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傩坛三圣之“土主”考
2012-04-12黎春林
黎春林
(1.西华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四川南充637002;2.四川师范大学 巴蜀文化研究中心,四川 成都610068)
巴蜀傩坛三圣之“土主”考
黎春林
(1.西华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四川南充637002;2.四川师范大学 巴蜀文化研究中心,四川 成都610068)
巴蜀傩坛三圣之“土主”并非“随地异祀”的一方之主,而是确有其人。“川主、土主、药王”三圣合信合祀之风的盛行、文昌信仰的兴起和《文昌大洞仙经》弹演,促使“壁山神”赵延之登上傩坛,成为巴蜀傩坛“三圣”之一。
巴蜀;傩坛;壁山神;赵延之;文昌大洞仙经
巴蜀傩坛大多供奉川主、土主、药王为坛神,合称“三圣”。在傩戏中,“三圣”通常作为整体出现且地位崇高。但与“川主”(灌口二郎、或为李冰、赵昱),“药王”(孙思邈)相比,“土主”原型的研究尚无定论。考证傩坛三圣之一的“土主”,对研究傩坛“三圣”、探讨傩戏文化、厘清各路阳戏源流有莫大帮助。
一、“土主”籍贯分析
巴蜀傩戏演出前,天幕上挂“三圣”神轴;台前设“三圣”牌位或“三圣”神像;演出时,大多数唱段特征为赞颂“三圣”功德,迎请“三圣”显灵,表达人神意志,而“三圣”的起马、莅坛、回宫则成为整台傩戏起始、高潮、结尾的标志。作为傩坛“三圣”之一,“土主”在民间必定信众众多、影响巨大,而与“川主”、“药王”相对明确的原型身份相比,“土主”为谁,学者们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认为“土主”即一土之主,“随地异祀”,各有不同。有的则认为确有其人,有张飞、任立之说[1]。愚意以为,土主虽在巴蜀傩戏唱词中语焉不详,但其籍贯仍亦有踪迹可寻。
巴蜀傩坛常设“三圣”神牌,但其身份大多不明,仅重庆酉阳土家族土戏中,“三圣”牌位分别为“壁山土主清明河潼帝君”位、“万天川主崇应惠民大帝”位、“苏州药王神功妙济真君”位。[2]无独有偶,贵州湄潭阳戏中所祭为“贯州川主,璧州土主,苏州岳王”。[3]111-117二者皆道明“土主”乃“壁山土主”,与“川主”“药王”一样有具体籍贯,并非“随地异祀”。
其次,从傩戏“请神”环节也可见一斑。巴蜀傩戏中必有“请神”环节,在四川梓潼阳阳戏中,“地戏”出祖师一折戏中,当真武祖师得报,绵阳市梓潼县上清观设坛还愿祈福时,马上召来年、月、日、时四位功曹分别去请川主、土主、药王。先唱“年值功曹听吾言,令你去到灌口地迎接川主到坛前,叫他随带嚎天犬,犬吞邪魔保平安。”接着又喊:“月值功曹听吾言,差你去到壁山地,迎接土主了愿言”。又差日值功曹:“令你去到御医院。迎接药王到坛前,请他随带长生丹,药到回春保平安。”[1]
在重庆巴县接龙阳戏剧目《请神》中,法师们叙唱“叙召功曹使者神,差你讲坛乡内行。迎请金童并玉女,陈公师主接众神”后,金童、玉女登场,参拜坛场神明,唱述各自的圣绩,并请来陈公师主、引路土地等代拜一行人等,走圆场,依次去灌州、壁山、苏州迎请川主、土主、药王三圣。……川主进门入坛,安位在事先摆好的中座上。去壁山接来土主,入坛安位于左座;去苏州接来药王,入坛安位于右座[4]。由此可知,迎请“土主”的地点在“壁山”。
再次,傩戏唱段中,亦有对“土主”籍贯的提及。贵州土家族祭祀祖先(八部大王)的唱词提到:“川主、土主占四川、重庆府,药王三圣占梅花洞府。”[5]
重庆接龙阳戏《开坛》中,掌坛师[生]唱:“万天川主惠民君,壁山土主河潼君,苏州得道药王君,三圣老主降坛庭”。[4]
在四川梓潼阳戏《三圣起马》剧目中,土主则自称:“吾是壁山土主神,主持与泽杏宴临,红莲愿信皆圆满,田蚕五谷足丰免。”[1]又说,“土主”原是壁山县鸡公岭的土地。任上,当地妖孽猖獗,瘟疫横行。土地力治群妖,保百姓以平安。玉帝因他伏妖有功,册封他为“土主清明河潼帝君”,让他主管土地,保百姓五谷丰登,百业兴盛。而这样的叙述内容也和重庆酉阳土家族土戏中所供奉“土主”的牌位,即“壁山土主清明河潼帝君”位相互印证。
