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英译的意境传递:概念隐喻分析
2012-04-01何伟张娇
何 伟 张 娇
(北京科技大学,北京,100083)
1. 引言
中国古诗词的美体现在许多方面,如韵律、节奏、词藻等。意境也是古诗词魅力的一个方面。在翻译过程中,译者应通过各种语言手段,尽可能地为译文读者再现原诗的各方面美。作为中国古诗词的灵魂,意境能否在翻译作品中呈现则是衡量该译作成功与否的关键。然而,由于中西方文化和语言结构的差异,传达原诗的意境不是一件易事。
通过查阅相关研究资料,我们发现运用系统功能语法的理论来探讨古诗词的翻译已经取得了可喜的成果,但对于意境翻译的研究主要还是从翻译理论、美学(孟瑾、冯斗2005;包通法、刘正清2010)等角度展开的,而以系统功能语法为理论依据的研究还不多见。因此,本文拟从系统功能语法的概念隐喻角度来探讨古诗词的意境翻译问题。
2. 概念隐喻
功能语言学者认为语言是一个多层次的社会意义系统,为了表达某种社会意义,人们通常可以选择两种表达方式。一种是较为直接、较为典型的语言形式,即“一致式”。与之相对应的较为复杂的、非典型的语言形式是“隐喻式”,即语法隐喻(grammatical metaphor)。语法隐喻理论由韩礼德(1985,1994/2000)最先提出,包括概念隐喻(ideational metaphor)和人际隐喻(interpersonal metaphor),也有学者提出了语篇隐喻(textual metaphor)(Martin1992;Tompson 1996/2000;胡壮麟2004)。概念隐喻包括及物性隐喻(metaphor of transitivity)和名词化(nominalization)。前者是及物性系统中过程的隐喻化,也就是物质(material process)、心理(mental process)、关系(relational process)、言语(verbal process)、行为(behavioral process)和存在(existential process)六种过程之间的转换。过程的转换会引起其他成分,如参与者、环境成分的隐喻化,因而是人类经验的重新建构,反映了人类语言的进化(Halliday & Matthiessen 1999)。本文便拟以概念隐喻为理论框架①。
后来,韩礼德对概念隐喻重新归纳,总结出了十三种类型(Halliday 1999),从语义和语法两方面解释语法隐喻现象,使我们对概念隐喻有了更加清楚的认识。在这十三种概念隐喻类型中,名词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语法隐喻手段,其中性质、过程、环境、关系都可以被隐喻化,转换成为名词。通过级转移(rankshift),小句复合体被“打包”成小句,小句则被“打包”成名词或名词词组,信息含量增大。从语义上看,性质、过程、环境、关系都成为了“实体”。因此,名词化在语义和语法上可以具有双重的语义特征。另外,胡壮麟对名词化现象进行了扩展,认为名词化是“英语书面语篇的共同的非标记形式”(胡壮麟2004:190),并提出形容词化、动词化也属于语法隐喻现象。
3. 古诗词的意境翻译
对于意境,存在着很多不同的解释,如唐代王昌龄的“三境”说、王国维(2004)的“有我之境”、“无我之境”等,赵则诚等(1985:640)对意境下的定义是“通过形象性的情景交融的艺术描写,能够把读者引到一个想象的空间的艺术境界”,即情景交融,作者的内心世界和外界景物的和谐统一,是中国古诗词的灵魂所在。因此,译者在翻译的时候应该把原诗的意境体现出来,正如林语堂(1987:52)所说的“意境第一,自不必说”。然而,在实际的中诗英译中,原诗的意境往往得不到完整的呈现,甚至有的译者只能做到字面意思的对应,这是因为意境的内涵丰富,单纯的字面意思根本无法体现。但是,经过对比大量中诗英译版本,我们发现概念隐喻的运用对意境的呈现有积极的作用,这是因为作为一种形式变体和意义变体(何伟2008),概念隐喻是人类语言进化的结果,是一种高级的语言形式,除了具有一致式的“意义潜势”外,也包含其他意义,恰好能够传递诗句字面意思之外的含义,即意境。以下将从概念隐喻的角度来探讨中国古诗词意境翻译的特点。
3.1 关系过程与其他过程之间的转换
