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金川之役起因初探
——乾隆帝绥靖川边的努力
2012-04-12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四川成都610064
(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四川成都610064)
§博士生论坛§
第一次金川之役起因初探
——乾隆帝绥靖川边的努力
徐法言
(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四川成都610064)
乾隆十年至十四年,清廷先后用兵征讨川西土司瞻对与大金川,这两次战役关联密切,可以说瞻对战役的草率完结直接导致了乾隆皇帝对金川用兵。而金川战役尚在进行之时,乾隆帝便与统帅张广泗秘密谋划再次征剿瞻对事,甚而有乘此兵威,将绰斯甲、杂谷等川边地区强而不甚恭顺的土司一齐办理的计划,以此达到绥靖川边,一劳永逸的目的。只是金川未平,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树敌过多,上述计划一直秘而不宣。到了战役末期,清军已深陷大金川泥潭,进退不能。乾隆帝不得已,只能纳降撤兵,并运用政治手腕,将一次失败的军事行动粉饰成一场胜利的战争,以保全自己的颜面与朝廷的威严,而其未曾实现的战略目标,也自然为官方所讳言,渐渐隐匿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之中。
瞻对战役;金川之役;乾隆皇帝;张广泗;绥靖川边
乾隆十二年(1747),清廷出兵征讨川西大金川土司。此役费时两年,用兵至七万,耗银近一千万两。战役期间,主帅四川总督张广泗、经略大学士讷亲因劳师糜饷、贻误军机之罪被乾隆皇帝下令处决,清廷对这场战役的重视程度可以概见。然而大金川僻处川西一隅,地少民稀,对清王朝的统治并不构成实质性威胁,乾隆帝却不惜付出高昂代价办理,实令后人费解,也引起了历史学者的注意。①民国时期,还没有关于金川之役的专题研究。萧一山只是简单地将战役归因于土司间相互兼并,不遵约束(萧一山:《清代通史》(中卷),上海:中华书局,1925年);孟森则认为乾隆皇帝以大军与土司相角,胜之不武,损耗亦大,预于十全武功之列,皆高宗之侈也(孟森:《清史讲义》,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邓之诚更直斥乾隆帝“妄信满地黄金之说而艳之,出师之始,开卖官捐纳之例,历时二载,屡致偾师,布置敷衍了结之局,可谓以兵为戏者”(邓之诚:《中华两千年史》,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卷五)。上世纪70年代,庄吉发在《清高宗两定金川始末》(《大陆杂志》1973年第1期)一文中详细叙述了金川战役的经过,指出大金川虽恃强劫掠,在性质上仍是一种“蛮触”相争,由来甚久,乾隆帝轻于尝试,兴师征讨,实属小题大做;1989年,雀丹在《评乾隆两度平定金川的实质》(《西藏研究》1989年第2期)一文中指出金川战役真正的缘由是乾隆以番制番政策失败后,惧怕大、小金川土司与汉族及各土司间的密切往来将于皇权统治有患,又因大、小金川内近成都,外连卫藏,地理位置重要,故借土司间的家族纠纷,小题大做,歪曲矛盾的性质,借题发挥,冤错于人;戴逸在1992年出版的《乾隆皇帝及其时代》(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一书中将乾隆十年的瞻对之役视作金川战争的“前奏和诱因”;一年后,他与华立合撰《一场得不偿失的战争——论乾隆朝金川之役》(《历史研究》1993年第3期)一文,认为瞻对与金川问题关系进藏沿途地区的安定,有解决的必要,但不值得大举兴兵,此役实为得不偿失;同年,刘源在《从清代档案看清政府对金川土司的政策》(《中国藏学》1993年第4期)一文中再次强调金川地区是“内地与西藏、青海的接壤地带,不仅是通往西藏之重要通道,也是进驻青海、甘肃之咽喉”,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因而有必要进行整治;2003年,张婷在《试析第一次金川战争爆发的直接原因》(《四川大学学报》增刊2004年5月)一文中指出,封疆边吏贪图兵事之厚利,欺上瞒下,轻启战端,是引发金川战役的重要原因。21世纪以来,关于金川之役的研究还有很多,但对此问题的看法与认识,大致不出前人的范围,此不赘述。
纵观先贤研究成果,对于清廷出兵缘由的论述虽已涉及治番政策、土司纷争、瞻对事件、川边的战略地位、边吏失职等诸多因素,但就整个事件中乾隆皇帝思考决策的过程,君臣间善后事宜的讨论内容,还鲜有细致的梳理与考察,代以主观的推断与评判得出一些印象似的结论,忽略了乾隆帝的言行背后,必有其自身的思虑与逻辑。因而,对于清廷大举兴兵的动机与目的,学界现有的认识仍是模糊不清。许多学者认为瞻对战役与金川战役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联,却始终缺乏具体深入的论述,对于两次战役的关联之处,我们所知甚少;而金川独特的地理位置所带来的重要战略地位似成共识,但正如戴逸、华立所说,金川地小人寡,当地土司力量分立对峙,金川虽强,尚不能统一号令,不具备进攻内地的力量和条件,其距离川藏大道门户打箭炉也有数百里之遥,甚至不足以威胁进藏通道。①戴逸、华立:《一场得不偿失的战争——论乾隆朝金川之战》。因此,其重要的“战略地位”几乎无法在前人的论著中得以体现,仅沦为一句空话。
鉴于既有研究的不足与缺憾,笔者尝试从稍早一些的瞻对之役入手,勾勒此次事件的前因后果及其与第一次金川之役的密切关联,着重展现乾隆皇帝对这两次战役所持态度的演变过程,进而梳理乾隆君臣就金川战役善后事宜的讨论内容,探寻其连续发动战争背后的意图。
一
乾隆九年十月,由江卡汛换防撤回的清军把总张凤及其带领的兵丁36人在途经里塘所属海子塘时,被瞻对“番众”②瞻对,今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新龙县,东邻道孚、炉霍,南接里塘,西连白玉,北达甘孜。清时,道孚、炉霍再往东即绰斯甲布及大、小金川地界。劫去驮马军器、行装钱粮等物。川省地方官员追拿“赃盗”,瞻对土司藏匿“贼首”,亦不上缴赃物。川陕总督庆复、四川巡抚纪山上奏请旨,欲加诸兵威,以示惩创。乾隆皇帝得报后,亦认为瞻对之事不得不办,但于用兵显得格外谨慎。瞻对之地分属上、下瞻对土司,各有20余寨,位于雅砻江中游东西两岸,夹江而居,南接里塘,为入藏通衢;北界德格土司,为茶商入藏北路,扼川藏南北两条大道的咽喉。其地民风剽悍,常四处施放夹坝(意指抢劫),严重扰乱了地方秩序,威胁到进藏道路的畅通。雍正年间曾两次用兵瞻对,③有清一代,清廷八次用兵瞻对。雍正五年(1727)、八年两次征剿瞻对的经过,参见张秋雯:《清代雍乾两朝之用兵川边瞻对》,《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1992年。皆因地势险要,距内地窎远,交通挽运不便,只能草草完结。前车之鉴犹在,乾隆帝的谨慎自有道理:“夫兵以制胜,若率意用之,未免为敌所轻。”④《大清十朝圣训》,卷二七九,饬边疆,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第4626页。