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主社会党宪政诉求的博弈探析

迟晓静

(山东政法学院政治与行政管理系，山东济南 2 50014)

中国民主社会党宪政诉求的博弈探析

迟晓静

(山东政法学院政治与行政管理系，山东济南 2 50014)

中国民主社会党政治上主张以“民主政治为根本原则”的修正“社会主义”(或资本主义)。经济上主张国家社会主义，反对生产工具国有和废除财产私有。反对阶级斗争理论，主张渐进的社会主义。对宪政过于“执著”的追求，对现实政治认识的模糊，对形势判断的失误，使民社党深陷于共产党、民盟及国民党三大势力的挤压之下，难以伸张自己的宪政理念，最终沦为国民党政治上的“花瓶”。

中国民主社会党;宪政;中国共产党;民盟;中国国民党

中国民主社会党承续梁启超的“研究系”，其前身是成立于1931年①《中国国家社会党宣言》中谓其成立时间为1931年，是以组成“再生社”为始;现史学界有1930年、1932年、1933年及1934年之说，其确切时间有待进一步考察。的中国国家社会党(以下简称国社党)。1938年国社党取得中国国民党承认，公开政党活动，参加国民参政会，1941年加入民盟。1946年8月15日国社党与和康有为颇有渊源的侨美民主宪政党合并，正式成立中国民主社会党(以下简称民社党)，张君劢任主席，伍宪子为副主席。抗战结束后，为了把宪政的理想模式诉诸实践，同时受1946—1948年政治环境的影响，民社党参加了由国民党单方面召开的“制宪国大”和“行宪国大”，与民主人士产生政见分歧，渐行渐远，后与民盟分道扬镳。由于宪政理念及实现方式的差异，民社党陷入了共产党、民盟及国民党三大势力的“挤压”之下。

一、西方宪政理念的“纯粹”信徒

中国国家社会党组党目的“乃纯是为了国民党的‘党外无党’一句话而激成的”②张东荪:《民主与理性》，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4页。，张东荪简单回答了国社党成立的政治背景和政治目的，即与国民党一党专政相抗衡，这是国社党组党的首要目的;另一目的是在国民党和共产党博弈的夹缝中求得生存。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共产党迅速崛起，势力逐渐壮大，成为国民党的主要竞争对手，正如民社党中央组织委员兼组织部长汤芗铭所说:“在北平，我们的人逐渐发现正有一股赤色的力量在争取我们的群众，他们有朝气，有活力，一时我们感到了新的压力。”③张宝殿:《往事回忆》，华文出版社1991年版，第92页。如何在两个大党交锋的形势下谋求生存和发展，成为国社党面临的首要课题。成立之初，国社党以“国家社会主义”作为自己的理论主张，游移宣传于民众之中。

“国家社会主义”的涵义为“绝对的爱国主义”与“渐进的社会主义”，其主要内容包括:国家民族本位、修正的民主政治、社会主义等。其中，“国家民族本位”认为民族观念是人类最强的观念，苏俄的成功不在于“阶级斗争的国际化，只在社会主义的民族化”，从而否定了阶级观念的地位;“修正的民主政治”是介于民主与独裁之间的一种理想的中间型民主政治模式，“不能为党派所操纵”，不局限于两党制、多党制或无党制，是20世纪30年代知识分子主张在中国实行的“第三种政治”;“社会主义”主要倡导计划经济，但主张“公私财产并存”，希望政府以公平原则吸收私人资本作为民族经济扩充之资本，这与共产主义有着显著区别。④《中国民主社会党革新派概况与中国民主社会党概况》，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729－19。

1946年在内战局势的推动下，国家社会党和民主宪政党合组为中国民主社会党，在理念上继承了国社党“修正的民主政治”和“社会主义”，并延伸了这一主张，开始标榜“民主社会主义”，即民主主义的政治、社会主义的经济;反对暴力革命，反对国民党一党专政等，希图在中国建立超阶级、超党派的民选政府。

