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语史的对象和任务*——《汉语史略》之一
2012-04-02赵振铎
赵振铎 黄 峰
(四川大学,四川 成都 610064)
汉语是世界上使用人口最多、历史悠久的语言之一。我国有十几亿人使用这种语言,而世界各地华侨和华裔使用汉语的还不在这个数目之内。十几亿人使用这种语言在世界上是绝无仅有的。
汉语的得名不可能早于汉朝,它应该随汉朝的建立而出现。汉朝以前它有别的名称,如“华”、“夏”,或者“华夏”。刘邦建立了汉朝,周边的民族都习惯于称汉朝的人为“汉人”、“汉族”。汉朝几百年的影响,在我国历史上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致使“汉”这个名称不仅限于汉朝,而演变为后世对这个民族的统称。①《汉书·匈奴传下》:“近西羌保塞,与汉人交通”。又三国曹魏高贵乡公甘露元年 (公元256年)写的《譬喻经题记》:“甘露元年三月十七日于酒泉城内斋中写讫。此月上旬汉族及杂类被诛向二百人,愿谋解说先生,无有还转。”
这样一种语言是怎样产生的?它经过了那些发展阶段?每一个阶段又有哪些特点?研究它的来龙去脉,不仅有很大的实践意义,而且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语言学的主要任务是研究语言发展的内部规律。所谓语言发展的内部规律指作为社会现象的语言本身各个要素,包括语音、词汇和语法各方面的发展演变规律。语言发展的内部规律分一般语言发展的内部规律和个别语言发展的内部规律。一般语言发展的内部规律是作为社会现象的语言所特有的,世界上每一种语言都毫无例外地存在着这些规律,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适用于世界上任何语言。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的发展都要服从于这些一般的规律。而个别语言发展的内部规律则是某一种具体语言所特有的,它存在于各个具体语言中。汉语史正是研究汉语从古到今在语音、词汇和语法各个方面发展的内部规律。
作为一般语言发展的内部规律最明显的有两条,那就是语言发展的不平衡规律和语言发展的质变规律。
语言发展的不平衡性规律是最有普遍性的语言发展内部规律。一种语言分化出不同的方言,进而发展成有亲属关系的语言,由于分化以后所处的社会历史和地域条件不同,它们发展的方式和速度也就不一样,有了自己特有的不同于别的方言或亲属语言的内部规律。
就一种语言来说,它的各个要素的发展也是不平衡的。语言随社会的发展而发展,语言词汇对于社会的变化最敏感,它处在经常不断变化的状态中。近几十年我国社会有了很大的发展,出现了一大批反映时代特征的词,这是以前所想象不到的。词汇的变化也涉及到语言基本词汇的变化,例如古代叫“日”,现代叫“太阳”;古代叫“汲”,现代叫“打水”;古代叫“廉”,现代叫“便宜”;古代叫“目”,现代叫“眼睛”。现代汉语的“捉”、“走”、“去”、“回”、“快”、“慢”、“笑”等意义和古代不一样,用法也不尽相同,这些都属于基本词汇方面的变化。它们比语言词汇的变化要慢得多。
至于语法构造方面的变化,它不像词汇的变化那样容易发现,实在来说这种变化是非常少的。语法构造是千百年形成的,它在语言里面根深蒂固,所以它的变化比基本词汇更慢,当然它也在逐渐发生变化。语言的语音在历史的长河中也会有变化,但是它的变化也是很慢的。
由于语言各要素发展的不平衡性,因而在语言中古老的现象可以和新生的现象同时并存。分析语言的任何构成成分,不难发现它不是一个时期形成的,它里面有古老的成分,也有新生的成分,这就给研究语言现象的构成历史层次提供了理论上的依据。
语言的质变规律也是一条带有普遍性的语言发展内部规律。语言有发展,但是它的发展不是用消灭现存语言和创造新的语言的方式来实现,而是用扩大和改进现存语言基本要素的方法来实现。语言的变化缓慢,没有突变。作为人类交际工具的语言,它每天要为人们使用,如果变化得很快,人们无法掌握它,就有失去作为交际工具的危险。这也就决定了它的发展不可能有突然的爆发,而只能够逐渐地变化。由量的积累到质的变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种过程决定了语言的历史分期,也就决定了语言要素发展变化的逐渐性。
举一个明显的例子。古代汉语否定句代词作宾语,它的位置在动词的前面。甲骨文里面几乎没有例外,《尚书》、《诗经》里面也绝大部分是这种格式。①所谓“绝大部分”是举其多者言之,还有少数代词宾语是放在动词之后,如:《尚书·盘庚》:“汝曷弗告朕,而胥动以浮言,恐沉于众。”《诗经·王风·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裕乃以民宁,不汝瑕殄。(《尚书·康诰》)
告尔殷多士,今予惟不尔杀,予惟时命有申。(又《多士》)