此次进剿,若仍不能取得实质性战果,难免给“番蛮”以因循了事的印象,致使桀骜者渐启玩视之心,反生事端。乾隆帝或许还有另一层担忧,自其御极以来尚无大规模用兵之事,其皇祖、皇考又都是武功赫赫的有为之君,若战事不顺,最后仍是敷衍了局,势必有损天子的威信。因此,在反复思忖并最终批准出兵的同时,他亦警告任事官员“倘或此番料理不善,或至有损军威,或仍似雍正八年草率完结,复留后患,朕当于庆复、纪山、李质粹是问”!⑤后据张广泗查明,班滚仍据如郎,尚复肆行滋事。当时捏报焚毙之处,检阅卷宗,有庆复驳回李质粹原咨,李质粹遂添入火光中望见悬缢贼番之言,庆复即据以入告。《清高宗实录》(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卷三〇五,乾隆十二年十二月己卯(二十三日);据程穆衡:《金川纪略》(四川大学图书馆藏手抄善本)记载,盖是时,诸将在行者,羊马成群,香皮细毡珍毳之属,不胜驮载。下至士卒,皆腰有精金、藏佛藏香,以贻其家。谓班滚釜底游鱼,不足介意,俱无心追讨。而庆复既遂所求,亦偷惰求逸,思苟且完局,遂以班滚焚毙上闻。
乾隆十年七月,四川提督李质粹率汉、土官兵12100余人,分三路进攻瞻对。上瞻对土司肯朱很快投诚,下瞻对土司班滚则依碉据险,节节抵抗。清军进展艰难,不得不增兵添饷,才于翌年四月十三日攻克班滚所据如郎大寨,班滚逃匿至丫鲁河西之尼日寨内。四月二十三日,松茂协副将马良柱率兵围尼日寨,乘风纵火攻寨,班滚先已脱逃。然乾隆帝战前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庆复、李质粹等人希图敷衍完局,未得实据,便上下串通,奏称“连烧大小战碉五十余座,烧毙贼番男妇七八百人。逆酋班滚并尼日寨头目蒋错太等,俱经烧毙碉内”。⑥《清高宗实录》(四),卷二六八,乾隆十一年六月丙寅(初二)。需要指出的是,当时信息全靠驿站传递,由川边往返京城的时间大致都在一个半月左右,而军情如火,军报往往即时递送,前一次奏报可能尚未抵京,新报又紧接上路。乾隆皇帝会在短时间内接到不同的奏报,做出不同的批复。而具文时间与报闻时间至少存在半个多月的时间差,从前线将领上奏军情,到乾隆帝的指示返回前线的时间亦至少需要一个多月(有时会长达两三个月)。《清实录》与《平定金川方略》等史料均以报闻与谕旨发布时日为准编撰,只有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硃批奏折注明了具文和报闻时间。因史料存在这样的问题,本文行文中,事件发生的日期与引用史料所注明的日期常常存在着时差。如此处六月初二当为报闻之日,庆复、李质粹上奏的时间可大致推算在五月中旬。类似情况,后文不再注明。乾隆帝不肯轻信,“据报烧死情形,尚有可疑之处,班滚系众酋头目,危机之际,未必即坐以待毙。其潜逃藏匿,自必有之事。即使烧毙,想其形迹,亦必与众人不同,断无俱成灰烬,不可辨识之理”。他传谕庆复“务必留心(班滚)踪迹,勿留遗孽,勿堕狯计”。但由于庆复等人言之凿凿,将信将疑之际,乾隆帝也只得宣布“看此奏,瞻对一事,业已成功矣……官兵自应陆续减撤”,并对作战将弁论功行赏。然“看此奏”三字,仍表露出其内心的疑虑。因而在宣告瞻对战役成功的同时,他亦告诫庆复:“惟班滚巨魁,断不可容其漏网,倘稍有疏虞,游魂未尽,则此番用兵,何能免收功不慎之讥耶?”⑦《清高宗实录》(四),卷二六八,乾隆十一年六月丁卯(初三)。
乾隆帝的疑虑并非全无根据,战役期间,西藏达赖喇嘛、郡王颇罗鼐①颇罗鼐,西藏江孜人,本名琐南多结。康熙五十九年(1720)时为拉藏汗助手的颇罗鼐配合阿里总管康济鼐出兵策应进藏清军,击退入侵的准噶尔军。清政府平乱后,以颇罗鼐为四噶伦(总理西藏政务官员)之一,任仔本(审计官),掌管财政。雍正五年噶伦阿尔布巴杀首席噶伦康济鼐,颇罗鼐发后藏、阿里军讨之。六年,阿尔布巴兵败被执,清廷任命颇罗鼐协助驻藏大臣总理政务,并封其为贝子,乾隆四年颇罗鼐被封为郡王。等曾上疏代班滚恳请宽宥,许以自新。乾隆帝认为“班滚与西藏,自兵兴以来,竟属声息相通……其素日暗相勾结之处,从前已失防范。伊等情意既相联属,则班滚势穷,无路可逃,或竟潜窜入彼,私行藏匿,亦属事之所有”。因此,他不仅不准所请,还立即传谕庆复,“令其竭力堵拿,勿使兔脱”。②《清高宗实录》(四),卷二六八,乾隆十一年五月丙辰(二十一日)。不仅是西藏,十年十一月,云南总督兼管巡抚事张允随酌拨官兵土弁,防堵翁书关等隘卡,以遏瞻对“贼番”奔窜;甘肃安西提督李绳武分遣弁兵,堵御隘口,以防瞻对“逆番”穷窜准噶尔地方。见《清高宗实录》(四),卷二五三,乾隆十年十一月丙戌(十九日)、丁酉(三十日)。时隔不久,庆复突然奏称班滚焚毙,却拿不出确实的证据,乾隆帝自然担心班滚已逃匿西藏,遂再次叮嘱庆复:“此贼甚狡猾,尚应留心踪迹,语云:‘适百里者、半九十里’,言收局之应慎重者也。今如此,亦可谓之成功。但彼既与藏中暗通信息,保其不设计逃往乎。卿其速行留心,访查办理。若将来班滚复出,此局何以了之。”同时谕令驻藏大臣傅清“于贼匪通藏一带道路,分遣妥干人员,各处详加访查,倘有确信,即一面擒拿解京,一面奏闻,不可轻忽”。③《清高宗实录》(四),卷二六八,乾隆十一年六月丙寅(初二),六月丁卯(初三)。
不料班滚生死不明之际,川边形势突生新变。乾隆十二年二月,四川巡抚纪山奏称,大金川土司莎罗奔细带兵围攻革布什咱之正地,并劫杀明正土司所属之鲁密章谷,兵锋直逼内地门户打箭炉。④(清)方略馆撰:《平定金川方略》,卷一,乾隆十二年二月丁亥(二十七日),《西藏学汉文文献汇刻》,第一辑,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2年。鲁密章谷,在今丹巴县境内;打箭炉即今康定县。
二
大金川位于川西北嘉绒⑤此地西连康藏,南接云贵,北界青海,东通成都,是汉藏文明的交界地带。“嘉绒”是一意涵丰富而又模糊难解的称谓,现在较为常见的解释是,嘉绒为藏语“夏尔嘉尔莫察瓦绒”这一地名的简称,意为“藏区东方墨尔多神山周围气候温暖潮湿的河谷农区”。详见张原:《“大自在天”的传奇——墨尔多神山与嘉绒人的政治与战争》。地区,地势险绝,跬步皆山;气候恶劣,高寒而多雨雪。其界纵三百余里,宽二百余里,丁壮约七八千人。明时,朝廷封金川喇嘛哈伊拉木为金川寺演化禅师,世袭土司,领有其地。清初,哈伊拉木后人归附新朝,仍颁给演化禅师印信,俾领其众。有土舍⑥土舍之原始含义,系指土司子弟及族人。详成臻铭:《论明清时期的土舍》,《民族研究》2010年第3期。莎罗奔,康熙年间从岳钟琪征羊峒有功,雍正元年,授安抚使,以分金川土司之势。雍正八年颁给印信号纸,不征赋税。金川始分大小,莎罗奔自称所辖之地为促浸(大金川),以旧土司泽旺属地为儹拉(小金川)。⑦有关金川地理位置及历史沿革,参见彭陟焱:《乾隆朝大小金川战役研究》,第一章第二节,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年。
