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与梦幻交织——《贵子和永远》

大连海事大学 孙艳华

2011年1月17日，日本第144届芥川奖评选一锤定音，本次奖项花落两家。“名花”得主是被称为“美女”与“野兽”的朝吹真理子和西村贤太。人如其名，朝吹真理子年轻美貌，才色兼备，其传奇般的身世更为她涂上一抹神秘的色彩。朝吹真理子出身“文学名门”，父亲是诗人兼法国文学研究家朝吹亮二，祖父朝吹三吉和姑姑朝吹登水子是法国文学研究家、翻译家。曾祖父是实业家，曾外祖父曾历任众议院议长等职，亲戚中更有野依良治这样的诺贝尔化学奖得主，可谓家世显赫。朝吹真理子本人则是日本著名学府庆应义塾大学的博士研究生，专攻日本近世文学。虽家庭的文学气氛很浓厚，但真理子坦言儿时并未读过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她像其他孩子一样酷爱户外活动，喜欢爬树、挖土豆、去河边玩耍，无拘无束地生活，并未受到文学氛围的熏陶。中学时代，她也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进入庆应义塾大学后她才真正接触、汲取到文学养分。然而，我们不得不叹服遗传基因的力量。一个偶然的机会，尚在庆应义塾大学大学院读书的朝吹真理子邂逅某杂志的编辑，在此人的建议下小试牛刀。2009年9月处女作《流迹》刚一面世便于次年一举摘取日本第20届日本文化村双叟文学奖（Bunkamuraドゥマゴ文学賞）。朝吹真理子的文学天赋得到了充分的证明，从此作为小说家活跃在文坛上。其后，她先后创作了《家路》（2010.4）、《贵子和永远》（2010.9）。《贵子和永远》得到芥川奖评委们的绝赞，毫无悬念地折桂芥川大奖。

《贵子和永远》被称为“技巧派的代表”。其实，作品的故事情节异常简单、平淡。故事的主人公是贵子和永远子，二人是幼时的伙伴。小说讲述了二人25年后的一次重逢经历。故事发生在位于叶山的别墅。别墅的主人是贵子的外婆。外婆去世后，贵子常和妈妈春子、舅舅和雄去别墅度假。永远子是别墅管理人淑子的女儿。永远子年长贵子8岁。只要贵子一来别墅，二人便形影不离地呆在一起，非常愉快。然而，这种快乐的生活却因贵子的妈妈春子的突然离世而中断，自那天起贵子便再也未曾来过别墅。二十五年的时光匆匆流逝。某日，淑子突然接到和雄欲卖掉别墅的通知。于是，25年未曾谋面的好友终于在别墅内再次聚首。眼前的一品一物化作对故人的追思和幼时美好回忆的留恋。故事虽称不上波澜壮阔，甚至可以说是平平淡淡，但作品的结构却精妙到了极致，巧妙的构思使平淡的情节平添了几分韵味。与一般小说惯用的时间处理方法不同，整个故事并不是按照情节发展的时间顺序平铺直叙，而是用回忆和梦境切断了时间的流淌，将过去、现在、未来自由组合。现实中有过去，过去中有未来。现实中穿插梦境，梦境中再现过去。抑或因某一景物的触发而勾起对往日的回忆。梦境中有回忆，回忆中有梦境。在梦境和回忆中故事向纵深推进，最后完整地呈现出来。这种构思方法与法国文学巨匠普鲁斯特的作品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作品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是“梦（「夢」）”和与回忆相关的“记忆（「記憶、記憶する」）”、“想起（「思い出す」）”这三个词。可见这部作品是由“梦境”、“回忆”和“现实”编织而成的。在开篇处笔者便用简短而带有节奏感的语言点明：「永遠子は夢を見る。貴子は夢を見ない。/永远子爱做梦；贵子不做梦。」故事即从永远子的梦境铺陈开来。有趣的是，永远子梦到的却是25年前的暑假与春子、贵子、和雄游玩归来在车中发生的一幕真实的情景。永远子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并且清楚地意识到「夢はくりかえされている。あの夏の一日がいまとして流れている。/梦重复着。那个夏季的一天就在现在流逝着。」毫无疑问，作者利用梦境再现了过去，过去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仿佛正在眼前重演。在梦境中那一天的情景渐渐浮现出来。

在获奖感言中，朝吹真理子娓娓道出她关于时间的思考：“人所感受到的瞬间中其实有许多瞬间正在相互交错，散去；出现，消失；伸长，缩短。瞬间排斥线性延伸的时间。”她的时间观在作品中集中体现为过去与现实、现实与梦境融为一体。永远子在梦中看到春子和贵子脱掉的布鞋，紧接着小说中写到「春子と貴子とそろいの布靴を永遠子も履いていた。カンバス地の簡素なつくりだった。夢の中で履いているまあたらしい布靴も、二十五年経ってすっかり黄ばんでしまった。永遠子は、四十歳になって今でもその靴を実家の下駄箱にしまっている。/永远子也穿着和春子、贵子一模一样的布鞋。是帆布面的，样式简单。在梦中穿着的崭新的布鞋二十五年后已完全变成了黄色。现在永远子四十岁了，那双鞋仍收藏在娘家的鞋柜中。」梦中再现的过去就这样很自然地和现实联系在一起，将读者的思绪一下子从二十五年前拉回到现实中。如此这般，作者驾轻就熟地实现了在过去和现实之间的自由穿梭，不愧为“驾驭时间的高手”。巧妙利用梦境再现过去，过去自然融入现实之中的例子在小说中俯拾即是。

