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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运河与明清通俗小说刊刻中心的转移

2012-04-07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12年2期
关键词:刻书书坊刊刻

谢 君

(北京语言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海淀 100083)

明中叶至清中叶,是书坊业的鼎盛期,也是通俗小说的繁荣期。书坊业与通俗小说几乎同时于明中叶走向繁荣。书坊业对通俗小说的发展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明清通俗小说的繁荣离不开书坊业的支撑。坊刻中心的转移也就意味着通俗小说刊刻中心的转移。明清时期的坊刻中心及通俗小说刊刻中心经历了由福建建阳向江南运河城市的转移过程。建阳从宋代开始就是全国的坊刻中心之一,到了明初,虽因元末的火灾与明初经济的凋敝亦显现出不景气的状况,但相对其他地区,不论是从书坊数量还是从刻书多少来看,都依然保持着刻书中心的地位。且于成化、嘉靖后,建阳书坊业率先再度繁盛起来,于嘉靖至万历前中期达到鼎盛,绝对把持着全国坊刻业的霸主地位。然而万历中后期开始①,建阳坊刻业在其他城市尤其是江南运河城市同行的竞争下逐渐失去了优势,坊刻中心开始向当时经济文化最为发达的江南运河城市转移。苏州、杭州、常州、湖州以及扬州等地书坊业兴盛起来,成为新的坊刻中心。尤其是苏州,后来居上,在明末已取代了建阳的坊刻霸主地位,成为明末至清中叶最大最重要的坊刻中心,为明清通俗小说的发展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坊刻中心的转移也就意味着通俗小说刊刻中心的转移。如果说建阳书坊业带来了通俗小说的初步繁荣,使通俗小说进入扬帆起航阶段,那么江南运河城市书坊业就开创了通俗小说全面繁荣的局面,使通俗小说进入迅猛狂飙期。大运河在坊刻中心的转移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一 建阳书坊业与明清通俗小说的初步繁荣

坊刻的兴盛与通俗小说走向繁荣可以说是同一历史进程。书坊业真正走向成熟与繁荣是在明中叶以后。率先代表书坊业的成熟与繁荣的地区是福建建阳。

建阳书坊业萌芽于五代,到了宋代,建阳书坊出现了繁盛的局面,成为全国坊刻中心之一。叶德辉在《书林清话》中指出:“至宋则建阳、麻沙之书林、书堂,南宋临安之书棚、书铺,风行一时。”[1]施廷庸亦云:“宋代的坊刻本,首推福建,而福建尤以建阳为最。”[2]尤其是南宋,建阳书坊更为繁荣,与当时的政治中心杭州是全国最大两个刻书中心。据戚福康先生统计,南宋时期福建书坊共有53家,其中绝大部分是建阳书坊[3]。南宋人祝穆在《方舆胜览》中以书籍为建宁之土产,云:“麻沙、崇化两坊产书,号为图书之府。”[4]宋代建阳书坊以余、刘二姓为最,很多书坊由宋至明,世代经营,为刻书世家。元代建阳坊刻业比宋代有过之而无不及。方彦寿先生指出:“元代,建阳的书堂、书铺,以及刻本的数量均超过宋代。在全国现存的元代刻本中,建阳刻本几乎占了半数,而建阳刻本,又绝大多数为坊刻本。”[5]元末建阳之书坊重镇麻沙镇遭火灾而致使该地书坊业严重受损,再加上元末明初社会经济因战乱而凋敝,整个出版业因之萧条。直至明中叶社会经济得以恢复,商品经济开始走向繁荣后,建阳书坊业才再度繁荣起来,且其繁荣态势达到前所未有的鼎盛状态。“明正德至万历年间(1506—1620)是建阳刻书史上最辉煌的时期。这一时期有名望可考的堂铺(书坊)多达202家。其中仅崇化乡就有刻本流传至今的达5种以上的堂铺29家,共流传至今的刻本497种。”[6]建阳书坊业盛况空前,建阳成为天下图书生产基地,“建阳崇安接界处有书坊村,村皆以刊印书籍为业”[7]530。各地书贾云集建阳,形成盛大的图书集市,“在崇化里,比屋皆鬻书籍,天下客商贩者如织,每月以一、六日集”[8]。书籍成为建阳的土产,居建宁府物产“货之属”的首位[7]443。笔者据《全明分省分县刻书考》[9]统计,有明一代,建阳一地有刻本书流传下来的书坊多达247家之众,从所流传下来的刻本书籍的刻印年代来看,其中绝大多数坊刻本是明嘉靖、万历间刊刻的。明代前中期,建阳在图书出版的数量上绝对处于全国领先地位。笔者又据明周弘祖《古今书刻》[10]上编统计,嘉靖以前,建阳书坊刻书367种,约占全国书坊刻书的14.6%,约为苏州府刻书(117种)的3倍,比南京国子监(刻书278种)、江西(刻书327种)、浙江(刻书173种)都多。统计数据虽不一定全面,但基本可以反映当时刻书情况。

