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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佛”的诞生:一种诗歌美学境界的标举

2012-04-12袁晓薇

山东社会科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诗话王维诗歌

袁晓薇 谭 庄

(合肥师范学院 中文系,安徽合肥 230001;重庆师范大学 中文系,重庆 401331)

“诗佛”的诞生:一种诗歌美学境界的标举

袁晓薇 谭 庄

(合肥师范学院 中文系,安徽合肥 230001;重庆师范大学 中文系,重庆 401331)

中国古代诗史上拥有“诗佛”称号的诗人并非王维一人,然而只有王维成为现代研究视野中唯一的“诗佛”。王维被今人视为“诗佛”不是出于“诗中之佛”的宗教膜拜心理,而是由于其“诗中有佛”的独特审美境界。现代学者对王维诗歌艺术的体认建立在明清诗论的基础之上。古今论者共同参与了王维“诗佛”说的建构,当今的王维“诗佛”说进一步确立了王维诗歌的美学意义和诗学地位。

诗佛;王维;以禅喻诗;审美体验

在中国古代诗史上,以“浑名”或“别称”来概括诗人创作特征的现象十分常见,如“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鬼”李贺和“诗豪”刘禹锡等,其别号都较为贴切地概括出各自的艺术特色。王维则拥有“诗匠”、“诗天子”、“诗佛”等别称,其中,“诗佛”称号得到了后世最为普遍的认同。在当代学术界,更是几乎成为对王维的专称。本文拟通过考察“诗佛”这一称号衍生发展的轨迹及其之于王维的独特内涵和意义,以期从一个方面揭示出王维诗歌接受的变化历程以及王维诗歌对后世产生影响的主要方面。

相对于“诗仙”、“诗豪”、“诗魔”等诞生于唐宋时期的名号,①“诗佛”一称较为晚出。明代彭大翼的类书《山堂肆考》中总结了对诗人的种种诨号雅称,列出了“诗史”、“诗豪”、“诗城”、“诗筒”、“诗窟”、“诗圣”、“诗师”、“诗囊”、“诗眼”、“诗骨”、“诗癖”、“诗魔”、“诗狂”、“诗瘦”、“诗祖”等等,几乎网罗殆尽,其中不乏生僻怪异之称,却没有“诗佛”之条。《山堂肆考》的记载大都上采自前代文献故实,且与后人的认定基本无大偏差。这至少可以说明两个问题:一是“诗佛”之称此时尚未成型,也就是还没有诗人曾经被明确称为“诗佛”并得到世人的普遍接受;二是即便此时“诗佛”之称已经产生,却还没有得到广泛认可,未能广为流传。

历代诗人中,贾岛是较早得到“佛”的称号和实际尊奉的。早在晚唐就出现了贾岛的追随者对其顶礼膜拜,以至念“贾岛佛”的现象。南宋周密《齐东野语》记载:

唐李洞,字子江,苦吟有声。慕贾浪仙之诗,遂铸其像事之,诵“贾岛佛”不绝口,时以为异。②虽然还没有明确称贾岛为“诗佛”,但已颇有几分“诗佛”的意味。清代的一些论者就明确将贾岛视为“诗佛”,如:“祭仓颉为文神,铸阆仙为诗佛。”③宋元时期又有了杜甫“诗中佛”、陶渊明“诗之佛”等类似说法。④清代诗坛有人推举谢灵运为“诗佛”①陈 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七谢灵运条云:“康乐成佛……所证岂凡?洵可称诗中之佛,贾岛外道,谬为魔推。吾今当奉康乐佛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519页。,更常见的是称誉时人为“诗佛”,如袁枚被蒋士铨称为“诗佛”;②袁枚自述:“蒋心馀太史自称诗仙,而称余为诗佛,想亦广大教主之义。”载《随园诗话》补遗卷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639页。乾嘉时期诗人法式善也因设立“诗龛”而有“诗佛”之称;③孙 原湘《法梧门祭酒式善诗龛歌》云:“当代诗坛谁竖拂?人中祭酒诗中佛。”载《天真阁集》卷十四,《续修四库全书》第148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42页。稍后著名诗人吴嵩梁被朝鲜使者奉为“诗佛”,“奉其像并置其诗卷”供奉。④刘 锦藻《清朝续文献通考》卷二百七十九载:“嵩梁诗才清艳,脱尽西江习气。高丽使臣得其所著诗,称为‘诗佛’,而筑一龛以供之,种万梅树云,名达四裔,夫岂偶然。”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0249页。

