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于坚的自然主义创作观
2012-04-12王艳红
王艳红
(山东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济南 250014)
作为中国第三代诗人,于坚的诗歌和散文都很出色。而于坚对摄影的兴趣已经成为他文学作品中的一个重要部分。这一点与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超级写实主义有相似之处,二者都是借助照相机收集素材,所不同的是超级写实主义最后将摄影素材转移为绘画,而于坚将摄影中凝固的具体瞬间转化为文字。他自然地使用光与影及文字来描述平实的自然世界,并且在素朴之中自然流露对世界的哲学认知。不论是于坚的诗学追求还是散文精神都蕴涵着作家对日常哲学的自然感悟。于坚在很多场合都提到了拒绝隐喻,他所提倡的正是与其相反的自然主义创作观。
一、于坚自然主义创作观的产生
于坚自然主义创作观的形成与他个人的经历有关,也与近代哲学向生活世界的回归有相似之处,还有就是作家本人对文学气质的认知体悟。
作为作家,于坚的职业身份是多样的,先后当过铆工、电焊工、搬运工、宣传干事、农场工人、大学教师、研究人员等。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于坚,也经历了建国之后时代变化最为激烈的时期:文革、改革开放、经济大潮、后现代文化变革等等。不论经历怎样的际遇变迁,于坚始终在日常生活中慢慢地体验人生和感悟人生。于坚眼中的日常生活是这样的:日常生活就是人生最基本的生活,它以常识为基础,是旧的、不以意义来裁定的生活。从这种生活开始,我们才有根基进行关于存在之意义的种种疑问和设想。没有基本日常性的各种特殊目的的生活,若非自愿自觉,它对于人永远只是一种伪生活。于坚还以装修作比喻,认为如果历史是某种无休无止的装修的话,那么日常生活就是装修下面那些基本的部分、不变的部分,只是相对于时代的变迁,它的旧不是由于变,而是由于以不变应万变。①于坚:《何谓日常生活——以昆明为例》,《青年与社会》2010年第3期。于坚的诗歌和散文都在向世人展示:时代在变,环境在变,所不变的是人情风俗之下的世故人心以及日常生活中核心部分的自然面貌。于坚说:“时代的变化却很少影响到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平淡无奇,奇怪地遵循着生活的正常轨道。”②于坚等:《抱着一块石头沉到底》,《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3期。这可以看做是于坚个人的日常生活哲学。
近代日常哲学可看做是哲学向生活世界的回归。“其中一个直接结果是形成各种日常生活批判理论。无论它是以显性的或隐性的方式表达出来,日常生活批判理论正是在‘回到马克思’和‘回到生活世界’两方面都作出努力的一个很好的范例。日常生活批判理论是以马克思哲学的批判精神为指导,以马克思的生活实践观和异化理论为理论基础、对现存的异化世界特别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日常生活世界进行批判的一种哲学理论形式,它是由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卢卡奇首先提出,经法兰克福学派展开,最后由列菲伏尔和赫勒系统完成的”。①许大平:《日常生活批判及其当代意义》,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3年。列菲伏尔关于日常生活批评理论的核心思想是回归到原始自然的日常生活中,这种日常哲学也逐渐渗透到文学领域。不论是生态文学还是民间写作都有日常哲学的影子。于坚认为这类具有日常哲学特征的文学作品“具有普鲁斯特的气质”②于坚:《拒绝隐喻》,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3页。。他用隐喻性批判与和谐自然观来解释这种文学气质。
