特别强调学者自己的领悟能力。所谓“神悟”、“自解”,都并非只是对单纯感性或单纯理性的强调,而更强调两者之间的融合。在马氏看来,“悟”意味着一种情理交融的精神境界,不是纯粹的感性或者理性可以达到的。

马一浮先生屡屡强调“诗以感为体”,[1]3这很容易让人以为马氏在强调诗歌的感性特征。实则马氏所谓感,并非是指纯粹的感性体验。马氏曾说,“言乎其感,有史有玄。得失之迹为史,感之所由兴也;情性之本为玄,感之所由正也。史者,事之著;玄者,理之微”。[3]180很显然,由“史”和“玄”构成的感,很难说就是人的感性体验。在马氏诗学中,所谓感只是表明了马氏说诗的主观倾向。如此,我们才可以理解马氏所谓“凡诗不可皆作道理会,却不妨全体是道理”的真正含义。[1]5

再次,对于诗学研究应该存在形态的认识,马一浮先生的看法也有一些独到之处。对于中国古代的诗话之类著述,马氏表现出一种非常辩证的态度:一方面,他认为诗话之类著作对于学习诗歌创作有一定帮助,曾经说过“学诗须读《三百篇》、《楚辞》、汉魏晋宋各家,以及唐人(《唐贤三昧集》甚可观)。又须兼看诗话,如《苕溪渔隐丛话》等(《诗比兴笺》亦佳)”;[3]1013另一方面,他又认为“诗话”之类著作对于诗歌创作的帮助是非常有限的,“学诗贵有神悟,可得而传者皆是死法。诗话、诗评不妨探诗借助,及其成就,则皆我所有事,一切用不着矣”。[3]1023马氏之所以会有如此看法,与他对于诗歌研究方法的认识有一定关系。如前所说,在马氏看来,诗学研究不能纯粹依靠理性,也不能纯粹依赖感性,而必须是感性与理性的结合。

从“诗贵神悟”的基本立场出发,马氏实际上并不特别看重任何理论著作对于诗学本身的意义。他认为:“理是人人所同具,信理则无待于言,凡言皆胜也。言为未信者说,徒取言而不会理,是执指为月。不唯失月,抑且失指。”[2]3他之所以还承认理论著作的价值,只是因为这些著作可以使人约略看到已经去世的人的观点,“然古人往矣,千载之下,犹得因言以窥其志,如见其人,则记录亦何可绝也”。[2]3

出于这样的考虑,马氏也没有特别强调诗话之类近于语录体的著作与现代那种动辄数十万言的鸿篇巨制之间的具体差异,而仅仅指出“著述,文辞须有体制,讲说,则称意而谈”,[2]3认为它们只是两种不同的表达方式而已。因此,我们可以从其对诗话的评价大致看出他对诗歌理论著述的态度。

二、中国当代诗学研究的现实境遇

大半个世纪以来,中国当代诗学研究所取得的成就和存在的不足都是非常明显的。关于中国当代诗学研究之积极成果,前人之论述多矣,在此不必赘述。出于针砭时弊,有的放矢的考虑,本文仅仅打算从诗学的学科观念、研究方法、存在形态等方面对我国当代诗学研究中存在的不足作一简单的分析说明。

首先,从诗学学科观念的角度看,我们面临的主要问题即是诗学的理论定位问题。诚如法国学者埃米尔·迪尔凯姆所说,一门学科“之所以能成为特别的学科,是因为它所研究的对象,是其他学科所不研究的”。[4]诗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也必须具有自己独特的研究对象。那么,诗学的研究对象究竟是什么呢?

比之古代中国的诗学思想,当代中国的诗学观念显然已经有了很大变化,这种改变主要体现在现代学者自觉接受了西方学术观念的影响,从而大大扩展了诗学的研究范围。某种意义上,这种研究范围的扩展使人们更容易认识到文学乃至一切文艺现象所具有的诗性特征,这可以看作当代诗学观念与中国古代诗学观念相比最为明显的优势。然而其不足之处亦十分明显,究竟这种研究领域的扩展是使中国当代诗学的现代性特征更为明显,使诗学的理论定位更加明确了呢?还是相反,使诗学作为一门学科的现代性更为弱化了呢?

