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研究》的三重品格
2012-04-01
《卡夫卡研究》的三重品格
宋 德 发
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讲到了三种观察历史的方式,即原始的历史、反省的历史和哲学的历史。不妨借用这种说法,将文学研究的方法划分为三种:“考证”、“论证”和“悟证”。一般而言,勤奋型学者偏爱“考证”,因此行文时“论证”得很严谨,但可能会显得无趣,让读者不忍卒读;才情型学者偏爱“悟证”,因此行文时“论证”得很有趣,但容易信口开河,漏洞百出,处处给人留下驳斥的把柄;功力型学者则努力将三种研究方法融会贯通,写出既“严谨”又“灵气”、既“规范”又“自由”的学术论著。
从学术追求和写作风格来看,曾艳兵先生无疑是一位功力型学者,他的新著《卡夫卡研究》(商务印书馆2009年12月)很全面地体现了他的学术品格:让“考证”、“论证”和“悟证”相生相克,取长补短,直至“三位一体”,从而实现“文学”与“研究”、“耐读”与“可读”的有机统一。
一、“考证”的品格。“文学研究”带有“科学”的品质,讲究言之有据,言之有物。在一次巴赫金学术讨论会上,一位研究巴赫金的论文作家受到一位学院派学者的诘难,说他的立论所依据的文献是简单且不可靠的,只能算“评论”,不能算是“研究”,因为是“评论”,所以要求倒可以降低一点。这段会议花絮其实传递出一个信息:中国主流学者虽然不像前苏联学者那样,追求论文的每一页一定要有几个注释,但他们对“考证”同样是非常在意和重视的。
在《卡夫卡研究》中,我们能够处处感受到作者严肃和严谨的学风,甚至说,作者对“言之有据”的坚守有些让人感动。比如说论著第二十三章在专论“卡夫卡与《聊斋志异》”的时候,便将“考证”的方法发挥到极致。作者从其他学者以及卡夫卡的作品中获得这样一条线索:卡夫卡掌握了一种中国式的“变成小动物”的方法。作者由此作出一个“大胆推测”:卡夫卡之所以对这种方法驾轻就熟,可能是受到了中国同类小说的影响。于是,作者开始了他的“小心求证”。
曾艳兵先生发现,1913年1月16日,卡夫卡在写给菲莉斯的信中提到了布贝尔出版的《中国鬼怪和爱情故事》,还说这些故事“精妙绝伦”,也就是说,卡夫卡认真读过这本书,而且做出了精准的评论。通过艰苦而曲折的寻找,曾艳兵先生终于找到了这部《中国鬼怪和爱情故事》,惊喜地发现,它就是《聊斋志异》的德译本。这个德译本参考了英国汉学家翟理斯的译本,翟理斯从《聊斋志异》的455个故事中选择了164个故事,而布贝尔则从翟理斯的译本中选择了10个故事,另外直接从中文翻译了6个故事。
曾艳兵先生又通过卡夫卡的传记获取了一个很隐蔽的信息:卡夫卡手头有一本卫礼贤翻译的《中国民间故事》,后来还将这部书当作礼物送给了自己的妹妹奥特拉。通过“山穷水尽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式的寻寻觅觅,曾艳兵先生又获得了德语版的《中国民间故事》,确证了它收录的故事中有15个来自《聊斋志异》,这15个故事中有四个是动物故事:《小猎犬》、《娇娜》、《婴宁》、《青娃神》。这些有力的外部证据,再加上卡夫卡作品与《聊斋志异》诸多内在的相通性,让《卡夫卡研究》水到渠成地得出一个观点:“看来,卡夫卡的创作思想和创作方法显然受到过《聊斋志异》的影响和启发”(参见该书第388页)。 在《卡夫卡研究》中,这种对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放过的“侦探式”精神可谓随处可见,正因为如此,曾艳兵先生对卡夫卡先生及其作品的“论证”是令人信服的。
二、“论证”的品格。“考证”可以说是“论证”的一个逻辑起点,正因为如此,无论是卡夫卡与中国文学的事实关系,还是卡夫卡的作品与他的家庭、民族、宗教的关系等,曾艳兵先生都不吝笔墨,寻根溯源,力图给读者一个全方位的交代。当然,“知人”未必就可以“论事”,对卡夫卡前世今生的梳理只是为解读卡夫卡提供诸多外部的参考,按照“作家死了”的说法,真正可靠的或许只是卡夫卡的作品。曾艳兵先生自然深谙作品对于作家的重要性,因此,《卡夫卡研究》的一个重点还是在于以“作品”的字里行间为证据,“论证”卡夫卡作品深藏的意蕴。当然,对于“论证”来说,上述的各式“考证”固然重要,但论证的逻辑、语言和层次更不能忽略,否则,学者的考证可能会变成繁琐、枯燥和简单的文献堆砌,甚至会起到相反的作用:你不论证我还能懂点,经过你的论证我反而不懂了。