推崇西方的民主政治，称赞其侧重于民权和立法，具有“保障人民言论结社自由的优点”。①张 君 劢:《国家民主政治与国家社会主义》(1932年6—7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国民主社会党》，档案出版社1988年版，第15页。民社党承认苏联社会主义经济的优越性，但大力批判苏联政治缺乏真正的民主，是一种独裁统治，不值得效仿。认为宪政的根本在于全国治安基础的奠定和人民独立自由习惯的养成，宪政的关键是人民自选政府，自选国会代表，自发言论。重视民权，并提出修正方案:必须建立一种在原则上完全合乎民主政治精神的政治制度;在实施上必须使党派的操纵作用不能有所凭借。这种政制在平时不拘两党或多党都能运用，即假定无党亦可运用。而在紧急时候立刻可以集中全民的意思与力量，不分党派。②《中国国家社会党宣言》(1938年4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国民主社会党》，档案出版社1988年版，第49页。修正主义强调民主与集中，既可以打破多党纷争，又防止一党专政，修正多党制或一党制事实上存在的弊端。但这种主张以欧美资产阶级民主作为衡量标准，只重政体，不重国体，提出无党也可以实施“民主政治”，颇具无政府主义倾向。

民社党认为国家社会主义是最好的制度，是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最好调和。它克服了资本主义的个人过度自由和共产主义苏俄的弊端，集其他国家之长处，以民族自觉、社会公道和个人自由三方面同时为出发点。③张 君 劢:《国家民主政治与国家社会主义》(1932年6—7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国民主社会党》，档案出版社1988年版，第28－40页。国家社会主义是通过对资本主义的修正，希冀最佳优化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优点。虽然形式上主张计划经济，提出民族主义、社会公道和个人自由的协调，但具有狭隘民族主义倾向，除了被称之为“社会主义”的计划性经济之外，其实质趋向于资本主义，反对禁止私有财产，反对阶级斗争，排斥列宁、斯大林社会主义模式，提倡自上而下的改良道路。

民社党忠实地信奉所谓的“民主的社会主义”，反对国民党的一党专政，反对共产党的暴力革命和共产主义主张，同时也不赞成倾向于共产党和民盟，而这三者恰恰又是当时中国政治生活中最有力量的三股势力，于是，民社党被动地陷入三方势力的挤压之下。

二、民社党与中共的争论:是否以暴力革命为中心

民社党主张以人为本、以人为目的的民主观，这种源自于欧洲特别是康德等德国哲学家的思想，与深受康德思想影响的马克思主义哲学难免会产生共鸣，但二者又有着本质区别，这在对人权、所有制、国家、阶级斗争等方面的理解上都有反映，其中革命观的差异是民社党与中共分歧的焦点。中国早期的马克思主义者如李大钊、陈独秀、李达等人认为革命是实现社会主义的必然手段，在中国不可避免，并且身体力行投入到革命中去。中共指出中国所需要的是“新民主主义的宪政”，欧美式的资产阶级专政的民主政治，不是最新的民主，苏联式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民主政治才是合乎世界潮流、合乎中国国情的政治形态。强调实现新民主主义宪政的手段只有革命，通过革命以最终实现几个革命阶级的联合政权。④《中共对宪政之主张》，见《中共之宪政运动》(1940年8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11－1456重。

而以革命的手段来实现宪政，正是民社党所反对的。早在1921年，张君劢就对中西政治进行了比较:中国是专制制度，西方是民治;中国无宪法，西方有宪法;中国无个人自由的保障，而西方有。认为中西政治之所以存在这种差异，原因就在于中国以武力解决问题，而西方则以理性为前提。武力导致的只能是一人专制，要使中国不重蹈几千年来治乱循环的覆辙，必须改变“天下是打出来的”这种错误观念，以“理性政治”取代“武力政治”。他还说，“真正之民主当自排除武力解决始，而欲排除武力解决，当以真正之理性为唯一标准”。他认为中国的武力政治是导致政治腐败、民主政治未能建立的重要原因。他渴望以西方的“理性政治”取代中国的“武力政治”。“理性政治”的组织形式是政党，而政党并不是代表一个阶级，也不是阶级斗争的工具，只不过是以政见、主义相结合的“国民政治教育机关”。政党之争也只能以国民赞成的多少决定是非。提出“理想中政党之活动准则”的前两条为:断绝与军人勾结，专向国民身上下功夫;以口舌笔墨为武器，断绝武力关系。⑤张君劢:《国民政治品格之提高》，《改造》1921年第4卷第2号。主张实现政党政治，养成国民良好的政治品格和习惯，目的就是扫除传统的专制积习，避免俄国式的暴力革命。

