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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周易》历史变动观念之比较

2012-04-07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12年2期
关键词:尚书周易变动

王 灿

(河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河南 洛阳 471023)

历史变动观念是历史思想的重要方面,甚至是历史思想中最易为人所知和受到重视的一面,这也是过去历史著作多以编年体面世并较受欢迎的重要原因。人们往往习惯于从历史的变动中看到历史的意义和发展趋势,并试图从中预知未来的走向。

中国古代经典中也蕴藏有丰富的历史变动观念,这些观念独具特色,并对后世中国史学和中国文化整体产生了重要影响。《尚书》与《周易》①同为儒家重要经典,二者历史变动观念都丰富而且对中国文化影响巨大,既有很大的可比性,又极具比较价值。比如,吴怀祺先生认为:“《周易》论历史的兴衰,比起《尚书》来,有相同的地方,又有自己的特点。我们要指出的是《周易》注意从运动过程中论历史的兴衰。……都是从事物发展的过程来谈历史的兴亡。其次,《周易》发展了《尚书》的保民思想。……贯穿在《周易》中的通变的思想,它包括对自然运动的通变见解,也包括对社会盛衰运动的通变认识。”[1]242-243吴先生的论断给我们很大启发,使我们愈发注意到将二者的历史变动思想加以比较研究的必要性。目前,学术界虽不乏分别针对《尚书》和《周易》的历史变动思想进行研究者,但是将这两部重要元典的历史变动思想进行比较研究者,目前尚未及见。

一 《尚书》《周易》历史变动观念的相通性

吴怀祺先生曾经总括《周易》的历史思想说:“《周易》的作者富有特色的认识,是通变的史学思想。”[1]236吴先生并且指出,“《易》的通变思想的典型表述”[1]236,就是《周易·系辞下》的这一段:“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2]299-300这段话中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就是《周易》历史变动观念的精髓和大纲。而《尚书》的历史变动观念,最重要的“是历史盛衰总结的意识”[1]227。

《尚书》和《周易》的历史变动观确实具有某些相似点。诚然,《尚书》是史书和政典,其关注的着眼点在社会政治和历史;《周易》则主要是从人生哲学切入[3];但是,由于人生和社会历史的相通性,决定了它们在诸多方面有相通或者相似之处,其中较为明显的有三点:

(一)在思想特色上都凸显了经验主义和实用理性色彩,都是基于对自然、生活的实际观察而得出的结论

无论是《尚书》和《周易》,其历史变动思想都不善玄想和推理,而是从日常的生活或政治行为出发,用人类的理性和经验去看待人生和社会历史的发展。《尚书》的历史变动观念也是不重玄想,而是通过对历史“兴衰”“递嬗”的如实描述来表达对历史变动的看法,具体特点已如前述。就《周易》而言,这种特点也随处可见。《周易》全书都是用具体的“象”(无论是物象还是卦象),来象征和描述人生和社会,这种形象化的思维方式本身就带有它特有的经验色彩,而且同样不重玄想[4]。

相形之下,西方的历史变动观念则是充满了对未来的种种设计,被视为是走向某一终极目的之过程[5]。这一过程带有哲学的思辨气息,距离人世较远,而不像《尚书》和《周易》那样贴近人生和实际。比如《圣经》的描述,就是将人类历史视为走向最终的天国、获得拯救的过程,这一特点对于整个西方的历史思想是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然而,相较而言,未来的乌托邦或者“天国”总有些显得遥远或者虚无缥缈,甚至在某些时候只是一种美好的想象和憧憬,距离具体的人生总是显得太遥远和不切实际;而且,这种乌托邦的涉及是否合乎人类发展的“本性”,也同样存在很大的问题。因而,具有坚强实用理性主义色彩的中国古人,就更加倾向于从经验出发去思考历史的变动问题。正如杜维运先生曾言:“……古代中国史家,言人事兼言王道,后来渐渐发展,史家天道观念日趋淡薄,专以记人事为职责,理性主义于是在中国史学中特别发达,西方史学中诡奇之说,惊人之论,如因果律,如进化论,如文化没落论,在中国史学中,皆不见影踪。”[6]此言既道出了整个中国古代史学的特征,也可用来说明《尚书》和《周易》在历史变动观方面的共同特色和形成原因。