大金川在嘉绒诸部⑧嘉绒地区在清代有十八土司,除去大、小金川外,还有木坪(在今雅安市宝兴县境内)、革布什咱(也称丹东)、巴旺、巴底(均在今甘孜州丹巴县境内)、绰斯甲布(在今阿坝州金川县境内)、鄂克什(也叫沃日土司,在今小金县境内)、党坝(也称丹坝)、松冈、卓克基、梭磨(以上四土司均在今阿坝州马尔康县境内,常合称为四土)、杂谷(在今阿坝州理县境内)、瓦寺(在今阿坝州汶川县境内)、明正(今甘孜康定县境内)、冷边、沈边(均在今甘孜泸定县境内)、鱼通(今甘孜州康定县境内)。详见彭陟焱:《乾隆朝大小金川之役研究》,第15-16页。中以彪悍强横著称,常常侵扰邻封。乾隆十年,土司莎罗奔细⑨莎罗奔或莎罗奔细均非人名,金川土司子弟出家为喇嘛者即有此称号。康熙年间从岳钟琪征羊峒而受封安抚使的莎罗奔已于乾隆七年病故,莎罗奔细为其弟。勾结小金川土司泽旺之弟良尔吉,袭取小金川,生擒泽旺。⑩莎罗奔细以其妹阿扣妻小金川土司泽旺,泽旺懦弱,受制于妻。阿扣又与泽旺之弟良尔吉私好,莎罗奔细便勾结良尔吉,袭取小金川,擒泽旺,夺取印信,史称“阿扣事件”。后在川省督抚庆复、纪山等人干预下,放回泽旺,交还印信。继而又于乾隆十一年修路造船,预备攻打革布什咱土司。庆复、纪山先后以大金川不法事入奏。⑪其时瞻对办理不善,班滚下落不明,乾隆帝不愿再生事端,决定息事宁人:“苗蛮易动难驯,自其天性。如但小小攻杀,事出偶然,即当任其自行消释,不必遽兴问罪之师。但使无犯疆圉,不致侵扰,于进藏道路、塘汛无梗,彼穴中之斗,竟可置之不问。”又以略带警告的口吻谕戒道:“边吏喜于生事,营弁不知远谋,往往过为张皇,因小酿大。不知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惟当修缮守御,厚蓄声威,令其畏惮奉法。恩抚威怀,各得其道,先事预筹,无致轻有举动。”⑫
十余天后,当得知大金川围攻革布什咱之正地,并劫杀明正土司所属之鲁密章谷时,乾隆帝态度骤变。不仅批准了纪山进兵征剿的请求,而且以治理苗疆颇有成
⑪《平定金川方略》,卷一,乾隆十一年十一月丁巳(二十六日);乾隆十二年二月癸酉(十三日)。
⑫《清高宗实录》(四),卷二八四,乾隆十二年二月癸酉(十三日)。效的贵州总督张广泗代替庆复出任川陕总督,①名义上让庆复回京治理阁务,但在乾隆十二年九月之前,庆复一直留在四川协助张广泗处理军务。“张广泗,汉军镶红旗人,由监生捐纳知府,康熙六十一年选授贵州思州府知府。雍正四年四月调云南楚雄府知府,未赴。时贵州生苗长赛不法,云贵总督鄂尔泰檄广泗会同黔楚文武拎剿,奏调黎平府知府。五年擢贵州按察使。六年正月广泗以兵赴都均府八寨及黎平府之古州,镇违府之上下九股,清水江清平州之大小丹江等处化悔生苗,相机剿抚。六月擢贵州巡抚。十二月,以大小丹江等处生苗平,入奏。雍正七年,准噶尔扰边,授为副将军,随宁远大将军岳钟琪率兵出西路。后参劾岳钟琪,代为统率。十三年,准噶尔乞和,授为湖广总督。高宗即位,苗疆复乱,授广泗经略,赴贵州,将军以下复听节制。”《清史列传》,卷十七,张广泗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总揽川省军务。更易主帅,遽然出兵。这样大的转变背后,除去大金川肆横无忌,须痛加惩创,以防众土司群起效尤的考虑外,与班滚一案也有莫大关联。②学界历来有一种观点,认为第一次金川战役因四川巡抚纪山出兵在先,既成事实,乾隆帝不得不批准,失之于轻率。参见Yingcong Dai,“The Qing State,Merchants,and the Military Labor Force in the Jinchuan Campaigns,”Late Imperial China,Vol.22,No.2,(December 2001),p.38.此论似可商榷,纪山或有自己的小算盘,乾隆身为最高决策者,面对重大的军事行动,也不可能没有自己的考虑。战役末期,纪山受罚革职,乾隆曾专门言明“非因其首请用兵之故也。我朝自定鼎以来,综理政务,乾纲独揽,从未有用兵大事臣下得以专主者。……而用兵则出之自朕,若谓此举非是,亦朕之过耳”。《清高宗实录》(五),卷三二三,乾隆十三年八月丁未(二十五日)。大金川连续的异动引起了乾隆帝的警觉,他怀疑班滚已逃亡彼处,并在幕后教唆挑拨,否则“金酋”岂会突然如此胆大妄为。他在给张广泗的上谕中表明了此疑虑:“瞻对甫经平定,即有大金川之事。揆厥所由,因巨魁班滚未曾授首,无以示威,使之闻风懾服。即据报班滚焚烧自缢之处,情节可疑,焉知不诡诈兔脱,潜往大金川勾通致衅。”而张广泗于瞻对之事“并无经办,自必无所顾忌也”。③可见乾隆帝以张广泗替代庆复的另一层用意。《清高宗实录》(四),卷二八六,乾隆十二年三月壬寅(十二日)。因而密令张广泗详细访察,在办理金川军务的同时,探听班滚的下落。
张广泗于十二年五月抵达金川前线,立即着手四处访查班滚下落。④需特别说明的是,乾隆十二年三月乾隆帝调张广泗入川时,庆复、纪山已先行组织进兵,五月张广泗抵达前线,追查班滚下落、指挥作战并与乾隆帝、军机大臣等就善后事宜展开商议(后详)。三者在时间上是同时进行,相互之间会发生影响,战役期间有关三者的奏报也常常混杂在一起。本文为了行文方便,分别叙述。当他听闻有自班滚处逃回土兵昔什绰、扒塔儿,遂将其唤至军营盘诘。得知班滚于如郎寨逃出,即往沙家邦寨中藏匿,当清军焚毁泥日寨时,并无班滚在内。不久又接到提督武绳谟札称,有新投兵丁王怀信,向在里塘,亦听闻班滚未死,并传说现在金川。张广泗立即向乾隆帝报告,“是班滚未经烧死,已属显然,臣仍多方密访,务得实在下落,再行奏闻”。乾隆帝的猜测得到了印证,班滚终于露出了行踪。他勉励张广泗继续追查,“览此则班滚实未死也,如其未死,舍金川而何往,一事而成两功,惟卿是赖。至于一切顾虑,恐惹嫌怨之处,皆可不必”。⑤《清高宗实录》(四),卷二九七,乾隆十二年八月丁亥(二十九日)。班滚逃亡金川的传言使得乾隆帝确信之前的判断无误,平定金川的决心更加坚定。⑥九月三十日,他在给军机大臣的谕旨中说道:“而班滚狡诈潜逃,暗为勾结(大金川)。近据纪山奏,亦复相同,必须彻底殄除,方无贻患。”《清高宗实录》(四),卷二九九,乾隆十二年九月丁巳(三十日)。九月十四日,在给军机大臣的上谕中,他自信地指出:“今查奏如此,则班滚之潜逃,舍大金川而何往!伊既附贼酋,必教之谋逆,勾结党援,众番耸听。是以螳臂自恃,敢于跳梁。盖番性难驯,又多狡狯。虽各门户,而声气相通。鬼蜮之技,随在皆有。即如郭罗克之后,则有瞻对,又继之以金川。即崇喜土司之仇杀,虽为穴中之斗,亦系启衅之端。若瞻对办理妥协,何至复有金川等事!……若班滚果在金川,则殄灭丑类,擒获潜逃,一事而成两功,全在此举。可传谕张广泗,令其审度机宜,速殚智勇,筹全制胜,永靖蛮氛,以副朕特用之意。瞻对乃前车之鉴,不可蹈也。”⑦《清高宗实录》(四),卷二九八,乾隆十二年九月辛丑(十四日)。
张广泗接旨后不敢怠慢,立即将里塘土司汪结唤至军营,仔细询问,终于弄清事情真相。据汪结供称,班滚不仅未被烧死,而且早已重新占据如郎官寨,当年八月,还曾出兵攻打向清军投诚的上瞻对土司朱肯。⑧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宫中档硃批奏折:川陕总督张广泗,奏为询问土司汪结办理瞻对始末缘由奏闻事,乾隆十二年十一月十六日,档卷号04-01-01-0149-063。按:从乾隆十月辛酉上谕(详下一段)可知,张广泗将汪结口供呈奏应早于乾隆十二年十月,但笔者未能找到原折,此折中抄录了汪结所有的供词。乾隆帝得此消息,其恼怒可以想像。一年来费尽心思,四处搜拿的“巨魁贼首”,却早已大摇大摆地回了瞻对老巢,且仍敢肆虐,侵扰邻封。国家花费重金,劳师远征,结局竟荒诞至此,天子的颜面与朝廷的威信将置于何地?倘若此番不能将瞻对、金川办理妥善,川边的纷乱必将不可收拾。遂于同年十月初四,颁谕军机大臣等:
