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闺内吟咏到闺外结社——中国古代女性文学的突围之路
2012-04-09袁志成
袁志成
(1.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2.湖南城市学院文学院/城市文化研究所,湖南 益阳 413000)
中国古代女性文学创作源远流长。据《诗经》考,申女作《行露》、卫庄姜傅母作《硕人》、卫宣夫人作《柏舟》、许穆夫人作《载驰》等乃中国女性文学创作之滥觞。春秋战国之时,亦有鲁漆室女作《处女吟》、陶婴作《黄鹄之歌》、赵简子夫人作《河激之歌》、越王勾践夫人作《乌鸢之歌》等,形式上以歌谣为主。汉魏六朝时期,涌现出戚夫人、班婕妤、王昭君、刘细君、卓文君、蔡琰、谢道韫、班昭等知名闺阁女诗人。唐代有徐惠、鲍君徽、上官婉儿、花蕊夫人等著名宫廷诗人,亦有薛涛、李冶、鱼玄机等歌妓才女。两宋时期,女性擅诗词者众多。据《全宋诗》考,两宋女诗人有200余人;据《全宋词》考,两宋女词人约90人,且诞生光耀千秋的著名女词人李清照。明清以后,女性文学创作更是走向新的里程碑。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称,中国古代女作家近4 000人,而明清时期即高达3 750人,其中清代女作家尤盛,约3 500人。①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第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她们不仅在闺内、家族吟咏,而且走向闺外结社,在创作上亦由抒写压抑、受男性批评家歧视演变为追求自由而得到社会的一定认同。
一
中国古代女性文学在封建男权社会里,既没有话语权,也没有良好的文学生态土壤。几千年的封建社会里,中国女性生活在内言不出、深闺独锁的现实环境当中。《大戴礼·本命》曰:“妇者,服也;服于家事,事人者也。”唐代宋若华《女论语》称:“女处闺门,少令出户。唤来便来,唤去便去。稍有不从,当加叱怒。朝暮训诲,各勤事物。扫地烧香,纫麻辑苎。若在人前,教他礼数。递送茶汤,从容退步。莫纵娇痴,恐他啼怒;莫纵跳梁,恐他轻诲。莫纵歌词,恐他淫语。”②宋若华:《女论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详细规范了古代女性的日常生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清代顺德才女李晚芳《女学言行篡序》亦称:“女学之道有四:曰事父母之道,曰事舅姑之道,曰事夫子道,曰教子女之道,四者自少至老,一生之事之尽矣。”③李晚芳:《女学言行篡》,乾隆十八年刻本。在此等狭隘的闺阁生活环境中,古代女性的文学创作自然题材不够恢宏,伴有浓郁的脂粉气息。
两宋时期之李清照乃光耀千秋万世的女词人,其作品得到后世读者的喜爱和青睐,不仅仅体现在其前期与丈夫赵明诚闺内吟咏恩爱的诗词以及后期经历磨难痛苦之后辛酸悲惨的词作,还体现李清照闺内吟咏诗词中透露出来的对美好爱情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以及对封建社会男权思想的无声反抗。然而,在男权话语占绝对主导地位的封建社会,李清照其词其人皆受到无情的指责和批判。