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的多重主题
2012-04-12史玉丰
史玉丰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伤逝》的多重主题
史玉丰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伤逝》是鲁迅虚构最多的小说,也因此造成了它主题的多样化和阐释空间的丰富性。鲁迅这一作品中,以爱情为独特视角,探讨他作品中一以贯之的“伤逝”、“新生”和“孤独者抗争”的主题。他以一种冷静的态度对五四启蒙运动作出深刻反思,写出了知识分子的孤独和彷徨以及走向新生的虚妄。
伤逝;新生;孤独者抗争
《伤逝》写于1925年10月21日,是鲁迅虚构最多的一篇小说,在《鲁迅作品里的小说人物》里,周作人一一对鲁迅小说中的原型进行了说明,但是《伤逝》是个例外:“《伤逝》这篇小说大概全是写的空想,因为事实与人物我一点都找不出什么模型或依据。”[1](P233)这种虚构造成的暧昧性使得文本具有了别样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迄今为止已有多种阐释,例如启蒙反思说,兄弟失和说,鲁迅婚姻说,才子佳人说,男权话语说等等不一而足,优秀的文本正在于不断言说之中重新焕发生命,《伤逝》即是如此。在笔者看来,《伤逝》是鲁迅以爱情为独特的角度,继续探讨他作品中一以贯之的“伤逝”、“新生”和“孤独者抗争”的主题。
一、伤逝
“伤逝”是鲁迅作品中的重要主题。鲁迅的“伤逝”很大程度上是从“吃人”而来。在《兔和猫》里,鲁迅探讨的便是这一主题,他写出了小兔子天真、可爱、驯良的美好生命,给作品增添了难得的亮色和温暖,这在作为“战士”的鲁迅形象中是不可多得的作品,类似的情感我们只在《鸭的喜剧》以及《社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作品中才能看到。这一类作品从正面显示了鲁迅的生命意识。正是基于对生命的热爱,鲁迅对吞噬美好生命的一切事物给予揭露和批判,而封建礼教以及由此形成的无物之阵在鲁迅的考察之中是主要因素,其“吃人”的主题已经被刻画得入木三分。但是对于启蒙本身有意或无意导致生命的陨灭,鲁迅同样做出了自己的反省和思考,《伤逝》即是这一思考的结果。
鲁迅在《呐喊·自序》里已经表达了这一层担忧:“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如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2](P441)作为五四知识青年的涓生,正是这“不幸的少数者”,而子君,又是被这“少数者”所惊醒的少数人,他们同受了“临终的苦楚”和“就死的悲哀”,一个鲜活的生命死去,另一个因为这生命的死去而备受良心的煎熬。
在《兔和猫》中,生机蓬勃的小兔子被大黑猫吃掉了两只,大家固然非常气愤,可是过了一段时间,“白兔的家族更繁荣;大家也都更高兴了。”[2](P580)鲁迅这时有了自己的凄凉:“夜半在灯下坐着想,那两条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觉的早在不知什么时候丧失了,生物史上不着一些痕迹,并S也不叫一声。”[2](P580)于是“我”想起先前会馆里被鹰吃掉的鸽子,被马车轧死的小狗,夏夜里被蝇虎咬住的吱吱叫的苍蝇,这些生命全都逝去了,可是“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然而我向来无所容心于其间,而别人并且听不到……”[2](P580)所以,《伤逝》里让我们动容的不是涓生和子君爱情的毁灭,而是子君生命的陨灭,她怎样死的并不重要,无论是生病暴亡、忧郁而死,还是被打骂致死,或者因羞愤而自杀,这些都不在人们的考察范围之内,“谁知道呢。总之是死了就是了”,从人们对她的冷漠叙述中我们已经看出,人们对于子君这样一个生命的死亡所持有的不仅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麻木,甚至于有着如释重负的快意。叛逆者意料之中的失败结局,证明了“正常人”的胜利以及“正常秩序”的有效性。子君的死只是证明了铁屋子的威力,黑暗的无边以及抗争的艰难,此外悄无声息,除了涓生黑夜中无声的呼喊和忏悔,还有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况且就连“爱”她的涓生,也要将她遗忘了。