明代前期,建阳书坊刊刻的大多是四部典籍、科举用书及百姓日用书籍。通俗小说与戏曲刊刻极少,原因自然与明前期对通俗文艺的禁锢政策有关。其实,早在元代建阳书坊就开始刊刻通俗小说。元至治年间(1321-1324)建阳书坊虞氏务本堂就刻印了《新刊全相平话五种》,成为较早集中刊刻通俗小说的书坊。然而元代的动乱与明初的萧条及政治上的高压,使通俗小说迈向刻本时代的第一步又被硬生生地堵了回来。直到明中叶,通俗小说刊刻才在建阳书坊的推动下真正进入繁盛期。明代通俗小说与建阳书坊业几乎是同一时期进入繁荣期。建阳书坊业推动了通俗小说的繁荣,通俗小说刊本的畅销又促进了建阳书坊业的兴盛。明嘉靖、万历间是建阳书坊刻印通俗小说的全盛期,建阳成为全国名副其实的通俗小说刊刻霸主。也就在此时,通俗小说创作也开始走向繁荣。换言之,建阳书坊业的兴盛启动了通俗小说开向创作与出版双重繁荣的航船。明代坊刻中心转移到江南运河城市之前,建阳作为通俗小说刊刻中心的这一时期,我们可以称之为通俗小说发展史上的“建阳时代”或“建阳时期”②。

通俗小说刻本从开始产生到初步繁荣,相隔两百年多的时间,而《三国演义》、《水浒传》等经典小说从问世到刊刻也走过了一百多年的时间。在这期间,通俗小说的创作几成空白。但在《三国》、《水浒》刻本面世后,通俗小说创作的停滞局面立即就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首先得归功于建阳书坊业。在《三国》、《水浒》刻本面世所产生的巨大反响的带动下,书坊业开始向通俗小说刻本市场进军,通俗小说从此就插上了腾飞的翅膀。率先大举向通俗小说刻本市场进军的书坊就是建阳书坊。建阳书坊主看到了通俗小说出版的巨大市场前景和巨额商业利润,纷纷翻刻《三国》、《水浒》,并积极寻找新的通俗小说稿源。在稿源不足的情况下,以熊大木为代表的一批建阳书坊主亲自编著小说以满足市场需求,形成了有名的“熊大木模式”[11]247,从而带来了通俗小说创作的初步繁荣。建阳书坊参与通俗小说创作的代表人物有熊大木、余邵鱼、余象斗等人。熊大木共编创通俗小说3部:《大宋演义中兴英烈传》8卷、《唐书志传通俗演义》8卷、《全汉志传》12卷、《南北宋志传》;余邵鱼编创了《春秋五霸七雄列国志传》8卷;余象斗编创小说《皇明诸司廉明奇判公案传》4卷、《全像类编皇明诸司公案》(《续廉明公案》)6卷、《北方真武祖师玄天上帝出身志传》4卷、《五显灵官大帝华光天王传》(《南游记》)4卷、《列国前编十二朝传》4卷、《万锦情林》6卷。除了书坊主自己亲自捉刀外,建阳书坊还雇佣了一些下层文士编创小说,如:万历二十二年(1594),朱氏与耕堂刊出了明代第一部公案小说《包龙图判百家公案》就是雇请文士安遇时编撰的;书坊世家余氏的塾师邓志谟,寓居建阳书坊长达约20年之久,为余氏书坊编撰的小说有《黄眉故事》、《白眉故事》、《山水争奇》、《风月争奇》、《童婉争奇》、《梅雪争奇》、《蔬果争奇》、《花鸟争奇》、《铁树记》、《咒枣记》、《飞剑记》等,成为早期带有职业化倾向的小说编创者。建阳书坊主自己编创与雇佣文人编创的通俗小说尽管在艺术性与思想性上遭到后人的责难,但他们造就了《三国》、《水浒》问世以来的第一次通俗小说创作高峰,解决了《三国》、《水浒》刊本市场饱和后出现的坊刻小说的稿荒问题,壮大了通俗小说的声势,连接起了通俗小说创作史上的重要一环。通俗小说中历史演义、英雄传奇、神魔小说、公案小说流派基本上在建阳时代已开始形成并走向壮大。这些小说由建阳书坊刊刻出版后,在全国掀起了一场通俗小说创作与出版的风潮。据李忠明先生统计,万历四十年前,建阳地区刊刻通俗小说的书坊与出版家很多,占据了通俗小说刊刻队伍的主要成分。他们之间相互竞争,直接带来了通俗小说创作与出版的繁荣局面。建阳余氏的双峰堂、三台馆、文台堂、萃庆堂、建泉堂、熊氏种德堂、诚德堂、忠正堂、杨氏清江堂、清白堂以及余季岳、刘龙田、郑世容等等,成为刊刻通俗小说的主力军,其总数远远超过南京、苏州、杭州等地的总和。仅就 1601—1610 年来统计,现存这10年中刊刻的30 余种通俗小说,就有21种由建阳书坊刊刻[12]。