从前班滚焚毙,未得确据,是以屡次降旨,令密行体访。今据总督张广泗,查明班滚仍踞如郎,且敢肆行多事,攻打康朱,踪迹显然。汪结于班滚潜逃时,明知隐匿,且遣使往来,暗通消息。游击罗于朝,亦系上年承办此案之人,恐其发露,意欲多方掩饰。是汪结实为彼地之巨蠹,而罗于朝亦属知情。种种情形,俱属显著。该督谓,虽彼处无再用兵之理,而设法钩致,大费经营。朕思班滚狡狯生事,至为可恶,不可不明正刑章,若果能如计就擒则已,否则再用大兵攻剿,亦系出于不得已,而非黩武。在目今进剿大金川,须全力贯注,不得分营。至将来金川事竣,即应移师如郎,迅速擒讨,断不容缓。①《清高宗实录》(四),卷三〇〇,乾隆十二年十月辛酉(初四)。
乾隆帝谕令张广泗于“大金川军务告竣后,必须将班滚另行办理”,以挽回此局面造成的恶劣影响,甚至打算再征瞻对。只是大金川未定,为避免走漏风声,打草惊蛇,遂令张广泗秘密筹划,待“班滚事竣时”,再“将此案(瞻对)情节,秉公据实逐一查明”。②《清高宗实录》(四),卷三〇二,乾隆十二年十一月甲午(初八)。张广泗对皇帝的意图心领神会,他在一份奏折中称:“臣伏读内阁刑部钦奉,上谕内‘张广泗大金川军务告竣后必须将班滚另行办理,钦此’。臣未敢将此天语二十字及‘班滚事竣时’五字轻易宣布。”③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宫中档硃批奏折:川陕总督张广泗,奏为奉旨宣布袁士弼暂停勾决并参劾袁士弼李质粹才识庸劣事,乾隆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档卷号04-01-01-0154-045。但乾隆皇帝仍认为“张广泗办理失于欲速,未合机宜,使事情彰著。矢在弦上,不得不发。因命将庆复革职待罪,李质粹交军机大臣会同该部严讯”。《清高宗实录》(四),卷三〇五,乾隆十二年十二月壬午(二十六日)。只是秘咨巡抚纪山,要其预先筹备粮饷。然而自瞻对、金川用兵以来,军粮挽运艰难、川省民力实已疲敝。纪山接咨后上奏乾隆皇帝,对移师瞻对的计划提出了异议:“接督臣张广泗有明年尚应移师瞻对,应筹粮运等语。查班滚未死之处,臣差弁探听人言籍籍,未死属实。但据臣愚见,班滚虽在,止应设法诱拿,若移师之举,未易轻言。盖川省连年用兵,内外疲困已极。金川平定之后,必得休养士卒,闾阎方复元气,万不得已,亦应俟之二三年后,兵民休息,方可徐图。若此时再兴王师,穷追绝域,恐腹内易至滋扰,全省川兵实在差操马步战守二万九千三百有零,今调遣出征已经过半,臣标与提标兵丁存城止共六百余名,其他在在,汛广兵单,万一内地稍有滋事,所系匪小。”④“明年尚应移师瞻对”之语可见此时张广泗对金川之役尚信心十足,但战场上清军已陷入困境,详后。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宫中硃批奏折:四川巡抚纪山,奏为奉命征讨大金川不法土酋惟官军粮运艰难等情形事,乾隆十二年十二月十八日,档卷号04-01-30-0244-024。接报,乾隆大为不满:“纪山所奏……殊属舛谬。瞻对之役,糜帑劳师受其愚弄,致令兔脱。而在事大臣,通同欺罔。庆复、李质粹身在行间,罪无可逭,业经交部审拟。徒以纪山专办运饷,远在省城,与统领大帅领兵调遣者有间,暂且姑容,未经议罪耳。然班滚实在未死之处,伊岂得谓全然不知,伊亦系封疆大臣,何以并未据实具奏,今张广泗既经查明,伊身在事内,理应具折请罪,思效力行间,擒拿班滚,速为剿灭,以赎前愆,乃转欲养寇玩寇,坐待二三年后,是何言耶!”何况“当此国家全盛之时,而一二小丑,不能擒剿,痛断根诛,于国体岂不有关”!⑤《清高宗实录》(五),卷三〇六,乾隆十三年正月乙未(初十)。再征瞻对遂成定议。⑥“谕,大金川善后一案,令张广泗将其后妥酌奏闻。亦因虑及金川平定之后,一切布置应早为筹划。但今军务尚未告竣,自宜专意征剿。其善后一切,可以从容经畫,不必急遽,反致顾此失彼也。且金川平定之后,又有瞻对进剿之事,不若统俟大局已定,审势而徐为之,以成一劳永逸之举。”《清高宗实录》(五),卷三一〇,乾隆十三年三月丙戌(初二)。
以上论述表明,乾隆十年的瞻对战役并非如前人所说仅仅是金川战役的前奏和诱因。金川战役后期,乾隆皇帝曾屡次申明,他对于前线民力的疲敝、道路的险阻、战碉的易守难攻一无所知,此皆任事将领不据实入告之故,倘若知道,金川“小丑”,何值如此办理。有学者藉此得出乾隆帝用兵盲目轻率的结论。实际上,这不过是推脱之辞,意在为纳降撤兵找下步台阶。至少纪山就曾明确指出川省连年用兵,内外疲困已极。⑦详见前文。此外,讷亲、张广泗、班第等人都曾报告过征剿金川的艰难情形。那么乾隆皇帝的真实意图究竟是什么?为何在明知前线兵民疲敝的情况下,还要坚持对瞻对、金川进行征讨?笔者以为,征剿瞻对,本是为震慑“诸蛮”,保证进藏道路的畅通,达到远控西藏、近卫内地、宁谧封圉的政治目的。不料瞻对办理大不遂意,继而又有大金川土司肆横不法,两次事件在乾隆帝的思虑中紧密相连,随即延伸至整个川边。盖环蜀皆土司地,若众土司群起效尤,川边将永无宁日。乾隆十二年十月,川省咱地安抚司土官丹津罗尔布为其弟阿望七立所杀,阿望七立夺兄印信号纸,自立为土司。张广泗认为“此一带土司,近年以来,多不守法,以大凌小,以卑犯尊,不一而足,皆由法纪未彰之故”,因而奏请俟大金川事定,即酌拨官兵前往驾驭附近土司,共力申讨,以彰国法。乾隆帝朱批道:“川省近来何多事耶!朕甚追咎前年班滚之案,用非其人,以致酿成外夷轻视之端。”⑧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宫中档硃批奏折:川陕总督张广泗,奏为查明咱地安抚司土官丹津罗尔布被杀情由请旨办理事,乾隆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档卷号04-01-12-0056-0016。因此,纪山的劝谏不能动摇乾隆帝的决心。金川之役伊始,他的目标就绝非仅仅是平定大金川,而是要审度全川形势,大为筹办,绥靖川边。以张广泗为主帅就是一个明显的信号,与张广泗就善后事宜的讨论更是了解其意图的关键。
三
张广泗仕途起步于贵州,在雍正年间鄂尔泰主持的贵州改土归流中崭露头角。以历次剿抚均能“犁庭扫穴,速奏肤功”而深受雍正帝的赏识,倚为边务能臣。乾隆帝即位之初,苗疆复乱,以张广泗为经略,迅速平乱,旋授为贵州总督兼管巡抚事,负责善后事宜。坐镇贵州十余年,改土设流,成绩斐然,有着丰富的治边经验。乾隆十二年金川事起,张广泗自然成为乾隆帝心目中平定金川、治理川边的不二人选。
乾隆十二年三月十二日,乾隆皇帝谕军机大臣等,“四川为临边要地,外控百蛮,山深箐密,兼之诸番野性难驯,恃强凌弱,攘夺仇杀,叛服不常,数年以来,屡多不靖。上年瞻对复敢跳梁,今又有大金川肆横不法。朕因张广泗熟悉苗蛮情形,已降旨调任川陕总督矣”。谕旨中,他详细陈述了选派张广泗的理由:
至川省番蛮,种类繁多,历年多生事端。即如郭罗克,于康熙年间,横肆劫夺,旋经安辑,迨乾隆七年,又复滋事。其他如曲曲乌夷等,亦复自相攻杀,后经发兵弹压,始得宁帖。又如巴塘、里塘,近因将汪结补授宣抚司,其属下遂有烦言。盖番性易动难驯,寻仇报怨,是其常事。但伊等皆受朝廷封号,给与号纸,仍不遵约束,互相戕贼。即在土司地方蠢动,不得不为防范,已费经营;若敢逼近内地,扰我边陲,则声罪致讨,更属老师动众。总因平日驾驭无方,未有成算,不能使之慑服畏威,以致蛮氛未靖。张广泗熟悉苗情,善于抚驭。大抵番蛮与苗性相近,今莅川省,即以治苗之法治蛮,自能慑服其心,消弭其衅,务须一一通盘计算,为永远宁谧之图。
因而,他要求军机大臣“将从前川地所有办过郭罗克、曲曲乌、瞻对等及现在大金川案件,抄录寄与张广泗阅看。俾豫知彼地前后原委,以便熟筹经理,副朕绥靖边疆之意”。①《清高宗实录》(五),卷二八六,乾隆十二年三月壬寅(十二日)。由此谕可知,乾隆从一开始就将目光放在了川省全局。