《伤逝》以一种反讽的笔调,推翻了“五四”个性解放思潮的乐观想象。子君默默地死去了,生命的逝去几乎不留一丝痕迹,鲁迅尖锐地指出,个性解放带来的不全是希望,更有生命因此的无辜陨灭。鲁迅以他一以贯之的怀疑,深化了吃人的主题:不只是封建礼教可以杀人,新潮如个性解放者也可以杀人,而子君,更是无名的消逝于这时代的主潮之中,甚至在那个性解放的时代浪潮中激不起一点浪花。诚如有学者所论:“如果说自由恋爱是五四时期思想启蒙的象征符号,那么鲁迅显然是在通过涓生的真诚‘悔恨’,去传达他对现代思想启蒙陷阱的巨大‘悲哀’。”[4]
坟墓是鲁迅小说里一再出现的意象,而鲁迅所执意的,正是对这些坟墓里埋葬的生命的无法释怀,“总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阴一同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2](P303)而坟墓里“无非埋着曾经活过的躯壳,待再经若干岁月,又当化为烟埃,并纪念也从人间消去,而我的事也就完毕了。”[2](P299)夏瑜、华小栓、子君和墓碣文里的记录,这些生命的陨灭凝聚着鲁迅对于生命最为深沉的思考,也使得他刨根问底地去寻找其中的原因。他的国民性批判和解剖,不是针对某个人或者自己,而是针对着人类的品性,正是在这一点上鲁迅显露出他深刻的寻根意识。他的悲哀,是生命无爱的悲哀,是人性中固有的残酷和真实,所以,鲁迅的痛苦是彻底而又绝望的。人性几乎宿命般的恶在黑暗的社会里似乎如鱼得水,也就使得鲁迅的悲哀绵延深长,因为他所面对的不但是黑暗的世界,还有人性与生俱来的“原罪”。鲁迅的反抗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悲剧性,因为他不是向一个社会宣战,而是向世界、向整个人性宣战,他所发现的生存的荒谬、人性的挣扎已经穿越时间隧道,向着他之前和之后的维度不断延伸,我们生存着,就可能因缘际会地遇到如鲁迅所说的那些人生的困境,也终会体会到鲁迅深刻体验的那些生存的荒谬和痛苦的纠结。鲁迅的思考能够在任何时空中存在,因为他所展开的是对“人”的探讨,所谓的国民性批判只不过是他世界的一个小小的窗口,然而我们已经能够管中窥豹,得见其深刻和不朽。
二、新生
《伤逝》固然是伤过去之逝,但更为重要的是走向新生。根本来说,它是“为了忘却”的纪念,是为了新生。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3](P113)这开篇的第一句话,就已经饱含张力,从而具有了多重阐释空间。涓生虽然定下忏悔和悲哀的基调,与题目“伤逝”相得益彰,但是我们几乎忽视了一个前提,那就是“如果我能够”,这忏悔和悲哀竟然完全建立在一个假设之上,这个假设又可以理解为“我愿意”和“条件允许”之意:或者建立在“我”的主观意志之上,或者建立在子君不能死而复生的现实之上,它就如同建立在沙堆上的大厦,霎时间便可以摇摇欲坠,完成对于自身的解构!当然我们可以说这是鲁迅的一个叙述的策略,可是最起码我们从这里开始,对涓生的深层潜意识进行挖掘,对他的独白进行怀疑:他是否真的在忏悔?是否真的在悲哀?是为着子君,还是为着自己?通读全篇,我们可以很容易就发现涓生情感与理智的相悖,他情感上的悲痛是真,理智上的无错也是真。然而,这却与忏悔无关,忏悔的前提是有罪,目的是赎罪,可是在《伤逝》里,我们竟然没有发现涓生的罪,罪过都是别人的,是子君自己不能够继续前进,是她父亲烈日一般的威严,还有周围人冷漠的双眼,是黑暗的社会吞噬了子君,涓生倒是清白人!所以我们可以说,虽然名为伤逝,也在忏悔,同时悲哀,但与其说是在赎罪,不如说是在辩白与开脱,同时仍在自欺欺人地逃避。涓生的这番自言自语,倒像是在鬼神面前祈祷,告诉他们自己没有过错,但是又因为不断受到道德的谴责和良心的折磨而不堪重负,现在为了寻找新生和新路,他决意要卸去这些重担了。所以,《伤逝》里既有着为子君的“伤逝”,更有着为自己的“新生”:“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3](P133)所谓的忏悔,不过是他摆脱重担、走向新生的前奏和手段:“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3](P133)