在诸多拥有“诗佛”之称的诗人中,王维是最受今人认可的“诗佛”。“诗佛”成为谈论王维时出现最为频繁的评语之一,甚至有学者这样断言:“在中国文学史上,王维是唯一被称之为‘诗佛’的文人。”⑤胡遂:《欲问义心义,遥知空病空——论王维佛理诗文中的般若学思想》,《中国文学研究》2000年第1期。令人疑惑的是,当代学者虽惯称王维为“诗佛”,然对这一称号的来历多语焉不详。《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王维”条有如下说明:“昔人曾誉王维为‘诗佛’,并与‘诗圣’杜甫、‘诗仙’李白并提。”⑥《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版,第908页。“昔人”是谁?未加说明。《中国历史大辞典·隋唐五代史卷》“诗佛”条下只有一句极为简短的注释:“唐诗人王维信佛甚笃,有诗佛之称。”⑦郝天挺等:《中国历史大辞典·隋唐五代史》,上海辞书出版社1995年版,第485页。至于该称号从何而来,并未交待。而该书在杜甫“诗圣”、李白“诗仙”条目里都有较为明确的文献出处。这使王维“诗佛”说不免有“来历不明”之嫌,但这丝毫不影响今人对王维“诗佛”说的普遍认同。少数标明王维“诗佛”来源的论者多以清代王士禛的相关言论作为文献依据,如苏雪林说:“(王士禛)又称李白为诗仙,而称王维为诗佛,或称其语为佛语或祖师语。”⑧苏雪林:《唐诗概论》,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第64-65页。郭绍虞也认为:“王渔洋跻王维于李杜诗仙诗圣之称而拟之为诗佛,此论极允。”⑨郭绍虞:《〈沧浪诗话〉以前之诗禅说》,载《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92页。

然细究王士禛原话,这一发明权的归属并不令人信服。王士禛曾说:“尝戏论唐人诗,王维佛语,孟浩然菩萨语,刘眘虚、韦应物祖师语,柳宗元声闻辟支语,李白、常建飞仙语,杜甫圣语,陈子昂真灵语,张九龄典午名士语,岑参剑仙语,韩愈英雄语,李贺才鬼语,卢仝巫觋语,李商隐、韩偓儿女语;苏轼有菩萨语,有剑仙语,有英雄语,独不能作佛语、圣语耳。”⑩[清]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42页。王士禛这段评语几乎是目前王维“诗佛”说的唯一文献依据。现代论者在转述中都认为王士禛对王维的“诗佛”之目是建立在和“诗仙”李白、“诗圣”杜甫鼎立的基础之上。然细品王士禛原话,并没有将王维单独出来和李、杜的“仙”、“圣”成鼎立之势之意,只是分别以“佛”、“菩萨”、“祖师”、“辟支”喻王、孟、韦、柳等清淡派诗人,在其中给王维定了最高级别,从王士禛和门人刘大勤的一番对话中能更明显地看出这一点。“问:‘王、孟假天籁为宫商,寄至味于平淡,格调谐畅,意兴自然,真有无迹可寻之妙。二家亦有互异处否?’答:‘譬之释氏,王是佛语,孟是菩萨语。孟诗有寒俭之态,不及王诗天然而工。唯五古不可优劣。’”⑪⑪[清]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二十九,第839页。⑫[清]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一,第40页。⑬[清]吴嵩梁:《香苏山馆诗集》今体诗钞卷四,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490册,第191页。⑭[清]吴嵩梁:《香苏山馆诗集》今体诗钞卷十四,第298页。寻绎话中意旨,“佛语”是将王维诗歌艺术与其他清淡诗派诗人相较而给出的高度评价,王维“佛语”的参照对象主要是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等人,而非李、杜二人。况且王士禛在另外的场合又说:“又尝谓陶如佛语,韦如菩萨语,王右丞如祖师语也。”⑫⑪[清]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二十九,第839页。⑫[清]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一,第40页。⑬[清]吴嵩梁:《香苏山馆诗集》今体诗钞卷四,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490册,第191页。⑭[清]吴嵩梁:《香苏山馆诗集》今体诗钞卷十四,第298页。则前一论断真是一时“戏论”了。