如前所说,据北京大学钱志熙教授考证,在中国古代,诗学一词主要有两种用法:一是作为《诗经》学的简称,一是作为实践与理论的诗歌学的总称。显然,无论作为哪种含义,中国古代诗学一语都没有超出对诗歌本身的研究。我国文艺理论界对诗学研究对象的迷惘实际上是引入西方文艺理论观念以后的事了。

在西方,自亚里士多德时代以来,人们就习惯于将诗理解为文学乃至一切文艺现象的本质,认为诗不仅存在于通常所说的诗歌这一特定文学体裁中,而且也存在于其他的文学体裁以及各种文艺形式之中。基于这样的考虑,西方学术界一直习惯于用诗学来指称文学理论或者整个文艺理论。而对于中国学者来说,这种含义较之中国古代的诗学概念更为宽泛的诗学概念,反而是一种更为现代的诗学观念了。

笔者以为,作为一种学术传统,用诗学指代文艺学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问题的关键在于,近年来,随着文化研究热潮的兴起,人们似乎越来越不满足于仅仅用诗学来指代文艺学了,而是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几乎将诗学运用到一切他们能够想到的研究领域。①细心留意一下近十几年来中国“诗学”研究的现状,很容易发现人们对“诗学”一词的运用实在过于随心所欲,诸如“广场诗学”、“乡土诗学”、“应用诗学”、“符号诗学”之类的用法屡见不鲜,甚至还有人提出“酒的诗学”、“醉态诗学”等观念,可谓无奇不有。对“诗学”概念的滥用,显然不利于本学科健康有序的发展。尽管这一现象不能完全归咎于西方人用诗学指代文艺学的学术传统,但显然这一传统中存在的名实不符之处大大启发了人们随意扩大诗学应用范围的想象力。它带来的直接理论后果就是,面对诗学研究的不断越界,人们开始需要反思,诗学的研究对象到底是什么?

其次,从诗学研究方法的角度看,我们面临的主要问题是,诗学研究与一般的学术研究究竟有什么不同?诗学,是否是一门科学呢?

与人们对诗学基本观念问题的认识一样,在中国古代,人们也几乎不必为诗学的研究方法问题费心。因为在中国古代,作为诗歌学术语的诗学,指的也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学术研究,而更多的时候是“用来概括诗歌创作这一门艺术实践的学问”。[5]笔者认为,中国古人的这种诗学观与宋明以后儒家所谓“道外无事,事外无道”的学术观念是密切相关的,也是李泽厚先生所说的中国古代实践理性的主要表现之一。在中国古代,人们很少为纯粹的理论建构问题费心,在多数情况下,理论只是为着解决实践中存在的问题而产生的。因而,中国古代很少出现西方那种体制谨严、规模宏大的理论巨著。

在当代中国的诗学研究中,我们不断听到有人主张把诗学(文艺理论)建设成为一门科学的呼声。从中国诗学自身发展的逻辑进程看,显然,中国当代诗学研究过程中对科学精神的强调是我国当代学者主动接受西方学术观念影响的结果。

从西方现代学术的眼光看,尽管人们对何谓科学的认识并不完全一致,但关于科学性等一些基本观点还是有着一些相对确定的内容的。美国学者伯纳德·巴伯的说法也许具有一定代表性,他认为,所谓科学,就是人类“试图靠理性的思考和活动来理解和支配他生活在其中的这个世界”,因而,在他看来,科学的本质就在于表明“理性在人类社会中的位置”。[6]可以这样认为,西方文化中对科学精神的强调,本质上所反映的正是西方人对理性的信仰。因此,理性才会被认为是科学的本质所在。

