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衍兰的诗学观念与创作
2012-04-01左岩
左 岩
叶衍兰(1823-1897),字兰雪,又字南雪、曼伽,号兰台,又号秋梦主人,广东番禺人,先世浙江馀姚人。咸丰二年(1852)举人,咸丰六年(1856)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户部主事。继考取军机章京,专事文字翰词二十馀年。以忤某邸告退回籍,主讲越华书院十年,亦曾在其他书院讲学。叶衍兰与沈世良、汪瑔合称“粤东三家”,在岭南乃至全国的学术文化舞台上做出了多方面的贡献。叶衍兰著有《海云阁诗钞》一卷、《秋梦庵词钞》二卷、续一卷、再续一卷、酬唱题咏词集《秦淮八艳图咏》一卷、《旧雨联吟》一卷,与其孙叶恭绰编绘《清代学者象传》二集。钱仲联在《光宣词坛点将录》中,将叶衍兰与冯煦点为“总探声息头领——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1]叶衍兰为岭南词坛领袖,推动并影响晚清岭南词风的演变。[2]241其孙叶恭绰早年即接闻叶衍兰谈词余绪,为日后的清词编纂和研究业绩奠定了深厚基础。[3]
叶衍兰有《海云阁诗钞》,收诗一百四十七首。民国十七年(1928),叶恭绰在《海云阁诗钞跋》说:“先大父平生所为诗馀既手定《秋梦庵词》付刊,诗则未有定本。既殁之三十载,(恭绰)乃就当时手写本及掇拾编入者,都为《海云阁诗》一卷,授之剞人。是否全稿,则未敢定也。”[4](卷末)可见《海云阁诗钞》是叶衍兰去世后,由叶恭绰掇拾、刊定的。检核以往的研究情况,学界对叶衍兰的词关注较多,而对其诗则鲜有提及。《海云阁诗钞》反映了叶衍兰的文学观念以及生活情趣,对岭南晚清文学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因此有必要对其作深入研究。
一、诗学观念
在《寒夜独坐,信口放言,拉杂录出,得十七首》之十六中,叶衍兰总结艺术创作理论原则:
上下数千年,纵横几万里。人心纵不同,莫外七情里。如何容貌间,万众不相似?眉目口耳鼻,悉同此位置。始知造物灵,奇巧绝思议。草木至禽鱼,一一皆有异。吾人师化工,因之悟绘事。云烟万态活,悉自毫端起。作诗与作书,亦复同此理。变化出灵奇,神明合规矩。偶然有心得,意想所不逮。我读古人书,书中有天地。[4]21
叶衍兰认为,天下之大,人的感情不外乎喜、怒、哀、惧、爱、恶、欲七种,但是在外貌上却存在着千差万别。由此可见大自然的不可思议,万事万物各呈姿态。在绘画创作中,叶衍兰体会到师法自然的创作规律,并领悟到作诗、书法与此同出一理,进而总结出“变化出灵奇,神明合规矩”的理论原则,也就是说要善于因循万物的形貌而变化,创作者的主体意识自会合乎客观规律。可见,叶衍兰论诗主张自然地抒发个人的真情实感,继承了乾嘉性灵诗派的诗学传统。
以这样一种诗歌观念为指导,叶衍兰在具体诗歌批评中极力推崇注重抒写性情的诗人。《寒夜独坐,信口放言,拉杂录出,得十七首》之五云:
骚坛两元戎,青莲浣花里。长庆称元白,温李亦继美。宋朝推坡翁,剑南足相抵。南北擅词章,秦柳姜张是。遗山高青邱,乃树孤军帜。明代如战国,扰扰有七子。熙朝大雅作,新城与秀水。前有吴梅村,海内称诗史。左翼钱牧斋,右翼龚鼎孳。譬如张三军,强敌必对垒。旗鼓两相当,屹如山岳峙。后有袁蒋赵,异军复特起。奇才吴会出,黄洪首屈指。梧门咏三君,烟霞万古丽。瓶水与天真,沾沾亦自喜。迩来百馀年,拔戟不成队。风流已歇绝,壮士枕戈睡。惟闻说战功,侈谈曾左李。离骚继葩经,美人比君子。厥后韩冬郎,乃创香奁体。红玉绿云鬟,兰麝芬盈纸。东施强效颦,缘情慕绮丽。岂知好色心,即是求贤意。琴瑟钟鼓乐,不尽闺房事。善言儿女情,《关雎》第一义。[4]16-17