此外,建阳书坊在通俗小说刊刻的形式上做了诸多的探索,深远影响到后来通俗小说刊本形态。如,建阳书坊为增强通俗小说刻本的观赏性与趣味性,在所刊通俗小说刻本中加入大量插图,且多为上图下文,以图释文。这本为吸引读者,对刻本起广告宣传作用,但同时又美化了通俗小说刻本,促进了小说版画的发展。建阳书坊还是通俗小说评点的推动者。书坊主熊大木率先在其自编自刻的通俗小说《大宋演义中兴英烈传》中有意识地加入评点注释吸引读者,可称为通俗小说评点的第一人,从此开创通俗小说评点的热潮。余象斗在熊大木的启发下注重通俗小说的评点,创造了有名的“评林体”,将书分为3栏,上栏为评释,中栏为插图,下栏为正文,是通俗小说刻本中极具特色的版式。这些为商业目的而做的形式探索为此后的通俗小说刊刻提供了十分有益的借鉴。

建阳书坊带来了明代通俗小说的初步繁荣,对通俗小说的发展功不可没。然而通俗小说的全面繁荣却是在坊刻中心转移之后,在江南运河城市才完成的。

二 通俗小说刊刻中心向江南运河城市转移

明代万历以后,建阳书坊业开始走向衰落,坊刻中心及通俗小说刊刻中心逐渐向江浙一带的运河城市转移,这个过程一直到清初才彻底完成。郑士德先生认为建阳书业是在清初才急剧衰落,且将主要原因归结为清初的兵灾和战火[13]。而杨军先生认为:“建阳刻书业自宋代起即形成麻沙和崇化两个刻书中心,而且麻沙因交通便利,较崇化书坊更为繁华。但元末战火焚毁了麻沙书坊,明弘治年间,建阳书坊又遭遇大火,建阳刻书业自此一蹶不振,民间出版中心向经济发达的江南地区转移。”[14]建阳书坊业的彻底衰落确实是在清初,战火也是其衰落的原因之一,但坊刻中心由建阳向江南运河城市的转移却不是晚在清初也不是早在明弘治年间,主要原因也不是战火这一外在因素。建阳书坊业虽遇元末与弘治大火,但并非“自此一蹶不振”,反而在明嘉靖万历朝经济文化繁荣的背景下迎来其鼎盛期。建阳坊刻中心的地位开始真正动摇是在明万历以后。万历中后期,建阳书坊业在刻书市场上就开始失去了昔日的绝对优势,走向了下坡之路。江南运河城市的书坊业逐渐崛起并在竞争中取得优势,坊刻中心逐渐向江南运河城市转移,建阳书坊业的辉煌时代从此一去不复返。