(二)《尚书》和《周易》在具体的历史变动机制观念上也有相同之处

相对于西方的同时期文化经典而言,它们都更强调“人”而非“神”(即中国文化中的“天”)在历史变动中的作用,具有很浓厚的人文色彩和理性早熟的特征。《周易》的“通变”思想为学界公认②;《尚书》的历史变动思想中对“递嬗”和“连续”的承认已如前述,此不多赘。不过,有必要指出的是,二者在历史变动机制上的相通之处也是很多,其中最突出的一点就是承认“人”的因素在历史变动中居于主导地位。这种理性特色突出体现在《周易》不把人生发展演变的动力和目的归结到“神”或者彼岸世界,而是处处落实到具体的人生中,将“人”视为主宰自己命运的主人。比如《乾卦·象辞》中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2]10强调“人”在自己要靠“自强”把握自己的命运。关于《周易》中“人”在历史变动中的作用,正如有的学者所言:“中国哲学发展早期就摆脱了‘神正论’的束缚,在周易历史哲学的视域内,人与历史的关系是互动的,历史之动绝非历史之外的人的推动,而是历史中的人推动了历史的发展。周易历史哲学高扬‘人’的主体地位……”[7]尤其是二者都强调“人”只有修德尤其是要谦虚、谨慎、自强不息,才能在历史中居于主动地位。《尚书》之“敬德”观固不待言,《周易》之六十四卦中,唯有“谦”卦六爻都是“吉”,[2]80-83这与《尚书》之“谦受益,满招损,时乃天道”[8]正相呼应。在《尚书》中,强调“谦”的地方仍然很多③。再有,两部著作都强调了“忧患”在历史中的重要作用[9]。

(三)《尚书》和《周易》都有某些程度上的循环论色彩

《尚书》认为,历史是在“盛衰”相继中循环;而《周易》则认为,历史的变动是按照六十四卦的顺序演进,之后再次从头循环。不仅是从全书六十四卦循环的角度看是如此,《周易》的具体内容亦有此义,如“泰卦”云:“无平不陂,无往不复”,[2]67很明显就带有“循环”的含义④。

为什么《尚书》和《周易》的历史变动观念有这么多的相似之处?因为《尚书》和《周易》都是在中国原生文化这个根株上生发的出来的,它们必然都具有同一的文化基因。姑且不言中国古代典型的“家国同构”的社会结构,就人类的共性而言,“社会”就是无数的“人”组成,故而从“人生”角度切入的《周易》和从政治社会角度切入的《尚书》,其实质都是一样的。而且,由于实质上的相通,《尚书》和《周易》二者的历史思想就可以融合互补,理解起来就无罣碍:《周易》的所谓从乾卦到既济,之后又重新开始,以及特别强调“谦”等德行的重要作用,其实未尝不是从《尚书》的历史经验总结而来。因而,《尚书》和《周易》在历史变动观念上有相似之处是很自然的。

二 《尚书》《周易》历史变动观念的相异点

《尚书》与《周易》的历史变动观念也有明显的不同,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周易》的历史变动观带有有机论的色彩,而《尚书》则不是。

所谓历史“有机论”,是指 “把历史观与自然观融为一体”[10],也就是说,把历史也看成与自然界的动植物一样,有类似“生老病死”的发展过程。《周易》中确实颇多这种“有机史观”的色彩,比如,从乾卦开始,这是历史发展的开始,这有些象征着“出生”,之后经历各个阶段,到达“未济”卦,这似乎象征着生命最后的阶段。造成这种区别的首要原因是,《周易》取“象”于人生,如果说它也可以用来诠释社会历史的发展,那么,它也是用“人生”象征社会、国家和历史的发展过程,因而,人类成长过程的“有机”性质就自然而然地表现了出来。这当然与《周易》本来的人生哲学性质相符,尽管它也完全可以被视为社会历史范畴。而《尚书》则不然,它属于政典和史书,其内容是国家政事的记录,从史学的角度就是史料的汇集和编纂,因而它通过文本和编纂所体现出来的历史变动观就没有《周易》那样取“象”于人生而造成的有机色彩。

其次,《尚书》和《周易》在历史变动观念上,虽然同有循环论的色彩,但是循环的方式不同。

这种不同,正如有的学者所说:“《周易》的历史进化观还有大循环的含义,它认为未济以后,历史又会重演六十四卦的进化线”[10]。正如有的学者所说:“《周易》‘弥纶天地之道’,揭示了宇宙运动变化的规律,循环律即是其中一条最根本的规律。《周易》循环律认为宇宙万物的运动变化具有循环往复、首尾相衔的特征,表现为‘圆’的基本形式。”[11]而《尚书》则是认为历史在盛衰相继中变动;《周易》的历史循环论环环相扣,具有很严密的体系;而《尚书》的所谓循环则是一个相对模糊的过程,“盛”与“衰”没有截然的界限,而是一个渐变的过程。