叶衍兰推崇的诗人有李白、杜甫、白居易、温庭筠、李商隐、苏轼、陆游、元好问、高启、明前七子、王士祯、朱彝尊、吴梅村、钱谦益、龚鼎孳、袁枚、蒋士铨、赵翼、黄景仁、洪亮吉、法式善、舒位、张问陶,另外还提到秦观、柳永、姜夔、张炎四位词人。笔锋一转,叶衍兰批评了当下诗坛凋敝、风流歇绝的现状,指出士大夫只关注军事,空谈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的政治武功。接着,叶衍兰说到《离骚》继承了《诗经》的比兴抒情手法,正式开创了中国文学史上以美人喻贤人的抒情模式,此后韩偓开创“香奁体”,绮罗脂粉,满纸兰藻。然而拙劣的模仿者,只追求儿女柔情、文辞绮丽,岂不知艳体诗中蕴涵着感士不遇的政治情怀。最后,他还以《关雎》证明描写儿女之情是文学正统。
这里,叶衍兰花了很大篇幅标举一批注重抒写性情的诗人,其实是替下文为艳体诗大力辩护做铺垫。叶衍兰极力推尊艳体诗,指出其中暗藏着一套抒发君臣不遇的政治隐喻符码,还特别阑入秦柳姜张四大词人,都是在为自己带有词体美学特征的诗风张本。下文将对叶衍兰诗的词体特质作详细论述,这里需要指出的晚清诗坛宗宋诗风甚盛,强调“以学为诗,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而叶衍兰这一诗学观点、诗风与主流诗坛迥然异趣。叶衍兰“以词为诗”的做法,大胆打破人为划定的诗词疆域,具有不容忽视的意义,体现了他的兼容开放的文化心态。但在当时这一举动却不被主流诗坛接受,汪瑔在《海云阁诗钞序》中含蓄地提到时人对叶衍兰诗的评价:“毁誉一时,文章千古,世不乏识曲听真者,敢请以鄙言质之”[4](卷首),从中透出叶衍兰因此而招致众多讥议。
二、词体特质
北宋元祐年间开始,以苏轼为核心展开的“以诗为词”话题促进了诗词体性的辨异之风。[5]一般认为,词作为一种特殊的韵文文体,与诗有着不同的文体特征。王国维《人间词话》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6]41缪钺也说:“故自其疏阔者言之,词与诗为同类,而与文殊异;自其精细者言之,词与诗又不同。诗显而词隐,诗直而词婉,诗有时质言而词更多比兴,诗尚能敷畅而词尤贵蕴藉”,[7]55并说:“若夫词人,率皆灵心善感,酒边花下,一往情深,其感触于中者,往往凄迷怅惘,哀乐交融,于是借此要眇宜修之体,发其幽约难言之思,临渊窥鱼,若隐若显,泛海望山,时远时近,作者既非专为一人一事而发,读者又安能凿实以求,亦惟有就已见之所能及者,高下深浅,各有领会”。[7]66可以说,“诗词有别”、“诗庄词媚”、“诗显词隐”,是词发展成为一种独立的诗体之后在文人心目中形成的观念。而在后人的心目中,词体美学特质的典范是晚唐五代词,如宋李之仪《跋吴思道小词》云:“大抵以《花间集》中所载为宗”[8](前集卷四十)。以这些认识来考察《海云阁诗钞》,就会发现其有明显的词化倾向,并具有典型的花间词的美学特质。
叶衍兰《海云阁诗钞》多以男女情事为主要题材,其整体风格也柔婉绮丽、缠绵悱恻。其中直接以女子为描写对象的有《画白桃花便面寄赠湘芬阁女史,系以绝句》二首、《题李香君小影》二首、《高楼》《感旧》二首、《秋暮》四首等。其中一类诗是揣摩和体验女性的内心世界,模仿女性声音,为闺阁女子写心立言。如《拟唐人晓寒曲》云:
流苏宝帐芙蓉腻,兰釭犹璨双花蕊。春寒残梦恋鸳篝,一半浓香偎绣被。瞳瞳旭日透疏寮,侍女金盘催进水。貂褕薄怯不胜寒,一朵颓云娇不起。温猊兽炭添珊红,妆成半晌屏山倚。鈿瑟银筝不肯弹,添香才罢笼纤指。夫婿宵来事早朝,马蹄踏月霜花碎。[4]22这首拟作以环境的华丽衬托闺中少妇的落寞,以懒得饰妆、无心弹筝的行为透露出空闺独愁、青春虚度的幽怨气息,其中还寄托了自己空有抱负才能而不得施展的苦闷。值得注意的是,叶衍兰的闺情诗以描写女子的柔婉含蓄情感为主,很少直露地表达伤春怨别之情,合乎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
还有一类诗,诗人对于地位卑贱、身遭不幸而又兰质蕙心的女子备极赞誉。如《题李香君小影》二首:
花月秦淮梦已非,彩云留照旧琼枝。南朝金粉都零落,谁识红妆却聘时?