随着坊刻中心向江南运河城市的转移,通俗小说刊刻中心也转移到了这些城市。陈大康先生对目前可以明确判定年代的明代通俗小说按出版地做了统计:明嘉靖、隆庆51年间,福建刊刻的通俗小说5种,江浙地区1种,其他地区3种;万历、泰昌48年间,福建地区刊刻的通俗小说26种,江浙地区21种,其他地区4,地区不详者1种;天启至弘光25年间,福建地区刊刻通俗小说6种,江浙地区52种,其他地区3种,地区不详者6种。陈先生得出结论,万历后期江浙一带刊刻的通俗小说数量已逐渐超出福建,到了天启、崇祯朝时,已占据了绝对优势,通俗小说刊刻中心转移到了江浙地区[11]518。陈先生的统计不一定十分准确,但反映出来的大致趋势是不错的。可惜陈先生没有进一步细分并加以追究,其实万历后期开始,江浙地区的通俗小说主要就是集中刊刻于江南运河城市。李忠明先生通过对17世纪通俗小说刊刻情况的编年统计得出:1601—1610年,通俗小说刊刻中心在福建建阳,所刊通俗小说占总量的65%以上;1611—1620年,小说刊刻中心已经转移至苏州,苏州所刊通俗小说最多,其次是南京,再其次是杭州,建阳只刊刻了极少数通俗小说[15]。

以苏州、杭州为代表的江南运河城市在明万历后成了新的通俗小说刊刻中心,通俗小说在江南运河城市,终于迎来其全面繁荣时期。所谓全面繁荣包括小说数量与质量的全面繁荣、小说创作与出版的全面繁荣、小说销售与评点的全面繁荣等。通俗小说全面繁荣的直接因素是运河城市坊刻业的兴盛带来的推动作用。书坊作为通俗小说的主要出版机构,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通俗小说的命运。从书坊业与通俗小说的发展情况来看,几乎形成了“书坊兴,通俗小说兴;书坊衰,通俗小说衰;哪里坊刻业发达,哪里通俗小说就繁荣”的局面。明嘉靖、万历间通俗小说在建阳初步繁荣,这与建阳书坊业的繁荣及其率先进军通俗小说刊刻市场有直接关系。万历后,坊刻中心向江南运河城市转移,通俗小说也就在江南运河城市迎来自身全面繁荣的时期。苏州、杭州、扬州、常州、湖州等坊刻中心的书坊均刊刻了大量通俗小说,为明清通俗小说的发展与繁荣做出了巨大贡献。

建阳坊刻中心地位让位于江南运河城市,固然有兵灾和战火等直接诱因,但根本原因是,与经济更为发达与文化更为繁荣的运河城市相比,建阳失去了自己的竞争优势。换言之,建阳书坊业的衰落不是自己下去的而是被比下去的。建阳书坊业的优势在于它是老刻书基地,具有良好的刻书传统与丰富的刻书经验,有成形的销售网络与稳定的合作书商。所以在明中叶政策一松弛,商品经济一发展就能立马捉住契机率先发展起来。此外,建阳书坊刻书原料极为低廉,刻书成本较低,书籍销售价格普遍低廉,刻本书虽劣质,但其价格适应经济刚刚好起来的民众的消费能力。粗放型经济效应往往能在短时间内开创繁荣的局面。然而,随着商品经济的进一步发展,随着江南运河城市成为经济文化中心,各行各业都向这些商业性都市与消费型城市涌入。刻书市场随之发生变化,粗放型生产方式也发生了变化。建阳书坊业的传统优势与运河城市书坊业所具备的竞争力比起来已显得微不足道。江南运河城市交通更为便利,商品经济更为发达,文化更为繁荣,消费市场更为广阔,这些使江南运河城市书坊业更具竞争力。书坊业的繁荣有两个层面的要求,其一,书坊作为一种经济单位,其繁荣必须要有经济繁荣的前提;其二,书坊作为文化产品的生产单位,其繁荣又必须有文化繁荣的准备。明清江南运河城市走在全国前列的经济与文化的双重繁荣为书坊业的兴盛并最终成为最重要的坊刻中心和图书市场创造了条件。江南运河城市的刻书业本来就具有良好的基础,只是在明初的政治经济背景下,在发达的官刻与家刻的反衬下,书坊业没有建阳书坊业那么集中火爆。而到了明万历中后期,江南运河城市的书坊业逐渐体现出其强大的后劲,逐渐取代了建阳而成为新的坊刻中心。与此同时,通俗小说作为都市文学与商业文化的重要代表,其发展与繁荣也离不开城市的兴盛与商品经济的发达。江南运河城市正好是通俗小说发展的理想场所。正是江南运河城市的繁华带来了明清通俗小说的全面繁荣,江南运河城市发达的书坊业在通俗小说的繁荣过程中起到直接推动作用。明万历后至清中叶,江南运河城市一直是通俗小说的刊刻中心、创作中心以及传播接受中心,为明清通俗小说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三 大运河在通俗小说刊刻中心转移中的巨大作用