当代隐喻认知理论认为:“隐喻是通过人类的认知和推理将一个概念域系统地、对应地映合到另一个概念域的结果,抽象性的语义主要是以空间概念为基础跨域隐喻而成。”③王寅:《认知语言学》,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305页。于坚从诗歌语言的特殊性出发,将当代隐喻进行了分层次解释。于坚认为,隐喻可分两种类型:语言能指和所指合一的元隐喻,语言能指和所指分裂的隐喻后。“前者是开始的,是神性的,是创造的,是个体的、局部的、偶然的、直接的、清楚的、独一无二的,它在时间中是开放的、流动的。后者是阅读和阐释。后者是认识论的、文化的、整体的、历史决定论的、本质主义的、相似性的、经验的、复制性的;是价值、是判断、指令、结论、读后感。它在时间中是封闭的、凝固的”。④于坚:《从“隐喻”后退——一种作为方法的诗歌之我见》,《诗刊》2004年第11期。这种关于诗歌语言的隐喻理论,加深了人们对诗歌言说方式的认识,也扩大了诗歌语言的概念化范围。概念化的隐喻后语言入诗可以创造出空灵美,没有经过如此加工的语言也可以创造自然美。
关于自然美,于坚通过对世界的认知经验,在散文的创作理念里进一步凸显了和谐自然美。他首先给散文的“散”状作了新的界定:“散,也就是日常人生、世界的基本状态,科学发达起来后,一定要把世界的万事万物说出个道理来,排列出秩序,但一离开了教科书,人们感觉到的世界依然是散漫无序的,和谐的,就是散。”⑤于坚:《于坚谈散文》,《当代文坛》2005年第4期。“散文的散,也正在于表现这种人生世界的散、不同。”⑥于坚:《于坚谈散文》,《当代文坛》2005年第4期。其次,于坚进一步论述了散是世界的常态,是一种自在的生活方式,并强化了散易生的概念。最后,于坚用散步来比拟散文,因为散文顺着事物的表面缓慢移动,含有各种痕迹,达到生活世界中的和谐状态。
于坚对生活世界的认知,对创作经验的体悟,还有他独特的日常哲学立场,都是其自然主义创作的认识论基础。
二、于坚自然主义创作观的表现形态
于坚的自然主义创作观在其诗歌、散文和摄影作品中均有体现。虽然这三种艺术表现手法有细微的差异,但于坚都赋予他们自然和谐之美。先从于坚的散文谈起。
于坚的散文,充分体现出生活世界的自然状态。他缓慢而细致地经历每一个瞬间,并在他所要书写的那个瞬间里加入此时此刻的思考。在于坚的散文中,自然主义创作观尤为突出,可以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自然的时间观。于坚常常在散文里选择一个慢化的自然,特别喜欢停顿在某一个时间里。在于坚的笔下,云南邵通村子里卖炒货的摊子、集市上赶集的与世无争的农民、村庄节日里的燧人氏钻木取火等等都成为可以和读者一起体验一起描述的生活细节,各个瞬间里都包含着经过人类共同认知的时间概念。这种时间概念是人类从古至今对自然世界的心智体验。人类运用心智方式加工对世界的自然体验,时间就成了不变的抽象概念。在不变时间范畴里的自然观,有原初的、素朴的、真实的味道,而美就在其中浑然天成。于坚的作品首先在视觉里感受时间。例如,在《暗盒笔记》中他写道:“我经常喜欢停下来,看着别人生活,我看着那小贩整理她的摊子,直到她把所有什物都摆到那个小货架上去,那绝对与一只鸟整理它的窝的动作相似。”⑦于坚:《暗盒笔记》,中信出版社2006年版,第12页。他也在触觉里感受时间:“古代中国尊重身体,连头发都不能剃。不像这个时代活得那么累,服装店、美容店、减肥中心,到处在卖索子,枷锁。”⑧于坚:《暗盒笔记》,中信出版社2006年版,第96页。他还在河畔感受着时间:“几个妇女蹲在边上一边说笑一边洗衣服,古代的样子。”⑨于坚:《暗盒笔记》,中信出版社2006年版,第151页。这些瞬间里所凝聚的,既有人类日常生活本真的细节,也有作家于坚自觉的感知和言语方式,激活这二者的正是自然的心智运作过程。
二是自然的性别观。于坚的作品里并不特别突出男性和女性。他的诗歌里出现神的形象一般都使用诸神的字样,所描述的都是平平常常的男子和女子的形象。他对人物的面容和衣饰没有事无巨细的描写,但对人物正在做的事情有细致的描述。这种描述是出于对于生活世界的认识,没有刻意的刻画性别的需要,而是在某一个瞬间恰巧遇到的一个自然场景。于坚这种自然的性别观在他的散文《老挝·湄公河2003》中有特别详细的阐释。在这篇散文中,于坚附上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成年男子在小心翼翼地探试河水的温度,准备给他的小孩子洗澡。于坚写道:“那男子带着小孩去湄公河洗澡,他蹲下来往孩子身上浇水的时候,忽然显出了母性,不再是一个男子、战士、英雄、猎人,而是母亲。”“人并不像理论所描述的那样是黑白分明的,人在暗藏的本性中其实是很模糊的,八卦把阴阳两界的界限画成那种曲折变化的线条,真是妙得天机。人性其实是在一条曲线上变化着的,有时候是男性有时候是女性有时候是母性有时候是孩子气,钢铁炼成的总是战士的人物,是一定要用意志力把阴阳两界之间的曲线强制地掰成直线。”①于坚:《暗盒笔记》,中信出版社2006年版,第12页。从这些文字中可以看出,在于坚的自然性别观之下,连河流都具有了中年的母性,缓慢、宽阔、温暖、宁静。
