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美国学界老庄美学研究的一个路向
2012-04-12任增强
任增强
(1.中国石油大学(华东)文学院,山东青岛266555;2.北京语言大学汉学研究所,北京100083)
论美国学界老庄美学研究的一个路向
任增强1,2
(1.中国石油大学(华东)文学院,山东青岛266555;2.北京语言大学汉学研究所,北京100083)
英语世界于18世纪接触到中国道家经典《老子》与《庄子》,但对老庄美学思想的阐发则是20世纪之事,尤以美国相关研究成果具有代表性。美国学者围绕老庄美学与浪漫主义、老庄美学与现象学、道家美学思想寻绎及其在全球化进程中的意义等问题对老庄美学思想进行了系列勘查,显示出由“趋同”到“求异”的一个研究路向。
美国学者;老庄美学;趋同;求异
英语世界对老庄思想的接触是自文本翻译开始的,最早可追溯至18世纪80年英国汉学家巴尔弗(Frederic Henry Balfour)的英文译本《南华真经:道家哲学家庄子的著作》(The Divine Classic of Nan-Hua)与《道家伦理性,政治性,思想性的文本》(Taoist Texts:Ethical,Political and Speculative)。其后,英美汉学家,诸如理雅各(James Legge)、翟理斯(Herbert A.Giles)、韦利(Arthur Waley)、陈荣捷、刘殿爵、韩禄伯(Robert G.Henricks)等对老庄著述均有不同程度的译介与研治,但基本是从哲学史、思想史的角度所进行的清理。老庄美学思想,20世纪初方引起英美学者的关注,翟理斯在上世纪初撰写的《中国文学史》(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1901)中曾对老庄美学有所绍介,但毕竟笔墨较为稀薄。英语世界的老庄美学研究,以美国学界较具有代表性。美国新人文主义者白璧德、著名华裔汉学家刘若愚和叶维廉对老庄美学进行了多层次的观照与阐发,在其相关研究中潜含着一种由“趋同”而“求异”的学术取向。
一、白璧德眼中的老庄美学与浪漫主义
在西方学人中能放眼世界者代不乏人,美国新人文主义代表人物白璧德(Irving Babbitt)对老庄美学的观瞩便是一著例。白璧德指出,“中国早期的道家思想最接近于以卢梭为核心人物的浪漫主义思潮”[1],老子区区五千言的《道德经》基本倾向是原初主义的,其精神内涵可谓之为“明智的被动”(wise passiveness)。具体说来,道家所指向的归一显然是泛神论的变种,此种归一可以通过消除差异、肯定矛盾的同一性来达到,并且它鼓励回归本原,回归自然状态与素朴生活。在道家看来,人从自然状态陷入了人为技巧之中,故而须重返原初。白氏亦注意到,在《庄子》一书中,老子自然主义与原初主义的学说获得了充分发展。白氏说,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几乎没有人像庄子那样以放浪不羁的态度对待生活,他嘲弄孔子,借助自然之名来攻击孔子的人文摹仿学说(doctrine of humanistic imitation);他赞美无意识,哪怕它是从自我陶醉中获得的,而且,还称颂美好心灵的德性。在此,庄子寻绎人类由自然而到人为技巧的堕落,所体现的正是卢梭在《论艺术与科学》和《论不平等的起源》中所秉持的思维模式。在庄子和道家眼中,所谓反自然的、纯粹习俗性的东西不仅涉及科学、艺术、区分好坏趣味的意图,还有政府、治国术与美德。
经由比照,白璧德点出了老庄美学与欧洲浪漫主义思潮间的某些精神性关联,如对理性的反思、对自然淳朴的回归以及对完整人格和精神自由的向往。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浪漫主义作为18世纪末19世纪初洲文艺史上对科学理性、物质主义所致异化现象的一次检视和清算,是有着特殊的历史背景和特定哲学思想基础,而中国先秦时期和欧洲在历史、文化上存在诸种不同,以欧洲通行的概念来衡量道家美学实际上并不十分准确。比如浪漫主义与道家美学都具有崇尚自然的特点,但对于自然的态度却有分殊。老庄所谓人与自然的关系是默契忻合的,如庄周梦蝶所示;而西方诗人把大自然全体看作神灵的表现,在其中看出不可思议的真谛,觉到超于人而时时在支配人的力量。朱光潜先生曾指出,“华兹华斯也讨厌‘俗情’,‘爱邱山’,也能乐天知足,但是他是一个沉思者,是一个富于宗教情感者。他自述经验说:‘一朵极平凡的随风荡漾的花,对于我可以引起不能用泪表现得出来的那么深的思想。’他在《听潭寺》诗中又说他觉到有‘一种精灵在驱遣一切思想者和一切思想对象,并且在一切事物中运旋’。这种彻悟和这种神秘主义与中国诗人与自然默契相安的态度显然不同”。[2]