大运河为江南运河城市书坊业的发展创造了建阳地区不可比拟的优越条件,在明清坊刻中心与通俗小说刊刻中心的转移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从隋代就开始贯通南北的大运河弥补了我国天然水道东西走向的不足,贯穿起南北五大水系,成为南北通渠。隋朝以后,大运河在各个王朝的政治、经济以及文化生活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尤其到了明清,海运废除,大运河南北全线畅通,成了明清两代的国运命脉。大运河对沿岸城市乃至对整个王朝的影响力在明清两代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漕运、盐运的畅达,保证了国库的充盈与国力的强盛,同时促进了运河沿线城镇经济的发展与繁荣。江南地区的经济地位不断提升,一批运河城市因运河而兴起,因运河而繁华,并开始形成了江南运河城市群。扬州、苏州、常州、湖州、嘉兴、杭州等地区连成一片,形成了全国最为繁华的城市群体与市镇网络,成为明清时期全国商品经济最为发达、文化最为繁荣的地区之一,商业化的刻书业与市民文学正是在这种情势下兴盛和繁荣起来。具体而论,大运河对江南运河城市书坊业兴盛的重要作用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大运河带动了沿线商品贸易,促进了江南运河城市商品经济发展,为这些城市书坊业的繁荣奠定了经济基础。明清两代,大运河主要承担着漕运重任,维系着王朝的生存命脉,同时,大运河又有利于商品贸易。单就政府的漕运而言,其对南北商品贸易的带动作用就不可小觑。漕运本是政府公差,但明清政府允许漕运官兵携带一定数量的“土宜”,沿途贩卖,用以补资路费。这一政策为漕船商运提供了巨大的方便。明代在京杭运河航运的漕船多达万余,充许附带供沿途买卖的“土宜”商品成化年间是每船10石,嘉靖时放宽到40石,万历时又增至60石,漕船每年至少有60万石免税商品由南向北输运。清初漕运依明制,有漕船1万多艘,嘉庆时裁减后也还有6 000艘,初定每船例带土宜60石,后又有增加。事实上,漕船所夹带私货远远超标,故实际所带货物量更应是天文数字。漕船所带“土宜”越来越多,从南往北载漕粮而行就严重超载夹带私货,从北回南的空船更是满载北货而归,沿途在各运河城市贸易,带动了南北商品流通与沿线商品经济的发展。起初只是船员自己带点各地土特产转卖,后来许多商家瞄准了漕船这一免税的运输工具,打通关系托漕船运货。成千上万艘漕船常年穿梭在运河上,所带私货数量惊人。以致统治者不得不建立更严密的税收政策,规定漕船超载、夹带等也要纳税,放空返回的漕船转运到各地的物资也全都要收税。从政府的态度转变中可以看出漕船在整个社会经济生活中的地位越来越重。漕运船队已成为一支最为庞大的商业船队,其每年的税收成为政府的一笔重要的财政收入。如此庞大的船队和人员带着如此庞大的货物每年定期往来于运河沿岸,在运河城市间进行商业活动,其对沿线城市的商品经济的带动作用可想而知。此外,大运河为漕船以外的客船与商船也带来南北交通的便捷水运,人流、物流繁忙地穿梭于大运河上。大运河沿线的各枢纽城市成为商品与人流的集散地。江南运河城市因其自身优越的自然资源与地理环境,在大运河经济的带动与刺激下,比其他城市有更快更稳固的发展。明代超过十万户的江南运河城市就有扬州、镇江、常州、苏州、湖州、嘉兴、杭州、绍兴、松江等。这些州府城市成为运河沿线最重要的水陆大码头,各府所辖县市成为小码头。大量的商品流动与人口流动,致使这些地区的城市化进程加快。苏州、常州、湖州、嘉兴、杭州等地区涌现出了许多市镇。有学者统计,明清江南地区成为全国市镇密度最高的地区,明代初期有97镇107市,明代后期为193镇137市,清代前期为327镇221市[16]。江南地区形成了以苏州、杭州等州府城市为中心,以各府下属城镇为拱卫的运河城市群。就此江南运河城市形成了一个联系紧密的区域市场,并以此为中心向全国市场辐射。商品贸易与商品生产在这里走向全面繁荣,城市手工业也在商品经济大潮中发达起来。在城市经济的全面繁荣的基础上,江南运河城市书坊业通俗小说在明中叶后迅速兴盛起来。