时间在这部作品中并不是单纯物理性的、线性延伸的时间。下面的例子更加凸显了小说的这一特征。

「ひとしく流れつづけているはずの時間が、この家には流れそびれていたのか、いまになってすこし多めに時を流して、外との帳尻を合わせようとしているのかもしれなかった。待ち合わせの時間までにこの家の時間は外に追いつくのか。（中略）貴子は、身のうちに流れる生物時計と、この家の時刻と、ならべて流れているはずの時間が、それぞれの理をもってべつべつに流れているように思えた。/本来同样流淌的时间在这个家中过去仿佛停滞了，或许现在正为赶上外面的时间而加速流逝。在会面之前这个家的时间会追上外面的时间吗？（中略）贵子觉得自己身体里的生物钟和这个家的时间本应一起流动，却因各自的理由而分别流淌着。」「いなくなってしまったたくさんのふるい生き物のすがたが目の前をすぎて、ほんのわずかな間に何億もの時間が永遠子の身体を通り抜けていくようだった。/消失的许多古老生物的姿态在眼前滑过，就在这一瞬间仿佛数亿年的时间在永远子的身体中穿越。」「ちいさいころも、この食器棚の前を通ると、いまみている自分のすがたとおなじような、年をとった大人のすがたが移りこんでいるように思えた。/小的时候，每当从碗柜前通过时总是觉得玻璃中浮现出与现在的自己相同模样的大人的影像。」「過去からのひかりとは思えなかった。それはむしろ、未来のほうからひかりが遡行しているようにも思えた。/那不像是从过去照射来的光，倒像是来自未来的光。」这些例子正契合了朝吹真理子的观点——“时间和空间是多层的、流动的”。

作者在现实中再现过去的另一手法是利用“回忆”。故地重游触目所及的景物都成为诱发回忆的机关。“雪”字招牌、别墅中的旧显微镜、旧唱片、旧书、泛白的榻榻米、春子房间中的画具和香烟、路旁的反射镜、贵子和永远子儿时听过的小调、贵子的头发。随着贵子和永远子视线的移动，无数的回忆被触发，过去的一幕幕在眼前掠过。最精彩的一幕是两个春子同时出现在贵子的回忆中。刚刚出浴的春子从剥蛋壳的春子身旁飘过；抱着黑糖馒头的春子从大门进来，同时另一个叼着香烟的春子走下二楼。过去的无数瞬间同一时刻交错，消融。

此外，作者笔法高超，对梦境和被从后面拽住头发的细部描写精到、细致，令人叹为观止。作为女流作家，朝吹真理子具有超常敏锐的感受性。而使这种感受性得以淋漓尽致地发挥所仰仗的则是作者高超的文章表现力。在朝吹的笔下，梦境不但有了色彩，还具有了声音、气味、味道和温度。「薄手の布の擦れる音まで聞こえる。横顔に朝陽がとうめいに射している。/甚至能听到薄布相摩擦的声音。照射在侧脸上的晨光纯净透明。」「小花を咲かせる茎までも紅がかっていた水引草/头顶小花、连茎部都透着红儿的毛蓼」「雨のなごりと風に揉まれた葉のいきれ/风残雨蚀后叶子散发的热气」「シャワーを浴びたあとの石鹸と水道水のにおいがただよう。/空气中充满出浴后香皂和自来水的气味。」「うすいグリーンの寝間着にしみこんだ香水の、セロリにも似たあおいかおりが湿気でふくらみ廊下に流れる。/浅绿色睡衣散发出的近似于芹菜的青涩香气的香水味因湿气而不断膨胀，飘向走廊。」「よく冷えた水を喉をならして飲む。深い息をはいて、低い声で、なにかものをいう。飲んだばかりの水の甘いにおいのする湿った声で/咕咚咕咚喝下清凉的水。深叹一口气，低声说着什么。湿润的声音里透着刚喝下的水的甘甜味道」在朝吹描写的梦中能够听到“薄布相摩擦的声音”、“咕咚咕咚喝下水时喉咙发出的声音”、“叹息声”；看到“纯净透明的光线”、“透着红儿的毛蓼”；闻到“香皂和自来水混合的气味”、“近似于芹菜的青涩香气的香水味”；感受到“叶子散发出的热气”。当描写贵子感到被人从背后拽住头发的场面时，「後方が真っ黒になってゆくのがうす暗かったあたりがさらに濃くなったのでわかる。廊下が頭髪に埋もれてゆく。頭皮がぴりぴりとしびれている。髪は伸びつづける。首がもげそうに重い。/因微暗的四周愈加发暗，所以感到后面漆黑一片。走廊被头发覆盖。头皮针刺般发麻。头发不断延长。脖子像要断了似地沉重。」「音はガラス窓も天井も床板までもゆらし、振動音が迫る。/声音撼动着玻璃窗、天棚，甚至地板，振动音一步步逼近。」「弾力のある感触が手や腕の筋に伝わる。/有弹性的手感传向手臂肌肉。」作者驱动体感、视觉、听觉去捕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片刻，淋漓尽致的刻画使读者如身临其境。

我们不得不惊叹：笔法如此老到的作品，竟然出自一位初涉文坛年仅26岁的女流作家。芥川奖评委之一的高树信子如此评价道：“朝吹真理子是具有卓越才华的女流作家，她的体内流淌着日本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审美意识。”在世人期待的目光中，朝吹真理子又会奉献给读者怎样的文学盛宴呢？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