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治学和用世看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
2012-04-02侯书勇
侯书勇
(河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河南 洛阳 471003)
一、引 言
就郭沫若古史研究而言,有学者认为他“是中国旧史学的批判继承者,更是中国新史学的缔造者和弘扬者。从一定意义上说来,中国旧史学的终结和新史学的开端,也是以这位大师为标志的”[1]3。但也有学者强调他“一开始便把路引错的”[2]376。对郭氏的评价之所以如此迥异,一方面与各人所持立场、评价标准不一有关,另一方面也与其史学研究前后“看法已经改变了好几次,差不多常常是今日之我在和昨日之我作斗争”[3]2分不开。对于郭氏史学研究,若从治学和用世角度,循其“研究路径的进展”,并置于当时学术发展的背景中,当能作出较为客观的评价。
二、郭沫若转向中国古代社会研究
郭沫若生活在近代中国遭遇了“三千年未有之变局”①转引自梁启超《李鸿章传》,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44页。的动荡时代。在这古今中西大碰撞的激变时代,郭沫若与其同时代有识之士一样,将为学与用世相结合,以唤醒社会大众,使中国发展走上新途。
郭沫若早年从事文学活动即以此为志向,如他与同道创办的《创造》早期欲继承新文化运动并打破“文艺界为一二偶像所垄断,以至艺术之新兴气运,澌灭将尽”的局面[4]135;至1924年因译读日人河上肇《社会组织与社会革命》而“文艺的见解也全盘变了”,进一步认为“今日的文艺是我们现在走到革命途上的文艺,是我们被压迫者的呼号,是生命穷促的喊叫,是斗志的咒文,是革命预期的欢喜”[4]201-207。郭沫若走上了“革命文学”的道路,文学创作成为其唤醒民众从事政治活动的利器。1927年第一次大革命失败,共产党及左翼人士遭到清洗。郭沫若相继发表《请看今日之蒋介石》(1927年3月)、《脱离蒋介石以后》(1927年5月)讨蒋檄文,遭到蒋的通缉。在革命处于低潮凶险时期,他经周恩来、李一氓介绍加入共产党,1928年2月在周恩来安排下被迫流亡日本。在日本宪兵的监视下,郭沫若开始用唯物史观研究中国古代社会,相继撰写了《周易时代的社会生活》(1928年7月31日撰成,原题《周易的时代背景和精神生活》)、《〈诗〉〈书〉时代的社会变革与其思想上之反映》(1928年8月25日初稿,10月25日改作)、《中国社会之历史的发展阶段》(1928年10月28日成稿)、《卜辞中的古代社会》(1928年10月草,1929年9月20日改定)、《周代彝铭中的社会史观》(1929年11月7日完稿),后汇集为《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一书于1929年11月20日付印。此书一经出版便在学界、思想界产生极大影响。“不用说,大家都知道,唯物史观派是郭沫若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领导起来的。他把《诗》、《书》、《易》里面的纸上史料,把甲骨卜辞、周金文里面的地下材料,熔冶于一炉,制造出来一个唯物史观的中国古代文化体系。”[5]329另一方面,在转向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不久,因对史料时代性、可靠性的怀疑,郭沫若又转向甲骨文、金文等出土材料研究,相继出版《甲骨文字研究》(1931年5月初版)、《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1931年6月初版)、《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1932年1月初版)、《金文丛考》(1932年8月初版)、《卜辞通纂》(1933年5月)等著作,奠定了其在古文字学界的重要地位。
郭沫若既重视理论的指导分析,又重视史料的整理考辨,用“科学的历史观点研究和解释”新旧史料以清算中国的古代社会[3]2,成为其研究的鲜明特色。
三、从治学和用世看《中国古代社会研究》
郭沫若转向中国古代社会研究,有用世之心存焉。他在1929年9月20日所撰《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序》中谈到,“目前虽然是‘风雨如晦’之时,然而也正是我们‘鸡鸣不已’的时候”,其鸣即在于“对于未来社会的待望逼迫着我们不能不生出清算过往社会的要求”[3]10。他“想运用辩证唯物论来研究中国思想的发展,自然也就是中国历史的发展”[4]331。在郭氏看来,通过清算中国古代社会,可以“认清楚过往的来程也正好决定我们未来的去向”[3]6。这正是国民党破坏国共合作清洗围剿共产党使革命处于低潮的“风雨如晦”时期,有些革命人士对当时中国的现状和前途产生了迷茫,用唯物史观清算过去以明中国的现在与未来便成了郭沫若转向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的迫切动力。