作为一种先进的研究手段,取自西方的科学观念无疑大大增强了中国当代诗学研究的活力,为中国当代诗学研究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强有力的方法论支持。科学研究方法的运用使我国的诗学研究摆脱了理论研究与创作活动不分,研究者主要依靠自己的领悟能力进行个性化书写的研究方式,转而对诗歌(以及其他文艺现象)进行定性、定量的科学分析,这种转变必将大大提高我国诗学研究的理论水平。然而,从另一方面看,西方科学所强调的理性精神、客观态度,是否能够完全满足诗学领域的研究要求呢?诗学研究有没有不同于一般学术研究的独特性呢?如果有,那又会是怎样的一种独特性呢?面对中国当代诗学研究并不令人满意的现状,我们不禁会提出这样的疑问。

再次,从诗学研究应该存在的形态角度看,我们面临的问题是,作为一门现代学术意义上的学科门类,诗学是否也应该确立一套本学科特有的理论术语,构成一个逻辑严密的理论体系呢?中国传统的诗话形式,究竟还有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呢?

很明显,这也是一个只有在现代学术语境中才会出现的理论问题。作为中国古代最为常见的诗学文体,诗话在中国古代的诗学研究者们那里得到了十分得心应手的运用,没有人会对其存在的合理性提出质疑。事实上,在中国古代,诗学研究从来不以建构某种超脱于诗歌创作和接受之外的纯理论体系为目的,诗学只是为人们交流诗歌创作或接受的实践经验而存在。因而,诗话这种形式自由活泼、表述灵活生动的文体样式,对于中国古人的诗学研究活动来说,显然是非常合适的,这也就是在中国古代诗话这种文体样式能够持续存在上千年的原因所在。甚至到了晚清时期,古体诗歌的创作并不是特别景气的岁月里,诗话的创作也未曾衰歇。

而在现代学术背景中,诗话这种曾经是我国主要作为诗学研究形态的文体,却与它惯用的思维方式一起遭到了深受西方学术思维影响的现代学者们的质疑。朱光潜先生就曾经说过,“中国向来只有诗话而无诗学”,[7]这样的说法显然将诗话这种古老的诗学研究形态排斥在了现代诗学研究领域之外,从根本上否定了其作为诗学研究形态存在的权利。

历史地看,中国当代诗学研究所取得的实际成就与面临的现实问题,都是在我国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文明互相碰撞过程中产生的必然现象。在两种异质文明的力量对比中,中国传统文化显然处于十分不利的地位。经过上百年的较量,西方文明在我国的各个研究领域都取得了绝对优势,而那些历史久远的传统研究方式,则逐渐退出了文化研究的中心位置。在这一过程中,我们丢掉的不只是落后的思维和表达方式,同时也丢掉了许多优秀的文化成果。这使我们今天的诗学研究不仅越来越缺乏自己鲜明的民族特色,而且也越来越难以找到足以消化种种外来学说的心理根据。在这种状况下,所谓理论研究之失语说的出现也就不是偶然的现象了。正是在这种失语的尴尬境地中,我们才越发有必要重温一下现代以来那些在西方文化观念的强势压力下仍执着于以传统的方式分析和表达自己观点的诗学主张。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马一浮先生以及其他“现代新儒家”学者的诗学研究所具有的现代意义终于得以凸显出来。

三、马一浮诗学思想的启示意义

在现代新儒家的诸位代表人物中,马一浮先生的文化思想一般被认为是比较保守的,著名新儒家研究者颜炳罡先生就认为,马一浮先生的儒学思想对传统的继承远远大于创新,因而坚持认为马一浮先生“是中国20世纪真正的大儒,是当代中国传统儒家的活化石,他是当代儒家的典型,但他不是当代新儒家”。[8]事实上,或许笼统地说,在中西文化的对比中,马一浮先生的确更强调对传统文化中闪亮之处的继承和发扬,但通过上文对马氏诗学思想的简单梳理,我们发现,无论是在诗学的学科观念、研究方法,还是诗学研究应该存在的形态等方面,马一浮先生的认识都既不同于中国传统的诗学思想,亦有别于西方自亚里士多德时代以来的主流诗学主张,而是代表了一种既有意识地继承中国诗学传统之精华,又能够正视西方现代学术思想对我国近现代诗学研究之现实影响的诗学观念。

