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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陶庵梦忆》为例看张岱散文的艺术趣味

2012-03-30陈佳佳

大理大学学报 2012年11期
关键词:张岱艺术

陈佳佳

(江苏联合职业技术学院无锡机电分院,江苏无锡 214028)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明朝称不上是散文发展的黄金时代,但学界对于晚明时期张岱的评价却是惊人的一致:刘大杰先生指出张岱的散文“兼有各派之长,可称为晚明散文的代表”〔1〕,黄裳先生称张岱是“绝代的散文家”,陈平原先生也认为“明文第一,非张岱莫属”〔2〕。其作品《陶庵梦忆》更被视为中国文学史上风俗记之绝唱,在这部书中,张岱用新鲜活泼的文字,对晚明社会丰富多彩的生活作了真实生动的描写,篇篇简短精妙,代表了晚明散文小品的极致。施蛰存先生晚年多次重读此书,认为“还该击节称赏”,黄裳先生甚至断言此书“天下无与抗手”。

纵览《陶庵梦忆》8卷127篇,所写多是琐屑之事,涉及城市览胜、山川景物、风俗人情和文学艺术等各方面,其中超过一半描写的都是民俗节庆、民间游乐、市井众生、戏剧和茶食方物等。笔下人物有文艺界的名流,但更多的是活跃在城市里的商人、说书先生、手工艺者、花匠甚至艺妓、优伶等不登大雅之堂的人物,可谓是一部俗世散文集。然而书中虽多俗人俗事,读来却不觉其俗,反有超然出尘的雅韵,更为难得的是张岱散文的诗意并不仅仅浮于表面流于形式,而是有着丰厚的底蕴〔3〕,甚至是他坚守人格的精神力量,可谓是“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程颐《伊川易传》)。

一、探寻张岱俗世散文诗意之本

自命清高睥睨众生可说是中国文人的通病,张岱却是一个例外。正如黄裳先生所说:“他虽然是封建社会的标准雅人,地主阶级的纨绔子弟,可是却对普通人民的生活关心、有兴趣,也不怕使这种兴趣流露在自己的文字中。……他很有兴致地说出了这一切,没有横眉也没有竖目”(黄裳《香市》)。受泰州学派的影响,张岱认为“布帛菽粟之中,自有许多滋味,咀嚼不尽。传之永远,愈久愈新,愈淡愈远”(《答袁箨庵》),他这样描述自己对世俗生活的态度:“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自为墓志铭》)。事实上,张岱作品中洋溢着的对世俗生活的热爱与赞美,正是打动后世读者最本质的原因〔4〕。

然而年少时的“极爱繁华”并不是成就一位散文大家的保证,例如余怀,例如《板桥杂记》。张、余两人人生际遇相似,两书书写内容相近,但作品的思想内涵和艺术境界却有云泥之别,因为作品最终的品位是由作者的人格精神和艺术涵养决定的。张岱的家族具有良好的文化传统,高祖张天复为嘉靖丁末(公元1547年)进士,授礼部主事,后升云南按察司副使,博洽工文,擅长书法;曾祖张元忭为隆庆五年(公元1571年)状元,官至翰林修撰,在隆庆、万历年间以思想学术著称,著述宏富;祖父张汝霖是万历二十三年(公元1595年)进士,任礼部郎中,江西参议,是晚明江南士林颇有影响的人物;父亲张耀芳副榜出身,为鲁藩王长史。张岱家族“三世积书三万余卷”,张岱自己“自垂髫聚书四十年,不下三万卷”(《三世藏书》),可谓书香门第〔5〕。

