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塑德性的主体和根基——从异化劳动的角度看
2012-03-19尚小华李佩环
尚小华 李佩环
(肇庆学院 政法学院,广东 肇庆526061)
一、问题的提出
当下中国处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不断成熟的阶段,也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不断完善的时期,物质性财富和道德正在史无前例地激烈碰撞。物质性财富的标志是具有普遍购买力的金钱,道德的标志是有卓越意义的个体的存在。物质性财富具有流动性,因而它也驱使着一切可以财富化的对象流动起来,生产工具、原材料、自然资源、人力等无一不在财富最大化的指引下运动起来,从而为增进人类物质财富添砖加瓦。马克思早在《共产党宣言》中就认为:“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1]甚至肉体、良心、尊严、贞洁、美色、权力等都不再拥有内在价值,不再具有独立于资本和交换而存在的意义。本文认为,近、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是以资本和交换价值为核心和中介的个人形式上独立的时代。
德性论作为不同于义务论和功利论的传统延续下来的伦理视角,它在市场经济的成熟过程中对流行的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具有深刻的批判力,它回答了个人应该如何追求美好生活进而具有何种美好品格的问题。一般认为,同古代一样作为具有共性的个人,近、当代社会的个人无疑“应该具有德性”,然而,值得追究的是:个人在现实中是否能够或有资格具有德性,如果不具有,个人德性是如何丧失的、德性被赋予了何种主体、个人德性如何建构等问题却需要学界做深刻地洞察和批判。
马克思异化劳动观作为现实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理论的立论根据,无疑包含了对德性论的审视和独特解答。它从特定历史阶段的生产劳动和经济制度层面而不是一般性地、抽象性地来思考个人生存和发展,并由此重新审视德性的主体和根基问题。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异化劳动观从批判分析资本主义生产前提、生产过程和生产循环中具有的必然性矛盾入手,审视了工人的身(肉体)、心(精神)在生产劳动中的全面被剥夺,并以此路径来建立属于马克思主义的德性观。以异化劳动观为基础,建构属于马克思哲学的德性理论研究路径,是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理论视域。本文试图基于异化劳动观并结合古典西方哲学的德性论思想,来梳理马克思哲学对德性论的返本、开新之处。
二、德性的缘起及其在近、当代的存在困境
古希腊自苏格拉底开始便将哲学的追问从宇宙转向人生,寻求个人德性的完善成为苏格拉底们关注的焦点。在他们看来,德性论的核心问题是回答一个人如何实现美好生活的问题。然而,德性(Virtue)并非单指个人主体,在本来意义上可以被理解为任何个体物具有的卓越,卓越即一物出色地发挥或运用自己的本性,比如,刀的德性在于切割,眼睛的德性在于观看,房屋的德性在于居住[2]。个人由于本性被希腊哲人视为理性存在物,因而其德性在于外在于人的情感、意志的理性的充分运用。
(一)源于古希腊的个人德性
希腊哲人自苏格拉底以来始终关注着智慧、勇敢、节制和正义等这类美好德性,因为借助这些德性,个体才能实现善或幸福。
苏格拉底开始探讨德性对幸福生活的意义,提出了知识就是美德的立场,柏拉图将这些美好德性视为真实世界里的标准模型,这些标准之德是现象世界的个体的德性之源,个体拥有一些具体的德性,这些德性是对标准善的模仿或分有。
在亚里士多德这里,德性不仅仅被视为苏格拉底层面的纯粹认识能力问题,更是一个如何实现的问题。亚里士多德分析了德性的构成,然而,相比苏格拉底,他更强调德性与个体行为方式的一致问题,并主张从践行的视角强调美德的意义。亚里士多德认为,行为的或伦理的德性必须建立在一定的自然能力的基础上,它需要智慧的知识前提,还需要以意志的支持为信念前提。如果缺乏智慧和意志,个体在行为的把握上很容易“不及”或“过”,从而与德性的实现失之交臂,因此,伦理德性体现为一种适度:“所以德性是一种选择的品质,存在于相对于我们的适度之中。这种适度是由逻各斯规定的,就是说,是像一个明智的人会做的那样地确定的。德性是两种恶即过度与不及的中间”[3]。亚里士多德以勇敢、节制和慷慨等德性来阐述自然能力、智慧和意志在个体行为中的重要性。亚里士多德认为,现实中个人的正确的生活方式启示我们,理性的充分运用可以表现为理智的(实践智慧和理论智慧)和习惯的(性格卓越)两个方面。理论上在于正确地思想,行为上在于控制欲望并合理地引导自己的行为,同时,理论德性属于内在德性,它能够不受外界影响,高于并优于外在德性。有德性的活动或行为即幸福,引申之,幸福也有等级之分,沉思的幸福是最高幸福。