纵观一个世纪以来我国诗学思想的发展,我们所面临的困境并非是因为过多地纠缠于传统观念而裹足不前,而主要是因为过多地接受了西方传入的种种异质文化观念而导致的民族诗学精神之流失。我们当然不必过分强调对外来文化的无端排斥,抱残守缺不是我们应当信守的科学态度;但我们显然更应该留意对传统诗学精神的发掘和继承。历史一再告诉我们,没有传统文化观念作根基,任何外来文化观念都不会长久地在本民族文化中生根。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马一浮先生所代表的这种既有意识地继承中国诗学传统之精华,又能够正视西方现代学术思想对我国近现代诗学研究之现实影响的诗学观念,恰恰可以给我国诗学研究之现实问题的解决提供一些有益的启示。

首先,在现存学科体制中,诗学应该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是如中国传统诗学的某些观念(以诗学为“《诗经》之学”)那样狭窄,还是如西方诗学观念(用诗学来指称文学理论乃至整个文艺理论)那样宽泛?显然,这样两种极端的看法都有其偏颇之处,因而都不利于诗学学科的健康发展,我们需要在这两种诗学观念之间寻找一种更合适的理论主张。

在马一浮先生对诗学的理解中,有这样两点值得我们注意:其一,诗学就是“诗之学”,它可以包括“《诗经》之学”,却并不包括对其他文艺现象的研究。《诗经》作为我国古代第一部诗歌总集,不管后人如何神化其思想意义,它终究还是应该被看作是一部诗歌艺术作品之集合体,从这一意义上讲,“诗之学”自然应该包括“《诗经》之学”。因而,马氏诗学思想的现实意义就在于强调了诗学即“诗之学”,而不应该包括对其他文艺现象的研究,更不应该包括对那些非艺术现象的研究。作为一门现代学科,笔者认为,马氏对诗学含义的这种处理方式显然更多合理之处,很值得我们今天的诗学研究者借鉴。其二,马一浮先生认为,诗学并不是一门孤立存在的学问,而必然与其他学科存在相通之处。在这一点上,马一浮先生显然更多地继承了我国传统文化重“通”的一面,而没有接受西方文化“长于抽象而精于分类”(王国维语)的思维特征。需要指出的是,尽管西方人在诗学观念上由于受到亚里士多德《诗学》的影响而显得过于宽泛,但从总体思维特征上讲,西方人显然是更为强调学科之间的分野界限的。对于中国人和西方人在思维方式方面的差异,王国维先生曾经作过这样的比较,“抑我国人之特质,实际的也,通俗的也;西洋人之特质,思辨的也,科学的也,长于抽象而精于分类,对世界一切有形无形之事物,无往而不用综括及分析之二法”,[9]王国维先生的这一概括显然是十分准确的。然而,随着“西学东渐”的渐次深入,西方文化这种“长于抽象而精于分类”的思维特征也深深影响了我国学者的思维方式,进而使我国学术研究的整体面貌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今天,重视不同学科之间的学术分野而忽视它们之间的精神联系已经不只是西方学术的理论特征,也是我国目前学术研究亟待解决的理论困境之一。马一浮先生对学科之间会通一面的追求,正可移来补救今人过于强调学科之间清晰界线的弊端。

其次,在诗学的研究方法方面,诗学的研究是应该采取中国古代诗学研究的那种重视个体的感性体验而相对忽视理性分析的方式呢,还是应该采取西方学术研究所重视的那种重视理性分析而相对忽视个体感性体验的方式呢?显然,在诗学研究中任何一种执一而废他的做法都是不合适的,我们需要在理性分析和感性体验之间寻找一种平衡,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找到一种适合诗歌艺术的研究方式。