家学渊源,更兼自幼资质灵敏爱好文艺,张岱具备了全面而精深的艺术修养,他精通古琴、戏曲、书画、茶艺、古玩、园林等诸多技艺,并与当时这些领域第一流的名家都有深入的交流探讨〔6〕。他在《祭周戬伯文》中说:“余独邀天之幸,凡生平所遇,常多知己。余好举业,则有黄贞父、陆景邺二先生、马巽青、赵驯虎为时艺知己。余好古作,则有王谑庵年祖、倪鸿宝、陈木叔为古文知己。余好游览,则有刘同人、祁世培为山水知己。余好诗词,则有王予庵、王白岳、张毅儒为诗学知己。余好书画,则有陈章侯、姚简叔为字画知己。余好填词,则有袁箨庵、祁止祥为曲学知己。余好作史,则有黄石斋、李研斋为史学知己。余好参禅,则有祁文载、具和尚为禅学知己。”在与各路高手的切磋中,张岱的艺术素养日益超凡脱俗。

深入世俗生活之中,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又能凭借自己厚重的文化积淀出乎其外,对生活进行观察思考,张岱正如他笔下的彭天锡,有了“一肚皮书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机械,一肚皮磥砢不平之气”打底,在繁华热闹的城市中,张岱才能用解人的灵心慧眼,发现空灵澹远的韵致,才能把自己的文化人格、精神气质融入了文字,将风雅清丽的内心注入笔端,成就了隽永的文字〔7〕。

二、品赏张岱俗世散文诗意之体

(一)抒写物性自遂的人格理想

徐渭是晚明启蒙主义思潮的先驱,他追求个性自由和解放,强调自我意识的觉醒和主体精神的张扬,受到主流文化形态的排斥,落魄终生。徐渭与张岱家族三代过从甚密,张岱从小倾心仰慕徐渭,思想上受到了徐渭的巨大影响,他理解徐渭生命的本质,并将其转化为自己的人格理想,提出了“物性自遂”的主张。他反对人为的拘束和限制,认为个体生命应按自然规律自由、活泼地生存发展。《陶庵梦忆》中出现的许多“俗人”,同时也是寄托着张岱人格理想的奇人〔8〕。濮仲谦,竹刻艺人,“技艺之巧,夺天工焉”,任何竹器“经其手略刮磨之,而遂得重价”,“而仲谦赤贫自如”。何也?“意偶不属,虽势劫之、利啖之,终不可得”(《濮仲谦雕刻》)。柳敬亭,说书艺人,“貌奇丑”,“黧黑,满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然技艺超群,“摘世上说书之耳,而使之谛听,不怕其齰舌死也”。说书时“主人必屏息静坐,倾耳听之,彼方掉舌;稍见下人呫哔耳语,听者欠伸有倦色,辄不言,故不得强”(《柳敬亭说书》)。王月生,妓坊中人,“曲中上下三十年,决无其比也”。月生善书画,亦解吴歌,却“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接;或时对面同坐起,若无睹者”,“南京勋戚大老力致之,亦不能竟一席”(《王月生》)。

张岱笔下的这些人物有共通之处:他们身处下流却自尊自贵;他们对某种技艺有着独特的禀赋和精深的把握,却不愿以此来换取俗世的种种利益;他们的心胸自由舒展,有“深情”,有“真气”,有特立独行的个性,有耿直孤傲的锋芒,这就是张岱衡量一个人价值最重要的标准。

张岱如此品评人物,自己更是率性而为。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张岱经镇江前往山东兖州,到金山寺时已是二鼓时分,兴之所至,张岱“呼小仆携戏具,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喧天的锣鼓声把满寺僧众惊醒,和尚们看着戏,也不敢问他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到这里来。唱完戏天快亮了,张岱一行收拾行李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金山夜戏》)。张岱这种行为的实质也是对理想的人生境界和自由人格的追求。

(二)标榜思致文理的生活艺术观

朱光潜先生说“人生本来就是一种较广义的艺术”,而张岱就是一位在生活艺术上有精深造诣的艺术家,对于他来说,“世间有绝无益于世界,绝无益于人身,而卒为世界人身所断不可少者”(《祭秦一生文》),功利的物质世界之外,还有一个充满审美趣味的艺术世界。