“新生”在鲁迅那里占有重要位置,他的反抗也正在于“新生”的希望。鲁迅从17岁开始“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2](P437)不过是要开辟新的道路来走向新生。在日本他办的第一本杂志就取名《新生》,不能不说鲁迅对于“新生”的难以忘怀和孜孜不倦的追求,并由此奠定了他一生奋斗的基本理念,他支持革命,支持青年,热情呐喊,不屈战斗,都可以说是这一理念的延伸。这一理念带来的希望也成为鲁迅一生重要的基点,也是他作品中本质性对立中的一个中心,另外一个中心是绝望:“它们既像椭圆的焦点,又象平行线,是那种有既相约、又相斥的作用力的东西。”[5](P91)鲁迅的一生便是基于希望和绝望之间的徘徊:因绝望而希望,又因希望而绝望,他的“反抗绝望”还是因为希望,虽然这希望竟然是以自我毁灭式的“复仇”形式出现,然而同时包含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味,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鲁迅的笔耕不辍,战斗不息,这正是心存希望的一种人生姿态,因为真的绝望是默无声息,而不是反抗。
回到《伤逝》里我们来看涓生的新生追求,他无论是对子君的爱恋、离弃以及忏悔,其实都是为了一个目标,那就是“求生”,走新的道路。在爱情之路上,涓生和子君刚开始就不是平等的,子君就如同是涓生为了自己的新生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道具:为了逃离寂静和虚空,他几乎是引诱了子君;当涓生失业,生存受到威胁时,他又视子君为他走向新生的累赘,终于离弃了她;而子君离开和死去之后,他却又陷入了更大的寂静和虚空,同时还承受着良心的折磨。不堪重负的涓生为了走向新生,于是写下自己的悔恨和悲哀,希望自己能够以遗忘和说谎为前导,走向新的生路。
鲁迅在这里肯定了涓生新生的希望,但是同时指出了他新生的虚妄。人能够走向新生根本上取决于在多大程度上面对现实,面对自己,可是我们看到的涓生虽然对于现实有一定的认识,但是仍然存在着幻想的因素,而且他不能深刻反省自己,他的自白所显示的,仍然是逃避和不敢面对现实。涓生以真实为借口,掩盖了自己的罪过。不能直面自己,又何谈新生呢?“卑怯的人,即使有万丈的愤火,除弱草以外,又能烧掉甚么呢?”[2](P225)所以,涓生的自白并没有达到反身于己,也没有达到对于人性、良知的拷问,更没有对子君生命的消逝做进一步的生命哲学的追问,它一方面表明了涓生自身的局限性,同时也表明他走向新生的虚妄:“有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3](P132)正如学者所论,“涓生只能背负着无可救赎的罪的意识,去继续走他自己的路。”[6](P205)“这是生于传统之中、寻求超越传统的人们不得不接受的一种命运。”[6](P205)
三、孤独者抗争
竹内好认为《在酒楼上》和《孤独者》同属于一个系统:“两篇作品都以无人格的‘我’作媒介,它们所描写的实际上是与作者极为相近的一个人。《在酒楼上》是以独白的形式从心理上描写这个人的;而《孤独者》是以实际行动的形式从外面描写这个人的。”“不过,这个系统仅此两篇习作,别无继者,其人物性格由于作品结尾处的行为没有被创造出来。”[5](P90)在这里,竹内好意识到的这个系统即孤独者系统,他也意识到了鲁迅小说之间的互文性,但是笔者不能苟同于他的“别无继者”的论断,笔者认为《伤逝》中的涓生是这一系统的有力补充,所刻画的也正是这一类人的软弱逃避的内在性格,他丰富了鲁迅所致力于刻画的孤独者人格。
《伤逝》里出现了我们在鲁迅作品中早已熟知的圆形结构:狂人从正常到患病再到正常的经历,吕纬甫将自己比喻成转了一圈又飞回原地的蝇子,与魏连殳的相识以送殓始,以送殓终,涓生也回到了一年前离开的S会馆,物是人非,倍感凄凉,而子君从家庭里冲出,又回归家庭,悲哀死去。这一圆形结构所隐喻的人生悲观绝望不言而喻,它仿佛预示了孤独者抗争的宿命——无论怎样抗争,都挣脱不了那间铁屋子,回到出走的起点,却又比先前多了累累伤痕,以及“被惊醒”的苦痛、失望、绝望乃至虚空。孤独者的抗争是鲁迅始终关注的主题,从《狂人日记》开始,鲁迅便开始了对这一问题的思索,在以后的《在酒楼上》、《孤独者》、《长明灯》、《伤逝》等小说以及《野草》诸篇中,我们又看到了那个孤独者的身影,鲁迅以互文性的手法对这一形象进行了多方位的思索。他们殊路同归,无论是病愈、禁闭、死去、苟活,还是抗争,最后都导向同一个结局,即寂寞和虚空,隐藏其下的是对人生黑暗的绝望。鲁迅从不同的角度叙述了孤独者命运的可能性,他们如同交响乐中的各个音部,相互补充、延伸、对话,探索孤独者人生之路的各种情态,而各种探索都不免失败的情形也一再印证和加深他对人生绝望和虚空的认识,使得绝望和虚空成为人类的原罪而无可救赎,也由此激起鲁迅反抗绝望的执拗,“……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