自现代诗学观念形成以来,要求将诗学(或者径称文艺学)建设成为一门科学的呼声就一直未曾中断过,尽管不同的理论家对科学的界说并不完全一致,但正如我们前面分析过的,几乎所有理论家都会接受以理性作为科学本质特征的基本观点。因而,虽然绝少有人主张文学艺术是一种理性精神活动的产物,但主张诗学研究应该以理性活动为主的观点却屡见不鲜。笔者以为,诗学毕竟不同于自然科学,它的研究对象决定了它必然需要研究者也具有相当的艺术鉴赏力。过分依赖理性的方式进行诗学研究,必将削弱诗学作为一种理论研究形态与诗歌创作和接受活动之间的密切联系。因而,马一浮先生对包含了“史”与“玄”在内的悟性的强调,应该是一种更为接近诗学研究精神活动之实际状况的思路。循此思路,我们可以更多地领会到诗歌艺术的精微深奥之处。

最后,对于诗学应该存在形态的认识,马一浮先生的看法主要集中在对待包括诗话之类著述在内的各种理论著作的态度上,这确是一个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如前所说,马一浮先生论诗特别强调“诗贵神悟”,注重诗人和读者个体的历史经验与当下的感性体验的结合,而并不特别看重任何理论著作对于诗学本身的意义。这里面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其一,就对诗歌研究的借鉴意义来说,中国古代常见的那种诗话之类的著作与现代人常见的那种动辄数十万言的鸿篇巨制之间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差异,它们只是两种不同的表达方式而已,因而不要厚此薄彼。其二,从根本上讲,诗话也罢,理论专著也好,都是外在于诗歌本身的,都不能替代对作品本身的理解,所谓“可得而传者皆是死法”,重要的是“史”与“玄”相结合而形成的诗人之感。因而,马一浮先生认为,“诗话、诗评不妨探诗借助,及其成就,则皆我所有事,一切用不着矣”。[3]1023

这样的态度当然不能算是非常恰当的。我们也许可以认为,正是因为中国的古人大都持有类似马一浮先生这样的态度,才导致了我国数千年来理论发展的缓慢状态。然而,从另一方面看,马氏对于理论与实践之间关系的认识,依然可以给后人以这样的启示:理论著述只有有为而发,能够切实指导艺术实践,才能真正实现其存在的价值;否则,就只是一堆废纸。这也正如禅宗所讲的那根指向月亮的手指,能够引导人更准确地认识月亮才是它存在的目的,而它本身温柔细腻与否则并非是值得理论家应该特别留意的地方。

作为现代新儒家最具代表性的诗哲型学者,马一浮先生的诗学思想给后人的启示当然远不止这些。事实上,马氏之诗学,代表的尚不只是一种学术思想,而更是在西方文化如潮水般汹涌而入,中国文化越来越失去自己的独特面貌时,一个具有深远文化眼光和民族忧患意识的学者型诗人,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展现中国文化独有面貌的一种努力。

[1]丁敬涵.马一浮诗话[C].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

[2]刘梦溪.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马一浮卷[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3]马一浮.马一浮集:第三册[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

[4]埃米尔·迪尔凯姆.社会学方法的规则[M].胡伟,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120.

[5]钱志熙.“诗学”一词的传统涵义、成因及其在历史上的使用情况[C]//中国诗歌研究:第一辑.北京:中华书局,2002:262-280.

[6]伯纳德·巴伯.科学与社会秩序[M].顾昕,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6-8.

[7]朱光潜.诗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1.

[8]颜炳罡.当代新儒学引论[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58.

[9]王国维.王国维文集:第三卷[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40.

(责任编辑:李孝弟)

Implication of Ma Yifu's Poetics for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ics Studies

GAO Ying-gang
(Fine Arts School,Shandong University,Jinan,Shandong 250100,China)

A representative of the early Neo-Confucianism,Ma Yifu's poetics has,on the one hand,inherited from the Chinese tradition and,on the other hand,drawn on the realistic influence of modern Western scholarship.His poetics,which depends on but surpasses tradition,has absorbed the essence of both eastern and western poetics.As a result,it has profound implications for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ics studies on such realistic problems as the discipline conception,research methodology,and its research morphology.

Ma Yifu;poetics;conception;methodology;form

I109.5

A

1007-6522(2012)03-0065-08

10.3969/j.issn 1007-6522.2012.03.006

2011-05-11

高迎刚(1972-),男,山东博兴人。山东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美国乔治梅森大学博士后,主要从事文艺学、美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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