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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革命炉火中的乡土文化精神寂灭:贾平凹小说《古炉》中的符号象征系统

2012-04-07张亚斌韩瑞婷

河北开放大学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村人家族政治

张亚斌,韩瑞婷

(1.北京广播电视大学 远程教育研究所,北京 100081;2.北京广播电视大学 东城分校,北京 100010)

一、引言

“文化大革命”作为中华民族苦难历程中的一个无法抹去的集体影像符号和心灵记忆隐秘,被后来的人们称之为“十年浩劫”,由此可见,这场运动给予中国人的文化心理伤害是多么的惨烈,然而,也正因为这场运动的负面影响如此巨大,所以,后来的人们对其的评价总是讳莫如深,闪闪烁烁。同样,由于对这场运动的文学叙述,又牵扯到对这段特定历史时期的政治评价,所以,其敏感性不言自明,因而,即使到了今天,当每个有良知的作家面对这个沉重的历史题材时,往往也是噤若寒蝉,望而却步。在这篇文章中,我们将循着贾平凹的个人“文革”记忆,从《古炉》中的符号象征系统,分析这场惊天动地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带给一代中国人心如死灰的乡土文化精神寂灭。

二、熊熊革命炉火中的家园乡土文化精神寂灭——贾平凹小说《古炉》中的地域文化环境符号象征系统

贾平凹的小说《古炉》反映的是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从“四清”到“武斗”这一个特定的历史阶段里的一段乡村故事,故事发生的环境在陕西黄土高原一个有着悠久瓷器烧制历史的小村子——古炉村,这个村子山清水秀,地理偏僻,树木繁多,野兽活跃,六畜兴旺,民风淳朴,贫穷落后,但是,即使在这样一个非常封闭的小村子,那时也不能置身于时局之外,在风云变幻的20世纪60年代,“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很快也刮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这里原本祥和、安静、有序的生活秩序一下子被打破了,原本擅长技工、非常勤劳的古炉村人也被运动纷纷调度起来了,他们人性之中那些善良、仁爱、悲悯的情怀遭受到了空前的压抑、冲击,甚至被逐步泯灭,相反,那些潜藏在他们无意识深处的荒诞、猥琐、残忍等复杂的国民劣根性,则统统被“文化大革命”激荡并焕发了出来,古炉村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动荡不安和血雨腥风之中。

显然,选择这样一个颇有意味的地域文化环境,作者是有其深刻的文化符号含义指向的。试想:为什么作者要把自己所描写的这样一个村子叫古炉村?就是因为这个村子在历史上曾以烧造瓷器著称。众所周知,瓷器是我们中华民族悠久古老、光辉灿烂、文明的象征符号,它是人类社会生命进化、生产发达、生活进步的重要标志。贾平凹在写作时之所以选择古炉村这样一个以烧造瓷器而著名的村子来作为“文革”故事的发生环境,是有其特定的乡土文化象征意味的,他是要试图通过一个烧造瓷器的村子所发生的种种不寻常的故事,告诉人们,在一个具有上千年光辉灿烂历史文明和深沉厚重文化积淀的古老国度,是如何在一种惊心动魄的历史政治运动中,实现了一种现代文化与传统文化、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的不期而遇、强力碰撞、尖锐冲突和巨大割裂的。特别是当作者将村子命名为古炉村的时候,很自然地使得人们想起地处关中平原北部的铜川市陈炉镇,很明显,作者是要通过这样一种文化故意,使得人们不自觉想起那个诞生于五代、兴盛于隋唐、发展于宋代、衰落于元明、曾经一度为官窑的瓷器烧造圣地,因为当他将这样一个具有特定历史文化符号的镇子虚构到作品中发生文化大革命的那个特定中国乡村——古炉村时,此种历史假定本身就暗含一种艺术的象征性、思想的多元性、语义的丰富性、叙述的可能性、现实的同构性和文化的合理性。