如《丑奴儿》:“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凌花淡淡汝。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此词原意颇简单,即描写沐浴后的词人与丈夫之间的私密情调。在封建正统时代,婚内情是不适宜于书写在白纸黑字之中的。文人们炫燿的是其与众多歌女的风花雪月、逢场作戏。因此,李清照词作稍露情思,即受到时人和后世词学家严正激烈的批评。王灼曰:“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忌也。”①王灼:《碧鸡漫志》,见《词话丛编》,第88页,中华书局2005年版。此语批评甚为严厉。南宋末期之张炎亦曰:“以俚词歌于坐花醉月之际,似乎击缶韶外,良可叹也。”②张炎:《词源》,见《词话丛编》,第263页。然而,词坛巨匠柳永、黄庭坚、秦观、周邦彦,甚至大文豪苏轼亦常涉及“情色”之作,却从未受到如此激烈的批判,反而为文人们增添才子佳人的故事传唱。近代词学家叶申芗《本事词》记载诸多男性词人的风流韵事,言语甚为调侃,字里行间却看不出丁点批评的意味。
宋代浙江朱淑真亦是著名的女诗人。据王士祯《池北偶谈》记载,朱淑真性情抑郁,与夫不谐,常独守闺阁,故号幽栖居士。生前诗词众多,死后被其父母烧焚殆尽,后人将其流传在外的诗词辑成《断肠集》。其诗词多抒写个人爱情婚姻生活,颇多哀伤幽怨之音。如《愁怀》:“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描写其不幸的婚姻;“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等佳句则大胆表现对自由爱情的追求和向往。然则在封建正统文人眼里,朱淑真此等大胆袒露爱情心迹的诗词有伤风化,不值一提。杨维桢《曹氏雪斋弦歌集序》称:“然出于小聪挟慧,拘于习气之陋,而未适乎性情之正。”③褚斌杰等编:《李清照资料汇编》,第26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称李清照词“笔墨狼藉,苦不易读”。代表官方文学思想之《四库全书总目》则称:“其诗浅弱,不脱闺阁之习,世以沦落哀之,故得传于后。”④《四库全书总目》,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可见在正统文学批评中朱淑真的地位十分一般。
中国古代女性文人在未走出闺闱之前,其文学创作多描绘风花雪月与个人身世之感,纵偶尔有稍越礼制的真情实感的流露,亦遭到男性批评家的严厉声斥。乔以钢称:“偶尔有个别女子因为环境的特殊,在才学方面得到较好的培养,能够比较充分地发挥自己的文学创作才能,写出‘压倒须眉’的作品,但即使是这样比较有个性的女作家也往往负载着正统伦理观念的重担。”⑤乔以钢:《中国古代女性文学创作的文化反思》,载《天津社会科学》1988年第1期。因此,走出闺闱是中国古代女性文学创作空间提升的必由之路。
二
