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雨《楚辞》英译浅析
2012-04-07刘华丽
刘华丽
(河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孙大雨是我国著名文学翻译家、莎士比亚研究专家、“新月派”诗人。他一生先后完成了《英译屈原诗选》《古诗文英译集》《英诗选译集》等译著并翻译了莎士比亚的八部著作,有《孙大雨诗文集》传世,为20世纪的文学翻译和文学创作作出了杰出贡献。以往学界对孙大雨的研究多集中在其诗歌创作和诗学思想方面,而对他众多的翻译作品缺乏应有的注意和深入研究,因此笔者不惮鄙陋,试以其《英译屈原诗选》为对象来梳理和总结其英译作品的一些特点,进而希望对其中体现出的翻译理论及对文学作品翻译的启示意义进行一些必要的讨论。不周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一、“丰厚翻译”的策略
《英译屈原诗选》是孙大雨先生在七十高龄时花费四年时间,倾注大量心血完成的一部优秀译作,其中翻译了屈原的绝大部分作品。相较于许渊冲、杨宪益夫妇等的译作,这部译作特点鲜明,充分展现出其典籍英译的风格。
作为一名优秀的翻译工作者,首先要充分考虑读者的需要,站在读者的立场进行翻译和注解。《楚辞》产生在战国末期,和当时的思想文化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战国时代的思想文化对现在处于西方文化语境中的读者来说无疑是陌生的。为了让这些读者能真正读懂《楚辞》,孙大雨先生非常重视对相关背景知识的介绍,在书中“导论”部分他用英文详细讲述了先秦时代从三皇五帝到春秋战国的历史发展情况,并对屈原的思想、诗歌和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等问题做了交代,这部分占了全书近五分之三的篇幅!这样就使西方读者在未读屈原诗歌之前,对屈原其人、其诗产生的背景有了一个相对全面的了解和认识,这在所有《楚辞》英译本中也是独一无二的。同时,相较于其他译本,孙译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是直译了很多原诗中的语词,并对这些语词的含义做了细致的注释,下面列举几家有代表性的《楚辞》译本与孙译本做一对比,以窥一斑。以《离骚》中“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三家译文为例:
I have so much beauty inside,oh!
And add to it a style ornate.
I weave sweet grass by riverside,oh!
Into a belt with orchids late.[1](P3)
(许渊冲)
With lavished innate qualities indued,
By art and skill my talents I renewed;
Angelic herbs and sweet selineas too,
And orchids late that by the water grew.[2](P5)
(杨宪益、戴乃迭)
So,I am well endowed with inner virtues diverse,
Added to furthermore by nurture brave and daedal;
Endued thus with selineas and angelicas,*
I wear as pendant ruffle eupatories autumnal.*[3](P311)
(孙大雨,“*”表示原处加注,文略)比较几家译文,明显可见孙译对中国文化信息的反映最为详细,其中他还对“秋兰”用了整整两页的篇幅进行解释,如引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Eupatory has several species:eupatory(兰草)and arethusa(泽兰)grow by the water-side.Mountain eupatory(山兰)is eupatory growing on mountains.Orchid(兰花)also grows on mountains,but is distinctly different from mountain eupatory.Orchid which grows in this neighborhood(Lih was a native of Chyih-tsur,蕲州,Hupei,湖北)has leaves likeLiriopegraminifolia(麦门冬)and blooms in autumn.”[3](P471)除此之外,他还利用《楚辞辩证》等经典注疏解释了“兰”的产地和文化内涵等内容,并将《九歌》中出现的“兰”拿来做集中说明。孙译何以要花费这么大的气力来解释“兰”呢?究其原因,“兰”在中国文化体系中具有独特的蕴涵——“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谓穷困而改节”[4](P243),“兰”象征着处于贫苦失意之中而不动摇,坚定向上的高洁人格,屈原在《离骚》等作品中也多借“兰”以自喻,表达自己不愿随波逐流、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崇高气节。因而如果不对“兰”作充分解释,西方读者肯定无法理解这一意象的独特文化内涵,进而也会影响对屈原思想和精神的理解。孙译这样丰富的解释当然会使读者一目了然,非常清楚,读者的收获也必然能够跃出文本本身,而拓展至对中国文化的整体认知和了解。
孙大雨这种“丰厚翻译”的策略不仅展现了中国丰厚的文化底蕴,同时也有利于把外国读者吸引到我们这里来。孙译本的实践也进一步证明,译者只有对翻译对象所涉背景知识及文本内容做出深入研究之后,才能真正在译作中传达出所译文本的真实意蕴,所以一个优秀的翻译工作者首先应当成为本民族文化、文学研究的专家。
二、融身世之感于译作之中