当然,在这部作品的故事当中,古炉村最终沦为一个仅仅只能烧造民间粗茶淡饭用的粗瓷的村子,显然,这是非常出乎人们意料的,但是,仔细反思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发展历程,出现这样的结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为从某种意义上,它多少反映出了造化弄人的社会戏剧性和历史荒诞性,而且恰恰是由于这个存在的兴衰变迁史,真实地反映了中国社会发展的独特规律,完全符合耀州瓷诞生、兴盛和衰落的历史。特别是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这个村子瓷器烧造的工艺更是没落得令人惊讶,这个事实的发生,真是对于具有上千年古代烧瓷文明历史的古炉村的一种文化反讽,它完全应了鲁迅先生的预言,我们的民族似乎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谁曾想到,这个村道东西向、南北无数巷、家家的院墙都用瓷匣钵和烧坏的缸瓮砌起来的村子,这个路面用纯一色的瓷瓦片竖着铺就的村子,在清代可是山麓至峰巅,皆为窑炉,村人燃火炼器,弥野皆明,每使春夜,远远眺之,荧荧然一鳌山也,而今天,这种景象早已一去不复返,古炉村的人每每谈到此胜境,倒更像是谈论恍若隔世的黄粱美梦。古炉村在“文革”之中,烧造民族瑰宝的水平竟然堕落到如此低劣的地步,这真是一种民族文明的悲哀啊!

当然,在《古炉》一书中,最具家园乡土文化气息的象征性艺术文化符号,是作者采用了循环往复的四季交替式叙述结构,这既点出了主人公所生活的乡土文化气候情境,同时,也利用它暗示了时代的政治气候变迁和主人公微妙的社会心理变化。唯因如此,在《古炉》中,冬部是故事的开端,它一开始就为整部作品营造了一个令人担忧的自然环境气候、社会故事氛围和灰色生活情调,同时也为情节发展奠定了一个非常不祥的现实基础,还为主人公的人生命运展开,确定了一个非常不利的、而且令人压抑的艺术基调,它理所当然也暗示了这部作品的基本审美风格。之后,在春部中,作品则描写了古炉村人的心理骚动和对美好生活的期盼;而在夏部,描写了古炉村人所经历到的那个人生中最为沉闷和酷热的“文革”诞生苦夏;在秋部,则是人们纷纷盼望没完没了的批斗会,以逃避高耗能低效益的生产队劳动;直到冬部,古炉村爆发了大规模的武斗,人们发现,天气又变成残酷无情的死亡季节;之后,严冬在解放军打过来中结束,似乎古炉村心仪已久的春天真的就要到来,由此可见,在最终的春部中,作者似乎又表现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思想,它说明,古炉村人新的人生希望在武斗战火燃烧的土地上得到了重生。

显然,在这种四季循环的艺术结部构成方式中,里边的春、夏、秋、冬四季艺术符号,是作为一种时代发展变化的政治文化隐喻,被作者运用的。它和主人公文化心理变迁,形成一种令人心照不宣的意义契合和变化巧合。其最终的目的,是表现了自然气候变化和古炉村人当时所处的政治生态环境的变化,已经显现出了惊人的一致性。它们之间所出现的这种令人称奇的文化协调性,显示了大自然鬼斧神工、变幻莫测的事物发展变化控制能力。它的出现或者使用,应当说,充满一种生命演化的自然象征性。就像鲁迅先生曾经讲的那样:“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正是在这样一种自然的季节、社会的季节、心理的季节的不断变幻里,古炉村的人就像一只在历史天空里随风而舞的可怜的风筝,他们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被何人操纵着,他们也像那些在肥沃的社会土壤里被暴雨无情抽打和蹂躏的庄稼,注定要经历一场刻骨铭心、生离死别的人生考验,用自己的可悲人生,印证了春夏秋冬、四时交替的变化真理。

这就是贾平凹小说《古炉》为我们展现出的“文革”故事乡土家园叙事情境和地域文化环境,面对着那些生活在古炉村里的淳朴天真而又愚昧无知的乡亲们,我们在阅读时,不能不产生爱他们、怜悯他们的欲望,因为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就曾是我们的父辈,或者是同辈,他们的命运,就是我们国家的沿革史、村庄的变迁史、家族的传承史、民族的演化史上,一个不可缺失的重要环节,它早已镌刻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灵之碑上,镌刻在人民书写的历史典籍之中。正因为如此,在阅读完《古炉》之后,面对他们,面对这些可怜的古炉村人,我们不禁会想起卡西尔的论断,人是符号的动物,人是负荷着文化符号的动物,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背负着一个一生都不可能摆脱的家园乡土文化符号、地域文化环境符号,这种文化符号具有强烈的社会象征性、时代规定性和命运隐喻性。正因为如此,当我们面对古炉村人所做的那些可怜、可悲、可鄙的无耻之事的时候,我们不可能去恨他们,对于他们,我们只能爱恨交加,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叹其可悲,愤其可憎,他们多像那些无奈卷入历次历史政治斗争大河里的混沌泥沙,最终被一种强大的社会运动洪流,裹挟着席卷而下,结果最终不仅丧失了自己,而且也丧失掉了自己宝贵的人生年华,他们——最终成为就连他们自己也不认识的异型人了,一个完全失去了乡土文化精神和自我人格精神的象征人,一个已然被泯灭了自己个性的符号人了。