同年五月十六日,乾隆皇帝降旨军机大臣,声明金川用兵一事,并非好大喜功,“实因伊等声势日张,不得不劳师动众。然前此进兵,既不能遽得要领,临事又惟草率了局,官兵甫撤,旋复煽动,伤威损重,劳费实多”。进而提出“若但来则应之,去则弗追,试思十至而十应,何如以十应之劳,用之于一举,毁穴焚巢,芟除荡涤之为愈也”。他令庆复、张广泗“悉心区画”,并再次重申其用兵意图是要“将全蜀情形,通盘计度,如何可令蛮众弭耳帖服,永为不侵不叛之臣”。在分析金川与周边土司关系时,他认为“小金川向与大金川有隙,其投顺似系实心。至绰斯甲等,同恶相济,罪无可宽。今见官兵势盛,乃称情愿领兵出力报效,此等反复情形,狡黠故智,何足凭信。前此瞻对四朗之案,袁士弼一意招抚,以致孽党效尤,岂可复蹈前辙。不若尽行剿灭,毋俾易种,既可锄除凶恶,以靖边陲,即可震慑诸蛮,令革心向化,不必专以招徕抚恤,为翦金酋羽翼之胜算也”。②《清高宗实录》(四),卷二九一,乾隆十二年五月乙巳(十六日)。此处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信息,乾隆帝打算将与大金川有联姻之谊且同恶相济的绰斯甲“尽行剿灭”,③大金川曾联络绰斯甲与结隆冲土司一同攻围霍尔章谷等寨,见《平定金川方略》,卷一,乾隆十二年三月己酉(十九日)。再次透露出其目标绝非仅仅是大金川。
张广泗、纪山亦认为“金酋狂悖不法,固属首恶,而绰斯甲乃敢阴行附和,其罪实无可原”,但此时(十二年六月间)对大金川攻势甫展,且绰斯甲“其地与金川相连,而力又强悍,若明露并剿之机,恐二贼并谋,有伤兵力”,因而提议“当以兵据其险要,俟金酋荡平,即回戈南指,乘其不备,自易剿除”。④查绰斯甲应在大金川西北方向,但原文即是“回戈南指”。《清高宗实录》(四),卷二九五,乾隆十二年七月甲寅(二十六日)。同时,张广泗奏呈平定金川善后事宜的初步设想,大金川在“众番蛮土司之中,深邃幽险,尺寸皆山,难以安设营镇,若驻兵防守,运饷更难”,最好的善后之策是“俟将来荡平之后,就现在恭顺效力之土司,择其从征有功之子弟头人,量为画界分授,少其地而众建之,既以彰赏罚之典,又使力少不能为乱,庶可宁辑边陲”。⑤《清高宗实录》(四),卷二九五,乾隆十二年七月甲寅。
乾隆帝采纳了张广泗等人暂缓进剿绰斯甲的意见,⑥直到金川战役结束,乾隆帝也再未提起此事。张广泗更是守口如瓶,四个月后,他奏称:“绰斯甲必应办理,臣从未少露其意,即镇协大员亦无一人知者。”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宫中档硃批奏折:川陕总督张广泗,奏为询问土司汪结办理瞻对始末缘由奏闻事,乾隆十二年十一月十六日,档卷号04-01-01-0149-063。但就善后而言,张广泗提出的仍是“众建土司”的老办法,对于试图根本解决问题的乾隆帝,自不能令其满意。“即事平后,以蛮治蛮,不过分析其地,使之势弱而党孤,亦属迁就”。⑦《清高宗实录》(四),卷二九五,乾隆十二年七月乙卯(二十七日)。他要求军机大臣会同张广泗别寻良策,同时自己也在苦苦冥思“长靖番蛮之计”。
两个月后,张广泗复奏未至,乾隆帝即降旨军机大臣,彻底否定了“众建土司”的方案:“至善后事宜,前曾令该督按度全川形势,大为筹办。但思若仍归伊等土司,不过夺彼与此,终易煽惑,殊非长策。”故提出自己的办法:“彼处地邻西藏,来往之所必经,若即归入西藏,令王子朱尔默特那木扎勒就近管束,受达赖喇嘛化导。其一应钤辖稽查,悉令王子派头目前往经理,以专责成。现有驻藏大臣总辖董率,足资弹压。如此则西炉藏路,俱可永远宁谧,不致劳动官兵。”对于如此安排的理由,他解释说:“盖伊等原系番回,种落虽殊,情形相类,以番治番,较为妥便。若谓道远难于遥制,则青海部中,尚有达赖喇嘛徒众,可见番回同类,远近无分,比之设屯置卫,非可同日而语。”他要张广泗“善体此意,悉心筹画,妥斟以闻”,并勉励他道:“蜀中土目,碉塞星罗,悉在幅员之内,非缅甸等越在外藩可比。即如昭通古州等,当时始事,未尝不大费经营,而迄今遂成乐土,成效具在,并非黩武穷兵,劳师勤远之谓。此番征兵转饷,业已不赀,即使莎罗奔与班滚实在并获,亦不足偿,且欲使边省兵民,永安衽席,正不得惮于劳费,其经理得宜,惟该督是任。”①《清高宗实录》(四),卷二九九,乾隆十二年九月丁巳(三十日)。
时隔不久,张广泗奏至,他还不知道乾隆帝有意将金川划归西藏,拿出的办法是仿照黔楚苗疆之例,设兵弹压,以兵七千名安设重镇,分布营汛,以控制“蛮方”。军机大臣们自然站在皇帝一方,在议复中批驳道:“该督欲增兵七千余名,转运维艰,恐非久远之计,不若于荡平后,遵旨归入西藏管辖,以番治番,事属妥便。又有驻藏大臣董率钤制。尤为得宜。”反倒是乾隆犹豫起来:“若增兵七千名,则每年需二十余万之饷,虽较之两番进剿,糜费至二百余万,十年馈运,仅亦相等,如果确有成效,可保其久远宁谧,岂不甚善。”②《清高宗实录》(四),卷三〇〇,乾隆十二年十月辛酉(初四),十月丙寅(初九)。究竟是增兵设屯,分布要害;还是应照前谕,划归西藏管辖。乾隆帝令张广泗“统计全蜀形势”,仔细斟酌。
张广泗权衡再三,对金川划归西藏一事提出了异议,认为“西藏终属外藩,以塞内土司,归其管束,形势实有未便”。但治藏之法可以借鉴,遂提出一个折中之法:
请俟金川平定,设立大寺院一、二所,并将伊地界所有喇嘛寺,亦略为修葺。于京城大喇嘛内,选择一人,带徒众数人前来住持。大喇嘛所居之处,酌留副参一员,带兵千名,或数百名护卫;徒众所居之处,酌留千把一员,带兵百名,或数十名护卫。所需兵丁,于川省额兵内,轮年换班。其大金川土地,招人佃种,所收租粮,供各寺香火,余充兵食。再选司官一员,本省丞倅一员,随同大喇嘛居住,田赋讼狱,听其经理。
报闻,乾隆帝交军机处商议。军机大臣议复曰:“查西藏皆我幅员,久沐怀柔,不得外西藏而内金川。”同时提出两点疑问,一是“设立寺院,令喇嘛居住,但必果能服众,始于蛮方有益。且自京城派往,不如即在藏内选择。其应如何钤束之处,该督亦未筹及,办理尚未尽善”;二是“金川并无水田,所收青稞,仅供番蛮糊口,岂有余粮以资香火、兵食”,③《清高宗实录》(四),卷三〇五,乾隆十二年十二月壬午(二十六日)。令张广泗再为详审。
参详军机大臣的意见,张广泗于十三年二月呈上改进方案:“查大金川介众土司之中,若照滇、黔改土归流,非多增兵不可。若仿古州召集汉民、安设屯卫,其地并无尺寸水田,所种青稞、莜豆,仅供番民糊口。且山高沟深,陡岭斜坡,汉民亦断不能承种。所以请设喇嘛化导,及招内地番民领种此地……逆酋岁收属番田赋颇重,若令内地番种,量减其则,以供喇嘛香火,谅必有余……此番屯胜于汉屯也。”至于选派喇嘛,他认为“应遵廷议,就近于西藏选择,不必派司员同往”。而在将全蜀情形通盘计度以后,张广泗又提出了一个十分大胆的计划,要乘此兵威,进踞杂谷土司所属维州关。④川边土司中顽梗者,杂谷、金川为最。杂谷土司苍旺贪狡殊常;大金川土司莎罗奔细性更凶悍。这是清廷早有的认识,参见《清高宗实录》(四),卷二七九,乾隆十一年十一月辛酉条(三十日)。“打箭炉乃西域之门户,不可不添兵防范也。至维州关,在成都西不过四百余里,乃自古番汉交界,明末始为杂谷土司所夺。维州一失,汶川、保县一带藩篱尽撤,而松潘孤悬一隅,倘此一带番夷不靖,则松潘隔截在外。故臣欲乘此兵威,即据守此关,添兵防范。此亦川省大势所关,必应办理之事。但两处添兵,少则不足防范,多则不免糜帑。拟将泰宁协移驻打箭炉,威茂协移驻维州关,俟金川事定,亲往阅视定议”。⑤《清高宗实录》(五),卷三〇九,乾隆十三年二月甲申(三十日)。