经过宋元文化桎梏之后,明清时期传统儒家文化不再是单一统治。尤其是明中叶以后资本主义思想的萌芽、晚明自由思潮的兴盛,更是对儒家文化形成强有力的冲击。明清经济文化的发达造就了江南诸多望族,而生活悠游不迫于其中的仕子佳人则有更多精力投入文学创作。张宏生在考察清代妇女词的繁荣及其成就时指出:“社会经济文化的不断发展,造成了许多世家大族,生活在具有丰厚传统的文化氛围中,使得女作家的出现更加具有普遍性。”⑥张宏生:《清代妇女词的繁荣及其成就》,载《江苏社会科学》1995年第6期。明清时期,女作家不仅普遍出现,而且以家族的形式群体面世。江南女性文学家族中祖孙、婆媳、姐妹、姑嫂、妯娌等,皆能吟诗作词。如吴江叶氏家族,长女叶纨纨、次女叶小纨、三女叶小鸾、五女叶小繁、儿媳沈宪英等女性皆擅诗词,且有集子传世。叶小鸾成就尤高。陈廷焯赞曰:“词笔哀艳,不减朱素真,求诸明代作者,尤不易觏也。”⑦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三,第240页,齐鲁书社1983年版。晚明浙江山阴祁氏女性家族文学颇为发达,其中心人物是祁彪佳之妻商景兰,有女德渊、德琼、德茞,子妇张德蕙、朱德蓉,妹妹商景徽和甥女徐照华。清初毛奇龄赞曰:“闺秀则梅市一门,甲于海内;忠敏(祁彪佳)擅太傅之声,夫人商景兰孕京陵之德。闺中顾妇,博学高才;庭下谢家,寻章摘句。楚(张德蕙)、赵璧(朱德蓉),援女诫之著书;卞容(祁德琼)、湘君(祁德茞),乐诸兄之同砚。其他巨室名姝,香奁绣帙。董陶徐郑,咏览颇多;玉映静田,流传最久。编题姓氏,约十二家;闺阁风流,莫此为盛。”①毛先舒:《越郡诗选凡例》,见陈维崧:《妇人集》,第10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清代乾嘉时期吴中女性文学家族繁盛,柳亚子《松陵女子诗征》予以概述:“于计则栉生、阮芝、清涵、琴史,以及芝仙、心度、南初、青睐、七襄、小娥、蕊仙、芸仙;于邱则心香、宛怀、翠寒、紫烟,以及镜湖、菊秋、葵仙、颂年、宝龄、双庆、兰卿、锄经;于宋则柔斋以及香溪、珠浦、琅腴、玉遮;于周则葆文、畹兰、兰娟、咏之;于柳则蓉塘、翠峰;于王则倚云、佩言;于吴则柔卿、安卿、允卿。”②柳亚子:《松陵女子诗征序》,见费善庆编:《松陵女子诗征》,民国七年吴江费氏华萼堂刻本。柳亚子于此描绘了吴中计氏、邱氏、宋氏、周氏、王氏以及吴氏女性家族文人群的基本成员,其中计氏、邱氏女性家族成员颇多,多达十二人,其他少则亦有三四人。文化开发较晚之贵州亦有女性文学家族,如金筑的许氏有文人许芝仙、遇贞、淑贞、梦贞,侄女芳欣、芳晓、芳盈、芳素等。
明清女性家族群体成员之间相互唱和是宋代女性闺内吟咏的延伸。宋代闺阁诗人因生活环境与际遇的局限在创作上略显压抑。明清江南望族涌现,女性家族文人群过着悠游不迫的生活,常结伴游玩,此种行为方式本身即是对封建男权社会的挑战。宋立中称:“明清江南妇女广泛参与商品经济和棉纺及丝织业等手工业生产劳动,因而,妇女们的经济地位、家庭地位和社会地位相应地较之以往有了明显的提升。同时,伴随晚明以来思想解放思潮以及上层妇女文化创造活动,其精神需求也随之增加,休闲游览之风的兴盛便是其表征。”③宋立坤:《明清江南妇女“治游”与封建论理冲突》,载《妇女研究论丛》2010年第1期。因此,女性家族群体在创作上努力走向自然,诸多作品描绘秀丽风景和女性特有的细腻情怀,甚至如商景兰等女性文人在诗词唱和中向世人传达了强烈的女性意识。其诗歌《赠闺塾师黄媛介》云:“门锁蓬莱十载居,何期千里觏云裾。才华直接班姬后,风雅平欺左氏余。八体临池争幼妇,千言作赋拟相如。今朝把臂怜同调,始信当年女校书。”该诗将自己比拟历史有名的女性,体现出商氏的独立与自信。董雁称:“商景兰的文学追求无疑更增强了她的人生价值感,在一定程度上唤起了她的女性自我意识。”④董雁:《女性的抒写与企望——商景兰的文学活动与女性意识》,载《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学报》2010年第6期。高彦颐称赞:“通过一代一代对女性文学的传递,一如巡游的塾师,她们超越了闺阁的空间限制,从而经营出一种新的妇女文化和社会空间。”⑤高彦颐:《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第4页,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三