中国古诗词在句法上的一个特点是存在大量的判断句,且基本上不使用判断词“是”,而往往用名词、名词短语、形容词、形容词短语等直接充当谓语。无论是传递诗人的强烈情感,还是呈现诗句中的自然景色,诗人都可以通过使用判断句来实现。虽然判断句句式比较单一,但诗人都可以通过炼字、修辞、典故等其他方式将意境传递出来。从系统功能角度来看,汉语的这种判断句式的语义功能就是关系过程。然而,翻译时如果译者不做处理,诗句中的判断句式就会变成相应的关系过程小句,结果句式比较单一,有损形美;达意比较乏力,有损意美。可是,我们发现当译者运用概念隐喻,把关系过程转变成其他过程时,意境的传递更为有效。例如李白《夜下征虏亭》中“山花如绣颊,江火似流萤”这两句诗描绘了征虏亭一带朦胧、醉人的江中夜景。按照汉语的句法,这两句诗为判断句,对仗工整,生动传神。从功能语法上看,这两句都是关系过程。许渊冲(2004a:139)将其译为:
The flowers blow like cheeks aglow,
And lanterns beam as fireflies gleam.
从形式上看,该译文亦步亦趋,对仗较为工整。从过程体现看,两个关系过程被转变成为两个物质过程,即“blow”和“gleam”。“blow”一词为山花增添了动态之感,好似在风中摇曳,与原诗所描绘的绰约多姿的山花恰好对应。“gleam”一词译出了江上渔火影影绰绰,好像萤火虫飞来飞去的朦胧之美。
另一个例子“应是绿肥红瘦”的意思是雨后的海棠应该是绿叶茂盛,花朵凋零的。该句是一个复杂判断句,判断词为“是”,其中还包括两个省略判断词的判断单句。根据功能语法,该句是个小句复合体,是关系过程,体现为“是”。“绿肥红瘦”属于两个修饰型关系过程的并列小句。“绿”和“红”均为载体,分别借代海棠叶和海棠花;“肥”和“瘦”为属性。这句话徐忠杰(参见张德鑫1995:254)和许渊冲(2004b:233)分别译为:
译文1:Now leaves should be large and flowers should be small?
译文2:The red should languish and the green should grow?
两个译本都将原诗句处理成小句。译文1是两个修饰型关系过程的并列小句,均由“be”体现,载体分别为“leaves”和“flowers”,属性分别为“large”和“small”,形式上与原诗句一致。但是由于不谙原句内涵,此译较为粗糙,句式缺乏变化,措词普通,没有美感,未能突出原词别出心裁的特点。相比之下,译文2分别把“绿肥红瘦”译成物质过程和行为过程,分别由“grow”和“languish”体现,发生了概念隐喻,形象生动,译文读者很容易会联想到雨后叶子伸展滋润、花朵枯萎凋零的画面。因此我们可以认为译文1是“一致式”,而译文2是“隐喻式”,属高级的表达方式,意境更接近原文。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如果按照古汉语的判断句式直译,诗句就会被译成关系过程,而在及物系统里,关系过程指的是事物之间存在的某种关系(process of being)。就古诗英译而言,仅仅译出事物之间的某种关系,即“一致式”的表达,是远远不够的,译者必须把诗句中的意境传递给读者,而关系过程往往无法呈现。相反,当译者运用概念隐喻时,诗句就成为“一致式”的变体,不但具有“一致式”的意义潜势,也包含“隐喻式”的信息。另外,关系过程表达的是相对“静态”的含义,在转换成其他过程之后可以表达出“动态”的含义,意象被拟人化,显得生动、形象,意境得以传递。从句式上看,古诗词中的判断句或形成对仗,或并列出现,如果译者采用关系过程,即“一致式”的表达,句式则显得单一、乏味,而“隐喻式”这种形式变体恰好可以使诗句变得灵活,富有美感。值得注意的是译者主要进行过程的隐喻化,而其他成分没有隐喻化,这是由于诗人所要描绘、赞美的对象往往就是判断句的主语,在功能语法上就是主位(theme),如果其他成分也被隐喻化,就会造成主位结构的变更,诗意就可能会有偏差,甚至变形、扭曲。
3.2 非关系过程之间的转换
汉语的词汇功能比较强大,因此在古诗词中,很多意境都可以借助于词汇去传递,这就使得语义功能为关系过程的判断句的大量存在成为可能,但是诗句中除了存在体现关系过程的小句之外,也存在大量的体现其他过程的小句。在英译汉诗时,为了避免意境的失衡,有的译者进行过程的转换。例如“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这两句诗描绘了一幅生机勃勃、万物复苏的春江图。根据系统功能语法,第一句是存在过程;第二句是一个小句复合体,“春江水暖”是关系过程,“鸭先知”是心理过程。杨宪益(参见毛华奋2007:209)和Gordon Osing与闵晓红(参见张保红2003:51)的译文如下:
译文1:Two or three sprays of peach behind bamboo;
When spring warms the river the ducks are the first to know;
译文2:When old bamboo sets off a few peach blooms,
And one wild duck calls out, “The water’s fine!”
两篇译文都有概念隐喻:译文1的第二句话和译文2的两句话。对于第一句话的翻译,译文1保留了存在过程,平淡无奇;译文2则转换成物质过程,突显了竹林外桃花初放的景色。“sets off”一词呈现出桃竹相衬、红绿相映的画面,与原诗的描绘一致。对于第二句的翻译,虽然两篇译文都采用了概念隐喻,但对比一下,应该是译文2的概念隐喻用得更好一些,译者使用了“calls out”这个表示言语过程的短语,鸭儿被译活,“春江水暖”转变成为鸭儿的讲话内容(verbiage),整句话把春暖花开,鸭儿戏水的情景表现得惟妙惟肖。
然而,有些诗句中的过程无需转换即可传递原诗的意境。例如王建的《新嫁娘》——“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通过描写一位新娘婚后三日的厨房表现,展示出新娘初到夫家忐忑、惶恐的心理状态,并突出了她的聪慧、细心,构思精妙,意味隽永。根据功能语法,第一句为物质过程;第二句的“洗手”和“作羹汤”都是物质过程;第三句为心理过程;第四句为物质过程。下面是Fletcher(参见毛华奋2007:169)的译文:
Now married three days, to the kitchen I go,
And washing my hands, a fine broth I prepare.
But what kind of taste auntie likes, I don’t know,
So send to my sister-in-law the first share.
该译文简洁、明快,生动、形象地再现了新娘做羹汤的细节并把新娘的聪明、细心描写得淋漓尽致。译文的四句话的过程类型没有转换,与原诗是对应的。这是因为原诗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四句诗都是细节描写,从“入厨”、“洗手”到“先遣小姑尝”都是生活中能够感知到的细节,所以在翻译时应该译出来,而进行过程的转换可能会破坏这些细节描写,造成意境的流失。
由此,我们认为对于非关系过程,译者在翻译时可以分两种情况来处理。首先,对于大部分的诗词(如《惠崇春江晚景》),译者可以运用概念隐喻进行各种尝试,尽可能地把原诗的意境传递给读者。另外,对于那些像《新嫁娘》这样有细节描写的诗词,如果延续原诗的过程类型也可以较好地呈现原诗的意境,那么不使用概念隐喻也未尝不可。应该说对于非关系过程,译者应该加以甄别,区分对待。另外,Thompson(1996/2006)认为语法隐喻是意义表达方式的多样化,也就是说“一致式”会有多个“隐喻式”与之相对应。从上文《惠崇春江晚景》的两个译本中,我们可以发现,虽然两个译者都运用了概念隐喻,但意境的传递效果却不同,这就说明译者要选择合适的“隐喻式”,对于传递意境不理想的“隐喻式”应该摒弃不用。
3.3 名词化的作用
根据系统功能语法,名词化在语义功能上是由“过程”或“性质”转化为“实体”,在语法类别上是由动词或形容词转化为名词,因此带有一种“静态”含义,这就为翻译某些特殊意境,尤其是强调景物“静态”的诗句提供了途径。例如《江雪》描绘了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渔翁独钓寒江的图景。整首诗创造了一个清冷、凄寂的世界。Bynner(参见文殊1989:162)和王大濂(1997:127)分别将其译为:
译文1:A hundred mountains and no bird,
A thousand paths without a footprint;
A little boat, a bamboo cloak,
An old man fishing in the cold river-snow.