就笔者目力所及,现存最早对王维“诗佛”说的明确记载见于享誉嘉道诗坛的著名诗人吴嵩梁“王维澹坐成诗佛,李白狂呼是酒仙”⑬⑪[清]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二十九,第839页。⑫[清]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一,第40页。⑬[清]吴嵩梁:《香苏山馆诗集》今体诗钞卷四,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490册,第191页。⑭[清]吴嵩梁:《香苏山馆诗集》今体诗钞卷十四,第298页。之句。然考时人对吴氏的评论和吴氏自己得到“诗佛”尊号的相关诗作和言论中,并没看到与王维相关的论述。吴氏另有“诗佛谁将瘦岛参”⑭⑪[清]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二十九,第839页。⑫[清]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一,第40页。⑬[清]吴嵩梁:《香苏山馆诗集》今体诗钞卷四,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490册,第191页。⑭[清]吴嵩梁:《香苏山馆诗集》今体诗钞卷十四,第298页。之句,可见此时“诗佛”之于王维还不是一个十分确定的封号,结合当时袁枚、法式善和吴嵩梁都有“诗佛”之称的背景来看,吴诗中的说法更像是对时人以“诗佛”相称风气的一种比附。因此,这一资料只能表明至迟在清代嘉道年间,王维“诗佛”说已经产生,但很难据此作为王维“诗佛”说的最初来源。

与考辨原委相比,更值得探究的是今人对王维“诗佛”说的理解。孙昌武指出:“王维的诗歌创作与宗教关系非常密切……死后,更得到了‘诗佛’的称号。”①孙昌武:《唐代文学与佛教》,陕西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77页。陈洪也说:“说到诗中有禅,人们第一个就会想到王维。在我国的大诗人中,他是与佛教关系最深的一位,也是以诗传达禅悟体验最巧妙、最成功的一位,因此,获得了‘诗佛’的称号。”②陈洪:《佛教与中国古典文学》,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74页林继中对王维“诗佛”作如是解说:“宋人有云:‘说禅做诗,本无差别,但打得过者绝少。’如何是打得过?王摩诘在寂照中完成了宗教体验向审美经验的转化便是,以故称‘诗佛’。”③林继中:《“诗佛”解》,《漳州师院学报》1997年第3期。

上述说法有相互联系的两个核心内容:一是取“诗佛”作为诗歌至尊地位评定之意,认为王维的诗歌成就堪与李、杜鼎立;二是视“诗佛”为一种“诗中有禅”的独特审美境界,将佛理和禅悟联系起来,以“佛”的至高境界比喻诗歌创作中深契禅旨的艺术至境,这显然是以禅喻诗的产物。就这层含义来说,所谓“诗佛”也即“诗中有佛”、“诗中有禅”。王维不同于“仙语”、“圣语”的“佛语”就是他跻身李、杜之列的重要艺术特质。王士禛以禅论诗,对王维诗禅相通的艺术特色有精微透辟的阐发,他对王维的“佛语”之喻正是在与其他诗人的比较中揭示出王维诗歌浑然高妙的禅境。另外,王士禛原话中虽然没有将王维和李、杜鼎立的主观用意,但是他倡导“神韵说”大力标举王维的诗学价值,在《唐贤三昧集》中推尊王维为“唐贤”之冠,使王维的诗歌地位大有和李、杜鼎立之势。人们的接受心理往往受经验惯例支配和影响,受王士禛推尊王维这一经验惯例的支配,今之论者从王士禛那段言论中读出了“跻王维于李杜诗仙诗圣之称而拟之为诗佛”的用意,认为王士禛以“佛”推举王维,使之得以与李、杜的“仙”、“圣”鼎立。这种倾向性接受从一个重要方面反映出当今学界对“诗佛”含义的理解。