经过慎重考虑,乾隆帝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朕之初意,因番性信服喇嘛,令归西藏统辖,西藏是我所属,则金川亦在所属之内,可以毋庸添兵设戍,乃以番治番之法。今据张广泗奏称,仍应酌派道员,与副参一同留驻护卫。则是金川情形,终不免于驻兵防守矣。既已驻兵防守,则又何必安设喇嘛,且建立庙宇,所费亦不赀也。”同时也透露出对金川驻兵的担心:“惟是金川向系土司,只属羁縻,今若添设兵弁,便成我之疆圉。日后如邻近土司若莎罗奔其人者,一旦争夺此地,又将兴师动旅矣,此处亦应筹及。”而对于张广泗进兵维州关的计划,由于战场上清军连遭挫折,乾隆帝未置可否,只是告诫他“今军务尚未告竣,自宜专意征剿。其善后一切,可以从容经画,不必急遽,反致顾此失彼也。且金川平定之后,又有瞻对进剿之事,不若统俟大局已定,审势而徐为之,以成一劳永逸之举”。①《清高宗实录》(五),卷三一〇,乾隆十三年三月丙戌(初二)。实际上中止了善后事宜的讨论。
综上所述,似可得出以下结论:在第一次金川战役期间,为了实现乾隆帝绥靖川边的目标,不仅是瞻对与大金川,绰斯甲、杂谷等土司均被视为潜在威胁,列入清廷征讨的名单。虽然杂谷改流迟至乾隆十七年,两金川地区更是到乾隆四十一年才被彻底平定,但一些认识与计划已在此时的讨论中渐成雏形。②第一次金川战役对清廷而言是一场失败的战争,所以战后的处置与战役期间的讨论有相当大的差距,以往研究者往往忽略了战役期间对善后事宜的讨论,因而对乾隆帝发动战争的目的不能有全面的认识,这是本文着眼于第一次金川战役中君臣间善后事宜讨论的重要原因。
四
战役进行之初,一切尚属顺利。张广泗拟定由西、南两个方向分兵七路进攻大金川主要据点勒乌围与刮耳崖的计划。③七路军队具体情况是西边四路,一路由松潘镇总兵宋宗璋统兵四千五百名,由丹坝(在其正北)进取勒乌围官寨;一路由参将郎建业等带兵三千五百名,自曾头沟、卡里进攻勒乌围;一路由威茂协副将马良柱率领汉、土官兵三千五百名,由僧格宗进攻刮耳崖;一路由参将买国良、游击高得禄率兵三千名,由丹坝进攻刮耳崖。南边三路,参将蔡允甫率兵由革布什咱(在其西南)攻取正地、古交,然后与西路宋宗璋、郎建业会合,夹攻勒乌围;泰宁协副将张兴、游击陈礼带兵由巴底前进,与西路马良柱、买国良会合攻打刮耳崖;游击罗于朝带兵会同土司汪结由绰斯甲布(在其西北)进发,攻取河西各寨。详见《平定金川方略》,卷三,乾隆十二年七月甲寅条(二十六日)。各路大军分头齐进,均有斩获。西路马良柱部解沃日之围,降服小金川。十二年七月初,已推进到距刮耳崖仅20里地的丹噶山;南路也连克数处碉卡,进逼独松碉寨。但自八月起,在坚碉险隘前,清军陷入困境。张广泗在给乾隆帝的奏报中无奈地说道:“臣自入番境,经由各地所见,尺寸皆山陡峭无比,隘口处所则设有碉楼,累石如小城,中峙一最高者状如浮图,或八九丈十余丈,甚至有十五六丈者。四围高下皆有小孔以资瞭望,以施枪炮,险要尤甚之处设碉倍加坚固,名曰战碉,此凡属番境皆然。而金川地势尤险,碉楼更多,至攻碉之法,或穴地道以轰地雷,或挖墙孔以施火炮,或围绝水道以坐困之。种种设法本皆易于防范,可一用而不可再施,且上年进攻瞻对已尽为番夷所悉,逆酋皆早为预备,或于碉外掘壕,或于碉内积水,或附碉加筑护墙。地势本居至险,防御又极周密,营中向有子母劈山等炮,仅可御敌,不足攻碉。抚臣纪山制有九节劈山大炮二十余位,每位重三百余斤,马骡不能驮载,雇用长夫抬运以之攻碉,若击中碉墙腰腹,仍屹立不动,惟击中碉顶则可去石数块,或竟有击穿者,贼虽颇怀震惧,然即湬補如故。”乾隆帝得报也失望地表示:“看此则奏凯尚需时日,何能慰朕西顾之忧哉。”④《平定金川方略》,卷三,乾隆十二年九月庚子(十三日)。但他仍信任张广泗,故又为其开脱道:“想该督娴于军旅,熟谙机宜,必使实奏肤功,是以相持许久。若如李质粹等,从前办理瞻对之草率了事,早可告竣矣!”⑤《清高宗实录》(四),卷二九九,乾隆十二年九月丁巳(三十日)。
然而令乾隆帝气沮的消息还在自前线不断传来,从十二年八月下旬至十三年正月,清军连有独松、马邦、丹噶山、鲁达沟及卡撤左山梁失利之事。泰宁协副将张兴败亡,本已进逼“贼巢”刮耳崖的马良柱部,也从丹噶山溃退30里至纳贝山,损兵折将,狼狈不堪。张广泗不得不做出调整,一面拒绝了莎罗奔细乘胜乞降的请求,一面上奏,请添兵炮,增军饷,以组织新的攻势。正是在这样的逆境下,才有了前文所述十三年三月乾隆帝中止善后事宜讨论,令张广泗专注于军事的举动。不过乾隆帝对金川之役尚未丧失信心,同意增兵添饷,继而以“(张广泗)虽才猷素著,而独立支持,恐难肆应,臂指之使,亦所必资”⑥《清高宗实录》(五),卷三〇七,乾隆十三年正月丁未(二十二日)。为由,分别于十三年二、三月间调内大臣班第赴金川协助粮饷,启用废将岳钟琪以提督衔赴金川统领军事,已表现出对张广泗的不信任。
四月十一日,乾隆帝谕令大学士讷亲⑦“讷亲,满洲镶黄旗人,领侍卫内大臣,二等果毅公音德次子,雍正五年由笔帖士袭公爵,授散品秩大臣,命乾清门行走。九年命为御前大臣,十年授鑾仪使,十一年军机处行走。高宗御极,讷亲更是深受器重。雍正十三年八月,迁镶白旗满洲都统,兼理内务府事务,十月授领侍卫内大臣,命协办总理事务仍兼都统,十二月晋一等公。乾隆元年迁镶黄旗满洲都统,二年正月迁兵部尚书兼议政大臣,十二月以总理议叙赏云骑尉世职。三年(原文为乾隆三十年,有误)正月管理圆事务,二月管理户部三库事务,九月协办户部事务,……十二月调本部尚书,四年五月加太子太保,六年左都御史。十年三月,协办大学士。五月,充五朝国史馆总裁。寻晋保和殿大学士。”《清史列传》,卷二十二,讷亲列传。赴川省经略金川之役,并在上谕中阐明了缘由:“此番驻师日久,兵气不扬,将士懈怠。现在各省调拨官兵云集川省,张广泗一人,未能独任。且自张兴覆没以后,益加愤懑,其抚驭将弁亦未能恩威并著。若令班第协同参赞,其力量、识见、物望均不能胜此重任,张广泗亦未必倾心信服。看来此事,惟大学士讷亲前往经略,相机调度,控制全师,其威略足以慑服张广泗。”①《清高宗实录》(五),卷三一二,乾隆十三年四月甲子(十一日)。再次流露出对张广泗的不信任。
五月初,征调的援军陆续抵达前线。张广泗重整旗鼓,拟定分兵十路进攻的计划。于五月初八日同时齐发,协力并攻,但收效甚微。六月初八,纪山奏闻军需费用浩繁,前拨邻近省份及部库银290万两,已所剩无几,请再拨银100万两。乾隆帝显然无法接受如此大的耗费,当即下发谕旨:“据户部议复纪山所请,协拨军需银一百万两,合之从前所拨已将及四百万两。此时大兵云集,日费不资,若凯旋需时,餽饷将何所底止!”不仅如此,甚至其平定金川的决心也动摇了:“为今之计,果已迅奏肤功,捷音踵至,固不待言。倘尚利害相持,当筹制胜良图,可以无顿大兵而狡寇贴服,不致有损国威,斯为上策。”对于是否移师瞻对,则显得更加犹豫:“至班滚不过漏网游魂,无足轻重。如果探囊可得,亦足快心。若势不能中止,又将顿师经年,更加劳费。则俘班滚而悬之藁街,不足示武。且擒获班滚,特以服李质粹、庆复之心,明非悬坐疑狱耳。试思伤财动众,李质粹之首果足偿赤子百万之脂膏耶!不惟李质粹,即庆复又岂足以偿之耶!以事理轻重衡之,不如置之不问。此朕宸衷密断,为民力物命起见,不然,多者费矣。后之所费,数岂踰前而区区是较耶!”另一方面,他仍担心“如此番不用兵瞻对,而大兵既撤之后,万一余烬复燃。啸聚生事,又不得不复为扑灭,以杜后患,则又不如目前多费,为事半而功倍矣”!②《清高宗实录》(五),卷三一六,乾隆十三年六月辛酉(初八)。左右摇摆之态尽显。因而,他令讷亲统计全蜀情形,熟思审处,做出决断,并对张广泗保密。
