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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涉江》中的“辰阳”、“溆浦”考

2012-03-20陈士谔

武陵学刊 2012年1期
关键词:涉江溆浦水经注

陈士谔

(常德市文化局,湖南 常德415000)

屈原《涉江》中的“辰阳”、“溆浦”考

陈士谔

(常德市文化局,湖南 常德415000)

屈原《涉江》中的辰阳、溆浦,根据他的被迁地域、航行里程、乘用船具及所去时间考虑,不可能是今湖南的辰溪、溆浦。从地望实际、史料记载、地理遗存和考古成果等方面研究,辰阳应即今湖南汉寿,溆浦则应在今湖南湘阴。

《涉江》;辰阳;溆浦;舲船;吴榜

一 问题的提出

屈原在《九章·涉江》中写道:“……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将济乎江湘。……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入溆浦余儃佪兮……幽独处乎山中……”

关于这辞中枉渚、辰阳、溆浦的地理位置:在汉桑钦《水经》里没有记载。《汉书·地理志》称:“武陵郡”有“辰阳县”,但无有关屈原的记述[1]1954-1955。东汉王逸是最早的楚辞注释家,他在《楚辞章句》中只称:“枉渚,地名。辰阳,亦地名。溆浦,水名。”[2]124也无其它有关记述。到了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沅水》中称:“沅水又东迳辰阳县南……楚辞所谓夕宿辰阳者也。……又东历小湾,谓之枉渚。渚东里许,便得枉人山(今常德德山。笔者注),山西带循溪(即今枉水。笔者注)一百余里……”[3]1170,1174该书首次认定汉代的辰阳县(今辰溪县)就是屈原所到的辰阳;枉渚即枉水入沅水处(今常德德山)。以后历代的楚辞注家和地理史志纷纷引以为据。

到了唐代,李吉甫在他的《元和郡县图志》中写道:“枉水,出(武陵)县南苍山,名曰枉渚……楚辞云:‘朝发枉渚,夕宿辰阳’,亦此谓也。”[4]1059“辰溪县,本汉……辰阳……《离骚》云‘朝发枉渚,夕宿辰阳’是也。隋平陈,改为辰溪县。”[4]784-785“溆浦县,本汉义陵县地,《离骚》云‘入溆浦而儃佪’即此也。武德四年,分辰溪置此县。”[4]784该书首次以新从辰溪分出的溆浦县为屈原所到的溆浦。

但是,唐代文史学家李善等在他们的《昭明文选·涉江》注释中,并不承认唐溆浦就是楚溆浦,只称“溆亦浦类”[5]。宋代楚辞注家洪兴祖在他的《楚辞补注》中,认同《水经注》关于枉渚、辰阳的记述,但不认同唐溆浦即为楚溆浦,也称“溆亦浦类”[6]114。宋儒朱熹在他的《楚辞集注》中,亦认同《水经注》关于枉渚、辰阳的记述,但也不同意唐溆浦为楚溆浦,只称“溆浦,亦地名”[7]80。到了清朝,一些楚辞注家大多既认同汉辰阳为楚辰阳,也认同唐溆浦即为楚溆浦。如蒋骥在他的《山带阁注楚辞·涉江》中称:“枉渚,地名,今属常德府。辰阳、溆浦,亦地名,今并属辰州府。”[8]到了近代,陆侃如、高亨、黄孝纾在他们的《楚辞选》中,认为“枉渚、辰阳、溆浦皆地名,在湖南”[9],并不注明在湖南何地,完全否定《水经注》和《元和志》的记载。谭介甫《屈赋新编》称:“枉渚应在今辰溪下数十里间……才能朝发夕至”,《水经注》所记的枉渚“疑是彼处一同名之地”,与屈原所到的枉渚“两不相干”[10]。