卡夫卡本人、卡夫卡的作品、卡夫卡的语言是充满悖论和哲学意味的,如何清晰地传达出对他作品的理解,确实是一件富有挑战性的工作。正因为卡夫卡的作品处处充满阅读障碍,因此我更加欣赏和钦佩《卡夫卡研究》解读作品的方式,比如它的很多标题是“卡夫卡式”的,即用卡夫卡式的悖论来描述卡夫卡的悖论,卡夫卡说,“杀了我吧,不然你就是凶手”,曾艳兵先生则用“无所归属”、“无处不归属”和“超越归属”来描述卡夫卡的“归属”;用“失重的悲剧与尴尬的喜剧”、“幻想的真实与真实的噩梦”、“形而上的疼痛与疼痛的游戏”来描述《城堡》的主题;用“K想要的只是‘想要’的欲望”、“K所走的路是无路可路”来描述K遭遇的困境。当然论著中的很多地方也是“曾艳兵式”的表达,即用清晰明了、层层推进的方式来剥开作品的重重迷雾,比如它认为《法门内外》包含着“自我控告”、“社会控告”和“宗教控告”三个层次;《一次战斗纪实》包含着“遥望中国”、“描绘中国”和“跨越中国”三重意蕴;《往事一页》包含了“源于中国”、“抹去中国”、“建构中国”三种内涵……可以说,经过曾艳兵先生充满思辨和智慧的解读,卡夫卡以及卡夫卡的作品变得更加丰富、饱满,更人读者回味无穷和充满期待了。
三、“悟证”的品格。文学研究不可缺少“悟”的层次,只能说是低层次的文学研究,或者说只是“研究”,但绝不是“文学研究”。对“文学研究”来说,“考证”和“论证”都是必不可少的前提和基础,但如果仅仅止步于此,那么这样的“文学研究”也是无法赢得读者人心的。
我很欣赏曾艳兵先生在后记中说的一句话:“从某种意义上说,研究卡夫卡,也就是研究我们自己。”这和《死亡诗社》中的台词“Now, when you read, don’t just consider what the author thinks, consider what you think”(“当你阅读时,不要只在意作者的想法,要想一想你自己的见解。”)无疑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我们看来,《卡夫卡研究》也正是曾艳兵先生结合自己的生命体验,与卡夫卡进行心灵沟通,进而发现自我、展示自我的一个尝试,其中的很多精妙的思想,与其说是曾艳兵先生在卡夫卡身上发现的,不如说是他自己对世界和人生的一种参悟。
《卡夫卡研究》对卡夫卡及其作品的“论证”之所以精彩不断,很大程度上归功于这些“论证”的过程融入了曾艳兵先生对作家和作品的“悟”,这可以说是《卡夫卡研究》运用“悟证”的第一个层次,同样,它用平行研究来比较“卡夫卡与老庄哲学”、“《围城》与《城堡》”、“卡夫卡与《聊斋志异》”、“卡夫卡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与弗洛伊德”、“卡夫卡与克尔恺郭尔”、“卡夫卡与尼采”时,也是对“悟证”第一个层次炉火纯青、浑然天成的运用。可以说,《卡夫卡研究》的这些章节让我们对“平行研究”这一古老而日渐衰落的研究方法重新充满信心和希望。
《卡夫卡研究》中“悟证”的第二层次就是作者借助卡夫卡和他的作品,表达了自己对世界与人生的理解。比如,他通过解读《饥饿艺术家》,发现了“艺术与生活”的三种关系:生活是生活,艺术是艺术;艺术是手段,生活是目的;生活就是艺术,艺术就是生活。或许是受到这一发现的启发和感染,曾艳兵先生努力追求的正是“学术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学术”的境界,在研究卡夫卡的十几年时光中,他对卡夫卡的一切都感兴趣,甚至一看到“卡”字就激动,天长日久,他连思考方式和言语方式都像卡夫卡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所知道的越来越多,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知道的越来越少”、“我该和卡夫卡说声再见了。但是,再见就是再次相见,不是不再见。”当然,他更像卡夫卡的地方在于,他用卡夫卡对待写作的虔诚来对待他的卡夫卡研究。
《卡夫卡研究》的“题记”是曾艳兵先生自己创作的一首诗歌:“这是人类生存的最后一个城堡/这是没有出口的迷宫/这是赤裸灵魂的舞蹈/这是市集闲人的冷眼旁观/这就是卡夫卡的世界/卡夫卡在这里思想/卡夫卡在这里祈祷/让我们走进卡夫卡/去听听他对我们所写什么……”这种风情万种的题记在其它学术论著中是极少见到的,它让我们不仅对卡夫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对研究卡夫卡的曾艳兵先生,以及他的《卡夫卡研究》产生了浓烈的好奇之心。
(作者单位: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