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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1949年中国作家的精神征候

2012-04-02郑国友

东莞理工学院学报 2012年4期
关键词:文艺作家文学

郑国友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文史系,长沙 410205)

程光炜先生在《文化的转轨—— “鲁郭茅老巴曹”在中国》一书中写道:“如果说1926年的‘南迁’是现代中国作家的第一次迁移,1937年是第二次迁移,那么1949年前后将意味着是第三次迁移的开始。而这最后一次迁移,深刻刻画了现代中国文学和作家的历史归宿及其命运。”许多作家正是在这种居住地“迁移”和人生路向的“迁移”中完成了其精神的“迁移”和蜕变。

1949年,具有深重的历史界标意义,新中国的成立不仅是一个重大的政治事件,对于广大的中国作家来说,它同时是一个深重的精神事件。战争尚未结束,代表历史趋势而必然胜利的一方正在酝酿和整合一种新型的政治形态。这种政治形态的构建和即将的运作,从文化心态层面来说,一方面它显现的是断裂和分化,而另一方面它又意味着逐步的定型化。

一、时代要求作家作出政治选择

战火纷飞的20世纪上半叶,广大中国作家被无情地卷入到政治浪潮的裹挟之中。“各种政治力量都试图以文学服务于它们的政治主张的实现,而文学 (作家)也难以回避对于政治做出选择。”[1]5动荡的时代风云似乎成了作家这一特殊的知识分子群体的人格的“试金石”,它考验并映照着这一时期中国作家的精神姿态和文化心态。10月1日,只不过是历史的偶然定格。在此之前,历史的必然性趋势正在不事声张地悄然进行。

人民解放军摧枯拉朽,势如破竹,胜利在望。胜利的曙光在即,该到了“摊牌”、“亮底”的时候了。战争或政治形势的起落回伏、升降转合无论是对于有着政治分野的派别、群体还是单独的精神个体来说都是一条“情绪波动曲线”。在这曙光泛起的时刻,中国作家的“情绪”波动得尤为剧烈。

无论是从客观的政治形势还是从主观推测来看,对于那一部分在战争期间或投敌叛国、或拥护国民党的反动统治的“堕落”作家进行历史清算的时刻已经临近。人民解放军的节节胜利,犹如一枚枚丢在其魂灵上的重磅炸弹,失魂落魄中其精神防线彻底失守。战争改变了政治力量的均衡,战争又最终对精神力量进行重新的布局。有着不光彩历史的周作人被投进了监狱;刚表态完“与总统蒋先生站在一起”的胡适此时迅即陷入满腔的凄凉无奈,黯然地寻找自己的逃遁之地;梁实秋、苏汶、陈西滢慌乱中如丧家之犬匆忙逃往台湾。这一批作家从此进入人生精神的低落期,历史总是在适当的时刻对事实做出评判,任何丑陋的表演都将会被推上历史的审判席。

新的精神力量正在生长着。在战争岁月里成长起来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型的作家,特别是那些在延安文艺精神哺育下成长起来的作家群体其精神生态进入历史的最好时期。在新的精神空间里,他们产生了新的精神欲求:将自己的思想与行动牢牢地钉在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旗帜之下,为“建设新的人民的文艺”而贡献自己的心智。作家们从祖国的四面八方,从各条战线汇聚到北平,为成立全国性的文学组织和为未来新中国文艺设计前进的方向而努力操持着。在新的天地里,这一批作家正焕发着新的艺术想象。许多作家在延安整风之后,其社会角色已由作家向党的文艺工作者转变。这一批作家精神姿态从整体上看是昂扬的、兴奋的,他们对自己和对祖国、民族的未来充满自信,历史似乎正在他们的手上书写着。

而对于那些在战争背景下,总习惯或固执地以一个独立、自由的精神个体向现实发言的作家,在步入新社会之前,其精神深处奔突的却满是犹豫、彷徨和困惑:我这么一个“问题”作家能否为新社会所接纳?我该以什么样的精神姿态步入即将到来的新社会?思想意识与行为习惯的何去何从,成为了他们颇费心思的精神隐痛。不过,他们仍然渴望着在新中国拥有属于自己的精神空间,仍然希望自己认定的精神追求能得到尊重。建国前夕的中国作家,犹如一个多棱镜,折射着作家纷繁的思想意识,回响着不同质的精神“触礁”之声。绝望的逃遁,观望的彷徨以及希望的兴奋都在曙光绽露的时刻呈现。从延安文学的传统来看,对断裂与分化的精神力量进行重组与整合并使其走向定型化,也许是下一阶段的政治目标。