旧院风流各擅场,美人争识尚书郎。蘼芜诗句横波画,那及桃花扇底香。[4]1
这二首诗赞美了秦淮名妓李香君的人格气节,寄寓了诗人品行峻结而沉郁下僚的不平之感。在语言风格上,叶衍兰的闺情诗往往清绮婉转,绝无浮艳侈丽的庸俗之气。《海云阁诗钞》在抒情方式上带有往往带有女性化的特征,这是其词化的重要标志,而这种女性意识在不同题材的诗作中都有所呈现。
《海云阁诗钞》中有大量的咏怀诗,如《秋日感怀寄故园诸同好》四首、《都门即事杂诗》八首、《秋暮》四首等。如《寓感》云:
紫绶金鱼一笑中,累他凉夜卜钗虫。难同月姊偷灵药,岂羡云仙驾彩虹。南阮才华贫自惯,东施眉样画偏工。黄粱不作封侯想,梦醒花台夕照红。[4]14
诗中运用反语“南阮才华贫自惯,东施眉样画偏工”,表达诗人仕途蹭蹬、怀才不遇的遭遇。叶衍兰在诗中很少直接抒发怀抱,往往在有意无意之间表达出内心的无限愁绪,流露出深层意识中女性化的委婉情思。
叶衍兰咏物诗也体现出鲜明的词体特征,如《红蜻蜓》四首、《白桃花》二首、《春柳四首用渔洋山人秋柳韵和友人作》等。从诗题也可以看出,叶衍兰诗中意象纤细柔婉的特点。《晚梅》云:
若有藐姑仙,相思已隔年。寒香一夜发,清影落窗前。我梦罗浮月,开门雪满天。纵然非早放,也占百花先。[4]24
把晚梅比作冰清玉洁的仙子,寄托了诗人政治失意后的幽独情怀,暗喻诗人不随流俗、高洁自赏的品格。叶衍兰诗中多用虚字勾联,像此诗中的“若”、“已”、“一”、“纵然”、“也”,显得包蕴密致而舒回迂徐。
《海云阁诗钞》中还有不少写景诗,如《高楼》《感旧》《夜色》等。《高楼》云:
高楼西北与云齐,尽日空梁落燕泥。阆苑谁传青鸟信,雕阑曾系玉骢嘶。天风环佩仙山远,秋水芙蓉画阁迷。剩有裙腰芳草色,啼烟依旧碧萋萋。[4]5
“阆苑”指仙人居处,联系后一句“雕阑曾系玉骢嘶”,透露出此诗是假托仙女所作。透过这恍惚迷离的环境气氛,传达出仙女得不到意中人音书的空廓寂寥之感。其中也寄托了诗人游宦他乡,怀才不遇的感慨。善于描摹一种朦胧迷离之境,是叶衍兰诗的一大特色。
《海云阁诗钞》中的题画诗,除了以上提到的外,还有《题画》、《题罗两峰〈鬼趣图〉》、《题〈陈其年先生填词图〉》《题张梅生大令兆华〈珠海侍游图〉》《题东轩吟社画象》二首等。如《题画》云:
凉飚起萧瑟,秋色树扶疏。幽人隐空山,修竹伴吾庐。所思在远道,临风独踯躅。鸿雁久不来,素约终已虚。白日忽西匿,岁暮将何如?悠悠自适意,饮水读仙书。[4]1
诗中描绘了萧瑟清秋,隐逸之士盼远书不至,忽然顿悟反而悠然自适的情景,写得情韵摇曳,虚实相见,可见叶衍兰笔致富于变化的特征。
《海云阁诗钞》中有七言律诗八十七首,占总数的五分之三。七言律诗讲究“敲金戛玉,研练精切”[9]175的研练推敲之力与雕琢之工,在内容上“不惟写景,兼复使典”,[9]175于是词藻的雕琢、精细、华美便成为七律的重要标志之一,而这正与词的审美特质相通;此外七言律诗对音韵平仄有严格要求,又与词的音韵美有一致之处。所以,七言律诗与词之间这种内在的有机联系,导致了七言律诗宜词的诗体特色。正是得力于这一点,叶衍兰才多作七言律诗。如《游丝四首和友人作》之一:
荡漾晴空袅不支,和烟和雨暗迷离。飘零踪迹浑如客,摇曳丰神颇似诗。系我情怀行乐候,引人愁绪倚阑时。凭他牵惹桃花片,留得春光上柳枝。[4]35
“游丝”是春天飘荡在晴空中的一种细丝,诗人凭借女性化的细腻敏锐感觉,捕捉住游丝袅袅飘拂的特征,结合自己的思绪,构成一种闲淡自适的意境。全诗造句工整流美,音韵抑扬,饶有词意,表现出叶衍兰“变化出灵奇,神明合规矩”的化工。