三是自然的艺术观。于坚对于艺术美有一种独特的感悟。正如他的摄影机镜头随机拍下的一个个没有经过雕琢、没有人为设计、没有事前精心准备的各种画面所展示的那样,于坚尊重自然与朴素的艺术,特别对日常生活中的自然的艺术独具慧眼。在散文《昆明1997》一文中,于坚写道:“中国人在艺术上没有西方人那么张扬,因为艺术历来是中国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艺术家不过是百工之一,作品就是家具之一。”②于坚:《暗盒笔记》,中信出版社2006年版,第63页。在于坚眼里,农村年代久远的木板门面也具有很美的、朴素的、日常生活的图案,集市上背着箩筐与世无争的农民也有着平和之美,云南村落里祭祀天神的仪式也保留着原始的野性与自然之美,这些都是不需要语言刻意雕琢、描述的艺术之美。而云南筇竹寺的罗汉像,因为没有仿造千篇一律的刻板的雕塑艺术模版,而是根据日常生活中不同的人物形象来塑造,使得这些罗汉具有了不同的艺术美。于坚对筇竹寺罗汉雕塑的欣赏,体现出作者对艺术自然观的深度思考,因为其中还加入了人本主义精神。
四是信任日常生活的自然观。日常生活是于坚的创作之根。对日常生活的信任,使他不盲目相信“生命在别处”,他坚定地相信生命在此处,在这里,在此岸。例如,于坚通过日常生活中的具体事物表达对故乡滇池的热爱:“我少年时代对滇池的迷恋到了迷狂的程度,那水、那天空、那水生植物、那阳光、那湖畔的乡村、那池塘里的莲花和白鹅、那些在水草和芦苇中漫游的生物、水面上废弃的木船、船舱里紫红色的浮藻……”③于坚:《老昆明:金马碧鸡》,江苏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144页。面对20世纪以来科技对日常生活的巨大改变,他真诚地痛心:“我们世纪生活的单调就在于我们总是用直尺来测量世界,而不知道如何尊重一个男子为孩子洗澡的时候忽然出现的女性线条。”④于坚:《暗盒笔记》,中信出版社2006年版,第12页。因此,于坚鼓励写作日常生活的作品,并提倡信任日常生活的态度:“《他们》诗人的写作重建了汉语诗歌对日常生活的信任,在古代,这种信任是天然的,但在我们时代的诗人这里,这却是一种非凡的勇气。”⑤于坚:《这是一封信》,《天涯》2007年第2期。于坚信任日常生活的自然观与其拒绝隐喻、回归日常生活的体验是一脉相承的。
作为第三代诗人,于坚的诗歌创作从第二代诗人朦胧诗类的写作中出走,回归于对人作为自然生命所存在状态的描述与思考。罗振亚将其总结为从意象艺术到事态结构的抒情策略的转移,具体表现在:“结局,也是开始;审美闪光点的闪烁,静默注视”⑥罗振亚:《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240-250页。,并指出这种转移的结果是使得诗歌告别优雅,诗人自觉的口语化和观照对象的凡俗化,建立了一种新的文化模式⑦罗振亚:《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251页。。这种新的文化模式就是于坚本人所言的:“天生的、天才的那一面,与身体有关的那一面”⑧于坚:《我的歌》,《诗刊》2003年第11期。,即诗歌更本质地接近生存状态的自然的一面。在创作过程中,于坚的诗歌形式与内容自然和谐地融合在一起,语言清新、平实,很有日常生活的况味,但又不失诗歌的意境和意趣。其核心在于,于坚的每一首诗都有一个鲜明的叙事场景框架,这个场景框架是自然主义的真实写照。如《芳邻》写的是邻居家院子里的樱花树开花、花枝伸到自己家窗里的场景,《农家》描写了农民一家在稻田里收割的情景,而读《博尔赫斯诗选》、《在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家中谈论诗歌》和《致西班牙诗人》等都是娓娓而谈的叙事话语场景。特别是于坚写了大量的便条诗,都是记录真实自然的瞬间作品。这些诗歌内容各异,但在形式上都有显著的特点。如“大野苍茫农家只收拾自个的一小块/父亲弯腰割稻谷 娘子跟在后头/拣落下的稻穗 每一次拣拾 动作/都像 淘金人那般珍重 似乎在追随/神的脚印 起风时停下来揉揉腰杆……”①于坚:《诗十一首》,《诗刊》2010年第6期。,每一行中都有间断的信息,在视觉上表现出诗歌在事物表面跳跃的自然特点。