女性文人的家族吟唱给她们带来了对人生的不同理解、她们在重新审视自我以及重新营造新的文学文化土壤。然而,家族内部之间的吟唱仍存在诸多局限,如吟唱成员的相对固定、创作空间的相对狭小、创作题材的经常重复、相互酬唱的疲惫审美等等。中国古代女性文学突破男权社会的重重桎梏的最重要环节是要走出家族内部之间的吟唱,走出闾巷里中,走向广阔的社会生活。因此,结社成为古代女性文人走出闾巷里中的重要手段。集会结社、鏖诗填词,是交流创作心得、抒发内心情感的方式之一。当然,活动的参与者一般限于男性。随着封建礼教对妇女桎梏的消减,越来越多的妇女走出深闺,甚至结社吟唱。明代文人群体纷起结社,即使是闺中女子亦不甘落后,结社吟诗课词。谢国桢先生说:“结社这一件事,在明末已成风气,文有文社,诗有诗社,普遍了江、浙、福建、广东、江西、山东、河北各省,风行了百数十年。大江南北,结社的风气,犹如春潮怒上,应运勃兴。那时候,不但读书人要立社,就是女士们也要结起诗酒文社,提倡风雅,从事吟咏。”⑥谢国桢:《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第7页,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其中颇为著名的有名媛诗社、蕉园诗社、清溪诗社、随园女弟子文人群体、秋红吟社等。
名媛诗社以桐城方维仪、姊方孟式、妹方维则为骨干,方维仪弟媳吴令仪、吴令则姊妹以及其他亲友眷属围绕周围。其中以方维仪成就尤著,常于其“清芬阁”吟诗作画,俨然诗社盟主,著有《楚江吟》、《归来叹》、《清芬阁集》等,另辑录《宫闺诗史》。名媛诗社成员多受明末战乱影响,作品不再局限于闺阃,时有家仇国恨之抒,颇有巾帼民族气节。《明诗综》和《安徽名媛诗词征略》皆有所选。
清初伊始,女性文人群体尤以蕉园诗社为著。蕉园诗社萌芽于1665年,顾之琼是首倡者。其后林以宁、冯娴、柴静仪等也对诗社的形成有促进之功,至1674年到1676年间诗社渐成。《国朝闺秀正始集》卷四:“亚清(林以宁)……与同里顾启姬姒、柴季娴静仪、冯又令娴、钱云仪凤纶、张槎云昊、毛安芳媞倡‘蕉园七子之社’,艺林传为美谈。”①恽珠:《闺秀正始集》,道光十一年红香馆刊本。胡小林《清代初年的蕉园诗社》更为详细:“蕉园诗社始创于康熙四年(1665),由顾玉蕊发其端绪,组织诸闺秀所创立,并作《蕉园诗社启》。首事者以‘蕉园七子’著称,即顾姒、柴静仪、林以宁、钱凤纶、冯娴、张昊、毛媞七位女子,后期则有徐灿、林以宁、朱柔则、柴静仪、钱凤纶五人以其卓荦的才华号称‘蕉园五子’,至徐灿逝世时(1698年以后),诗社依然文脉不断。蕉园七子和蕉园五子,则分别为蕉园诗社前后期的代表人物。”②胡小林:《清代初年的蕉园诗社》,载《古典文学知识》,2008年第2期。蕉园诗社成员以西溪地区为主,成员之间乃同里世交。蕉园诗社成员常结伴外出游玩:“是时武林风俗繁侈,值春和景明,画船绣幕,交映湖漘,争饰明珰翠羽,珠蝉縠,以相夸耀。