1993年《衡阳师专学报》发表了一篇题为《屈赋中“辰阳”和“溆浦”地望异议》(以下简称《异议》)的论文,同年12月,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中国地理》全文转载。该文从地望实际、史志记载、地理遗存和考古成果等多个方面,论证了屈原《涉江》所到的辰阳,不是《水经注》所记的汉辰阳(今湖南辰溪县),而是今湖南汉寿县;所到的溆浦,也不是《元和郡县志》所记的唐溆浦(今湖南溆浦县),也在汉寿县[11]。引起了较大反响。笔者赞同辰阳即今汉寿说,但溆浦之地望,笔者以为当在湘阴。以下陈述赞同汉寿说之理由和溆浦地望在湘阴的考据。

二 屈原所到的辰阳、溆浦,不是现在的辰溪、溆浦

《涉江》中的辰阳、溆浦不是现在的辰溪、溆浦,关于这一点,我除了赞同《异议》一文的论证外,还补充以下理由:

第一,屈原这次贬去的地方,他在《涉江》中写道:“旦余将济乎江湘”。正式宣告,他再次被贬要去的地方是江湘地区,而不是黔中腹地。《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载:“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12]2485-2486也说明屈原是迁往滨湖地带,而非黔中腹地。楚辞大家王逸、朱熹等人均称:“楚襄王复用谗言迁屈原于江南”[7]2,“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屈原放逐,窜伏其域”[2]53。“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7]116。因此,位于黔中腹地的汉辰阳(今湖南辰溪),不是他这次贬去的地方,从而也不是楚国的辰阳。

第二,按照常德市水运公司1980年《水运里程表》记载,从德山(枉渚)到辰溪(汉辰阳),相距304公里,即德山到常德市区7公里,常德市区到桃源42公里,桃源到沅陵159公里,沅陵到泸溪41公里,泸溪到辰溪53公里。这段河道,滩多水急,“纡折千滩”,上水行船,时间很长。据水运公司老船工所言,从桃源到沅陵,约需20天,沅陵到辰溪约需8天(其中包括等滩时间)。因此,屈原根本不可能“朝发枉渚,夕宿”辰溪。《水经注》的这个记载是完全与事实不符的。至于溆浦,从今辰溪还要西南去72公里,还需7天左右的时间,自然也就不是屈原所到的溆浦了。

第三,《涉江》记载,屈原去到枉渚、辰阳、溆浦的交通工具,是舲船加吴榜。王逸云:“舲船,船有窗者。吴榜,船棹也”[2]124;洪兴祖曰:“舲船,小船也”[6]113;朱子曰:“舲船,船有窗者,或曰,小船也。吴榜,谓效吴人所为之榜”[7]79;王夫之曰:“舲,小舟。榜,棹也”[13];戴震曰:“舲,小船有窗棂者,小楫谓之榜”[14]。

2000年12月5至6日,笔者在常德市水运公司职工宿舍与退休老船工向德海(时年73岁)、魏文成(时年76岁)等5人座谈。他们说,沅水常德以下,旧时多航宽平有窗的小船,那可能就叫舲船,划进工具都是桨或橹,也就是江浙一带所称的榜。这种船,适行于水流比较平缓的河道和水面不宽的河网地区。至于去往辰溪、溆浦,那都不能适用。如要上去沅陵、辰溪,就要在桃源尧河换乘上水船。那种船两头尖翘,船体较窄,且只载重三成,以适行于滩多水险的沅水河道。船离尧河,险滩不断,全靠人力拉纤。据光绪《湖南通志》卷二十四记载,从桃源到沅陵一段沅水中有众多险滩:雷回滩 、青浪滩、北斗滩、横石滩、九矶滩、百曳滩、鸬鹚滩等等。在如此众多的险滩中,以舲船、吴榜为工具,是根本不能航行的,只有换乘尖头上水船,并用纤夫拉着,才能慢慢地通过。因此,在沅水险恶的急流中,舲船必然被江流吞没,吴榜必然被折毁。屈原以舲船、吴榜为溯江而上的工具,是根本不能到今辰溪、溆浦的。