再次,《尚书》历史变动思想较多实用色彩,而《周易》则稍多“形而上”的哲学思辨意味(当然这种哲学思辨色彩仍然与西方不同)。这与《尚书》和《周易》各自的性质和体裁及产生原因有关。《周易》以“阴”和“阳”的关系作为变化的基本机制,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2]268这种思维方法很明显是哲学式的;而《尚书》则是基于对社会历史变动的经验观察得出结论的,故多有实用色彩。

还有,从表现形态来看,《周易》的变动观念是明确展现出来的;《尚书》则是以事实的形式、从政治的角度展现的,而且暗含在其编纂和文本表述之中,较为隐晦。

另外,少数杰出人物的形象以及他们在《周易》和《尚书》中所起的作用有所不同。学者们发现:《周易》“强化了崇圣传统,认为圣人在历史发展中起着绝对重要的作用”⑤。而《尚书》中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的作用固然显著,但是没有达到《周易》所强调的那种近乎“神异”的程度。

三 《尚书》《周易》历史变动观念的影响

《尚书》和《周易》历史变动观念对中国历史思想影响是很大的,那就是共同造成了中国特有的“循环史观”。实质上,《尚书》《周易》的历史变动观念没有本质区别,都具有以下特点:一、从“循环”的形式来看,《周易》的循环过程完全可以简化为《尚书》的“盛衰”两大部分;二、而且内在机制一样,都是“人”之“德”在起着决定性作用。所谓“否极泰来”,实质上就是“盛衰相继”的别名。因此,古往今来,有不少的学者将《周易》的“否极泰来”观念与《尚书》的“盛衰相继”观念混同使用,既用于描述“人生”,又用于叙述历史。比如,有一本书的作者在“文革”中遭受迫害时想到的是:

……当国家民族灾难降临,人生低潮到来,用实验科学的逻辑难以找出因果关系的时候,这些幽灵又会在大脑中复活过来。在“文革”的黑暗囚笼中,我天天在墙上、地上画离……以寄予光明的希望;把天地否倒过来成地天泰……冀望着太平盛世的到来;被毒刑拷打的时候,大脑中就出现天水讼……也想起了火雷噬嗑……我在衡量这一切是否合乎易学象数法则。……预告……10-12年内灾难就会过去。否极泰来,安定团结的局面就会来到。1978年的秋天将进入未济卦的六五,我在《月下待旦》词中所期待的“回首东方曙光透,万道金光浴神州”的局面终于降临了。……三中全会是国家民族的子时(一阳初生的时机),亦是我人生的子时。整个社会历史三十六年进一阳爻,人生的十二变卦,八年进一阳爻。在适宜的时空条件下,就如一年中冬至是子时到达正月就是春天的降临。[12]

很明显,这位作者用既用《周易》阐释自己的人生,还用它阐释国家的命运和历史。且不说这些说法和感悟是否妥当,但是从中我们可以窥见《周易》变动思想兼具人生哲学和历史变动思想的两重性,并可以进而证明《周易》《尚书》历史变动观念在社会历史变动上的相通性。

注释:

①本文所言之《周易》,包含其“经”和“传”两部分。

② 参见吴怀祺、林晓平《中国史学思想通史·总论 先秦卷》,黄山书社,2005年,第234-243页;崔波《〈周易〉的历史思想管窥》,《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第30-34页。

③据笔者使用word的“查找”功能进行统计,在《周易》“经”和“传”两部分中,“谦”字共出现了31处。

④当然《尚书》《周易》循环观的表现形式有些不同,后者的循环观念非常明显,而前者则蕴含在文本当中。

⑤这种观点在学术界较为普遍。请参见以下文章:沈伟鹏、张耀天《周易历史哲学之“圣人主体”研究》,《理论界》,2010年第8期,第102-106页;谭德贵《〈周易〉历史观研究》,《山东社会科学》,1997年第4期,第55页。

参考文献:

[1]吴怀祺,林晓平.中国史学思想通史·总论 先秦卷[M].合肥:黄山书社,2005.

[2]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M].简体字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3]吕绍纲.周易阐微[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0:155.

[4]王树人,喻柏林.《周易》的“象思维”及其现代意义[J].周易研究,1998(1):3.

[5]衣俊卿.历史与乌托邦:历史哲学:走出传统历史设计之误区[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5:1-3.

[6]杜维运.与西方史家论中国史学[M].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81:153.

[7]沈伟鹏,张耀天.周易历史哲学之“圣人主体”研究[J].理论界,2010(8):102.

[8]孔安国,孔颖达.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99.

[9]崔波.《周易》的历史思想管窥[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2):103.

[10]谭德贵.《周易》历史观研究[J].山东社会科学,1997(4):53.

[11]张其成.《周易》循环律的特征及普适意义[J].孔子研究,1996(3):15.

[12]李洲.易学综述[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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