综上所述,根据土主神牌、傩戏请神环节及傩戏唱词可知,巴蜀傩坛三圣之一的“土主”并不是“随土异祀”的一方之主,而是确有所指,即家在“壁山”,曾因有功而被封为“清明河潼帝君”的“壁山土主”,与“川主”一样都是对巴蜀地区做出杰出贡献、有重要影响的先贤神灵。那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位历史人物或神灵存在呢?答案是肯定的,近来,笔者在对重庆民间信仰的研究中发现,唐以来崇敬的重庆壁山神即为巴蜀傩坛三圣之一“土主”的原型。
二、从“壁山神”到“土主清明河童帝君”
壁山神,名赵延之,“唐大历中领巴州令,兼镇南军马使,以平资泸夷乱授合泸刺史,按部终于壁山。”赵延之死后号“壁山大王”,邑人多到其祠祈祷,皆“祷有灵应”。唐咸通二年,(公元861年),壁山神因“灵应”被敕封“威烈侯”。同时,唐晚期史籍中也正式出现了关于“壁山神”的记载。
两宋时期,因有求必应,壁山神屡受官方封赐至“显应忠烈威济广佑王”。重庆尤其是合州一带民众对壁山神的信仰极为虔诚,不仅“严奉殊绝”,甚至家中“饮食必祀”。①黄铎《普泽庙记》。
约在南宋孝宗乾道时期,出现了道教典籍《普泽庙大神化书》,专述壁山神生平及“羽化成仙”之事。宋元战争中,壁山神被寄予了“御灾捍患,导和消沴”的期望。钓鱼城之战后,“壁山神”在四年中先后五次被封赐,累谥至“显应忠烈威济广佑王”。
宋元之际,壁山神被写入《文昌大洞仙经》,其内容皆可与赵延之生平及《普泽庙大神化书》相对应,其文曰:
德彰巴峡,迹隐渝江。幼题金榜之姓名,亲授玉阶之冕服。止杀应霜台之梦,现威变日表之容。悟最上乘,以劝善大师而友助,究真常道,假恭天观主以讲磨。膺仁济之褒嘉,表神功之莫测。镇国祚复兴之地,开蜀民再造之天。恩被群生,德隆百世。大悲大愿大圣大慈璧山显应真人清明河童天帝[6]。
明清时期,壁山神信仰盛行,其性质渐由“先贤人神”向“土主神”转变。与此同时,道家文献如《天律圣典》也在“清明河童天帝”之前加上了“土主”二字,至此,赵延之在道教典籍中率先完成了从“壁山神”到“土主清明河童帝君”的身份转变。这种称呼与重庆酉阳土家族土戏所供“壁山土主清明河潼帝君”牌位、以及梓潼阳戏中,土主自称因有功而被玉帝册封为“土主清明河潼帝君”的说法完全契合。
三、走上傩坛
自唐以来的千年信仰与祭祀,明清以来的“三圣”合信合祀的倾向以及文昌信仰的盛行,使得壁山神在取得道教崇高地位的同时,逐渐走上傩坛,成为巴蜀傩坛“三圣”之一。
(一)壁山神信仰与尊奉
壁山神信仰自唐至今流传千年,巴蜀各地信众众多,风俗各异。唐宋以来,壁山神“神庙”、“神祠”四处修建。明洪武初年,壁山神载在祀典,每年七月十二日,有司具牲醴祭祀。成化年间,遵义形成了每至七月,迎赛壁山土主的“年例”,其时,有“装扮义夫节妇过街,人马喧闹,男女混杂”[7]。嘉靖时期,思南府每逢七月二十二日(疑为七月十二日之误)土主生辰之际均有“庆神之举”,届时,“居民盛装佛像,鼓行于市,谓之迎社火。每一迎,必轮一人作饷神品物,惟其所供,寻以召诸乡党,会食庙中,尽一日而罢。村落中亦然。”
清代,壁山神成为巴蜀大地上被广泛承认和尊奉的著名神灵,随着地方戏曲的蓬勃发展,尊奉壁山神的形式也愈加多样,流于俗化。如《洪雅县志》载:“七月八日祀唐巴川令赵延之。商贾幅辏,货物云集,自一日至十日方罢”。井研周家坡也有每年七月初一至七月初七“壁山会唱大戏”的习俗。在这些活动中,歌颂纪念壁山神的色彩已经淡化,而取悦于民、娱乐于民的色彩却越来越浓重。这种民众喜闻乐见的祭祀形式不仅使壁山神的祭祀日成为商民聚集的民间节日,还促使壁山神因其亲民性和影响性而被推上傩坛。
(二)“三圣”的合信合祀
随着宗教地位的上升与影响力的加大,壁山神逐渐与“川主”相提并论,加入“药王”后,巴蜀民众中形成“三圣”合信合祀的态势。
明景泰年间,“碧(壁)山土主”与妙源真君即“川主”已同祀于“五灵庙”中。而嘉靖《思南府志》与曹学佺《蜀中广记》在记载风俗时,均将川主李冰的诞辰“六月二十四日”与壁山土主的诞辰“七月十二日”并提,可见二神在巴蜀民间影响巨大。
明末战乱,巴蜀大地“十室九空”、使“药王”备受尊崇。而土著的大量迁徙与外来人口的大举入川,使得“川主”、“土主”由于其鲜明的地域和文化的代表性,成为巴蜀原住民的精神支柱与身份认同标志。清初,川主、土主、药王经常被供奉于一庙之中,其后,各地相继出现了专祀“三圣”的“三圣宫”,如四川大竹县曾在乾隆五十二年修建“三圣宫”,专祀川主、土主、药王。大足石刻中亦出现“川主、土主、药王”的三圣造像。(道光)《遵义府志》亦记载了遵义祀“三圣”、“乡城以为重祀”的情况。可见在清代,“三圣”合信合祀之风已在民间盛行。