张岱品评事物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思致文理”:他称赞骆氏兄弟主持枫桥杨神庙迎台阁“一以思致文理为之”,对选角服饰十分考究,“故一人一骑,其中思致文理,如玩古董名画,一勾一勒不得放过焉”(《杨神庙台阁》);他欣赏愚公谷的景色和布局,说“愚公文人,其园亭实有思致文理者为之”(《愚公谷》);他夸赞叔父五雪所制台阁事事精办,令“见者目夺气亦夺”,自有台阁以来无论如何华重美都,都“无其思致,无其文理”(《及时雨》)。同时他也认为单纯物质上的堆砌并不代表对生活艺术的追求,如严助庙每年元宵节设供“庭实之盛,自帝王宗庙社稷坛壝所不能比隆者”,且有二十艘大船演傀儡戏(《严助庙》),也并未入了张岱之法眼。

正因为以这样的标准追求自己生活中的艺术情韵,因此张岱没有在晚明物欲横流的社会中迷失自我。对于他来说,一出戏怎么演,一种食物怎么做怎么吃,都有自己独特的体会〔9〕。张岱特别爱吃,也会吃,且能说出一番门道来,他曾对其祖父所著《饕史》加以更正新编成了《老饕集》,《陶庵梦忆》中也有十余篇谈到了吃。春天的破塘笋(《天镜园》),夏天的小菱(《品山堂鱼宕》),秋天的谢橘(《樊江陈氏橘》),在他的笔下都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张岱对螃蟹情有独钟,他说河蟹“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所以每到十月,就和友人兄弟聚在一处吃螃蟹。“期于午后至,煮蟹食之。人六只,恐冷腥,迭番煮之。从以肥腊鸭、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果蓏以谢橘,以风栗,以风菱。饮以玉壶冰,蔬以兵坑笋,饭以新余杭白,漱以兰雪茶”(《蟹会》)。从活动的整体安排和辅菜的搭配选择来看,张岱主持的蟹会处处透出他的灵心巧思,在视觉、味觉上都堪称完美,不仅满足了自己的口腹之欲,更带给读者极大的审美愉悦。

(三)形成融会贯通的文字风格

读张岱的作品不需要高深的学问,因为他的笔墨不事雕绘,自然洒脱,正如砚云甲编本的《陶庵梦忆》卷首小序所云:“兹编载方言巷咏、嘻笑琐屑之事,然略经点染,便成至文,读者如历山川,如睹风俗,如瞻宫阙宗庙之丽,殆与《采薇》、《麦秀》同其感慨,而出之以诙谐者欤。”但看似信手拈来的文字,实为张岱“静思静悟,钻研已久,而石火电光,忽然灼露”(《四书遇序》)的结果。张岱精通多种艺术形式,因此能触类旁通,自然而然地把各种艺术门类的表现手法渗透到文学创作中,读他的散文,可以看到较为明显的戏曲艺术、书画艺术的痕迹,他也特别强调不同门类艺术之间的融会贯通,这使张岱的作品形成了独特的文字风格〔10〕。

由于张岱所处时代及自身生活经历的戏剧性,人生如戏的感悟在他的心中特别突出,舞台意识一直潜藏在张岱的散文中,《湖心亭赏雪》《虎丘中秋夜》《金山竞渡》等文都采用了较为明显的戏曲构思。以《虎丘中秋夜》为例,张岱以月下虎丘作为一个天然的舞台,以“土著流寓、士夫眷属、女乐声伎、曲中名妓戏婆、民间少妇好女、崽子娈童,及游冶恶少、清客帮闲、傒僮走空之辈”作为形形色色的演员,一出戏从“天暝月上”演到“更定”“更深”“二鼓”“三鼓”,群众演员渐次退场,主角翩然登场,“高坐石上,不箫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串度抑扬,一字一刻”,全剧也由此到达了一个高潮:“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不敢击节,惟有点头。”演员形象鲜明具体,场景生动逼真,因此特别具有强烈的冲击力,给读者带来心灵的震撼〔11〕。