民社党引用麦克唐纳的话来表达他们对革命的看法:“许多人说，革命是社会主义的方法，其实这是错误的，革命永不能使社会主义实现，……也绝不是用暴力可以做得好，但社会主义不忘革命这个字，因为改造国家不希望只是浮面的，而是大改造。”①张君劢:《民主社会党的任务》(1946年)，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国民主社会党》，档案出版社1988年版，第205页。这是一种进化式的革命。“社会主义者”所要达到的目的，不是靠革命的，而是靠目的的彻底性，认为总是用枪杆子，用革命暴力手段，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因为民主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靠教育和生活的提高，渐进达到。如果靠枪杆子，革命太多，内乱就越多，人民生活就越穷苦。主张只有停止内战促成国内的和平统一，促进生产的发展，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人民的教育程度，才能逐步走上民主社会主义的道路。如果总是用革命，引起内战，社会主义是实现不了的。

可以看出，民社党反对用武力解决政治问题，渴望和平进入民主社会主义，认为中共的武装革命是一种暴力，不利于社会主义的实现，希望中共放弃武装。1938年，张君劢曾致电毛泽东，“依吾人之见，军队应属于国家，不可使军队与特殊主义发生关系，……军队唯有属于国家，不可属于一党。目前之中央军不可目为党军，且信奉三民主义，未见有何特殊之政治路线，……先生所率之军队……，完全托之蒋先生手中……”②《 张 君劢致毛泽东先生一封公开信》(1938年12月10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国民主社会党》，档案出版社1988年版，第84页。作为无权无军队的弱势政治群体而言，民社党只能通过依附于大党才能生存，尽管它对国民党的一党专政深恶而痛绝之，但又视其为合法执政党，只能把追求宪政实践的理想寄托于国民党身上，甚至说寄托于孙中山遗教之中。因此，它希望通过建立一个理想政党的渐进政治模式而非暴力革命来实现宪政，实现和平建国。

三、民社党与民盟的龃龉:是否以宪政立场为原则

1940年，蔡元培、章士钊、张君劢等人满怀热情起草的《中华民国宪法草案之修正草案》，未经大会表决，便被国民党取消于无形中，对中间党派造成很大震动。1939年以后，国共两党摩擦不断，各民主党派意识到凭借自己单薄的力量，根本无法促使国民党实施宪政，也无力调停国共两党之间的矛盾。为谋求生存，他们决定建立第三大党作为中间势力，以保证在国内政治中发挥作用，不至于被残酷的政治所淘汰。在这种形势下，1941年3月19日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在重庆秘密成立。

民盟成立后，一直坚守争取民主宪政的中间立场，主张以和平民主的方式来解决中国的政治问题，致力于实现和平、民主、团结、统一的目标。其政治路线是召开包括共产党在内的各个党派参加的党派会议，废除国民党的独裁专制，成立民主联合政府，即走政治协商会议的路线。其原则为“政治民主化，军队国家化”。③④ 《 中国民主同盟临时全国代表大会政治报告》(1945年10月11日)，中国民主同盟中央文史资料委员会编:《中国民主同盟历史文献》，文史资料出版社1983年版，第71、72－77页。这是民盟早期的奋斗目标和政治纲领的概括与总结。为了实现“民主国家”目标，民盟主张借鉴英、美、苏等国的经验，结合中国的实际国情，用“苏联的经济民主来充实英、美的政治民主，拿各种民主生活中最优秀的传统及其可能发展的趋势，来创造一种中国型的民主，这就是中国目前需要的一种民主制度”。④这一时期国社党与民盟的目标一致，希望建立一个真正体现民主的联合政府。

民社党积极参加两次宪政运动，拥护政协决议，反对蒋介石独裁，反对国民党单方面召开国大，张君劢因此遭到国民党软禁。他多次规劝蒋介石停止武力，用和平方式共同商议政治问题，以达到中国的团结，并为促成国共谈判而四处奔走，足见当时民社党对民盟主张的拥护。但时局的变化使张君劢逐渐放弃“独立精神和主张”，⑤郑大华:《两栖人才——名人笔下的张君劢，张君劢笔下的名人》，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第87页。不再主张第三条道路，在国民党与共产党之间选择了前者，并且反对民盟同共产党接触，这是民社党与民盟其他党派的重要分歧之一。

在民社党的自由主义理念中，国家占据着重要地位，他们强调国民对国家和民族的责任。但是在一系列追求宪政行为的碰壁中，他们也深知只有依靠并占有国家权力，才能真正实施自己的宪政理念，否则只是空谈。民社党认为参加“国大”的行为既是自由主义理念的体现，又是对国家前途的关注。在当时的政局及舆论中，参加“国大”意味着依附于掌握国家权力的国民党，违背了自由主义理念，于是民社党陷入了矛盾的泥潭中。