这一年,解放区和国统区的作家都陆续汇聚到了北平。老舍从遥远的美国应召回国,曹禺、柳亚子、郑振铎等则经香港辗转抵达北平。7月,第一次文代会在北平召开。这是中国文艺界的一次大“会师”,“是从老解放区的与新解放区来的两部分文艺军队的会师,也是新文艺部队的代表与赞成改造的旧文艺的代表的会师,又是在农村中,在城市中的,在部队中的这三部分文艺军的会师”[2]。然而,“会师”的各方力量并不是对等的,它“突出、重视解放区文艺工作经验的总结和介绍,而把国统区进步文艺工作经验的总结和介绍客观上仅仅摆在了陪衬的位置上”[1]15。这显然是掌握了权力话语的一方为“新的人民的文艺”定下的调门。 “会师”的目的是为了团结,而“团结的政治基础是‘新民主主义’,团结的文艺基础是‘毛主席新文艺方向’”[3]。

可以看出,1949年特殊的政治情势已经把中国作家的精神空间构架在政治和艺术的双层结构体中。在文艺和意识形态之间,作家已经被预设为一个带有组织性质的精神群体,他们被要求甚至自觉认同以文艺的方式来完成政治上层所要求和所需要的政治实用性的使命。完成了精神“迁移”和蜕变的那个时代的作家,大多充盈着政治情愫。时代逼迫他们做出选择,然而他们又是有着作家身份的独立的精神个体,政治心理和艺术心理就时时在其内心发生冲撞。[4]

二、政治皈依与艺术追求的冲突与融合

在1949年,文艺与政治如何更好地结合,以便更好地为政治服务,无疑是当时政治上层和文艺理论建设思考的中心。但文学是多元的、复杂的,不是非此即彼的二元论,因此,在由政治上层主导确立一种文学新规范的同时,也必然会对多元、复杂的文学传统造成政治层面的精神挤压。延安文学传统在新中国获得了强力的政治支撑,在新中国得以全面繁殖,这显然是无视文学和作家身份的特殊性,其结果便是造成后来20世纪50、60年代作家精神生态的不断恶化。一批经历了二三十年代人生磨砺与艺术积累的作家,如沈从文、钱钟书、老舍、曹禺、沙汀等,他们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艺术上都形成了一片独属于自己的精神飞翔之地,有着自己成熟的思想认识和艺术追求,他们的精神图景是异常斑驳的。而正是其斑驳的精神图景才生成了其灿烂的文学景观。这对于新中国文学来说,其丰富的人生资源与艺术天赋都是宝贵的精神财富。以“会师”的方式,力图改变其艺术方向显然是勉为其难。作家本来就有别于政治家,其应对时代的精神姿态必然是追求精神的独立性和思维的丰富性,它不可能整齐划一,它力求灿烂多姿。试图将所有的作家都束缚在一个精神框架里作单向度的精神追求无疑是让作家背上一个沉重的十字架或戴上一个“紧箍咒”,它将导致作家精神空间的萎缩和艺术生命力的枯竭。

正是在这么一个时代氛围和精神背景之下,政治皈依和艺术追求在作家们的内心产生了强烈的冲撞。一部分作家选择了改行、转业,与之相随的是作家精神立场的“位移”。1949年,沈从文打点行装,捆扎好自己的思想,悄然来到了历史博物馆。在喧嚣的时代激流中,他选择了与充满了历史灰尘的清冷的文物相厮守。其一生由此断然分成了鲜明的两段:文学创作和文物研究。这一年,张爱玲为自己的“文化汉奸”辩解无效之后,带着浓重的心灵阴影悄然出走,永远离开了大陆。萧乾、骆宾基、沙汀等都不约而同地陷入深重的精神茫然与苦闷之中。作家身份对这些作家来说似乎是一种重压,他们只能选择逃离。对于一个成熟的作家来说,扼杀其艺术生命力的行为是多么的残酷,对他们来说又是多么的痛苦。然而,在经历了苦痛的思想煎熬之后他们又只能这样选择。中断自己的艺术创造生命,在当时是一种普遍的现象,但这种看似作家自己抉择的背后,透露的是作家无奈的兴叹而又只能如此兴叹的无奈。深深的困惑与寂寞长久地萦绕在这批作家的心灵深层。