在戏剧观照的视角下,张岱的散文还有一种把口语和文言融为一体的倾向,文中涉及的人物对话往往以当时的口语稍加提炼而成,例如《张东谷好酒》中张东谷一日起谓家君:“尔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生活气息浓郁,又富有艺术韵味。不仅如此,很多细节描写也以口语揉入文言之中,如《西湖七月半》中描写游湖的无赖“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挤入人丛,昭庆、断桥,嘄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文言和白话可说是水乳交融,这种漫不经心的文字风格并不是什么人都能驾驭的,如周作人所言:“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治,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燕知草跋》)。

另外受绘画艺术的启发,张岱还善于以形象生动的白描来描写民俗风情,而他自己的态度和情绪却深藏不露。例如《及时雨》中有一段文字描写村民求雨演《水浒》寻找演员的场面:“于是分头四出,寻黑矮汉,寻梢长大汉,寻头陀,寻胖大和尚,寻茁壮妇人,寻姣长妇人,寻青面,寻歪头,寻赤须,寻美髯,寻黑大汉,寻赤脸长须,大索城中。无则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邻府州县,用重金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好汉,个个呵活,臻臻至至,人马称娖而行,观者兜截遮拦,直欲看杀卫玠。”鲁迅的评价说出了这类文字的魅力所在:“这样的白描的活古人,谁能不动一看的雅兴呢?”

三、体悟张岱俗世散文诗意之用

张岱出身世族豪门却不幸生逢乱世,满腹才学却怀才不遇。明朝的灭亡,对遗民来说是一场人生的考验,不计其数的忠义节烈之士慷慨赴死,同样把气节和人格看得比生命更重的张岱不是没有想过以身殉国,但是为了完成史学著作《石匮书》,为了使自己的生存和死亡更有价值,他选择了埋迹山野、著书立说的道路。如果说殉节需要勇气,那么对于一个曾经坐拥繁华的人来说,长久地安于贫困生活也许更为艰难。张岱从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骤然沦为布衣蔬食常至断炊的山民,直至垂暮之年还要亲自下地参加劳作。但是他不仅顽强地活了下来,还为后人留下了丰富可贵的文学、史学遗产。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身处困境而气节不改,在日复一日的严酷现实面前坚守自己的理想和人格?也许正是对平凡生活中诗意人生的追求。

这种诗意体现在他的诗文中,不仅有对往昔精致繁华生活的追忆,更有对伴随着那个时代共同消逝的张扬个性的眷恋,同时他对文中一些奇人人格的仰慕恰恰鲜明地体现了他自身的气节。张岱从来不是把自己的诗文作为一种狭义的文体来看待的,而是把它们作为一种审美理想来加以追求。近有学者论及张岱的化俗为雅,合雅俗为一体,实则是其所看重的俗事俗物俗人之中蕴含着一股冰雪之气。张岱本人曾断言“文之冰雪,在骨在神”,而“人生无不藉此冰雪之气以生”(《一卷冰雪文后序》)。换言之,张岱文中蕴含的诗意体现了他对清刚高洁、宁静澹远的人生审美境界的追求,更是一种支撑他有尊严地活下去的精神力量。

〔1〕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1043-1044.

〔2〕陈平原.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85-86.

〔3〕靳新电.张岱小品文本真意趣论〔D〕.济南:济南大学,2011.

〔4〕彭知辉.融俗于雅:张岱小品文审美特征浅析〔J〕.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5):49-51.

〔5〕张则桐.张岱探稿〔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13-34.

〔6〕司亚萍.论张岱《陶庵梦忆》之“精赏鉴”〔J〕.名作欣赏,2012(2):17-19.

〔7〕李启迪.繁华落尽的雅致平淡:论张岱小品文的融合雅俗〔J〕.群文天地,2011(8):34.

〔8〕伏漫戈.以“疵”为美以“癖”为美:《陶庵梦忆》奇人小议〔J〕.唐都学刊,2010(1):96-101.

〔9〕金晓琴.张岱散文艺术研究〔D〕.合肥:安徽大学,2010.

〔10〕张则桥.化峭僻之途为康庄:张岱小品文的描写艺术〔J〕.写作,2011(Z1):26-28.

〔11〕刘洋.张岱散文中所体现出的戏曲艺术的审美追求〔J〕.文学前沿,2009(1):221-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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