译文2:Amidst all mountains, birds no longer fly;
On all roads, no more travelers pass by;
Straw hat and cloak, old man’s in boat, head low;
Fishing alone on river cold with snow.
从功能语法上看,原诗前两句都是物质过程,分别体现为“飞”和“灭”,第三句和第四句话构成一个物质过程,体现为“钓”。译文1通篇采用名词词组,是名词化的体现,为读者呈现了原诗的静态情景。译文2有三个物质过程,即“fly”,“pass by”和“fishing”。虽然过程形式与原诗对应,但从意境传递上看,译文2有动态意义,违背了原诗的静态含义。
除了上述静态情景的翻译外,对于某些诗句的翻译采用名词化的处理会收到比较好的效果。例如杨万里的“风光不与四时同”这句话,字面意思是六月西湖与其他季节的风光不同,但实际却是在强调六月西湖之美别具特色。吴均陶(参见张保红2003:75)将这句话译成“A different beauty on Nature’s scroll”!该译文进行了名词化处理,级阶由小句降低为名词短语,信息密度变大,而“scroll”一词又将西湖美景定格在一幅画卷中,让读者有了最直观的感受,留给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与原句所要表达的意境吻合。另外,名词化的语篇连接作用在译文当中也有体现,下面“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译文具体描绘了西湖之美:
A sea of lotus leaves green the skies,
While the pink petals the sun brightly dyes.
该译文是对前一句话中名词化的展开,是“beauty”的具体表现。它们也是概念隐喻,属于关系过程与其他过程间的转换。译者把关系过程都转变成了物质过程,体现在“green”和“dye”上。这两个体现物质过程的动词给读者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力,生动地传递了原诗句的意境:莲叶碧绿无边,与天际相连;荷花鲜红绚丽,与骄阳相映。
由此可见,名词化可应用于中诗英译,正如胡壮麟(2004)所认为的名词化并非科技语篇所独有,它也适用于诗歌语篇。我们认为名词化在中诗英译中主要有三个作用。首先,名词化在语义上能够表达“一致式”的信息,而在语法上又具有名词的特点,因此,名词化适用于“静态”这种特殊意境的翻译。其次,名词化是级阶的降低,信息浓缩、密集,读者在解读名词化时需要分析、理解,因此,在中诗英译中运用名词化可以使诗句信息含量变得丰富,留给读者无限的遐想。最后,名词化是语义的压缩,可以指称上文或下文,起到语篇衔接的作用。
4. 结语
本文以概念隐喻为依据,通过对中国古诗词意境的译文分析,总结出概念隐喻在传递意境方面的三个主要特点:关系过程与其他过程间的转换;非关系过程间的转换以及名词化的作用。通过把关系过程转变成其他过程,译文诗句句式更为灵活,译文更加生动、传神。非关系过程则比较复杂,译者需要斟酌原诗的意境后再遣词造句。而名词化可以应用于静态意境的翻译以及语篇的连贯。另外,译者使用名词化还可以加大信息密度,引起读者的联想,更好地传递意境。通过对概念隐喻以及其他隐喻形式的研究能够对中国古诗词意境的翻译有所启示。
附注:
① 关于人际隐喻和语篇隐喻,详见Halliday(1985)、Martin(1992)、Tompson(1996/2000)、胡壮麟(2004)、范文芳(2001)以及朱永生和严世清(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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