三、熊熊革命炉火中的家族乡土文化精神寂灭——贾平凹小说《古炉》中的组织文化环境符号象征系统

然而,古炉村充满文化象征意味的内涵绝不仅仅显现在其独特而又醒目的地域文化环境符号上,由于这个村子的社会构成和我国任何一个地方的乡村一样也是一个宗法社会,而且它的生产生活,组织运作也采用的是几千年一成不变的亚西亚生产方式,因此,它的乡土文化象征意味,理所当然也体现在村中的两大家族颇不寻常的姓氏符号上。小说告诉我们,以支书朱大贵为首的朱姓家族,从来都是古炉村的人口主体,作为一个诞生了朱大柜、朱天布这样的风云际会人物的出众家族,他们的姓氏“朱”字或许真的是太过撩目和刺眼了,因为在古炉村毕竟没有人能够否认,这个姓的确在古炉村有其巨大而持久的社会影响力,作为一个大家族,朱氏家族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的表现,的确就像那场红得令人恐怖的运动自身一样,也充满了暴力和血腥,显然,这完全暗合了那场运动令人悸动的“红色恐怖”色彩,他们用自己的鲜血染红了古炉村的天空和山川。

不过,最值得注意的还有以夜霸槽为代表的夜姓家族,这个在我国人口比例中并不多见的奇特姓氏,在古炉村却从来都不是一个令人漠视的小家族,它和朱姓家族一样在古炉村地位显赫,其家族中的人从来都是说话掷地有声,不过,与朱姓家族的人相比,这夜姓家族的人又的确有所不同,这个家族的人一出生,就和他们所拥有的姓氏一样,似乎一直处在黑暗的笼罩之中,他们远没有朱姓人家那么风光,好不容易出了夜霸槽这样一个传奇式的、具有领袖潜质的出众人物,谁能想到,当他以人民专政的名义领导村里人,在进行了一场血腥的武斗并陷于失败之后,竟然最后又戏剧性地被人民政府给毫不留情地专政了,显然,正是这个姓的强力暗示,不仅给他个人带来了沉重的人生灾难,而且也给他革命所依赖的家族,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暗夜和苦涩,甚至给整个古炉村带来长期的压抑和悲伤。

在古炉村,非常值得玩味的是,最终取代了两大家族之家族精神文化的却是两大造反派组织的派别精神文化,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两大造反派组织,最终换汤不换药的仍然是由两大家族的成员分别构成的,结果,这就出现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以夜霸槽和朱天布分别为首的两大造反派组织的名字,仍然代表两大家族行使着政治话语权。于是乎,夜霸槽将他的夜姓造反派组织起名为铁榔头队,天布将他的朱姓造反派组织命名为红大刀队,这两个队的名字很容易使我们想起党旗中的锤头和镰刀,其中榔头就是锤子,象征工人阶级,红大刀是刀,就像镰刀一样,它象征农民阶级,按理说,这两个特定文化符号所代表的阶级理所当然应当团结起来,一起革命,只是不知道是何原因,使用这两个文化符号作为组织标识的造反派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他们本来都是为了一个革命目标,都一样爱戴伟大领袖毛主席,真诚地拥护无产阶级专政,但令人诧异的是他们之间竟然相互专政,并且伤其无辜,使得古炉村的许多人、许多家庭蒙受到本该不必承受的人生灾难和生活不幸,谁也没想到,他们竟然把社会主义的义理和封建主义的伦理毫无道理地结合在一起,最终演化出了一个连自己也搞不清楚甚至也不相信的荒谬真理,他们最后都革掉了对方的性命,这真应了革命者最后都要革掉自己的性命——这样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由此可见,这两大造反派组织,是多么具有反讽象征意味的艺术文化符号。