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并最终形成“过客”这一孤独者形象,将人生的希望归于远方的呼唤,归于过客的不停行走。
与以往孤独者独自抗争不同的是,《伤逝》里有了共同奋斗的迹象。作为“五四”受到启蒙的青年知识分子涓生,在感到抗争的寂静和空虚之时,又启蒙了子君,期待着她能够与他携手同行,走向希望的未来。可是涓生只不过是为自己造了一个爱情的梦,爱情除了给予他短暂的欢愉之外,并没有给他带来前进的动力,反而成为他的累赘,使他不能够心无旁骛地追求新生。《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也同样是因为生活陷入困境,有老母亲需要奉养,才不得已回到他的老路上去。魏连殳虽然死去了唯一的祖母,了无牵挂,但是同样因为经济的原因,不得不依附于杜师长,而内心的痛苦又使他苟活着来嘲笑人生,并以自噬的方式做了最大的反抗。涓生本来要通过爱情得到人生的救赎,但是爱情却使他陷入了更大的人生危机,不但失业,而且与子君日渐隔膜,终于从爱走向不爱。爱情的救赎除了使子君死去之外,还换来了更大的寂静和虚空,它的失败仿佛证明了涓生们孤独的宿命,他们如同被缚住的茧子,无论怎样抗争都挣脱不了悲剧的结局。
他们的失败,是他们的新思想、新行为不能见容于整个旧社会,于是整个社会“合谋”断了他们的生路。在信仰与生存之间,他们要选择生存,就不可避免地要放弃自己的信仰,而活着的目的,却在于坚持自己的信仰,这就使得信仰和生存处于尖锐对立的两极,不可调和,于是等待他们的结局也就不容乐观。悲剧证明了铁屋子的强大,也反照出孤独者自身的缺陷。涓生的天真和浪漫在现实的铁蹄之下惨遭蹂躏,他所作的却只有抱怨和逃避。涓生是鲁迅创造的又一个不彻底的抗争者,他失败也宣告了依靠爱情救赎自我的道路行不通。
参考注释:
[1]周作人.鲁迅作品里的小说人物[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2]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宋剑华,邹婧婧.《伤逝》:鲁迅对思想启蒙的困惑与反省,河北学刊[J].2010(4):91-96.
[5](日)竹内好著,李心峰译.鲁迅[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5.
[6](日)丸尾常喜著,秦弓译.“人”与“鬼”的纠葛——鲁迅小说论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责任编辑 郭剑卿〕
Multiple Themesof“Grieving for the Past”
SHIYu-fe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Jinan Shandong,250014)
Grieving for the Past is a novel of Lu Xun that contained themost fictional contents,so it hasmultiple themes and plenty of space for interpretation.In this novel,taking Love as unique perspective,Lu Xun talked over"grieving for the past"、"rebirth"and"the struggle of loners"which never stopped in his works.He rethought deeply May 4th Enlightenment Movementwith calm attitude and wrote the loneliness,hesitation and a vain rebirth of the intellectuals.
grieving for the past;rebirth;the struggle of loners
I210.6
A
2011-07-28
史玉丰(1977-),女,山东平度人,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1674-0882(2012)01-007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