战场上,讷亲亦不能挽回清军颓势。六月初六,讷亲甫至卡撒军营,即下令强攻。③“限三日克刮耳崖,将士有谏者,动以军法从事,三军震惧”。昭梿:《啸亭杂录》,北京:中华书局,第14页。因为督催过激,致使副将买国良、总兵任举分别于六月十四日、十六日攻夺昔岭木城石碉时先后阵亡。讷亲受此挫折,方知金川事棘手难办,遂想出一套以碉逼碉,与贼共险的策略,“兼示以筑室反耕,不灭不休之意”。④《平定金川方略》,卷八,乾隆十三年七月壬辰(初十)。这在急于求胜、以期尽快结束战事的乾隆帝看来,实属荒谬之举:“今再四思维,所云建碉之策,不惟有所难行,抑且深为可虑。将谓得尺则尺,得寸则寸,以此为自固之计,独不思碉楼非可易成,即使能成,而我兵究以攻取为事,若再行前进其将再建一碉耶?向后屡进不已,策将安出?且调集大兵本图制胜,今不用以克敌而用以建碉,必非所愿。以朕度之,此旨未到之先势将中止。倘其意在必成究属徒劳无益。”军事上无计可施迫使乾隆帝另寻他法:“金川之役,本不容中止。况任举之变,失我大帅,如其置之不问,何以慰彼忠魂,雪我众愤。但忿兵亦将略所忌,自宜因时度势,以为进止。倘险地必不可争,或别有出奇制胜之善策,如古所称用间用术,或纵甘言,或悬重购,使彼有内溃之机,然后可乘其敝。从前王柔亦谓蛮夷可以利动,且彼丑类无多,不惜厚费,或可坐缚逆首,此亦无聊之思耳。近日郭万里亦有当用反间之说,倘其言有可采,岂不较冒险乘危,轻进取衄者为优耶!”⑤《平定金川方略》,卷八,乾隆十三年七月壬辰(初十)。所谓“无聊之思”更反映出乾隆帝内心的踌躇。
反间之策终因不得其人而无法实施,但真正令讷亲犯难的是乾隆帝谕旨中接连流露出对于军事行动的游移。讷亲在赴川省经略金川战役之前,一直担任大学士兼首席军机大臣,对于善后事宜的讨论及君臣间的一系列计划本是一清二楚。然而此时,他已揣摩不透乾隆帝的心思究竟是“战”是“和”?他不愿冒险,便上了一道模棱两可的折子:“冬间似应减彻久役兵丁,令留驻官兵,时用炮击碉卡。俟明岁加调精锐三万,于四月进剿,足以成功,最迟亦不逾秋令……来岁加兵,计需费数百万。若酌留兵万余名,据守要害,相机用炮击碉,令接壤土司各为防御,狡寇亦能坐困。第久驻终非长策,若俟二、三年后,再调兵乘困进捣,自必一举成功。此二、三年内,或有机可乘,亦未可定。臣为民力、国用起见,故计虑及此。若以迅奏肤功而论,仍不如明年接办之速。谨将所见并陈。”讷亲的推诿令乾隆大为恼怒:“岂有军机重务,身为经略,而持此两议,令朕遥度之理!如能保明年破贼,添兵费饷,朕所不惜。如以为终不能成功,不如明云臣力已竭,早图归计,以全始终。”与此同时,前线情形仍是一筹莫展,各路官军多久顿无功,又传出经略讷亲、巡抚纪山与督臣张广泗失和的消息,乾隆不禁哀叹:“军营现在情形,几于智勇俱困。金川小丑,不料负固难于剿灭,遂至如此。官兵攻扑,进不能前,退不能守,即小小获胜,尚未伤彼皮毛。”⑥《清高宗实录》(五),卷三二一,乾隆十三年闰七月辛未(十九日)。闰七月二十七日,又有阿里山溃败,竟是清军攻碉时,忽闻应援“贼番”有数十人从山梁呐喊压下,清军三千余众自相拥挤踉跄奔回,多有伤损。①《平定金川方略》,卷十一,乾隆十三年八月庚子(十八日)。乾隆帝“闻之殊为骇听”。对于金川之役,对于讷亲、张广泗,他的信心与耐性都在逐渐消失。
皇帝责难,进兵失利,讷亲、张广泗陷入进退两难之境,迫不得已再请加调精兵三万,并强调进攻不可中止:“缘大金川侵虐邻封,窥犯炉地,诸土司皆仇恨逆酋,大兵声讨,皆恭顺效命,若一撤,则复从迫胁结好。各土司见天朝力不能制,群起相附,诸番地尽险隘,势益滋蔓。且瓦寺、杂谷、明正司等处,皆近内地,窃恐不待数年,番民狡焉启衅,边患愈无已时,且何以震慑远塞!此大金川必不可不灭,而兵实不可不添也。”报闻,乾隆认为“现今兵已四万,又请于来岁添兵三万,或意在撤其疲弱,易以精锐犹可。若顿欲添兵三万,岂有幺么小丑,逞其螳臂,而用兵至六、七万人之理”,②《清高宗实录》(五),卷三二三,乾隆十三年八月丁未(二十五日)。不允所请。实际上已在考虑召回讷亲、张广泗,改变战争策略。九月十日,乾隆帝谕令讷亲、张广泗返京。二十六日,正式降旨罪责二人。③乾隆帝特召庄亲王、来保、史贻直、阿克敦、舒赫德及军机大臣等当面宣旨降罪于张广泗、讷亲。见《平定金川方略》,卷十一,乾隆十三年九月丁丑(二十六日)。张广泗、讷亲先后于十三年十二月及十四年正月,以“贻误军机,劳师糜饷”的罪名被处决。乾隆帝处决讷、张二人的原因值得玩味,但与本文主旨无关,当另文探讨。
此后,虽然傅恒代替讷、张成为统帅,并获得了强大的后援作为支持,摆出一副不胜不休的架势,但更近于一种政治姿态,意在挽回皇帝颜面与朝廷威严,金川之役实已濒临失败,乾隆帝不得不放弃借此役以绥靖川边的努力。十一月十三日,谕军机大臣:“至经略大学士(傅恒)在京时,曾面奏金川殄灭之后,乘我兵威,搜讨班滚。朕思金川告捷,大局已为完美。若再办班滚,未免过求万全。夫班滚之所以必期弋获者,惟以折服庆复之心耳。然班滚现在,人所共知,固可以服庆复之心也。即班滚辗转逋逃,虽生犹死,竟可置之不问。若更劳师动众,转生葛藤,譬之漏网之鱼,何必为一鱼而重施罾罟。天下事亦不可求太称意,无一毫欠缺。况持盈戒满,古训昭然。若既灭金川,又平班滚,则为太称意矣!”④《清高宗实录》(五),卷三二八,乾隆十三年十一月癸亥(十三日)。以一番体面的说辞放弃了移师瞻对的计划。十二月十七日,乾隆帝接四川布政使高越奏称,金川军兴以来,耗费已及千万。在报出这个天文数字后,他又提醒皇帝,按照目前的用兵规模,若持续到明年五月,将还要花费870万两白银。⑤《平定金川方略》,卷十九,乾隆十三年十二月丁酉(十七日)。这样大的消耗远超乾隆帝的料想,“设再有迁延,断难为继”,他越发迫切地想要结束这场战争。⑥乾隆想要结束战争的因素是多方面的,民力的疲敝、胜利的无望、政务的废怠、其他地区的灾荒、甚至皇后的逝世都会影响其决策,但最为重要的原因还是耗费过为巨大。当时国库的存银不过3000余万两,高越上奏后,乾隆吃惊地表示“金川小丑,初不意糜费如许物力,两年之间,所用几及二千万”(这个数字有所夸大,应是将高越所说用兵至来年五月需要耗费的850万一并估算在内的结果,第一次金川之役户部核销的数目只有一千万不到,但《清史稿》的编撰者采信了乾隆的预估,记为二千万两,这就是为何第一次金川之役的耗费在史料记载中存在两个数目的原因)。乾隆当然不愿意将大半个国库都丢在“不过一隅”的金川,尤其这尚是一场胜负难料的战争,高越的奏折是令他提前结束金川战役的关键。傅恒虽摆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实则深知乾隆帝心思,当四川提督岳钟琪提出“绰酋与金酋,团结甚密,恐内外勾连,当诱致策丁丙朱,设法羁留,更换土司,令德尔格等暗袭绰斯甲山后”的计谋时,傅恒当即表示:“现在兵讨金川两年尚未了局,岂可惊扰诸番!”速令其勿轻举妄动。乾隆帝不仅完全赞同傅恒的意见,认为岳钟琪之言“断不可行”,更指责岳“系一出得力而未免好大喜功者,准噶尔之事,即伊所起也”。⑦《清高宗实录》(五),卷三三二,乾隆十四年正月辛亥(初二)。“准噶尔之事”应指雍正九年,岳钟琪领兵进攻准噶尔,因用兵失误,被张广泗参劾下狱。似乎忘记了最初提出要将绰斯甲“尽行剿灭”的正是他自己。