古炉村两大家族最终转化为武斗中的两大造反派组织的血淋淋的事实说明,传统的家族社会组织架构是一种基于血缘血脉等生物性遗传特征的、能够促进社会趋于稳定有序的民间自发组织结构,而造反派社会组织架构则是一种基于政缘政脉等政治运动性特征、能够激发社会处于不稳定状态、甚至趋于混乱的官方准组织结构。传统的家族观念,导致了中国宗法社会和亚西亚生产方式的形成。然而,当代的造反派组织观念,则导致了中国宗法社会和亚西亚生产方式的解构,将中国社会原本安定的社会超稳定结构系统完全瓦解,使得整个社会变成了人与人彼此不能相容甚至相互提防、相互斗争、相互陷害、相互残杀的竞技场,由此,原本趋于人性向善的家族社会组织架构转化成了以释放人性之恶为基本表现特征的造反派社会组织架构。

林语堂先生认为,能够使中华民族“种族稳定的文化因素之一首先是中国的家族制度。这种制度有明确的定义和优良的组织系统,使得人们不可能忘记自己的宗系。这种不朽的社会组织形式,被中国人视为珍宝,比任何其他世俗的财产都宝贵,甚至含有一种宗教的意味,向祖先表示崇拜的各种礼仪,更加增强了它的宗教色彩”。[1](P19)而国学大师钱穆则以为,“家族是中国文化一个最主要的柱石,我们几乎可以说,中国文化全部从家族观念上筑起,先有家族观念乃有人道观念,先有人道观念乃有其他一切。”[2](P51)亦如韦政通所言,“因为中国传统中人的家族意识太强,所以几乎促使人类关系全部家庭化。”[3](P72)这充分说明,在国人的观念中,家族观念处于各种社会观念的核心位置,它是中国文化的核心,是中国文化的文化根基和生存依托。但是,与家族这种社会成员共同体不同,造反派组织,它从来不是一个人们在共同生活和劳动过程中所形成的相对稳定的社会组织形式,它只是一个人们在政治斗争过程中所形成的完全不稳定的社会组织形式。它把人类社会生活的全部归于政治斗争,把社会成员的命运完全托付给政治运动,它把有血有肉的人变成冷酷无情的人,把善良的人性变成邪恶的兽性,把扶贫帮弱的文明社会变成弱肉强食的野蛮社会。

正是它,像马克思所说的那样,将“人”转化成“最名副其实的政治动物”,而且“不仅是一种合群的动物”,“驯服的政治动物”,还是一个“只有在社会中才能独立的动物”,正是它,将原本只有在自然社会、宗法社会中,“孤立的一个人在社会之外进行生产”变成极为“罕见的事”,并且使得那些“已经内在地具有社会力量的文明人”,只有“偶然落到荒野时”,才变得文明,而在社会中,它必然变得野蛮,而如果它在社会中变得文明,则变成一种不可思议的事情,而这样的事情,虽然在社会中“有可能会发生”,但是,“这种事情”即使发生了,它也“就像许多个人不在一起生活和彼此交谈而竟有语言发展一样”,成为一种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4](P734)。

总之,仔细分析古炉村人的“家族”观念,我们不难发现,家族,对于古炉村的思想意识、文化观念和社会行为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它使得夜、朱两大家族中的每一个成员都具有非常明显和强烈的家族成员认同感和命运归宿感,正由于此,他们不惜誓死来捍卫自己家族的荣誉,甚至不知不觉地将造反派组织转化成另一种家族政治组织,但是,非常可悲的是,由于他们与政治沾上了些许的社会关系,所以,尽管他们组织的造反派组织是一种家族化的政治组织,但是,最终摆脱不了被政治陷害和祸及的命运。他们最终没有摆脱掉造反派组织的政治共同体规范,成为可悲的政治斗争牺牲品,让家族蒙羞,让家族解构,让家族毁灭,让家族的荣光不再,让家族成为中国人挥之不去的永远无法回归的生命之痛,情感之痛,文化之痛。它使得我们中国人不仅失去了可爱的家园,而且失去了自己的民族文化身份,在亚西亚的挽歌声中,迎接一个捂着伤痕、深沉反思的时代的到来,等候一个改革时代、开放时代的到来,它使得我们中国人期盼着、倾听着一个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众声喧哗的民主时代的到来,它预示着一人独语的专制政治时代必将寿终正寝,甚至成为一种行将过去的历史悲情往事和政治寓言故事。

