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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病”的隐喻与影视剧叙事

2012-03-29王济远王建成

东岳论丛 2012年11期
关键词:影视剧白血病艾滋病

王济远,王建成

(济南大学历史与文化产业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隐喻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比喻的主要形式之一,作为一种表达和修辞方式,人们的思维、言说恐怕一刻也离不开隐喻。疾病本来是一种自然的现象,可是在工业文明的发展进程中,疾病却越来越具有了浓厚的文化色彩,可以被浪漫化,也可以被妖魔化。随着西方后工业时代的来临,健康本身终于符合了既带有宗教色彩、又带有商业气息的价值标准。在二元对立思维方式支配下,健康成为上天给予德行完美者的回报,疾病则成为德行不良者乃至道德败坏者应得的报应,成为可以构成隐喻的主体。随着消费社会及信息时代的来临,商品的过剩、图像的泛滥成灾又造成了隐喻在影像中的泛滥,图像甚至取代词语,作为另类语言的直观形式,已经成为真实世界的“影子”。而疾病的隐喻与图像的遭遇成为二者在消费社会里“美丽的邂逅”,大大影响了影视剧叙事。

一、疾病的隐喻——以二元对立的方式对世界的阐释

“隐喻”是由英文metaphor一词翻译过来的,而metaphor则来自古希腊语 metapherein,其中 meta意思是“超越”,pherein的意思则是“传送”或“转移”。在这种语言程序中,一个事物的某些特征被“传送”或“转移”到另一个事物上,人们就把这个事物与那个事物等同起来,以便认识、评价这个事物。隐喻不仅使文学描绘显得生动、形象和充满想象力,而且是语言、思维的基本形式与特征,在某种程度上,没有隐喻一个人就不可能进行思考,“在其原始的、历史的十六世纪存在中,语言并不是一个任意的体系;它被置于世上并成为世界的一部分,既是因为物本身像语言一样隐藏和宣明了自己的谜,又是因为词把自己提供给人,恰如物被人辨认一样。人们为了认识大自然而打开、钻研和阅读的书本中的重大隐喻,只是另一个传递的相反的和看得见的方面,而且是更为深刻的方面,它迫使语言存在于世上,存在于植物、草木、石头和动物之间。”①[法]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7-48页。

如果说隐喻是语言中普遍的修辞现象,疾病则是社会中普遍的自然现象,二者的结合也就成为不可避免的事情。美国著名文化批评家苏珊·桑塔格结合自己两次罹患癌症的经历,在1978年写出《作为隐喻的疾病》(Illness as Metaphors),1989年写出《艾滋病及其隐喻》(AIDS and Its Metaphor)。正像隐喻的“意义世界”成为现实世界的“影子世界”一样,桑塔格指出,诸如结核病、麻风病、梅毒、癌症、艾滋病之类的疾病一步步隐喻化,从仅仅是一种自然的疾病转换成一种道德评判或者政治态度,且一种疾病的隐喻转换成另一种疾病的隐喻,鬼魅般的隐喻影子缠绕在疾病之上,人们从疾病这一自然现象也洞察出人生万象。人的思考离不开隐喻,人们时时处处以隐喻的方式思考,疾病这个自然现象及不幸被疾病缠身的患者,在人们隐喻方式思考下被阐释出层出不尽的文化、道德、政治涵义,不仅为掌权者对外扩张、打击政敌提供了绝好的话语和口实,还使患者尤其是癌症患者倍感自卑。桑塔格对疾病的分析“显露出她的后现代主义视角,即对于‘精神、身体’二元论的解构。”②鞠惠冰:《桑塔格论艺术》,长春:吉林美术出版社,2007年版,第23页。

隐喻不仅使疾病背负了沉重的道德包袱,而且在二元对立思维方式的支配下,还使不同的疾病之间等级森严。“肺部的病从隐喻的角度来说,是一种灵魂病;癌症作为一种能攻击身体任何部位的病,是一种身体病。”①Susan Sontag,,Illness as Metaphors.New York:Famar,Straus Giroux,1978,p18,p28,p63,p13.在西方文化中,精神是高于物质的,灵魂是高于身体的,于是同样的病却因为发生部位不同而具有了高低贵贱之分,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得以在疾病领域里运用,“自然”的病具有了浓厚的文化色彩,疾病的等级之分尤使患者及家属无地自容。患心脏病没有什么丢人的,肺部患病也不是难以启齿的事,因为心脏、肺都是位于身体上半部,而上对下正如精神对肉体一样具有优越性,具有高贵性。