白璧德突破“西方中心主义”将目光投诸东方道家美学,以浪漫主义对老庄美学加以审视,揭示出中国古代美学中蕴含着现代美学思想的神髓。他注意到了二者间的类同之处,但忽略了同中有异。此外,白氏的上述论点出自其《卢梭与浪漫主义》一书,在此仅是援引道家美学以为欧洲浪漫主义之注脚,对道家美学独特的话语形态并未有深入的阐析。这种情形,在专治中国美学、文学的汉学家,如刘若愚、叶维廉手中有所改观。
二、刘若愚论老庄美学与现象学美学
美国华裔汉学家刘若愚将老庄美学视为中国美学思想中“直观自然”以及“与道合一”等观念的源头。刘氏采用中西比较的方法,考辨老庄美学思想与西方现象学美学之异同。
刘氏说,《庄子》一书虽关乎哲学,但其“直观自然”、“与道合一”的观念却为后世诗人、艺术家和批评家提供了灵感。刘氏指出,《庄子》中的“堕而形体,吐而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谓入于天”等言语说明,当一个人达及忘我之境地时,不再感觉到主观意识与客观现实之间的间隔,而与自然万物合一,“游乎天地之一气”,失去自我而与自然合一,称之为“物化”(transforming with things)。
为了进一步说明作为形上理论的道家美学,刘若愚将之与杜夫海纳等人的现象学美学进行了比较。刘氏以为,杜夫海纳关于宇宙、艺术家与艺术作品间相互关系的概念,类似于中国的形上观:现象美学提出“存在”(existence)这一超越主客的概念,藉以消除主客二分,道家美学则提出了“道”这一超越自然与人类的概念,从而消除了同样的二分。进而,刘若愚以“庄周梦蝶”的故事为例具体阐述:庄子与胡塞尔的做法一样——将世界放入“括号”(the brace)中,既未曾肯定也未否定其自身或蝴蝶的现实,而是将判断悬止在此两者之上。刘氏指出,这种判断的中止,胡塞尔称之为“epokhe”,类似于《庄子》中的“心斋”。二者都有根据感官知觉的“自然立场”(natural standpoint)的中止,而且两者都指向对事物之要素的直觉把握。[3]在此,刘若愚指出了庄子美学与现象学美学间的类似之处:庄子的“道”与现象学的“意义之存在”、庄子的“心斋”说与现象学的“判断悬止”说。但刘氏亦指出,胡塞尔与庄子之间的主要差异在于:胡塞尔的“超越的现象学上的简化”与“关于要素的简化”是故意的和有方法可循的,而庄子的“听之以气”却是神秘的。
刘若愚通过与西方现象学美学的比较研究,对老庄美学进行分析、加工,使之趋于科学化、体系化,将零散的评论加以综合,排除了表面上的杂乱无章,探求出更为精确的内涵。刘氏的研究貌似“趋同”,但目的却是要彰显老庄美学,实现老庄美学与西方美学的可比性。然而由于西方文化的强势,若要使得中国传统美学研究进入居于主导地位的西方知识话语生产系统,这就必然要借鉴西方的理论话语,以使中国美学话语摆脱印象式、经验式、评点式的形态而形成客观严肃的面目。在此,刘若愚采用“迂回性”策略,借助于西方现象学美学而极大凸显了道家美学之深刻意涵,为老庄美学在世界美学史上拓出一席之地。
三、叶维廉的道家美学思想研究
不同于白璧德的比附性考察以及刘若愚的比较研究,叶维廉对老庄美学思想的阐发是以其文化模子寻根法为前提而进行的。叶氏说,所有的心智活动,不论是关乎创作、学理的推演,乃至最终的判断,均有意无意地以某种“模子”为其基点。一个批评者对“模子”的选择、应用的方式,以及其对“模子”所持有的态度,有可能会引出相当狭隘的结论。不同文化间的交流并非是以某个既定的形态去征服另一种形态,而是在互相尊重的前提下,对双方本身的固着形态作寻根式的了解。[4]叶维廉认为,不可硬将西方“模子”加诸中国文化,必须对之做寻根式的探讨以得其真貌。其对道家美学的阐发,便是寻此一思路展开的。
叶维廉说,道家美学是从《老子》、《庄子》中所演绎出的观物感物的独特方式和表述策略。道家认识到宇宙万物以及人际经验的存在和演化生成是无穷尽的,而且不断地推向“整体性”,从而难以为我们所界定。当我们使用语言、概念等抽象性限定工具时,便失去了与具体现象生成活动的触接。不同于西方主客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道家将整体的自然界看做是自生与自成的,而人只是万象中的一体,是有限的,并非万物的主宰与宇宙秩序的赋予者。道家警示我们,要了悟物我无碍、自由兴发的原真状态,意识到到人在万物运作中应有的位置。紧接着,叶氏指出避免以人的主观来宰制客观自然,就是要做到“以物观物”。叶氏说:“所谓‘以物观物’的态度,在我们有了通明的了悟之际,应该包括后面的一些情况:即不把‘我’放在主位——物不因‘我’始得存在,各物自有其内在的生命活动和旋律来肯定它们为‘物’之真。”[5]即是说,以物观物是自我意识消解后的虚以待物,是摆脱掉功利是非之心的审美境界。这种境界即是所谓的“心斋”、“坐忘”、“虚静”。在此,诗人由欲加言说的自我转向无言独化的自然,依着万物各自内在的枢机、内在的生命而澄明地加以显现,以未被理念歪曲的涌发呈现方式去感应万物、呈现自然,从而达及中国美学的理想至境——求自然得天趣。