概而言之,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古典德性论在于寻求特定城邦下的个人美好生活。在实现美好德性的过程中,个体需要以理性为发端、以自由意志为支撑、以个体的自然能力和外物环境为辅助手段。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德性伦理学的复兴便是重新回到德性论的主题:反思作为个人德性的共同体根基及可持续性,反思传统、习俗和共同体对于异质性德性建构的作用,反思市场经济和原子主义诉求的权利义务观对德性观造成的冲击。
(二)个人德性在近、当代的存在困境
尽管德性论的根基未变,德性论的具体理论亦有所发展,然而,从近、当代的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看,前述的德性的个人主体、共同体根基以及德性所展现的具体品格都出现了困境。
在古典时代,个人摆脱了神灵和传说,依靠理性的决定寻找德性的实现途径和达致幸福的路向,个人通过城邦的公共生活来全面践履自己的德性,使得各种德性在不同的场合、时间都得以展现,进而不断完善和统一。因此,德性的拥有和实现是切实有效的,是完整个人的美好品格。在中世纪,个人精神生活的独立性被基督教的教规所垄断,德性的生活不再是以个人自身为目的,而是以回归天国为目的,这样一来,德性的存在根基从个人转移为神,一切德性依赖于神赋,一切德性的运用依赖于神制定的原则,本属个人品格的德性被僵化为既定神的说教。中世纪之后的时代是生产力开始加速、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不断萌芽成长的时代,因此,社会分工、行业规则下的个人开始立足于外在的物质利益而生存,而能够带来内在利益的德性不再具有诱惑力,不再是价值目标。麦金太尔虽然没有意识到要在生产领域寻找德性的主体,不过他同样认为德性在近、当代经济制度和政治制度中正在被拒斥:人被视为工具而使得德性无处立足,现代公共生活由于个人在时空上的角色分离而使得德性碎片化、手段化。“德性传统与现代经济制度的主要特征不一致,尤其是同它的个人主义占有欲以及把市场价值提升到社会的中心位置的属性不一致。现在又很清楚,德性传统还是对现代政治制度的拒斥”[4]。重视亚里士多德德性传统、认同共同体重要性的麦金太尔无疑看到了当下深刻的个人德性危机,意识到内含规范论和功利论意蕴的现代政治观片面强调权利、义务和责任而带来的对个人内在价值的忽视和侵蚀,然而,从个人形成的历史视角看,对德性发生根源和个人德性的重塑必须深入到生产劳动中去寻找。
从近、当代社会的根本特征看,德性传统主张的“个人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一核心问题被消解了,进而转换为“德性究竟是谁的德性”这一前提性追问。马克思哲学对这一问题的独特见解是:德性主体由于异化劳动的现实存在从个人转换为资本,即近、当代社会下,德性是资本的德性。
三、异化劳动导致的德性主体的转换
马克思主义从异化劳动的角度分析了德性主体转换的现实根源。一般认为,异化劳动仅是早期马克思文本确立的人道主义学说,然而我们认为,在中后期的马克思文本中,马克思主义同样坚持了这一理论,并以科学严谨的政治经济学理论支持着这一结论:异化劳动不是先验设定,而是近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正在发生的现实。在这种现实面前,个人失去了拥有德性的社会历史条件,德性的主体位置为资本所占据。
(一)奴隶般的生存状态——异化劳动造成的个人主体地位的丧失
显然,德性的主体需要价值理性和自由。然而,工人并不具备这一点。首先,工人的本质力量在于自由自觉地劳动,但是事实上这种劳动在私有制特别是资本主义私有财产的历史条件下成为了谋生性的、异化的劳动,即劳动过程、劳动产品、劳动中人与人的关系都处于与工人本质力量疏远的境地。
工人在他的对象中的异化表现在:工人生产得越多,他能够消费的越少;他创造价值越多,他自己越没有价值、越低贱;工人的产品越完美,工人自己越畸形;工人创造的对象越文明,工人自己越野蛮;劳动越有力量,工人越无力;劳动越机巧,工人越愚钝,越成为自然界的奴隶。[5]