在不同时代,疾病被赋予的涵义是不同的,疾病不仅被等同于时代的符号,后来者出现的恶病怪疾往往接过以前的臭名昭著的罪名,如一些有关结核病的意象转移到癌症上,而有性命之虞、有失人格的艾滋病又使癌症变得平淡无奇。从结核病到癌症再到艾滋病,人们经历了时代和社会的变迁。例如,十九世纪结核病是最普遍的死因,也成为没落的贵族讽刺、反对上升的资产阶级的手段。被剥夺了政治特权又丧失了经济优势的贵族只剩下所谓的有文化修养、高贵礼仪、高雅趣味的优势,结核病的消瘦和苍白正好与资产阶级的富裕与物质性形成鲜明对比,“对于那些势利小人、暴发户和一心往上爬的人来说,结核病是文质彬彬、富有涵养和情感丰富的标志”②Susan Sontag,,Illness as Metaphors.New York:Famar,Straus Giroux,1978,p18,p28,p63,p13.。进入工业社会以来,发达资本主义强烈要求对外扩张、创造新的需求,有关癌症的新隐喻应运而生,“癌症被描绘成了这样一些意象,它们包括了二十世纪经纪人的种种负面行为:畸形增长;能量压抑,这种压抑是指拒绝消费或花费。”③Susan Sontag,,Illness as Metaphors.New York:Famar,Straus Giroux,1978,p18,p28,p63,p13.进入当代社会以来,艾滋病的传染性和危害性又使艾滋病成为当今信息时代的隐喻,“正像工业污染和全球金融市场体系所带来的后果一样,艾滋病危机证明了世界上发生的大事非但不是某个地区、某个地方、某个范围的事情,而且具有全球性,一切可能流传开来的事物都有可能广为流传,任何问题都注定会成为世界性的问题。”④Susan Sontag,,AIDS and Its Metaphors.New York:Famar,Straus Giroux,1989,p180,p128.这样,从贵族社会到工业社会再到后工业社会的演变,通过从结核病、癌症到艾滋病的隐喻演变反映出来。影视领域里的疾病隐喻叙事既是这种文化观念的表现,又通过铺天盖地而来的图像文化加强了这种观念的传播。

二、“高贵的疾病”与影视爱情剧

在一些讲述浪漫爱情故事的影视剧中,俊男靓女们的爱情特别令人憧憬,但这种有价值的“美好”如果被突如其来的激变撕毁,那么真正吸引我们的不仅仅是爱情本身,而是爱情带来的期盼、怜悯与恐惧。让主人公突患疾病无疑是增强悲剧性的重要叙事手段,但关键是何种疾病既能激发人们对美好爱情的想象,又能带来具有激动人心的、持久而又深刻的悲剧力量呢?身体下半部分的病,尤其是容易有损美丽容颜的病难以在爱情剧中增强悲剧力量。而“高贵的”疾病既稀释了人们的厌恶,又升华了悲剧的力量。疾病与爱情的联系在影视剧中屡见不鲜,一些特殊的疾病与爱恨情仇联系起来则会使爱情故事更加凄美动人,这些特殊的疾病必须是高贵、高雅之病,尤其是不能破坏面容美丽的病,如发生在肺部的病、除面部以外其他部位的病,这是因为在消费社会里,“美丽之于女性,变成了宗教式绝对命令。”⑤[法]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24页。小儿麻痹症的症状和后果本来是十分可怕和令人怜惜的,可由这种病不影响面部,而面部位于身体的“上部”——代表着崇高和神圣的上部,这种病就奇怪地不令人厌恶了,好像面部犹如灵魂一样跟身体分裂了,“这种分裂,其实是欧洲文化中肖像学传统的实质,即描绘基督教徒殉道的肖像学传统。在这一类描绘中,对殉道者面部表情的刻画与其身体所遭到的折磨形成了令人惊恐的分裂”,“在面部的下方,是正在遭受毁灭的身体。在身体上方,人的形象体现于面部,他向上望着,望着别处,丝毫显示不出任何痛苦或恐惧;他已经在别的地方了”⑥Susan Sontag,,AIDS and Its Metaphors.New York:Famar,Straus Giroux,1989,p180,p128.。如果说古希腊的命运悲剧、莎士比亚的性格悲剧、易卜生的社会悲剧、奥尼尔的当代悲剧能够体现生命本身的缺憾和不幸,“疾病的悲剧”同样是人类悲剧意识的根源,同样能够体现爱情本身的缺憾和不幸。