照相机也是于坚描述自然世界和人类生存状态的有效途径。早在2000年于坚出版他的《便条诗》的时候,就采纳了诗歌和摄影作品两种模式,但影像和文字有部分的重叠,并不完全匹配。而于坚在2006年发表的《暗盒笔记》采用了摄影作品与文字完全融合的作法,这些照片成为写作的外在出发点②Patton,Simon.《于坚:〈暗盒笔记〉选译序言》in Renditions,Vol 73(2010),p.103.。如其中一张2005年在缅甸曼德勒拍的照片,一个印度裔的理发师正在路边摊上为一个路过的男子理发。地上有斑驳而零碎的碎片,桌上凌乱而无序的物品,不远处枝叶掩盖之下的楼房,都是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景象,而理发师给男子脸上涂抹肥皂水的动作也带给我们亲近的记忆。于坚在这看似平淡的生活中发现了美:“他们没有说话,就像诗歌产生时那样一言不发。他把他的理发摊子收拾成那样,已经无须任何多余的语言、广告、招牌,任何人都知道他在干什么。但完成了一个概念,就像句子被分行排列,读者做好了进入诗歌的准备。或者瞟一眼,头发不长,就翻篇了”③于坚:《暗盒笔记》,中信出版社2006年版,第97页。。这样的摄影作品与文字的自然结合展示了一种凡俗之美,是从日常生活中自然生发出的诗画人生。
三、于坚自然主义创作观的实现途径
综观2000年以来于坚的主要作品和文学评论,从最初的《当代民间的诗歌传统》到《大地深处》,从《在汉语中思考诗》到《写作就是从世界中出来》,从《何谓日常生活》到《道成肉身》,于坚的创作观日益趋向理性的自然主义。虽然其中也不乏道法自然的中国古典哲学的影响,但于坚的自然主义创作观的实现途径更突出以人为本的思想以及对自然的具体的认知体验。
于坚深入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他的作品描述的多是故乡云南及其周边的地点。80年代早期和中期,于坚的诗歌创作多以云南高原的人文地理和日常生活作为诗歌创作的题材,而90年代以来,特别是2000年以来的散文创作,如《暗盒笔记》中的110篇散文,写的是作者在云南各地和东南亚国家游历时各种不同角度的生活感知体验。这些作品的主题都是日常生活。为了描述本真的自然,祛除人为意义的褒贬和价值判断,于坚往往从高处和沼泽里走出来,以一种平视的眼睛,让万事万物在他那里取得平等的身份,不仅物我相互关注,而且彼此构成,从而达到二者相忘相融的境界。④参见孙基林、张鑫:《于坚诗歌的视觉叙述与感官世界》,《山东社会科学》2009年第3期。此外,于坚坚持用口语化的语言进行创作,提倡汉语的人间气味和汉语的人性化。这些与传统精英文化最大的区别在于:突出了以人为本的思想。
在具体的写作过程中,于坚认为创造性的写作“拒绝传统写作中的神秘主义写作倾向。写作行为从一张白纸上,从一个部首,从任何时候开始”。写诗,则要写出“具体的、局部的、碎片式的、细节的、稗史的、就以往时代的价值、隐喻系统呈现为零的诗”⑤于坚:《从“隐喻”后退——一种作为方法的诗歌之我见》,《诗刊》2004年第11期。,这些诗的特点描述的正是人对自然的具体的认知体验。于坚不提倡被动式或守株待兔式的写作,他更欣赏写作中自由、主动的体验。正如他在谈论散文写作的文章中指出的那样:“散文的思想、道理不是意在笔先,而是不知道的,是在对世界的细节体会中发生的。思,是活泼泼地,不是外在于写作过程的既定知识。”⑥于坚:《于坚谈散文》,《当代文坛》2005年第4期。
可以说,于坚肯定的是自然的创作途径。其首要条件是对自然生活有一定的体验,这种自然体验与一定的心理图式相关,与心智运作有关,而不是外界的力量如所谓的神秘主义所能支配的。这种心理图式就是于坚所说的诗人背后的地图,具体包括:故乡、母语和人生场景。在这样的心理图式下,如果作家能够运用丰富的心智想象力来激活对自然世界的细节体会,就能产生具有认知体验的、自然的作品。“返回诗歌古老而常新的发生学、创作论和效果史,返回语言的来路甚至源头,返回人与自然和诗歌的朴素而亲昵的关系”⑦陈超:《“反诗”与“返诗”——论于坚诗歌别样的历史意识和语言态度》,《南方文坛》2007年第3期。,正是通过上述途径,于坚返回自然之根,实现了别样的自然主义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