仍然有一批作家在努力适应时代的要求,希望在跟随时代前进的步伐中来完成其精神的蜕变。应邀参加文代会的巴金,在此期间写下了一篇题为《我是来学习》的短文,表达了自己对“把生活和艺术揉到一块儿,把文字和血汗调和在一块儿”[5]的带有明显延安文学传统的艺术精神的向往。曹禺是从国统区来的作家中最早的一个反省自我的作家。他主动地对自己的旧作进行自我批判,并力求将自己的创作与新文艺方向靠拢。除此之外,还有老舍、冰心,然而,在他们主动适应的背后,仍然是他们面向现实的深隐的无奈。他们中间除了老舍以外,并没有产生多少有影响的作品。创作困境的深层依然是作家的精神困境。试想,对这批作家来说,简单的适应就能延续他们的艺术生命吗?不是充分利用已经臻于成熟的思想艺术资源,反其道去追求一种新鲜而又陌生的,甚至与艺术规律相违背的艺术样式,就不难理解他们陷入困境的必然性了。这一批作家不是直接来自于革命队伍,他们没有优越感。周扬在全国第一次文代会的报告中,在肯定解放区文学方向的同时,曾断然指出:“除此以外再没有第二个方向了,如果有,那就是错误的方向。”[6]在茅盾关于国统区文学的报告中,竟也只字未提巴金的《寒夜》,老舍的《四世同堂》,曹禺的《北京人》等这样一批影响较大、质量较高的作品。这对于敏感的作家而言,难道他们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吗?

而对于那一部分来自延安解放区的作家来说,他们普遍地被赋予了一种优越感,心理上产生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政治上的归属感。他们自感是历史的征服者,在建国前后的作家队伍中,他们总是处于“中心”位置。这一批作家在身份上往往不仅仅是作家,他们还担任着新中国成立后各种各级部门的大大小小的干部职务。如郭沫若身兼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政协副主席、政务院副总理、中国科学院院长、中国文联主席等许多要职;茅盾担任了文化部部长并兼任作家协会主席;周扬任文化部副部长、中宣部副部长;夏衍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长等等。他们对新中国充满了热情与期待并力图将延安文学传统与“新的文艺方向”对接。这一部分作家对引导、控制“文艺新方向”的走向有着强烈的使命意识,政治选择和艺术追求在其内心融合成纯洁的精神向往,他们对现实采取积极响应的精神姿态,并凭借其所属意识形态话语的权力优势和资源优势,对新中国文艺的发展施与了深远的影响。然而,当我们触摸其在建国前后的精神征候时,其精神上的缺陷仍然是令人忧思的。

三、对1949年作家精神征候的省思

不难发现,由于1949年特殊的政治文化环境,使作家自主或不自主地生成了或显或隐的政治意识,甚至一向以“乡下人”自居的沈从文,也有着一个“乡下人”的政治认同[7],而这又或轻或重地影响了作家的艺术心理。政治心理与艺术心理在创作主体的意识和潜意识里发生着冲突。在政治主导一切的外部环境和作家个体主观条件下,创作主体的艺术心理接纳、涵化和整合政治心理 (抑或反之),最终也生成了“十七年”时期独特的文本表达。这也是我们今天解读“十七年”时期作品的文化心理通道[8]。

处于政治规约和艺术召唤之间的当代中国作家昭示着生存的艰难和身份的尴尬,但在1949年,在经历冲撞、悖逆后,随着战乱的终结,作家的精神选择逐渐走向融合,最终在核心的层面凝聚成了既具有政治忠诚又怀着艺术向往的具有群体性的精神特质。然而,当我们再一次回望他们的精神群像,给予我们的除了喟叹、理解,更多的也许是反思。