其次,大运河促进江南运河城市经济发展的同时也带动了人口的大量涌入,江南运河城市规模迅速扩大,市民阶层日益壮大,为书坊业的繁荣准备了庞大的消费市场,为刻书业的发展与兴盛提供了内在动力。江南地区的人口基数本来就大,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与城市的繁荣,运河城市因其更好的生存条件和更多的成功机会又吸引外来人口大量涌入。正如方志远先生所言:“江南地区与其他地区的差别在于:城市和人口密度大,工商业发达,特别是营造了像南京、苏州、杭州、扬州这样的大都市或消费中心,成为文人、艺人、商人的乐园及各种职业的人们和无业游民向往的发财去处。”[17]长期居住与短期逗留的人口相聚集,致使运河城市人口稠密,市民阶层因之而得以前所未有地壮大,成为城市中最大的消费群体。当然,市民阶层的壮大不仅是指数量上的增多,同时也指他们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影响力的增强。运河城市成为了大都市与消费城市,市民在经济如此活跃的大都市里大多从事手工业与服务行业,消费观念与消费能力已不再是从事自给自足农业生产的农民的水平。城市市民主要靠交换劳动产品来满足自身的生活所需,生活水平随着城市经济的发展而不断提高,购买力也不断增强。与此同时,广大市民在物质生活得到满足的同时积极要求精神生活,有了更高的文化的诉求,他们有能力也有愿望提高自身的文化水平。大都市的工作与生活也要求他们有更高的文化素质,于是市民受教育程度在经济基础的支持下与现实要求下不断提高。市民对图书的需求增加,图书的购买力与阅读能力提高,作为商品的刻本书普遍进入了市民的消费视野。庞大的市民阶层成为书坊业最具潜力的消费群体,极大地促进了运河城市刻书业的兴盛。江南运河城市之所以能成为全国的图书生产基地,就是因为拥有最为庞大的消费群体。相比之下,建阳坊刻书籍的本地消费能力很低,在运河城市因巨大的本地消费市场而获得的竞争优势面前,建阳书坊业不可能不成为竞争的牺牲品。