季娴独漾小艇,偕冯又令、钱云仪、林亚清、顾启姬诸大家,绣裙椎髻,授管分笺,邻舟游女望见,辄俯首徘徊,自愧弗及。”③吴颢:《国朝杭郡诗辑》,卷三十二.钱塘丁氏嘉惠堂1874年刻本.凡此种种,扩大女诗人的交游和眼识,有助于提高文学创作实绩。吴晶对蕉园诗社评价更高:“蕉园诗社是清代也是历史上第一个确立名号,正式订交结社,有明确诗社启事和较规律、较频繁唱和雅集,成员关系密切,持续时间较长,名声传世的女性诗社,清晰体现了女性对诗史留名的追求,作为文化传承者的自觉意识。蕉园诗社还是史上第一个形象、诗风都明确自成一格的女性诗社。”④吴晶:《蕉园诗社考论》,载《浙江学刊》,2010年第5期。相比于蕉园诗社而言,清溪诗社影响更广,流播甚远。法式善赞曰:“结林屋十子吟社,分笺角艺,裒然成帙,兆麟刻以行世,流播海内,真从来所未有也。”⑤法式善:《梧门诗话》,卷十五.凤凰出版社2005年版。需要特别关注的是,清溪吟社的女成员不再局限于家族,而是扩大至同里,有《吴中十子诗钞》。恽珠称:“张允滋与同里张紫蔡芬、陆素窗瑛、李琬兮微、席兰枝蕙文、朱翠娟宗淑、江碧岭珠、沈蕙孙、尤寄湘澹仙、沈皎如持玉,结清溪吟社,号吴中十子,嫓美西冷。”⑥恽珠:《闺秀正始集》,道光十一年红香馆刊本。清溪吟社的影响远不止同里,远近名媛皆相呼应。江珠《采香楼诗集叙》:“吴中女史以诗鸣者,代不乏人。近得林屋先生提倡风雅,尊阃清溪居士为金闺领袖。以故远近名媛,诗筒络绎,咸请质焉。惟昔西冷闺咏,有十子之目,清溪欲步其风,乃于先后酬赠篇什,采集一编,为《十子诗钞》。”⑦任兆麟:《吴中十子诗钞》,乾隆五十四年刊本。此处仍有特别之处,即“号吴中十子,嫓美西冷。”“西冷十子”是指明末清初之际追随著名文人陈子龙、以西陵为文学活动中心的十位文人,即陆圻、柴绍炳、张丹、孙冶、陈廷会、毛先舒、丁澎、吴百朋、沈谦、虞黄昊等,其中尤以张丹、毛先舒、沈谦、丁澎等人成就突出。“西冷十子”既是诗人,也是词人,因十子隐逸终老,自号遗民,故诗词风格悲凉沉远。清溪吟社是清代中叶女性走出禁锢的重要一步,她们采取最为有效的抱团方式,形成颇有规模的女性文人群体。石旻亦曰:“张滋兰等‘吴中十子’与她们身边的闺友,正反映出当时一个相当规模的女性创作群体的存在。”⑧石旻:《清代清溪吟社的风貌》,载《文史知识》,2007年第3期。若不是随后的随园女弟子成就甚高,袁枚名声在外,清溪吟社亦不至于被人遗忘得如此之快。
上述所举清溪诗社、蕉园诗社成员虽众,却局限于女性,未与男性文人有过多的交游。然而,随园女弟子群的出现,打破了男女不同社的传统,同时向封建男权社会发出了强有力的挑战声。随园女弟子群,即以袁枚为师,聚集苏州、杭州等地的女子诗人群体,大约有五十人,成就突出者有席佩兰、金逸、王倩、孙云凤、孙云鹤、骆绮兰、吴琼仙等。袁枚与众弟子关系密切,自称:“余女弟子虽二十余人,而如蕊珠之博雅,金纤纤之领解,席佩兰之推尊本朝第一,皆闺中之三大知己也。”⑨袁枚:《随园诗话补遗》,见王英志标校:《袁枚全集(三)》,第835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该女性诗人群有别集流传于世者亦不少,如金逸《瘦吟楼集》、严蕊珠《露香阁草》、吴琼仙《写韵楼集》、袁淑芳《拾香楼稿》、席佩兰《长真阁集》、归懋仪《绣余吟》、屈秉筠《蕴玉楼集》、毕慧《踏青词》、张允滋《潮生阁集》、尤澹仙《晓春阁诗词》、陶庆余《琼楼吟》、葛秀英《澹香楼诗集》等,皆文辞优美,内容丰富。尽管随园女弟子群取得如此丰硕的成绩,仍受到封建保守主义者的抨击。