叶维廉的研究借助于文化模子寻根法,不仅探得道家美学之原貌,而且揭橥出其应对全球化时代文化危机的独特价值。乐黛云先生曾所指“他(叶维廉)从全球化的现状出发,将保护文化生态的问题提高到保护自然生态的高度来进行考察”。[6]叶维廉以为,当前覆盖全球的“文化工业”(cultural industry)就是通过物化、商品化来切割与宰制文化,将商业利益的诉求延伸至文化领域,大量复制单调的文化产品。在此一过程中,人的价值被置换为商品的交换价值,人的本性受到扭曲与异化;自然生态遭到了严重破坏;文化生态亦面临危机,不同文化特有的生命情调和生存空间也消失殆尽。面对如此的人文焦灼,叶维廉返回到道家美学以求得良方,认为道家的“去语障解心囚”,正可以消除语言的霸权,让人从宇宙主宰的位置退出,使不同文化回复其本样,进而唤起物我之间的互参、互显与活泼泼的整体生命的印证,藉以疏解精神危机,并使得自然生态、文化生态切实得到保护。
结语
老庄美学这一与西方美学有着重大差异的美学话语形态进入异国学者的视野,问题变得空前复杂起来。在关乎老庄美学的探讨中,美国学界呈示出一个由“趋同”至“求异”的研究路向。
早期学者为沟通中西文化,消除西方读者的陌生感,在西方文化中寻找类似或对应的概念来阐释老庄美学,如白璧德以“浪漫主义”加以比附。但在中西美学传统中寻找对应物的做法,往往会流于简单化与表面化。因为任何一种美学理论都有其赖以产生与存在的文化母体,反映着与之相关的学术思想体系,有着一套独特的理论主张、话语方式与概念命题。无视文化背景的盲目搬用,一方面,夸大了不同文化间的同质性存在,可能将西方的美学理论作为权威标准,以此来裁剪中国美学,此为一弊;另一方面,此种对应往往只是表面上的相似,贴标签式的研究方式只会掩盖老庄美学的特性,此为另一弊病。
藉于此,汉学家采用“求异”思维来探寻老庄美学之特性,刘若愚的研究可视为此一思路转变的重要信号。在中西比较的视域中,刘氏通过对老庄美学与西方现象学的分析与论证,辨明异中之同,亦注重同中之异。虽然刘若愚对“同”的关注多于对“异”的探查,但毕竟昭示出某种研究趋向。相对于刘若愚倚助西方强势理论话语来阐发道家美学,叶维廉则显示出更为充分的学术自信,对先前的“趋同”研究思路加以清查与反思,他以为“数十年来,在文学研究或文化研究的领域里,不少批评家和学者都往往以一个体系所得的文化、美学的假定和价值判断硬加在另一个体系的文学作品上,而不明白,如此做法,他们已经极大地改变了、甚至扭曲了另一个文化的观物境界”。[7]据此,叶氏对道家美学作寻根探源式的清理,揭示出道家美学的独特意涵,并以之为反思全球化进程中出现的工具理性、物化、人性单面化诸多病弊提供了一个中国视角。
美国学界关于老庄美学研究由“趋同”而“求异”的路向,表明老庄美学作为独特的东方美学话语在西方世界已然驻足,且相关研究逐步得以向纵深发展。21世纪中西间文化交通将更为频仍,而诸如文化生态、环境生态等全球性问题愈加凸显,这都必将促使老庄美学的精神内涵与现实意义在西方、乃至全世界得到进一步的理解和认同。
[1]Irving Babbitt,Rousseau and Romanticism,with a New Introduction by Claes G.Ryn[M].New Jersey:Transaction Publishers,1991:395.
[2]朱光潜.诗论[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7:67.
[3](美)刘若愚.中国文学理论[M].杜国清,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88.
[4](美)叶维廉.寻求跨中西文化的共同规律——叶维廉比较文学论文集[M].温儒敏,李细尧.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24.
[5](美)叶维廉.语言与真实世界——中西美感基础的生成[M]//叶维廉文集:第一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142.
[6]乐黛云.道家美学与西方文化 序[M].道家美学与西方文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1.
[7](美)叶维廉.批评理论架构的再思[M]//叶维廉文集:第一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48.
IO-03
A
1004-941(2012)04-0086-05
2012-05-10
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海外汉学与中国文论”系列成果之一(项目编号:2007JJD751073)。
任增强(1980-),男,山东泰安人,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海外汉学、审美文化。
责任编辑:毛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