首先,经过1949年第一次文代会的整肃,中国新文学有了新的发展路向,作家被国家意识形态组织进革命队伍,成了“后革命”时代的齿轮和螺丝刀。但当我们从文学的纯粹性立场出发,他们被“组织”进政治-社会结构之时,正是他们文学精神丧失之日。由于时代的需要,或者由于其政治激情的驱使,他们过分放大了政治的文艺功能和文艺的政治能量并无法挣脱社会对他们或他们对自己进行的角色规定和价值预设。在建国后,他们基本上完成了政治话语对其进行的规训,从而更多地代表集体而不是个人向社会发言。作家的身份意识逐渐丧失,其精神活动更多地运行在社会-政治层面,与主流意识形态合拍共振,这直接造成了20世纪上半叶现代中国文学积累下来的宝贵的新文学传统在这里形成了“断裂”,表现在许多国统区过来的作家基本上都作出了听从于政治安排的行动,或停止了写作,或放弃了自己熟悉的题材,或改变了自己的创作风格。这无疑对现代中国文学造成了损失,也沉重地警醒我们,对艺术纯正性和多样性的坚守于一位独立的、健康的创作主体是多么难能可贵和令人敬佩。

其次,那一批来自解放区的作家,随着新中国的建立,他们普遍获得了在新政权中的资格和地位,充满着胜利者的精神优势,也确确实实试图在日后的工作中,最大化地发挥文艺的政治服务功能,创作出了洋溢着政治豪情的政治抒情诗和革命英雄传奇,将政治激情和艺术追求在其作品中融合成一个整体,书写了独属于这一时代的文学传奇。但是,在引以自豪颇为丰厚的创作实绩背后,仍然有许多值得反思和警醒之处。他们过分倚重自身的政治身份优势,以高度的政治热情和倾向性取代了艺术的真实性和人性的复杂性,以简单幼稚的政策精神取代了严肃认真的艺术创作,其最终的艺术追求也就走向了极端化——创作中以题材的划一化取代了社会生活的丰富性。作为“中心作家”和文艺的领导工作者,他们甚至顽固地坚守延安文学传统,对其它艺术和作家不能采取宽容的姿态,坚定地捍卫着一种狭隘的文学格局及其精神走向,最终造成了文学公式化、概念化的创作误区。于那一部分作家来说,保持宽容的审美批评心态将更加有利于推进文学的发展,也更加有利于实现第一次文代会所号召的广大文艺工作者的大团结。

再次,艺术真实和生活真实的错位是摆放在具有社会实践主体和艺术创作主体双重身份的作家面前的一大现实问题。1949年的现实中国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真实?文学艺术到底抵达了1949年生活的哪一个层面,它触及的真实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真实?我想,对这些问题的质询在当下仍然具有思想价值。由于革命豪情的充盈和胜利钟声的悦耳,虽然他们也曾奔赴工厂、农村、部队等生产、国防第一线,但1949年中国作家的精神姿态除“胡风集团”外似乎普遍缺乏内省和自察意识。他们在认同了一种他们认为是理想的、听从于政治指令而不是文化指令的精神脉流后,便以习惯的方式“随波逐流”。这导致这一批作家无法从生命的细微之处来表达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生存状态和灵魂处境,无法谛听到社会的心悸和文化的脉动,这使我们在今天看来,他们以现实主义手法创造的文学作品不具备现实主义精神,而呈现着浪漫、理想和喜剧性的因素。在建国前后的政治文化语境中,他们以集体出场的方式,以“凡是能开的花都在开放,凡是能唱的鸟,全在歌唱”的政治激情来抒发他们在成为新中国主人后的内心的喜悦之情。很显然,在政治承担和艺术自律上,这部分作家发生了偏斜,政治激情的张扬使他们在严重地迷失自我的同时,也迷失了理性。可见,坚持艺术真实和生活真实相统一的艺术理念,在任何历史阶段,都是应该强调的艺术创作准则。

[1]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2]周恩来.在中华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上的政治报告[M]//中国新文学大系(1937—1949):文学理论卷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65.

[3]朱寨.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16.

[4]郑国友.政治激情与艺术追求的融合:论20世纪50、60年代中国作家的精神背景[J].东莞理工学院学报,2011,18(6):51-55.

[5]李存光.巴金传[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4:282.

[6]周扬.新的人民的文艺[M]//周扬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513.

[7]郑国友,李桂芳.一个“乡下人”的政治姿态:沈从文的政治伦理观初探[J].兰州教育学院学报,2005(4):24-27.

[8]郑国友.政治激情与艺术追求的融合:从创作现象透析20世纪50、60年代中国作家的精神气象[J].理论与创作,2005(4):60-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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