如前所述,《海云阁诗钞》多借助儿女之思及幻景描写来抒发诗人的政治失意,显得柔美婉约,朦胧缥缈;诗中笔意空灵幽微,语言妍丽丰逸,句法灵活变化,充满女性化的情调。可以说,《海云阁诗钞》典型地具有花间词的美学特质。同时,叶衍兰遵循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为诗艳而不淫,哀而不伤,此外往往还带着一种超凡脱俗的仙气。与那些雕琢、浮艳、纤弱的艳情诗、宫体诗相较,叶衍兰诗则给人以清新健美之感。
汪瑔《海云阁诗钞序》称叶衍兰诗:
诗之所以为诗,性情、风格、才力、词藻也。古人于此四者,或有偏胜,必无偏废。而后世颇不尽然,此所以多所流失也。今读《海云阁诗》,清而实腴,丽而有则;富于藻采,而性灵不为所掩;严于格律,而才气不为所拘;兼四者之长,无四者之失,可谓独畼襟灵,自成馨逸者矣。[4](卷首)
他认为叶衍兰诗兼备个性、风格、才气、词藻,并将其诗风概括为“清而实腴,丽而有则”,可谓知言;而“独畼襟灵,自成馨逸”一句,正点出叶衍兰独标一格的精神风貌。
《海云阁诗钞》的词体特质与叶衍兰的审美趣味有着紧密的关联。叶衍兰在《秋梦庵词钞自序》中说:“余幼喜长短句,在书塾中偶得《花间集》一本,如获异宝。时学为之,未敢示人也。迄乎弱冠,填拍浸多,大都侧艳之词。”[10](卷首)可见,叶衍兰一生嗜词,自幼便对《花间集》情有独钟,学词也从香软秾艳的“花间词”入手,早年词作大都是绮怀艳情之作。这一审美趣味也对他的诗风产生了深远影响。叶衍兰的弟子冒广生在《海云阁诗钞跋》中称:“师时耑填词,不复措意于诗。顾其少日,乃盛以诗鸣于时。尝赋《鸳鸯》句云:‘笑我梦寒犹待阙,有人情重不言仙’,柳翁者见之,妻以女。士夫至今艳其事。”[4](卷末)这里提到叶衍兰少时所作的两句诗,“笑我梦寒犹待阙,有人情重不言仙”,从中已反映出他浪漫绮丽的笔调。
综上所述,叶衍兰主张诗歌在抒发个体的真性情的同时,保持高雅的文化品味,对于各种文学风格持开放、包容的态度,尊重个人天性,颇具自由、民主的近代精神。晚清时期中国古典文学进一步衰弱,宋诗派由于片面强调诗歌的考证与史学意义,则不免佶屈聱牙的弊病,大大削弱了文学所应具有的抒情性与审美性。在这种社会文化背景下,叶衍兰的诗歌创作为晚清诗坛吹入一股清新之风。
[1] 钱仲联.光宣词坛点将录[M].《词学》第三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1985.
[2] 袁志成.晚清民国词社的地理分布、成因及影响[J].湖南城市学院学报, .2011(2):80-83.
[3] 彭玉平.论民国时期的清词编纂与研究——以叶恭绰为中心[J].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09(2):112-122.
[4] 叶衍兰.《海云阁诗钞》[M].民国十七年本.
[5] 彭玉平.唐宋语境中的“以诗为词”[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9(5):61-69.
[6] 王国维.人间词话新注[M].滕咸惠校注, 济南:齐鲁书社, 1986.
[7] 缪钺.诗词散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2.
[8] 李之仪.《姑溪居士全集》[M].四部丛刊本.
[9] 赵翼.瓯北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
[10] 叶衍兰.秋梦庵词钞[M].光绪十六年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