今人对“诗佛”的理解实际上形成于历代王维诗歌接受的发展进程之中,与中国诗学“以禅喻诗”的传统密切相关。禅宗在唐代兴起之后,禅学一直在士大夫中产生广泛影响,同时,也开始了诗、禅之间的双向渗透:诗人创作多以禅入诗,诗歌理论中好以禅喻诗。以禅喻诗成为唐、宋以来诗学思想的重要范畴。然而,以禅喻诗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其理论内涵十分丰富,不仅方式各异,层次也有深浅之别。④关于以禅喻诗的理论内涵、类型可参见周裕锴《中国禅宗与诗歌》第八章《以禅喻诗概说》,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总体来看,随着禅宗思想影响的深入,人们对诗禅之间的相通之处有着越来越深刻的认识,日益从理论上自觉地把禅之“悟”和诗之“悟”沟通起来,将以禅喻诗逐步引向深化。相应地,对王维的佛禅思想与其诗歌创作之间关系的体认也愈加深入。明代之后,王维以禅入诗的特点更引起论者的重视,纷纷加以充分阐发:

王右丞邃于禅旨……以禅旨为诗,得上乘秘密,即诸题咏,虽壮丽新巧,而精远澹逸,往往悟禅于言外。⑤[明]李维桢:《题詹詹言》,《大泌山房集》卷一百二十九,载《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153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634页。

摩诘五言绝,意趣幽玄,妙在文字之外。⑥[明]许学夷:《诗源辩体》卷十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62页。

太白五言绝自是天仙口语,右丞却入禅宗……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不谓声律之中,有此妙诠。⑦[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19页。

这些评论中,论者没有过多强调宗教义理给王维诗歌带来的“禅寂”意味,而主要描述诗中的禅意给读者带来的审美体验,正是在这些精微深妙的品赏之中,王维与众不同的“诗佛”境界逐步清晰,明清论者已经开始将诗中渗透的禅境视为王维诗歌的艺术独创:

禅有三昧,诗亦有之。非具玄解者,不可与悟。……默契西来之旨,陶彭泽、王右丞其人乎!⑧[明]龙膺:《龙膺诗话》,载吴文治《明诗话全编》第6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5974页。以“佛境”比喻诗中“禅境”,还有将“佛境”和“僧气”形成对照,以示高下优劣之别:

王维诗,高者似禅,卑者似僧,奉佛之应哉,人心系则难脱。⑨[明]李梦阳:《论学上篇第五》,载《空同集》卷六十六,《四库全书》第126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01页。

这里将“禅”和“僧”对比,作为佛教观念显然不伦不类,可见,此处相对“僧”而言处于高层次的“禅”指的是一种至高的艺术境界。据此,认为王维在这方面堪与李白、杜甫媲美,如胡应麟分别以“天仙口语”和“入禅宗”评价李白、王维五绝妙境。明代朱宗远云:“甫何为而圣,白何为而仙?维何为而禅?”①[明]王思任:《王思任诗话》,载吴文治《明诗话全编》第7册,第7608页。清代牟愿相说:“杜子美集大成,譬则宣圣。李太白犹龙之技,譬则老聃。王摩诘透彻之悟,譬则佛如来。”②[清]牟愿相:《小澥草堂杂论诗》,载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918页。当王维诗歌被视为诗中“仙”、“圣”之境以外的“佛”境典范时,“诗佛”意识也就相当鲜明了。清人邵堂以“拈花会得西来意,诗派禅家最上乘”③[清]邵堂:《论诗六十首·王摩诘》,载郭绍虞《万首论诗绝句》,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822页。作为王维诗歌艺术特质的总评,可谓是对王维成为“诗佛”的绝佳注释。

总之,今人对王维“诗佛”的理解和接受正是建立在明清诗论相关见解的基础之上。如果说贾岛、袁枚、吴嵩梁等人的“诗佛”之誉主要出于将他们奉为“诗中之佛”的宗教膜拜心理,王维则是以其“诗中有佛”的审美境界而被视为“诗佛”。这一差异正是王维在众多诗人中能够在当代独享“诗佛”称号的关键。因此,在多数学者看来,王维“诗佛”说的具体出处显得并不重要,他们更为感兴趣的是阐述王维作为“诗佛”能够成立的种种依据。于是我们看到:研究者一方面连篇累牍地探讨王维诗歌中的禅意佛理,以印证王维“诗佛”之称的恰如其分;另一方面,对“诗佛”王维的来历莫详所出而也不加细考,似乎约定俗成。