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的“研究方法”是以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为“向导”的,“而于他所知道了的美洲的印第安人、欧洲的古代希腊、罗马之外,提供出来了他未曾提及一字的中国的古代”,以作为其“续篇”,让“整理国故”者“看看中国的国情,中国的传统,究竟是否两样”[3]9、10。后者正是郭氏所“怀抱的挑战的意识”,即“准备向搞旧学问的人挑战,特别是想向标榜‘整理国故’的胡适之流挑战”[6]4-6。郭沫若转向中国古代社会研究有争夺学术界、文化界、思想界话语权的诉求。《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的出版正值国内关于中国社会史论战正酣之际,论战是大革命的失败引发的,是由共产党、“托派”以及国民党“左派”参与的关于近代以前社会属性的大讨论,其出发点和核心是封建社会问题。虽然他们都认为历史唯物主义是分析中国革命及社会的有效工具,但各自对中国社会和革命做出的分析、解释不同,开出的药方亦不同。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在他们当中引起了强烈反响,论战的焦点也转向中国历史的整体分期和有无奴隶社会方面,郭著成为他们批判的中心。参与社会史论战的何干之后来总结道:“在中国过去的八九年间,附和他的人极少,而反对他的人极多。……但是自从一九三五年以来,郭沫若的中国古史观,好像复活起来。六七年来为思想界所集中抨击的观点,忽然变了大家共同信奉的真知灼见,甚至许多从前反对过他的人,也改变了态度”[7]95-105。
郭沫若并未参与论战,而是在日本不作其他活动,专门潜心研究,古代史乃至史前部分是他最力的部分。在《诗书时代的社会变革与其思想上的反映》初稿完成后,郭沫若对他“所研究的资料开始怀疑起来了”,对《易》、《诗》、《书》的时代及其可靠性产生了怀疑,意识到笼统研究无法保证结果正确,因而“在研究程序上,起了一个大转变”,将精力“转移到了资料选择上来”,“想要寻找第一手的资料,例如考古发掘所得的,没有经过后世的影响,而确确实实足以代表古代的那种东西”,“罗王二家之业绩”成为其进一步研究的基础[4]356-366。罗指罗振玉,王指王国维,“至近旧学之进步,则以罗、王二君为中心。罗君以学者之身,百方搜求新出之材料,而为近百年文化之结集,其研究之功,乃为其保存疏通之功所掩。王君以精密之分析力与奇异之综合力,发见旧材料与新材料之关系,而为中国文化第二步之贡献,遂使群众旧学退步之近二十年中,为从古未有之进步。”[8]郭沫若非常善于把握学术发展的主流,他指出:“大抵在目前欲论中国的古学,欲清算中国的古代社会,我们是不能不以罗王二家之业绩为其出发点了。”[3]8正是“处理材料之方法,则以得力于王国维氏之著书者最为多”[9]2,又参之以“新兴的科学的观点”,如唯物史观、考古学、人类学等,郭沫若在甲骨文、金文等古文字材料的研究方面取得了惊人的成就,为其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建立了可靠的基石,并一举奠定了他在古文字学界的重要地位。
郭沫若转向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虽有其现实的用世之心,但当其研究逐步深入时则能将政治与学术分开,从学术的角度做相对客观的研究,故能“为中国古史的研究,开了一个新纪元”[7]104。
四、结 语
郭沫若对中国古代社会的研究并非完全正确无误,《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虽然博得了很多读者,实在是太草率,太性急了。其中有好些未成熟的或甚至错误的判断,一直到现在还留下很多影响”[10]3;该书“由于材料的时代未能划分清楚,却轻率地提出好些错误的结论”[3]3。郭沫若对自己研究中的错误之处并不隐讳,而是积极修正。此后陆续撰有《青铜时代》(1945年3月初版)、《十批判书》(1945年9月初版)、《奴隶制时代》(1952年6月初版)、《文史论集》(1962年)等,对于中国古代社会的分期作了新的修正。但我们不能因此认为,“李大钊虽是历史唯物论的引荐人,但奉马克思、恩格斯学说为经典,用它来研究中国古代社会史,又‘一开始便把路引错的’,却是生性浪漫而且爱好文艺的郭沫若”[2]376。我们有些“后见之明”反不若深处时代背景中的时人看得更为客观,如立场相对中立客观的古史辨派领军人物顾颉刚1945在《当代中国史学》中谈到:“郭先生应用马克思、莫尔甘等的学说,考索中国古代社会的真实情状,成为《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一书。这是一部极有价值的伟著,书中虽不免有些宣传的意味,但富有精神独到的见解。中国古代社会的真相,自有此书后,我们才摸着一些边际。”[11]96-99《中国古代社会研究》日译者藤枝丈夫1937年在他所著《现代中国的根本问题》中也说:“王国维、罗振玉、孙诒让、商承祚、王念孙、王引之以至日本的林泰辅等诸人的注解(指甲骨文字和金石文字),到了郭沫若先生,以新史学的方法再整理一番,对古代社会给了一幅鲜明的图画。郭先生也说过这一次新尝试,只是一条羊肠小径,只是在丛林中砍了第一次的刀斧。结果并不是一些缺点也没有。然而对于这个一向未开垦的,被人遗忘的中国社会,划过一脚一拳的,不论如何也应归功于郭先生。[7]104顾、藤枝二氏处于当时学术发展的背景中,将政治与学术分开,故对于郭沫若古史研究所作评价亦较为客观,值得我们做学术评论者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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