与此同时,“三圣”亦进入傩坛,成为“阳戏三圣”,据(道光)遵义府志:
“歌舞祀三圣,曰‘阳戏’。三圣,川主、土主、药王也。近或增文昌,曰‘四圣’。每灾病,力能祷者则书愿帖祝于神,许酬阳戏。既许后,验否必酬之。或数月,或数年,预洁羊、豕、酒,择吉招巫优,即于家歌舞娱神。献生献熟,必诚必谨,余皆诙谐调弄,观者哄堂。至勾愿送神而毕,即以祭物燕乐亲友,时以夜为常”。
值得一提的是,明清时,受道家《普泽庙大神化书》说法和朝代更替的影响,壁山神原型赵延之的事迹逐渐不为世人所知。加之,民间供奉信仰以“壁山土主”或仅以“土主”称之,导致“土主”身世隐晦不明。清人李凤翧曾对“三圣”进行考证,肯定“土主”、“川主”二者皆“生为人杰,死为明神”、因“御灾捍患有功于国”而被“食报千秋”,但对于“土主”原型却无有确指。“西南巨儒”郑珍也曾对三圣之一的“土主”进行考证,其文如下:
按,遵义祀土主与川主、药王,称三圣,乡城以为重祀。不知土主何人。或曰任贵也。愚考祀土主特四川之俗,遵义本蜀地,故同。而土主亦随地异祀。巫山县祀知县李镇修,雅安县祀汉邛榖王任贵。天全州祀李真人。蒙阳县祀韦皋。铜梁县祀赵延(之)。通江县祀洋州刺史李继贤。仪陇县祀晋张英。彭县铁锋祀姚苌。其庙皆名土主庙。
郑珍将各地“随地异祀”的“土主庙”中的“土主”等同于“阳戏三圣”中的“土主”,实际上抹杀了阳戏“土主”籍贯为“壁山”、拥有“清明河童帝君”称号、是确有所指的“先贤人神”即“壁山神”赵延之的事实。
(三)文昌信仰与《文昌大洞仙经》
文昌神与壁山神的关系密切,如前所述,钓鱼城之战后,壁山神作为“清明河童天帝”被写入《文昌大洞仙经》。延佑三年(公元1316年),元政府将张亚子封为“辅元开化文昌司禄宏仁帝君”,文昌帝君成为掌管文籍官禄、声名显赫的大神,受到天下士人举子与百姓民众的崇拜。在文昌神地位上升之时,壁山神的“提携”之功不可小觑。“天历改元(公元1328年),星聚于奎,三月甲子,延之自古渝携侍生出凤山至成都”,这篇署名为“前渝州刺史庙食壁邑太原赵延之”的《行祠记》成文于元朝至正元年(公元1341年)。文中,壁山神不仅对增修成都文昌帝君行祠“阴相成之”,而且亲作记文“书梗槩,及主成人名氏,祠建年月远近之由,俾来者有所览稽焉”。
明清时期,文昌信仰盛行,文昌庙遍布各地,而文昌庙会的谈演诵经,使宣扬文昌帝君功绩的主要经书《文昌大洞仙经》在全国广泛传播,并成为云南、四川等省洞经音乐的主经。借助这一载体,“壁山显应真人清明河童天帝”即壁山土主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此后,各地文昌祭祀活动蓬勃兴起,宗教、文化、艺术逐渐溶为一体。在加入戏剧因子后,文昌祭祀逐渐从“娱神”过渡到“娱人”,象壁山神一样融入到有情节、有人物、具有地方特色语言的傩戏中,甚至与“三圣”一起并称“四圣”。
值得注意的是,在巴蜀傩坛中,大多尊奉上、中、下三教,而人物基本固定。上三教为如来、老子、孔子;中三教为文昌、观音、玄武;下三教为川主、土主、药王。这种神灵排序体现了世俗“三教”合一趋势对傩坛的影响,也体现了傩坛三圣,即“川主、土主、药王”更加贴近民众,对民众生活影响更大的事实。
四、结语
傩戏源于远古时代,基于民间祭祀仪式。巴蜀大地具有“信巫鬼,重淫祀”的传统习俗,故傩坛所奉神灵众多,而由土主、川主、药王构成的“三圣”是近代傩仪的核心。对“土主”原型的研究充分说明,巴蜀傩戏在其漫长的发展过程中曾充分吸取历史、民俗、民间宗教和原始戏剧的丰富养分,蕴藏着丰富的文化基因,因而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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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941(2012)04-0010-03
2012-05-30
黎春林(1978-),女,四川南充人,主要研究方向为明清史。
责任编辑:谢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