虽宿我颂,亦不汝从。(《诗经·召南·行露》)
胡能有定,宁不我顾。(又《邶风·日月》)
到了《左传》里面,就有把代词放在动词后面的新句式产生。
始吾敬子,今子鲁囚也,吾弗敬子矣!(《左传·庄公十一年》)
虽无益也,将焉辟之。且人之欲善,谁不如我?我欲无贰而能谓人已乎。(又《僖公九年》)
但是在当时,代词作宾语放在动词之前的格式还是大量存在的。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原来那种句式就完全为新兴的句式所代替了。在《世说新语》一书里面看到的更多是代词放在动词之后的否定句了。
元礼及宾客莫不奇之。(《世说新语·言语》)
卿若知吉凶由人,吾安得不保此?(同上)
王、刘与林公共看何骠骑,骠骑看文书不顾之。(又《政事》)张苍梧是张凭之祖,尝语凭父曰:“我不如汝”。(又《排调》)
可见这个过程不是一下子就完成的。由此可见要找出语言发展中新旧现象之间的确切界限,比方说几年或十几年那是不太可能的,因为语言中某一个现象为另一个新现象所代替,不是一次决定性打击的结果,而是最初新现象只有少数萌芽状态,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扩大,原来那种旧现象最初虽然占优势,但是它的使用范围慢慢缩小,最终为新现象所代替而消失掉。
汉语的名称出现在汉代,汉语存在的时间却要早得多。汉语是汉藏语系的一种语言,它从古老的原始汉藏语分化出来。因为缺乏文献和语料,没有办法确知它们分化出来的年代,它们的原始状态是什么样子,但是根据推断也应该在史前时期。
汉语有文字可考的历史可以从殷商时期的甲骨文算起,到今天已经有三千多年。在此以前,没有语料记载,当然没法进行汉语史的研究。而从甲骨文到今天三千多年的历史时期,汉语则有了连绵不断的纪录,这就给汉语的历史研究提供了丰富的素材,有了研究的可能。关于这点又是世界上许多语言所不能够比拟的。就这个意义说,汉语的历史研究应该从殷商的甲骨文开始,汉语史是研究从殷商时代到今天汉语发展的历史。
对汉语进行历史的研究,我们的前辈做了大量的工作,有不少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法。例如:
《毛诗·豳风·东山》:“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毛传:“蜎蜎,蠋貌。烝,寘也”。郑玄笺:“古者声寘、填、尘同也”。
这是说出征的人从前线回来看到的情景,田里面布满了桑虫。毛传把“烝”解释为“寘”,就是填塞的意思。郑玄《毛诗笺》说明古代“寘”、“填”、“尘”的声是相同的,它们的发音部位都在舌间前。①关于这点,参看拙作《音韵学纲要》第二部分第三章第一节,巴蜀书社1990年。这是从古音演变来解释字义的。又如:
《周南·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毛传:“中谷,谷中也”。孔颖达疏:“中谷,谷中。倒其言者,古人皆然,诗文多此类也。”
这是解释词在句子里面的顺序,古人把表示方位的“中”放在名词的后面,如:
《周南·兔罝》:“肃肃兔罝,施于中林”。毛传:“中林,林中”。
《墉风·柏舟》:“泛彼柏舟,在彼中河”。毛传:“中河,河中”。
《王风·中谷有蓷》:“中谷有蓷,暵其干矣”。
《小雅·信南山》:“中田有庐,疆埸有瓜”。
前两例毛传说明《诗经》这种结构在当时应该怎样说。第三例因为“中谷”在前面的《周南》里面已经有了解释,这里就用了串讲的方式解释了两句话的意思:“陆草生于谷中,伤于水。”第四例毛传对“中田”没有解释,郑玄作《毛诗笺》的时候补充说:“中田,田中也。”它们都是就一句讲一句,而到了孔颖达时代作疏则从古今句子结构不同的角度说明它们的规律,比起毛传、郑笺来又进了一步。
长期以来,这种研究多限于个别字词、个别读音、个别语言现象,而全面地从科学的汉语史角度去研究这些现象,到本世纪50年代中叶才开始。在高等学校里面把它作为一门课程开出。
王力教授在北京大学中文系第一次开出了这门课程,授课时间一年,每周四学时。两年以后,科学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汉语史稿》,从语音、语法、词汇各个方面全面而系统地论述了汉语发展的历史,在汉语史学科的建设上起了不可磨灭的作用。②王力《汉语史稿》上册,科学出版社1957年。中册、下册,科学出版社1958年。1990年全书改由中华书局再版。随后,史存直、潘允中诸前辈又刊布了他们的著作。③史存直《汉语语音史纲要》,商务印书馆1983年;《汉语语法史纲要》,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汉语词汇史纲要》,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潘允中《汉语语法史概要》,中州古籍出版社1982年;《汉语词汇史概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向熹教授的《简明汉语史》,④向熹《简明汉语史》上、下册,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继承师说,提出了一些自己的看法,补充了不少新的材料,是近年出版的有分量的汉语史专著。