四、熊熊革命炉火中的家庭乡土文化精神寂灭——贾平凹小说《古炉》中的生活文化环境符号象征系统

在我国的社会组织结构当中,家,无疑是一个最小的社会组织细胞,作为我国社会组织结构的一个最小单位,一般来说,正是一个又一个“家”的集合,构成了“家族”,构成并支撑起了整个国家的大厦。当然,也正因为如此,在我国人民的社会生活当中,家庭中的每一位成员,往往都对家族和国家这两种社会共同体,肩负有振兴、繁荣和强大的艰巨使命、重要责任和共同义务,而且为了维护这两个共同体的根本利益,人们都会作出巨大贡献和牺牲。正由于此,我国著名实业家卢作孚先生在其《中国的建设问题与人的训练》一书中是这样描述传统中国社会中每个人和家庭的社会关系的,他说:“家庭生活是中国第一看重的社会生活;亲戚邻里朋友等关系是中国人第二看重的社会生活。这两重社会生活,集中了中国人的要求,范围了中国人的活动,规定了其社会得到的条件和政治上的法律制度。”[5](P12-13)

事实上,家国同构的伦理政治观念,的确对于我国构建稳定的社会政治秩序发挥过重要历史作用,它为国家的政治决策提供了充分的合法性基础,而且由于“家”“国”一体,这在一定意义上,造成人把伦理关系等同于政治关系,把伦理目的等同于政治目的,进而将“家”“国”当成一种政治伦理道德共同体,甚至引导人们将政治生活伦理生活化,这就必然导致人们将由血缘基础上形成的家庭关系,最后归结到建立在利益基础上的国家行政关系上,显然,这样的观念演化结果,必然为政治领袖将政治运动合理合法性地渗透到家庭生活,奠定了坚实的社会人文基础,而这也在客观上强化了国人将家庭伦常有机地导入国家政治的自觉意识。虽然,这样的政治伦理策略对国家稳定曾经发挥了重要作用,但这在无形中却为政治严重干扰和破坏人的正常的家庭生活,甚至侵犯人权埋下了伏笔,并且使得家庭生活一遇到恰当的社会条件,就成为政治生活的牺牲品。其实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古炉村的人之所以深受政治斗争祸害,就是因为家国同构的观念作祟,使得他们将政治生活导入家庭生活,甚至把家庭生活政治生活化,当成天经地义的事情,结果由此造成政治生活对于家庭生活的干扰和破坏,并且最终因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这种政治生活毁灭掉了他们原本平静安宁的家庭生活。

当然,也正由于这个原因,许多古炉村的家长们在为自己的子女起名的时候,往往表达了一定的家庭生活和国家政治的利益诉求,具体讲,古炉村人在起颇具有家庭文化意味的名字符号时,主要有这样几种起名方法:首先,很多人所起的名字都与古炉村人乡村生活不可或缺的生命物种相关。具体表现:一是将名字与植物联系在一起,通过暗示的手法,表现人们对政治的一种看法,比如狗尿苔就是一种植物的名字,卑贱而生命顽强,这正和他在“文革”时代我国的社会生活境遇相合;田芽则寄托了他的父母希冀庄稼五谷丰登的理想愿望,是那个把政治运动当饭吃的饥饿年代及其国度,人们对于美好生活最实在的真诚期盼。二是名字与动物有关,暗示这些人在当时那样一个畸形政治年代的可怜生活境况,如蚕婆就是一个吐丝的春蚕,即使到死也只是在默默地为国家奉献,纵使因为受到国家发动的错误政治运动凌辱也默默忍受,从不言语;牛铃的名字取的是挂在牛脖子上的铜铃之意,用它作人名,显然是因为农业社会中牛最为重要,把铃系在牛脖子上,能发出悦耳的铃声,激励勤劳肯干的牛快乐前行,当然,这其中蕴涵着劳动创造美的意思,但是在那个崇尚革命而不崇尚生产的年代中,牛铃所发出悦耳的铃声,难道不是与当时那个时代的政治氛围格格不入吗?夜霸槽注定是一个横行惯了、经常在晚上独自霸占槽头的马头或者是驴嘴什么玩意的,他的名字决定他肯定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一辈子靠着政治运动发家,霸占到很多粮食吃。三是名字与作物有关,有粮意味着家里有粮,心里不慌,但在当时那个讲政治的年代,他注定没粮吃;面鱼儿是一种面食,吃起来吸溜吸溜的,有一种滑润的生活幸福感,但可惜面鱼儿就是没有面鱼儿吃。