十四年正月十五日,乾隆帝正式谕令罢兵。此时距傅恒抵达金川前线还不到一个月,⑧傅恒是在乾隆十三年十一月初三由北京起程,十二月二十一日始抵达卡撒军营。调遣的援军也仅有三分之一到达。战役期间,莎罗奔细、郎卡不断向清军乞降,乾隆帝令傅恒顺势纳降。四川提督岳钟琪亲率随从数十人入大金川官寨,示以诚信。二月初五,莎罗奔细、郎卡亲赴卡撒军营乞降,傅恒受降撤兵,第一次金川战役宣告结束。⑨傅恒于乾隆十四年正月二十八日接到十五日乾隆谕令罢兵的圣旨。在这十三天中,乾隆连续降旨要傅恒班师还朝。乾隆帝本拟于十四年三、四月间收局,其为何突然急迫如此,出去耗费巨大的原因外,是否还有其他因素,有待进一步考证。五月,班滚托泰宁寺堪布达尔罕向清廷乞请宽宥,乾隆帝再一次展现了他的宽大:“班滚无知犯顺,于大兵攻讨之时,潜逃远窜,其罪无可宽。但蛮夷小丑,无足较量。且莎罗奔、郎卡一经归顺,伊即闻风自至,乞命输诚,尚与冥顽不灵者有间。金川既予维新,则班滚亦在包蒙之列,着从宽免其罪。”⑩《清高宗实录》(五),卷三四九,乾隆十四年九月辛未(二十六日)。但庆复等人却不会有这样的“幸运”,乾隆皇帝将最初的警告变为了现实。赐庆复自尽,随同处死的还有提督李质粹、总兵宋宗璋。瞻对事件也随之落幕。
结语
1747年金川之役,是乾隆皇帝绥靖川边的一次努力。战役期间,瞻对与大金川在其思虑中始终紧密相关,以此二者为中心,结合对地区形势的判断与善后事宜的商讨,乾隆君臣间逐渐形成了一个大致计划,不仅是大金川与瞻对,周边如绰斯甲、杂谷、里塘、咱地等不甚恭顺的土司均被卷入其中,成为清廷潜在的整治对象。只因清军在大金川遭到挫败,劳师无功,乾隆帝从大局出发,放弃了原来的战略目标,这一计划才未能得以实施。但乾隆帝作为盛世之君,御极后第一次大规模用兵,对手又都是实力弱小的川边土司,竟无法取胜,其内心的愤懑与不甘可以想见。①第一次战役后,乾隆帝令满洲士兵组成的“健锐云梯营”,在实胜寺附近建屋居住,“间亦依山为碉,以肖刮耳崖勒歪之境”(注:刮耳崖、勒歪即大金川官寨刮耳崖、勒乌围),供士兵演练云梯攻碉之法。见《实胜寺碑记》,清高宗弘历撰,碑存于北京海淀区实胜寺遗址。仅凭这一材料虽不足以证明乾隆帝此时已有再征金川的打算,但其内心对战争结果的失望与不甘表露无遗。当时的钦天监正刘松龄在写给另一位传教士的信中说道:“为此(金川之役),皇帝在整个中国都被看不起,认为他是一个相当没有决心和胆怯的皇帝。虽然他自己希望老百姓会像一个胜利者那样崇拜他。”刘之言或因其立场与偏见有所夸大,但亦提示出时人可能有的认知。参见高王凌:《刘松龄笔下的乾隆十三年——刘松龄研究之二》,《清史研究》2008年第3期。反观大金川,并未在战争中遭受太大的损失,便成功抵御了“天朝”人数众多的军队及四周土司长达两年的围攻,并逼迫“大皇帝”以和局收场。其在嘉绒地区的势力与威望必然得以空前增长,在众土司中一跃而起,成为乾隆帝眼中治理川边最大的阻碍。②乾隆十七年,清廷在“杂谷事件”中擒杀杂谷土司苍旺,将杂谷改土归流之后,金川更是独大。之后二十余年间,清廷利用一切可趁之机遏制、削弱大金川,以强大的国家力量不断地介入当地的纷争,大金川也持之不懈地与之周旋、对抗,这一过程彻底打破了川边既有的政治格局与秩序,最终酿成了更为浩大的第二次金川之役。
Exp loring the Causes of the First Jinchuan Cam paign——Emperor Qianlong's Efforts to Pacify the Border Area ofWest Sichuan
Xu Fayan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Sichuan University,Chengdu,Sichuan 610064)
From the 10thyear to the 14thyear of Qianlong's Reign,the Qing government launched a punitive expedition against the chieftains of Zhandui and Da Jinchuan in the west of Sichuan.These two campaignswere intimately related to each other,and it is safe to say thatwithdrawing the troops in a careless way at the end of Zhandui campaign and directly caused Emperor Qianlong to usemilitary force in Jinchuan.During the First Jinchuan War,Emperor Qianlong was already discussingwith Zhang Guangsi,the General-inchief,on a secret plan to start military operation in Zhandui again,to bring under control the strong and disrespectful tribes of Chuosijia and Zagu at the west border of Sichuan for the purpose of pacifying the border area forever.However,the Jinchuan Campaign turned out to be difficult,and to avoid makingmore enemies through careless action,this plan had been kept a secret.In the end of the Jinchuan Campaign,the Qing army had almost been on the verge of failure,making it difficult to proceed with the plan.Qianlong had no choice but to accept a surrender and quicklywithdraw.To keep the sovereign dignity,amilitary operation that almost failed was embellished as a victorious battle.However,the strategic plan which had not been carried outwas nevermentioned again by the Qing government,and was gradually concealed in themist of history.
The campaign of Zhandui,The campaign of Jinchuan,Emperor Qianlong,Zhang Guangsi,pacify the border of Sich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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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249.305
A
1006-0766(2012)05-0150-11
(责任编辑:黎元)
徐法言(1982—),男,四川成都人,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