四、民社党与国民党的分歧:是否以结束“一党专政”为核心

民社党认同孙中山渐进的民主宪政之路，认为国家民族本位、修正的民主政治及私有制基础上的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主张①② 《 国家社会党代表张君劢致蒋介石汪精卫书》(1938年4月13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国民主社会党》，档案出版社1988年版，第80－81、79－80页。与三民主义的精神相一致。抗战爆发后，张君劢致信蒋介石，分析时局之变，指出“中山先生奔走革命以还，举民族民权民生三者为立国要义，主张个人自由而不忘社会共福，主张民族本位不忘世界大同，其于采用西方政制，固已贯以吾国民族性于其中矣，惟吾国有此民族性，……”。②张君劢:《一党专政与吾国》，《新路》1928年第2期。表明张君劢赞同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和宪政主张，但他并不认同国民党借训政之名行独裁之实。

训政初始，国民党中央实行相互制衡的“合议制”，有效遏制了国民党内的寡头政治，限制了蒋介石的权力。蒋采取“抑党抬政”、“抑党抬军”的政策，通过“约法之争”打击胡汉民等国民党元老，1938年的“临全大会”又实现了权力的最大化，强化了个人独裁。国民党的“一党专政”体制，限制人民言论、结社、出版等自由，排斥其他党派，甚至用血腥暴力手段来压制民主自由的伸张，引起各界人士的严厉指责。

国社党以《新路》为阵地，对国民党的“一党专政”展开批判。他们抨击国民党的“训政”制度，反对国民党鼓吹“以党治国”、“党外无党”的专政理论，认为一个国家政治的发展需要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政党，至于哪个政党执政取决于人民的意愿，政党之间相互监督，相互竞争，避免独裁政治的出现。“一党专政”，排斥别的党派，必然不能代表全部人民的利益，甚至贻误国事。张君劢批评国民党执政存在失败之处，原因就在于国民党的“一党专政”阻碍了真正民主的实现。②指责国民党的训政根本就是无用的政策，是对民治的阻碍。要求国民党废止训政，保障人民言论、集会、结社的自由，尽快实现政党政治。指出如果没有反对党，政府的政策法令就容易出现各种主观的错误，忽视人民的真正需求，给国家造成一定的危害。相反，反对党可以对执政党的偏颇有所指责，纠正执政党的政策漏洞，弥补某些政策缺陷，以更好地完成人民的意愿。张君劢严厉批评了国民党以高官厚禄来拉拢人民入党，认为这样极易养成人民趋炎附势的心理，对国家政治管理并无益处，主张有志之士要有自己的立场。民社党虽反对国民党一党专政，主张政党政治，但仍希望通过参加国民党政府，逐渐改变这种状况，实现民主政治。实际上，张君劢最终没有取得解释新宪法的权力，他承认新宪法“内容错综复杂”，③张君劢:《民意机关代表之任务》(1947年12月12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国民主社会党》，档案出版社1988年版，第348页。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民社党也因此身陷“泥淖”不能自拔，再次证明了自由主义者思想与现实实践之间的矛盾与尴尬。

近代中国正处于政治转型时期，传统的皇权思想遭到民众的质疑，“君权神授”逐渐向人民托付转变，西方的代议制成为政治合法性新的“代言者”。随之，西方的议会政治、内阁政治及民主政党政治思想和模式传入中国。西方宪政理念在中国的传播，是近代中国政治转型的一种表现，民社党接受这一政治理念并力求付诸实践，代表着一种对政治现代化的追求，是需要加以肯定的。他们反对国民党的腐败和独裁，但是又不同意共产党的暴力革命，在追求西方宪政实现于中国的过程中，有着自己比较“坚定”的原则和立场，即使他们选择了国民党，也是以实现宪政为前提条件，但因为最终驾驭不了政治权力而被迫妥协。

近代中国缺乏西方的政治经济文化环境，和平渐进的方式不适合当时的中国。在战后中国政治漩涡中，军队武装成为胜败的主宰因素之一，国共两党各自拥有相当规模的军队，能够相互抗衡。民社党势力微弱，在政治上难有作为，不可能获得资本主义欧美和社会主义苏俄的扶植。既无军队，也无执政时机和制度保障，更无国际政治背景，政治理念与国民党、中共及民盟均有不同，在这种情况下，单靠势力弱小的知识群体型政党去实现民主宪政，其结果必然只能成为近代中国政治转型中的一个配角。

D665．9

A

1003－4145［2012］05－0075－04

2011－11－20

迟晓静，女，山东烟台人，历史学博士，山东政法学院政治与行政管理系讲师。

(责任编辑:佘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