“诗佛”之境正是对王维诗歌美学意义的一种标示,明清论者对王维诗歌艺术和禅宗关系的精辟阐发对我们明确王维在诗史上的独特美学意义颇多启发。明代陆时雍反感于明代格调派肤廓的弊病,指出:

气太重,意太深,声太宏,色太厉,佳而不佳,反以此病,故曰“穆如清风”。④[明]陆时雍:《诗镜总论》,载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412页。

以着力刻画,用意艰深,徒炫声色作为对立面,视“穆如清风”为一种自然从容、无意于工而自工的艺术至境。清代沈德潜引述并发展了这一观点,明确将王维诗歌作为“穆如清风”的代表:

意太深,气太浑,色太浓,诗家一病,故曰“穆如清风”,右丞诗每从不着力处得之。⑤[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一,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1页。

对“每从不着力处得之”的强调,正与陆氏之论相契。清人刘熙载在《艺概》中表达了类似的观点:

王摩诘诗好处在无世俗之病。世俗之病,如恃才骋学,做身分,好攀引,皆是。⑥[清]刘熙载:《艺概》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61页。

清新俊逸之“清”和庄重安详之“穆”的结合,给人一种清妙渊雅、内美外充、自然浑厚之感,的确是王维诗歌独特的艺术风格,王士禛则认为“有寒俭之态”是孟浩然逊于王维的主要原因,沈德潜以“清腴”⑦[清]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07页。概括王维在“清淡诗派”中的个性特色,用意与之相近。清人叶矫然评王维五律为“不着一毫声色,天然高贵”之“绝唱”,⑧[清]叶矫然:《龙性堂诗话》续集,载郭绍虞《清诗话续编》,第1039页。方东树说:

无意为文而意已至,阔远而绝无弩拔之迹,右丞其至矣乎!⑨[清]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二,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243页。都是对这一高妙境界的精当说明。明人唐元竑指出:

摩诘天资近道,其见地超于李、杜,然评者谓其诗高者似禅,下者似僧,终逊李杜一筹者,以其气和平不能雄耳。⑩[明]唐元竑:《杜诗捃》卷二,《四库全书》第1070册,第25页。

认为“气和平”正是王维和李、杜诗风的最大区别,这里的“和平”与“静穆”相应,是平和恬静的心境和适意悠然的人生态度的反映,表现在诗歌中就是一种和谐的美感形态。这类作品并不引导读者进入感奋、激越的状态,而是令人身心俱忘,远离俗世纷争,沉浸到幽深澄澈的境界之中。清人贺贻孙以“洁”字将这一特色进一步阐发出来,视“洁”为诗中至境,王维诗歌是“洁”最典型的体现:

诗文中“洁”字最难。……诗如摩诘,可谓之洁。惟悟生洁,洁斯幽,幽斯灵,灵斯化矣。摩诘之洁,原从悟生,而摩诘之洁,亦能生悟,洁而能化,悟迹乃融。……诗中之洁,独推摩诘。……盖摩诘之洁,本之天然,虽作丽语,愈见其洁。⑪⑪[清]贺贻孙:《诗筏》,载郭绍虞《清诗话续编》,第167页。

贺贻孙所谓的“洁”与“悟”相联,涵盖了“淡”、“峻”、“警”、“隽”等美学风格,是清迥性灵在诗中的投射。主要指主体心性明净、了无杂念而造成诗歌精纯幽缈的艺术境界,将读者带入一个尽消浮躁、摆去尘累的高远绝俗之境。“洁”字精当地揭示出王维诗境的空灵幽玄之美,明代许学夷对王维五绝的评价似可作为“洁”的注解:

摩诘胸中滓秽净尽,而境与趣合,故其诗妙至此耳。①[明]许学夷:《诗源辩体》卷十六,第162页。历代诗论对王维诗歌艺术的品评中往往以读者的阅读感受表达王维诗歌的审美效果,如:

读王右丞诗,使人客气尘心都尽。②[清]吴乔:《围炉诗话》卷二,载郭绍虞《清诗话续编》,第539页。

摩诘恬洁精微,如天女散花,幽香万片,落人巾帻间。每于胸念尘杂时,取而读之,便觉神怡气静。③[清]田雯:《古欢堂杂著》卷二,载郭绍虞《清诗话续编》,第702页。

明心寒水骨,妙语出天香。烟壑从疏散,花洲坐渺茫。菁华时揽撷,珠玉乱辉光。④[明]李日华:《读右丞五言》,载《李太仆恬致堂集》卷五,《四库禁毁书丛刊》第64册,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173页。