再次,因为大运河,江南运河城市拥有其他地区所无法比拟的水陆交通,书坊业具备更为广阔的外地图书市场,同时,江南运河城市书坊业通过运河可以很方便地获得全国各地的刻书原料及刻书人才,因而江南运河城市拥有了竞争获胜的市场优势、原料优势与人才优势。江南地区本就水网交错,大运河又串起了从北京到杭州等运河沿线的中心城市与水陆枢纽,再通过这些城市向全国各地辐射,形成了巨大的销售网络。有了这样的交通网络,不论是书坊主由内向外拓展市场还是外地书贾主动登门求购都较其他地区便利。一些有经营头脑的运河城市书坊主异地经营书坊,利用本地的技术与人才优势,又占有外地广阔的市场。清代北京是最大的图书贸易市场,书肆云集,但北京书市所售图书多为外刻,本地刻书的书坊其实不多,北京只能算是书籍的集散地。清中叶前北京书市主要的书籍生产基地是江南运河城市。北京书商就常从南方刻书中心苏杭等地贩书上京,赚取差价。清代苏州人陶正祥,在北京琉璃厂路北开了一家名为五柳居的书坊。该书坊所刻《太玄经》为苏州校勘名家顾广圻所校,可知,五柳居既利用了苏州的刻书资源,又再占有了北京的销售市场。从苏州到北京,大运河正好为其提供了便利的交通。此外北京文萃堂书坊主也是苏州人,以首刻《红楼梦》而出名的萃文书屋主人程伟元亦为苏州人,鉴古堂书坊主韦氏是湖州人。许多书坊主除如五柳居一样利用故乡的技术和人才继续刻印书籍外,主要是从江南刻书中心贩运图书往北京这一全国政治文化中心出售。五柳居陶氏与文粹堂金氏“皆每年购书于苏州,载船而来”[18]。这不能不说都是大运河为书商们的异地经营创造了便捷的条件。同时,江南运河城市因运河连成一体,形成整体效应,成为全国的刻书业的高地。各城市书坊众多,能优势互补又各具特色,不同品味与追求的刻书家都有,书籍生产多种类、多层次、多特色,较之建阳一地书坊刻书的单一性更能满足不同消费者与书商的要求。故而各地书商无论从交通便利性考虑还是从购书的实际需要考虑都首选江南运河城市。运河城市因而成为许多地区书商的货源基地。苏州、杭州等运河城市都形成了繁荣的书坊街,苏州的阊门一带,杭州的镇压海楼外、涌金门内以及弼教坊、清河坊,都是坊肆集中地,书市贸易繁荣,各地书贾汇集。各地书商往返这些刻书中心大多要依赖运河水运。此外,便利的运河与天然河道为当地书籍销售商也提供了多样的卖书方式。浙江湖州织里等地从元代起就有人以“书船”贩书。据《湖录》记载:“书船出乌程织里及郑港、谈港诸村落,吾湖明中叶如花林茅氏、晟舍凌氏、闵氏、汇沮潘氏、雉城臧氏,皆广储签帙。旧家子弟好事者,往往以秘册镂刻流传。于是织里诸村民,以此网利,购书于船。南至钱塘,东抵松江,北达京口,走士大夫之门,出书目袖中,低昂其价,所至每以礼接之。客之末座,号为书客,间有奇僻之书,收藏家往往资其搜访。”[19]同时,便利而发达的运河交通为书籍生产所需的原料输送也提供极大便利。通过运河,各地的纸、墨、板等刻书原料可轻松获得。毛晋汲古阁为保证刻书的质量还在江西一家造纸作坊特制纸张,厚的叫“毛边纸”,薄的叫“毛太纸”,之所以能跑那么远造特制纸主要得益于交通的便利。还有,各地刻书人才,如刻工、画工等多向江南运河城市集中,徽州的黄姓刻工最为有名,不少黄姓刻工迁往苏州、杭州、湖州、南京等城市刻书。据张秀民先生考证,徽州版画刻工黄德宠迁往苏州,黄一中长寓金陵,黄应光、黄应秋、黄尚润、黄一楷、黄一彬及其子黄建中等,迁往杭州,且其中有的上代已迁杭[20]。徽州刻工版画刻印技术高超,他们的迁入,带动了这些城市的版画发展与刻书质量的提高,促进了书坊业的繁荣。

综上,明清通俗小说刊刻中心最初在福建建阳,是建阳书坊业带来了明清通俗小说的初步繁荣,明万历后期开始,通俗小说刊刻中心向江南运河城市转移,江南运河城市推动了通俗小说的全面繁荣。大运河在通俗小说刊刻中心的转移过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大运河带给江南运河城市的改变,促进了这些城市的书坊业的发展与繁荣,并使之在竞争中占有绝对优势,进而最终促成了通俗小说刊刻中心由福建建阳等地向这些交通更为便利、商品经济更为发达、商品市场和文化市场更为广阔的运河城市的转移。

注释:

①李忠明先生认为,万历四十年(1612)前后,苏州、杭州先后取代建阳成为刊刻通俗小说的中心(《明末通俗小说刊刻中心的迁移与小说风格的转变》,《南京师大学报》2004年7月)。这一论断基本正确。

②笔者认为,明清通俗小说史可以按出版中心的变迁分为“建阳时期”、“江南运河城市时期”以及“上海时期”三个大的时段,三个时期分别可对应为明初至万历时期、万历以后的明晚期与清中前期、晚清时期。

参考文献:

[1]叶德辉.书林清话:卷2[M].北京:中华书局,195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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