但是,应该看到,汉语的历史太长,前人的研究又多集中在先秦两汉时期,对此后的资料收集和整理都显得非常不够。近年来这个情况有所改变,研究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语言的人多了起来,但是发展不平衡,研究词汇的人多一些,研究语音和语法的人相对要少一些。而对其他一些历史阶段语言的研究,成果就更少,有些还是空白点。就是先秦两汉语言的研究,用新的科学的方法进行的也不是很多。要真正写出一部能够反映汉语历史发展全貌的汉语史著作,就目前已经有的成果和研究水平看,还有很大的困难,还必须有大量的人在这方面做不懈的努力。
任何社会现象,只有研究它的历史,研究它何时产生以及如何产生,什么原因促使它产生和发展,我们才能够科学地认识它。汉语的情况也不例外。上世纪汉语史的研究有了很大的发展,但是多局限于描写,这是很自然的,因为没有描写,没有规律的发现,建立科学的汉语史将是不可思议的。但是,只有描写,而对它的发展原因没有进行探索,就很难使问题深入。上世纪60年代,一些学者曾经涉及到语言发展的原因问题,①徐青《语言的内部矛盾及其发展》,《中国语文》1961年1期。计永佑《关于语言发展的内因与外因》,同上。许绍早、李益德《语言的内部矛盾初探》,《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61年1期。陈克炯《试论语言发展的内因》,《江汉学报》1961年3期。薄鸣、俭明《论语言发展的原因和规律》,《中国语文》1961年4期。黄景欣《论语言的“内”“外”及语言发展的内因和外因》,《学术研究》1961年6期。高名凯《论语发展的内因和外因》,《学术研究》1961年7期。潘允中《从汉语史看语言发展的原因》,《学术研究》1962年1期。张紫文《关于语言发展的原因》,《合肥师范学院学报》1962年2期。但是研究的是整个语言,对于语言各个要素和每个现象演变的原因却没有涉及。又过了20年,到了上个世纪80年代,随着科学的进步,这个问题又被提了出来。一些学者认为,汉语史的研究不能够以描写为满足,应该探索语言演变发生的原因,研究什么原因使语言的这些要素发生变化,发表了一些颇有启发性的论文。②参看:徐通锵、王洪君《说“变异”——山西祁县方言音系的特点及其对音变理论研究的启示》,《语言研究》1986年1期。陈保亚《音变原因、音变方向和音系协合》,《西南师范大学学报》1989年3期。徐通锵《结构的不平衡性和语言演变的原因》,《中国语文》1990年1期。但是这些论点并不是人人都能够同意。因为促进语言变化的原因是内在的,它们隐藏在语言的内部,并没有清楚地呈现在人们面前,人们通过分析研究认识了它,用什么办法来验证这些结论的可靠性,也还存在问题,见仁见智,言人人殊,但是不管怎样说,提出这个问题总是进了一步,讨论正在不断深入。
近些年也有学者提出,以前汉语史的研究主要是以书面文献作为研究对象,所研究的是书面语言的发展的历史,而活的语言的发展恐怕情况会更复杂。如何透过书面文献的记载,利用汉语方言和汉藏语系语言的材料,研究书面语背后活的语言的变化,应该是汉语史研究的新课题。早在清朝乾隆、嘉庆年间钱大昕就利用了当时南方方言来论证古音问题。③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五,《潜研堂全书》本。这些年这种方法使用得更加广泛。这是语言学历史上比较行之有效的方法。现在研究语言的历史利用方言的范围更广泛,方言里保存的古语成分、古代的语法结构、方言里面的文白异读都成了研究汉语史的有用材料,运用得当,确实会有有价值的发现。但是,要真正有成效地进行这方面的研究,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如何区别书面语和书面语后面的活语言就会遇到不少难题。书面语和口语的差异只是加工和未加工的不同。说话者在场,讲话时有具体的语言环境,可以用手势、语调,也可以用更多的省略,也会有一些重复,是耳治的;书面语记录下来,经过整理加工,因而句子更加完整,结构更加严密,行文更加简洁,是目治的。书面语在口语的基础上产生,它和口语是同一体系的。当然,在一定的条件下,书面语和口语会产生较大的距离,甚至脱节,东汉以后的文言和口语的情况正是这样。其实,前代汉语史的研究者总是想尽量透过书面语言的迷障去挖掘隐藏在它们背后口语的真面目,只不过没有那样明确地提出这个看法而已。
总之,汉语史的研究到了今天,提出的需要解决的问题更多,这是问题深入的表现,有待于今后进一步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