第四,屈原的《哀郢》、《涉江》,清人王夫之、蒋骥等楚辞家,以及近代文豪郭沫若等,均认为是写作于楚都郢被秦所攻占之后。秦人攻陷楚都郢城的时间是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史记· 楚世家》载:“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笔者注),秦将白起遂拔我郢,烧先王陵墓。楚襄王兵败,遂不复战,东北保于陈城”[12]1735。这时,楚黔中地已被秦人占领。《史记·秦本纪》载:“昭王二十七年(即楚顷襄王十九年,公元前280年。笔者注)……司马错发陇西,因蜀攻楚黔中,拔之。”[12]213既然楚黔中之地已在襄王十九年被秦占领,那么,屈原怎么能够在襄王二十一年以后《涉江》去到黔中腹地的今辰溪、溆浦呢?

三 屈原所到的溆浦是在今湘阴

屈原《涉江》中之辰阳是今湖南汉寿,关于这个问题,《异议》一文已经从史料记载、地理遗存等多个方面作了详尽的论证,这里毋需赘述。下面只对溆浦的地望作一探讨。

既然屈原所到的辰阳不是汉代的辰阳,那么,屈原所到的溆浦自然也就不是唐代新设的溆浦。

屈原放逐去的地域是“江湘”,而今溆浦在战国楚黔中腹地,两地相距千里之遥,显然不是屈原贬去的地方。

今天的溆浦县,在汉代为义陵县地,《汉书·地理志》载:“武陵郡……义陵,鄜梁山,序水所出。”[1]1594-1595如果义陵在汉代以前就是楚国的溆浦,该书就应记为“溆水所出”,而不是“序水所出”。因为溆水是县名的依据。可见当时并没有溆水,从而也就没有溆水之浦的溆浦。

如果汉义陵县地就是屈原所到溆浦,那么,东汉王逸在《楚辞章句》中必然明确指出:溆浦,即汉义陵县地。然而他的注释只是“溆浦,水名”。可见当时他并不认为汉代的义陵县地就是楚时的溆浦这回事。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沅水》中也只称:“沅水又东与序溪合……,经义陵县,治序溪……”[3]1170并无“序溪即溆溪,义陵即楚溆浦”的记载。

今溆浦之名,出自唐代。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载:“溆浦县,本汉义陵县地。《离骚》云‘入溆浦而邅回’即此地。武德四年(621年)分辰溪置此县。”[4]749可见唐代以前并无溆浦县。在前无记载的情况下,以新置的溆浦为屈原所到的溆浦,显属臆断。对于上述臆断,其后的李善及宋代的洪兴祖、朱熹等人都不认同。他们在自己的著作中,都只称“溆浦,地名”。由此可见,唐代新设的溆浦县并不是屈原所到的溆浦。

屈原要去的溆浦究竟在哪里?屈原在《涉江》中已经明确地说,他被贬去的地方是“江湘”。因此,溆浦肯定是在江、湘之间的某个地方。

从王逸、朱熹、蒋骥、戴震到郭沫若、姜亮夫等等楚辞注家都认为,屈原是在写了《涉江》以后,再写《怀沙》的,那么,他所去的溆浦,便是在今汉寿县东到汨罗之间的某个地方。探寻这个地方,1957年出土于安徽寿县的楚文物《鄂君启节·舟节》(即由楚怀王制发给鄂君启的舟船通行证)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线索。该节铭文称:“自鄂往……上江、入湘、庚贝枼……”[15]208这个“贝枼”是当时湘江下游的一个重要集市。谭其骧教授在《鄂君启节铭文释地》中称:“此‘贝枼’当在湘水之滨,疑即《水经注·湘水》中的锡口戍。”[15]214(即设在锡江口的军事据点)

《水经注·湘水》称:“湘水又北,迳锡口戍东:又北左派,谓之锡水,西北流,经锡口戍北;又西北流,屈而东北,注玉水焉。水出西北玉池,东南流注于锡浦,谓之玉池口。”[3]1199“溆”“锡”二字,在长沙一带的方言中,口音相谐。因此,屈原所到的“溆浦”,疑即《水经注》记载的“锡浦”。