这些生动的阅读感受表明了王维诗歌能带给读者一种静穆和优雅的艺术体验,在使人达到审美愉悦的同时最大程度地发挥着诗歌的精神抚慰和心灵净化功能。

综观明清论者对王维诗歌的具体品赏,出现较多的是清、静、洁、淡、幽、远、空、和、穆、闲、雅、秀等语,这些是最能体现王维诗歌艺术个性的关键词,共同指向天机清妙、冲淡恬静的心态以及超凡绝俗、远离尘世的气质,构成了一个和谐安详、澄澈空灵的艺术境界,这很大程度上就是王维以禅入诗达到的审美效果。这一独特的艺术境界具有惬意静心的调理功能,既不同于李白诗歌张扬个性、飞扬跋扈的激昂感奋,也有异于杜甫诗歌面对现实的深重忧患和感慨议论、铺排叙写。人们接受王维诗歌,主要是享受一种超出世俗功利的纯粹的审美,而这一超功利的审美意识主要是借助禅宗的影响才得以实现的。周裕锴认为:中国诗史上,受禅宗的影响而形成的超脱现实、观照自然的“纯审美”诗歌与表现群体意识、干预现实社会的“言志诗”,表现个体意识、抒写喜怒哀乐的“缘情诗”鼎足而三。⑤周裕锴:《中国禅宗与诗歌》,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01-302页。这正可以分别由王维和杜甫、李白为代表。“言志诗”和“缘情诗”的思想基础都是儒家对现实社会的执著和牵系,只有通之于禅宗思想的“纯审美”的诗歌,才彻底脱离了儒家狭隘的功利目的,并且开拓出新的诗歌领域和审美境界。这正是王维“诗佛”境界所体现出的独特审美价值。也是王维“诗佛”说普遍为当代研究者所接受并发展的根本原因。

20世纪以来,随着对王维诗歌研究的不断深入,人们越来越认识到,王维诗歌的巨大魅力不仅表现以诗歌意境来表达精深的禅理,更重要的是,王维作为具有全面艺术素养的大师,在其大量优秀的山水诗中融入了一种随缘任运、宁静澹泊的处世态度,与其精湛的艺术表现力妙合无间,成功创造出一种浑厚空灵、完满自足的艺术境界,充分体现出佛教之“禅”作为审美经验的要义,使得宗教体验完美地转化为审美体验,这一境界极大程度地符合着中国人心目中对诗歌艺术境界的普遍要求,即闻一多先生所说的“调理性情,静赏自然”⑥郑临川:《闻一多论古典文学》,重庆出版社1984年版,第135页。。从而实现了人们以艺术审美达到精神寄托的心理需求,这种具有佛家精神的审美境界,是一种融和了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审美境界,也是中国诗史上在儒家诗歌传统之外的另一种审美境界,因此具有独特的地位,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从这一意义上说,今人将王维作为唯一的“诗佛”与“诗仙”李白、“诗圣”杜甫鼎立,是对这一独特价值的客观认识和高度肯定:“王维和李杜一起,在盛唐时代创造精神的鼓舞下,各自开辟了风貌不同的崭新的诗歌天地,成为盛唐诗坛上的大家。”⑦乔象钟、陈铁民:《唐代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352页。这种看法,在当今唐诗研究中得到越来越多的认同。因此,当代学者对王维诗歌的艺术体认参与了王维“诗佛”说的建构,进一步明确和巩固了王维作为“诗佛”的意义和地位。诚如一些学者所指出的,王维以“诗佛”的面目被体认,对全面认识王维诗歌成就或许是一种限制,然而这一称谓形象地概括出王维诗歌独具的审美价值,以及王维诗歌对中国诗歌美学乃至中国文化思想产生影响的主要方面,因此还是有其积极意义的。

I207.2

A

1003-4145[2012]05-0055-05

2012-04-01

袁晓薇(1974—),女,合肥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学博士。谭庄(1986—),男,重庆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生。

本文为安徽省高校省级人文社科研究项目“王维诗歌接受史研究”(批准号:2010sk289zd)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陆晓芳sdluxiaofan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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