其次,有的古炉村人所起的名字,往往与古炉村人在乡土生活中赖以凭借的生活资料相关,这其中的潜台词是古炉村人对于能够给家庭成员提供殷实生活条件的那些生活资料表达了深深的文化敬意和期望。具体表现:一是起的名字与生活用具有关,磨子是人们加工粮食不可或缺的工具,离了它,人们的生活就受到影响,但在那个史无前例的运动劫难中,注定他们没粮可磨;灶火是煮饭的平台,没有它,人们吃不到煮熟的味道鲜美的食物,不过“文化大革命”中,人们虽然有灶火,但却没粮食煮。二是名字与农家院落有关,古炉村人所住的房子是典型的传统砖木结构建筑,立柱是支撑其的重要建筑材料,起这样的名字,说明立柱的父母希望他能成为家庭的顶梁柱子,但是这样一个七尺汉子竟然就是顶不起家庭这片天,因为政治运动他们和无数个家庭一样只能注定受穷,而无任何办法;而土根是家庭院落土墙之根的意思,说明他的父母亲希望他做一个扎根泥土、脚踩大地,一辈子踏踏实实、有深厚根基的人,但他的这点愿望在当时那个时代不可能实现的,人们都在武斗,谁能踏踏实实地生活呢?

最后,是有的人所起的名字,竟与古炉村人亘古延续不变的乡土生活行为方式相关,竟与古炉村人当时所处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政治环境相关。具体表现:一是名字与出生时辰有关,麻子黑是天刚麻麻黑时生的,也许这个名字注定他一辈子都是麻麻迷迷的,搞不清自己的人生方向到底在哪里;冬生是在冬天生的,注定他一生都要经历政治严冬的不断考验。二是名字与自然天相有关,天布是以天为布,说明人穷得只能把天当做布匹缝衣裳了,他的一生最后只能像一片天上的布,变得遥远而不可及;看星是说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所能看到的最为美好的东西只能是天上的星星了,这说明美好而又幸福的生活,很不现实,距这个人的生存环境太过遥远,在“文化大革命”中他能做的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看星星了。三是名字与人的感觉有关,迷糊是人的不清醒状态,说明人在当时那样的社会政治环境里生活,是越活越糊涂,根本无法清爽起来;半香是人的嗅觉闻到的结果,那剩下的是什么呢?只有用她的命运来诠释。四是名字与人格品质有关,八成是说明这个人很不成熟,做事说话冒冒失失,很不稳重,这是那个时代做人最大的忌讳,他很容易引火烧身;善人是说这个人心地善良,言谈举止,行善若水,但是在一个崇尚政治作恶的时代,他注定是不合时宜要被批斗的人物;朱大贵则意味着这个人一生可能会大红大紫,大富大贵,但名字经常是反的,他最后大起大落,成了朱大贱。

由此可见,古炉村的家长们在给自己的子女起名时,都寄予了太多太多的美好人生期望和政治希冀,但是,非常可悲的是现实永远是残酷的,他们的美好家庭生活愿望,在当时那样一个特定的政治时代,是根本没法实现的,只能成为他们一生永远也追求不到的美梦。

五、结束语

毋庸讳言,古炉村,是地理意义上、人文意义上,古炉村人安身立命的好地方,虽然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曾经一度颠覆了古炉村人畏天知命的深厚文化传统,但是,它最终却并未使得古炉村人在革命中受益,相反,它却将古炉村人寂然落寞地遗弃在这个寂寥空旷的世界上,使得他们在骚乱之后,环视四周,再也看不到曾经丧心病狂的人影,喧嚣之后,耳闻八方,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嘶力竭的呼喊,他们寂兮寥兮,独立不改,体会着人生的文化苦涩,个中的滋味。这样的精神收获,正应了佛教所谓的寂灭常静之道。他们的故事告诉我们,经过了这场血雨腥风的“文化大革命”,无论多么激烈的政治斗争,其结果只能归结于令人心碎的奋斗徒劳。是啊!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社会浩劫,它并未给苦难的中国带来什么积极的变化,相反,那种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所得到的最高成果,竟然只是灭除了人们生命的快乐和死亡的痛苦,它使得每一个活着的人,在经过一种刻骨铭心的历史风暴之后,得到最大的体验,就是世本无我,只有寂灭,就是在广漠的人生中,“一切法无我,涅槃自寂灭”,就像大乘佛教所点化的:“凡是真正见到苦的,必也见到苦的生起,必也见到苦的止息,必也见到导致苦的止息之道。”

[1]林语堂.中国人[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1).

[2]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1).

[3]韦政通.儒家与传统中国[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1).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1).

[5]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M].北京:学林出版社,19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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