由于《楚辞》在中国文学史、文化史上的独特价值和无与伦比的杰出地位,我国历代学者都非常重视对《楚辞》的阅读和阐释,而由于角度不同,理解的深浅不同,也自然产生了众多不同的解释。拿“离骚”二字来说,历代便有多种不同的解读,如西汉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认为:“离骚者,犹离忧也。”东汉班固《离骚赞序》释为:“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王逸《楚辞章句·离骚经序》则认为:“离,别也;骚,愁也。”司马迁所谓“离忧”可能涵盖“遭遇忧愁”和“离愁别绪”二义,班固解为“遭忧”,王逸解为“别愁”是分而言之。历代学者的解释虽各有深入细致处,但大抵不出此二义。此外还有释读为“牢骚”、“歌曲名”及“与愁告别”等意思的。这些不同的解释也考验着译者对文本内涵的理解,因而也必然会产生不同的译文,如许渊冲先生译“离骚”为“Sorrow after Departure”,即“因别生愁”,取王逸的解释;孙大雨先生则译为“Suffering Throes”,即“遭受苦难”,取班固的解释。大雨先生为何舍弃其他诸说,独取“遭受苦难”之说呢?这就要联系他翻译《离骚》时的特殊历史背景来说了。
孙大雨先生性格倔强固执,心觉不公,有怨必申,他容不得人间的一点不平。他自20世纪50年代末开始屡遭迫害,备受折磨,着手开始翻译《楚辞》时又正值“文化大革命”开始并逐渐进入登峰造极的日子。严祖佑先生曾在《教授风骨——狱友孙大雨》一文中回忆道:“孙先生‘走红’是1957年他成为名噪全国的大‘右派’,从而受到全国上下一致‘声讨’之时,至‘文革’年代,他早已是风头已过的‘死蟹’一只,虽然例行公事的批斗、抄家仍必不可免,但如果识相一点,低低头,弯弯腰,咬紧牙齿挨那么几下,也许并不一定就从‘冷盆’变成‘热炒’。然而,孙先生偏不买账,他因不堪忍受‘红卫兵小将’从‘触及灵魂’到‘触及皮肉’的‘革命行动’,尽管年事已高,竟还倚仗着自己身高体壮,和‘小将’们对打了起来。其结果自然是‘老账’、‘新账’一起算,被作为‘现行反革命’关进了看守所,判既判不了,放又放不得,在牢房里一住就是三个寒暑。”[5]作为译者,他的坎坷历程及其超然的爱国主义精神、杰出的人格正好和屈原的曲折经历、伟大精神是非常吻合的。种种艰难的历程,使得大雨先生能够设身处地地去体会屈原的经历,“遭受苦难”也更符合他对屈原思想的理解。可见,他的《楚辞》英译并不是单纯的译介,其中也包含着他强烈的身世之感和爱国情怀。
从文化史的角度来看,屈原诗作不仅是文学作品,更是中华文化的直接体现。将屈原诗选英译,不仅是在宣传我国的优秀文学作品,也是在传播和弘扬中华文化。从这一点上来说,也提醒我们,要想成为一名杰出的翻译工作者,必须要有一种传承和弘扬中华文化的使命感和担当情怀。翻译说到底就是要传播本民族的优秀文化,以此促进各民族和国家间的交流和理解,没有责任感、使命感是绝对做不好这项工作的。
三、诗歌理论与翻译实践的有机融合
20世纪诗歌翻译的经验告诉我们,优秀的诗歌翻译家首先应该是一名杰出的诗人。孙大雨先生不仅是诗人,同时还是一位诗歌研究者,他在20世纪50年代写作的《诗歌底格律》中就已经开始对屈原的诗歌进行研究了。
在《英译屈原诗选》一书“导论”中,他采用与《诗经》对比的方式和音步分析的方法对屈原诗歌进行了全面的分析和解释。他认为:“(《楚辞》)既然是从《诗经》发展而来,因此也必然是《诗经》的产物。这部初周的诗歌集锦,其诗行(格律群)的规范是二音步,四字一行,每音步二个字。”[3](P280)而屈原的诗歌中三字组音步明显多于二字音步,并且诗行常用“兮”字来结尾,四行诗节中,三音步诗行和二音步诗行是交替出现的,“所有这些使诗歌在格律进展上显得活跃动人,速度奇快且令人感到意外。这与《诗经》那种庄重和循规蹈矩的韵律相比,真可说是闻所未闻,也是不可想象的”。[3](P289)不仅如此,由于汉之后楚音已无从复现,历来对屈原作品如何吟诵一直争论不休,而孙大雨先生的音步分析为解决这一问题提供了一条极好的路径,“可能恢复了被公和僧道骞对诗人作品的吟诵方式”。[3](P290)这一独到之处也使得其译本独具魅力。
正是由于孙大雨先生明确的诗歌理论意识以及在《楚辞》翻译中恰到好处的运用,使得他这部译作的理论含量明显超过了其他几部译作,这也告诉我们,翻译工作不仅仅是语词、段落内涵的准确翻译,同时还应有明确的理论指导,惟其如此,翻译出来的作品才能在普及性的基础上真正体现出译者的独特性。
四、结束语
无可否认,由于《楚辞》文本的复杂性,孙译中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问题,如“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二句,孙译为“He gave me Ts’en-tsê,Upright Rule,the good name formal,/And for easy use,Ling chün,Ethereal Poise,did assign.”[3](P311)而根据《楚辞》学界众多学者的研究认为“正则”和“灵均”是屈原对他的名和字即“平”和“原”的一种解释,并非还有“正则”、“灵均”的名和字。孙大雨先生却在注解中说屈原有两套名和字,这显然是错误的。把屈原的名当做了formal(given)name,还加了一个for easy use,而字恰恰是for formal use。此外,他还特别加以注解:“It is said in The Tsur Rites(《周礼》)that a boy is given his formal name three months after his birth,and when he has grown up to manhood at the age of twenty(counted on the lunar calendar),he is given his informal name for daily use.”[3](P470)这个注解是把名和字的关系搞错了。然而瑕不掩瑜,尽管孙译本存在着一些问题,但这并不影响其在当代《楚辞》英译史上经典的地位。孙大雨先生英译《楚辞》的策略和方法也是值得我们认真总结和利用的。
[1]许渊冲.楚辞[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9.
[2]杨宪益,戴乃迭.楚辞选[M].北京:外文出版社,2004.
[3]孙大雨.英译屈原诗选[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
[4]王德明.孔子家语译注[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5]严祖佑.教授风骨——狱友孙大雨[J].江南,2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