结核病曾一度被视为“浪漫之病”,结核病患者常被视为生性敏感、天生不幸、富有创造性和激情的人。“结核病被想象为能够引起性欲,并且能产生一种非凡的性诱惑力”⑦Susan Sontag,,Illness as Metaphors.New York:Famar,Straus Giroux,1978,p18,p28,p63,p13.,这也就给结核病患者染上了浓浓的罗曼蒂克色彩。于是,结核病患者不仅能使自己有限的生命超凡脱俗,还被想象成爱情病的一种变体。十九世纪的文学描写中,对结核病患者的死作了极乐世界般的描写,死亡一点也不使人觉得恐怖,狄更斯还把结核病描绘为一种使死亡变得“优雅”和“令人肃然起敬”的疾病。上世纪80年代,日本青春偶像剧电影《绝唱》的爱情故事深深打动了人们。大地主的儿子顺吉不顾父亲的反对,与出身底层的姑娘小雪相爱,后为了爱情私奔。不久顺吉应召入伍,两人临别相约不论身在何处,每日同一时间都唱他们订情的“木挽歌”。战争结束,顺吉复员回来,令人向往的花好月圆的日子即将到来,小雪却不幸患上了结核病,最后死在了爱人的怀里,爱的脸庞已经消失,而爱的微笑还在,愿意去爱却不能再去爱的残酷现实令无数青年男女泪流满面,肝肠俱断。

白血病同样是爱情剧叙事的首选。癌症是绝症,会令人无比痛惜男女主人公的遭遇,且癌症不像艾滋病那样具有传染性,因此不会令周围的人感到恐惧,最重要的是,白血病丝毫不会影响女主人公的美丽,对容颜构不成任何威胁,白血病一类不破坏容颜的疾病则成为众多爱情剧悲剧的首选。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风靡一时,山口百惠与三浦友和这对金童玉女演绎了无数人心中最动人的凄美爱情故事。在《血疑》中,正值青春年华的幸子与光夫真情相爱,可惜幸子不幸患上白血病。幸子是个美丽善良的姑娘,是东都大学医学院副教授大岛茂的女儿,在一次偶然发生的科研事故中受到了放射性钴60的辐射感染,不幸得了白血病,经常需要输血治疗。医学院学生光夫通过多次给幸子输血,双方逐渐陷入热恋。但是,幸子的亲生父亲竟然是光夫的父亲相良英治,她与光夫是不能结合的,但他们这时都还不知道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而幸子的病愈发严重,只能再活半年至一年时间,这些都使他们的亲人忧心忡忡。经过重重磨难,幸子与光夫一起乘着游艇出海,最后在光夫的怀抱中安详地离开人世,而直到最后一刻,幸子的美丽仍然完好无损地遗留在人间,使人们为“美丽”的陨落痛彻心肺。

韩国电视连续剧《蓝色生死恋》几乎重复了《血疑》的故事,男女主人公都是帅哥美女,女主人公同样是患上了白血病,其间的爱情故事因为白血病的加入而使情节跌宕起伏,时刻牵动着人们的心弦。《在世界中心呼唤爱》是日本偶像剧,也重复着美丽的女主角患白血病然后死去的故事。疾病的隐喻在多部韩国青春偶像剧屡试不爽,赚取了青年观众大把大把的眼泪。《婚纱》、《冬季恋歌》、《美丽日子》、《天国阶梯》等中的女主角之所以都患上绝症而又不致于有损于美丽的容颜,尤其是这种能置人于死地却无损于容颜的白血病,原因就在于这些病虽然让人恐怖,却非但不让“美丽”打折扣,反而更能使人对真心相爱的恋人不能实现幸福结合而痛彻心肺,更能抓住观众的心,从而达到悲剧的震撼力量。