章学诚《丁巳札记》曰:“近有无耻妄人,以风流自命,蛊惑女士,大率以优伶杂剧所演才子佳人惑人。大江以南,名门大家闺阁,多为所诱;征诗刻稿,标谤声名,无复男女之嫌,殆忘其身之雌矣。此等闺娃,妇学不修,岂有真才可取。而为邪人播弄,浸成风俗,人心世道,大可忧也。”①章学诚:《丙辰札记》,第98页,中华书局1986年版。章学诚等封建保守主义者的批评并未阻止女性诗人群体的涌现,如成都曾懿、曾彦、曾鸾芷等结浣花诗社,江西会昌沈珂倡建湘吟社,浙江海宁陈菊贞姐妹建惜阴社,湖北宜黄谢漱馨建晚香诗社等等。
晚清时期,女性吟诗结社的范围进一步扩大,由原先的里中、家族唱和进而扩展至跨地区、跨省的唱酬应答。如北京著名诗人顾太清曾与杭州的沈善宝等人结成“秋红吟社”。这个诗社的主要成员是各地在京做官者的夫人、女儿。据沈善宝《名媛诗话》记载:“己亥(1839)秋日,余与太清、屏山、云林、伯芳结‘秋红吟社’。”屏山,即项屏山,字屏山,钱塘人,乃兵部侍郎许乃普(号滇生)继室。云林,浙江德清人,许宗彦之女。伯芳,即钱伯芳,生平待考。太清,即顾太清。除五位诗社元老之外,还有满族诗人楝鄂武庄(辅国公祥竹轩夫人)、楝鄂少如(太清五儿媳秀塘之母)、富察蕊仙和太清妹西林霞仙以及云林妹云姜(扬州阮元儿媳、阮福妻)、石珊枝(吴县人,许乃普儿媳)、李纫兰(钱仪吉儿媳、钱子万妻)等。秋红吟社在中国古代女性诗人群体中有着特殊的地位和作用,是中国第一个跨省份、无血缘关系的女性诗人社团。李冰馨对此有所关注:“就沈善宝所言的五位成员,都只是诗友,并无血缘关系,相对于明代至清前期以来的女性群体内部的血缘关系来说,这无疑是女性文学发展的一个新局面。”②李冰馨:《从“秋红吟社”看明清女性诗社的发展》,载《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2期。因此,此时女性文学创作突围闺阁吟咏,以结社方式走向广阔的社会生活,走向道咸间动荡不堪、风起云涌的时代潮头。其中,沈善宝文学创作可谓突出代表。沈善宝因结社扩大交游而对社会生活体验更深刻,故其词作由闺闱走向自然,对风雨飘摇的国度表示忧时伤民。凡此种种皆表明与以往女性文人创作内容、风格迥然不同,且以十五卷之长的《名媛诗话》追求与男性文学平等话语权。聂欣晗博士给予充分的关注:“道咸年间的沈善宝将悲情豪气演绎成一曲曲气骨充盈、豪宕悲慨之歌,实现了女性词在题材范围、词体功能、主体风格美感、情蕴内容乃至创作心态等方面多向度的突破。这种突破带来了女性词的一种时代转型,是女词人独特生活经历与清峻高洁的个性及急骤变化的时代相互交融中孕育的奇葩。”③聂欣晗:《女性词的时代转型——以豪荡悲慨的沈善宝词为考察中心》,载《船山学刑》2010年第3期。此语评价甚为中肯。
中国古代女性文人在封建男权社会对“闺音”的重重设定之下走着一条让人意想不到且困难重重的突围之路,由传统的闺内吟咏到家族群体甚至走向闺外结社。在创作上,古代女性亦因此由抒写压抑而走向自然,融入风云激荡的时代潮流,逐渐突破了封建正统文坛对闺音的种种不合理设定与束缚,进而追求与男性文学平等的话语权。女性文人结社是重要的突破口,亦是转折点,带动女性文学走向一个新的生态空间。同时,处于特殊生活地位的中国古代女性文人受到的思想文化教育与男性完全不同。因此,即使中国古代女性文人由闺闱迈出参与家族吟唱,甚至结社吟诗课词,她们的文学创作仍然会表现出与男性文人创作上的相异,表现出情感更含蓄压抑、审美情趣单一等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