这个锡浦,清嘉庆《湘阴县志》卷六《山川》记载:“宋置锡江寨,上有山平起,民聚居,以渔为业。”该地在今湘阴县锡福围(1991年《湘阴县志·方言》记载:“浦”、“福”谐音。围即堤垸)有古文化遗址,东南即锡江口。

“锡浦”东南的锡口,是锡江入湘江之口。明嘉靖《湘阴县志》卷上《山川》记载:“锡江发源于县西北一百五十里锡江山(在今沅江市小波乡。笔者注),东南流到县西二十五里的锡口(戍)入湘江。”清光绪《湘阴县图志》载:“锡江口一名扫帚(把)口”。清光绪《湖南通志》载:“扫帚口”在“阳雀潭”与“芦林潭”之间。锡浦当在今扫帚口西北不远处。因此,《读史方舆纪要》称“锡江口亦曰锡浦”[16]。笔者认为:这个“锡浦”正处于屈原贬去的江湘地域,在今汉寿与汨罗之间,符合屈原由“涉江”而“怀沙”,即由枉渚而辰阳、由辰阳而溆(锡)浦、由溆(锡)浦到汨罗的行动路线。

这个“锡浦”附近,有屈原活动遗址。南朝宋盛弘之《荆州记》载:“汨水……西流注湘……去县三十里,名为屈潭,屈原自沉处。”[17]331明嘉靖《湘阴县志》卷上载:锡江发源于“县西北一百五十里锡江山”,山之东有“肖波镇……前后为屈潭”。该潭今名屈家潭,为沅江市漉湖芦苇场所在地,传为屈原侨寓处。《沅江市地名录》载:“茶盘洲农场鹅湖分场有绣花墩,传为屈原女绣花处”,该墩东北距屈家潭约十里。

这个“锡浦”及“锡江”一带,在春秋战国时期,是一个山岭高峻、森林茂密的地方。锡江以北,今为青草湖。刘宋时期,盛弘之《荆州记》记载:“青草湖南有青草山,湖因山名。”[17]332清道光《洞庭湖志》记载,“大青山”“奇峰突兀”。清光绪《湘阴县图志》记载,锡江以东,自西北而东南,有虎形山、磨盘山、丁家山、大障山、越城岭、戴家山、玉池山、虾湖山、下青山、中青山、上青山;锡江以西,有畎口山、葡萄山、酬塘山;锡江以北有南金山、锡江山、石城山。由此可见,锡江一带,在屈原的时期,曾是“森林杳以冥冥”、“山峻高以蔽日”的地貌。

综上所考,屈原《涉江》中的“溆浦”应是湘阴境内的“锡浦”。

[1][汉]班固.汉书:卷二十八·地理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7.

[2][汉]王逸.楚辞章句[M].长沙:岳麓书社,1993.

[3]王国维.水经注校[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

[4][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杨胤宗.屈赋新笺——九章篇[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5:105.

[6][宋]洪兴祖.楚辞补注[M].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7.

[7][宋]朱熹.楚辞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8][清]蒋骥.山带阁注楚辞[M].北京:中华书局,1964:116.

[9]陆侃如,等.楚辞选[M].上海: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54-55.

[10]谭介甫.屈赋新编:上[M].北京:中华书局,1978:192.

[11]陈致远.屈赋中“辰阳”和“溆浦”地望异议[J].衡阳师专学报,1993(5).

[12][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9.

[13][清]王夫之.楚辞通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71.

[14][清]戴震.屈原赋注[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0:38.

[15]谭其骧.鄂君启节铭文释地:下[M]//谭其骧.长水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16][清]顾祖禹.湖广·长沙府[M]//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八十.北京:中华书局,2009:3754.

[17][清]王漠辑.盛弘之荆州记[M]//王漠辑.汉唐地理书钞.北京:中华书局,2006.

(责任编辑:田 皓)

K207

A

1674-9014(2012)01-0076-03

2011-10-20

陈士谔,男,湖南沅江人,常德市文化局副研究馆员,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历史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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