三、“邪恶的疾病”与影视剧叙事

与“高贵的疾病”相对应的是人的身体下半身的疾病,我们权且称之为“邪恶的疾病”。在影视剧叙事中,与肺结核、白血病等“高贵的疾病”相反,这种“邪恶的疾病”如艾滋病等则从反面“瓦解了爱情”。疾病有等级之分的观点不仅让下半身患病(尤其是性病)的人羞愧难当,而且臭名昭著的疾病往往跟情欲的泛滥、异性恋的毁灭联系在一起。从柏拉图开始,感性/理性、精神/身体、男/女、异性恋/同性恋的二元对立成为固定模式,男女之间的爱情应该符合父系文化秩序,应该是“生产性爱情”,非异性恋建构的情欲是可耻的,是不见容于主流社会的。“在我们的文化中,爱情可以而且必须作为‘目标受压抑的性欲’来实践,并遵循由一夫一妻制的父权社会对此施加的所有禁忌和压制。一旦超出了这种合法的表现,爱情就是破坏性的,根本无助于生产性和建设性工作。”①[美]郝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对佛洛依德思想的哲学探讨》,黄勇,薛民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版,第175页。当今社会中不允许单纯追求情欲放纵的爱情,更不允许同性之间的“爱情”,于是臭名昭著的疾病的隐喻同样跟影视剧紧密联系在了一起。例如,艾滋病的肆虐使人们不仅对婚外性关系大为焦虑,更是对违反常规的性行为深感恐惧,因此对异性恋的颂扬及对同性恋的憎恨同自身的生命安全、对美好爱情的向往紧密联系在一起。

20世纪末美国电影《霓裳情挑》讲述了一个超级名模陷入同性恋的凄惨故事。吉娅是世界第一超级名模,生于宾州,从小受尽父母的虐待。她18岁就成为纽约的著名模特儿,《大都会》、《风尚》等杂志的封面上有她的大幅彩照,数不清的男人爱慕她、追求她,可她偏偏对男人没有兴趣,而是勇于追求同性之间的爱情。但是,当时的道德观念却不允许她这么做,身上背负的荣誉使吉娅感到来自社会的巨大压力,为了寻求解脱她不幸选择了毒品,最后在1986年死于艾滋病,芳龄仅26岁,激起了人们对她的痛惜及对同性恋、艾滋病的痛恨。1992年法国电影《疯狂夜》也是关于艾滋病的主题。主人公本应拥有美好的人生,却因沾染上同性恋这一“可耻的病”受到惩罚——患上了艾滋病,剧中对背叛爱情、违反异性恋常规所受到的惩罚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达。

在白血病题材的影视剧中,情欲向爱情升华了;在艾滋病题材中,爱情则向肉欲沉沦了。西方社会的主流道德认可异性之间的爱情和情欲,视艾滋病“是上帝对不按其所立规则生活的人的社会审判”,艾滋病是“上帝的惩罚”和“自然的报复”,艾滋病这一隐喻当然也成为影视爱情剧反面教材的首选。

疾病的隐喻还运用到了情色作品中,色情被看作是一种需要诊断的疾病。“色情作品被看作一种集体病态,是整个文化的疾病,而其来源大家都一致认同。”②苏珊·桑塔格:《色情之想像》,见《激进意志的样式》,何宁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43页。实际上,人类的性本是一种自然的愉悦本能,父系道德偏要以“医生”的名义断定人类的性“不健康”,冠之以“淫秽”病。正像对一个人健康与否的诊断要对其进行道德考量,对一个妇女是贞女还是荡妇的诊断要进行是否患上“淫秽病”的考量。贞女与荡妇犹如健康与疾病,贞女是健康的、崇高的,荡妇是淫秽的、低贱的,二者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当代中国评论界用“躯体写作”或“下半身写作”来指斥一些所谓的“美女作家”的作品,来抵制那些潜藏在文学叙事中的性器官、性行为的肆意描写。在影视剧中,正经女人的面部绝对看不出对性的欲望,只有淫荡的女人如荡妇、妓女、女特务为了勾引男人才有丰富、露骨的表情,且更多表现的仍然是她们性感的身体,因为只有“淫秽”的肉体才会彻底瓦解人的意志。

疾病的隐喻通过迎合大众的审美趣味和审美习惯来追求高收视率、高票房收入。白血病题材的影视爱情剧之所以感人,形形色色的“荡妇”之所以肆无忌惮地展露躯体,正是人们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和畸形的父系道德意识在作怪,而影视剧恰恰通过这种疾病的隐喻来迎合和满足大众的审美欲求。不仅如此,这种影视剧在赚取观众大把钞票和泪水的同时,也在或隐或现地传播当代消费社会的消费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在消费社会里,“身体被出售着。美丽被出售着。色情被出售着。”③[法]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第127页。这二者都是需要我们警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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