可见,对工人而言,伴随着现代化生产设备,在劳动过程中要遭受肉体片面发展、肉体折磨,思想也要遭受畸形发展:发达的分工必然不再要求丰富的思想和情感,单一而贫乏的操作使得思想僵化、失去创造力。劳动过程不再散发诗意的光辉和自由的想象。同理,劳动产品也不再被工人拥有,用以交换的劳动产品不仅不为工人带来愉悦,反而以交换价值的形式处在与工人敌对的状态中,成为与工人对立的异己力量。甚至工人自身被视为劳动产品而标价售卖。
从马克思哲学的视角看,私有财产和雇佣劳动的机器化大生产条件下,物反客为主,人反主为客,这是资本统治劳动后的必然结果。基于这一背景,德性的发动方必然发生转移。这一转移即人物化、物人化后的主客颠倒、对立前提下的转移。德性,如同自由自觉的劳动一样,本属于个体,特别是属于劳动者,然而,德性在当代生产条件下却转移到了作为物的资本一方。
(二)资本主体地位的确立
我们应该注意的是,在当代,资本绝不是僵死的物,而是表现为可增殖的具有活力的“物”,即资本早已成为当代社会的主体,其集中表现在资本拥有自由,而劳动却成为被迫。
中后期马克思文本的经济学研究说明了作为个人主体的德性的前提——自由的丧失。马克思在《1857-1858经济学手稿》中认为,一旦我们走入大门紧闭的工厂,进入到产业资本的完整链条中来看待工人的自由,就会发现,自由对于工人而言不过是让渡自己劳动力的交换的自由,劳动力在让渡之后,这种自由就成为资本支配劳动力的自由——自由是无休止地占据劳动时间的自由,是工人出卖自己肉体和精神的自由。此时的资本就不再表现为货币或商品形式的死劳动,而是活生生地拥有掌控一切对象的主体性的国王。马克思在论述自由和平等时说道:
(它)确实是天赋人权的伊甸园。那里占统治地位的只是自由、平等、所有权和边沁。自由!因为商品例如劳动力的买者和卖者,只取决于自己的自由意志。他们是作为自由的、在法律上平等的人缔结契约的。契约是他们的意志借以得到共同的法律表现的最后结果。[6]
如果说经济形式,交换,确立了主体之间的全面平等,那么内容,即促使人们去进行交换的个人材料和物质材料,则确立了自由。可见,平等和自由不仅在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交换中受到尊重,而且交换价值的交换是一切平等和自由的生产的、现实的基础。作为纯粹观念,平等和自由仅仅是交换价值的交换的一种理想化的表现;作为在法律的、政治的、社会的关系上发展了的东西,平等和自由不过是另一次方的这种基础而已。而这种情况也已为历史所证实。这种意义上的平等和自由恰好是古代的自由和平等的反面。[7]199
可以看出,工人在雇佣劳动下成为资本的工具,工人不是卓越地而是被迫地发挥自己的劳动,同时,资本调动着资源等自然力、人力及整个社会的生产方式,从而使得德性表现为资本为实现不断增值的卓越品格,资本不是僵死地而是卓越地掌控着自己所需的对象,可见,传统的个人主体的德性自然也成为资本拥有的德性。
考察资本主体的运动过程,可以逻辑地得出,如同自由一样,在私有制和雇佣劳动条件下,传统德性寻求的智慧、节制、勇敢、公正被资本所拥有:智慧是资本寻找最大利润的智慧,节制是资本为保持最大增殖活力和竞争力而进行的成本节约,勇敢是资本进入到地球每个角落的毫不留情,公正是资本在法律约束下获取最大利益的权利。
因此,资本既具有卓越表现自己的前提——自由,同时也表现出传统德性对个人所规定的一般性品格,这种从个人到资本的转换是社会历史演进的必然。
四、传统德性根基的历史重塑
传统德性所寻求的个人适度的性情或习惯是基于对先在的社会共同体的意义的定位而言的。亦即,我成为何种品格人依赖于社会共同体意义的确定。
传统德性的存在前提是城邦共同体。完整自我和共同体的意义确定性是传统个人德性的根基。传统德性之所以对个人、城邦体现为生活中的卓越品格,其根源于城邦的总体善对个人生存意义的支撑。总体性在希腊伦理学中表现为知识的普遍性、永恒性和必然性。苏格拉底在临死前说,我去死,你们去活,究竟哪个更好,只有神知道。这句话明确表明了苏格拉底对生存意义的确定性、永恒性之信念。柏拉图成就为西方形而上学的鼻祖,亚里士多德被确立为形而上学的知识论之大成者,进而,他们都以普遍性、确定性和必然性的实体(理念、形式)作为伦理学的理论前提。可以认为,这些确定性本身即是伦理学中善的特征。“那些我所谓古典哲学的主要目标在于表明:作为最高超和最必要的知识对象的那些实在也都具有那些符合于我们最好的愿望、崇拜和赞许心理的价值”[8]。可见,德性伦理学之所以被认同,是因为古希腊哲人所共同信仰的形上知识论传统。具体到现实中,德性在现实中之所以可以积极地作用于城邦生活,是因为有一个作为总体利益(善)的城邦秩序的稳定存在,正是这种总体秩序的存在,德性才有了用武之地,才具有真实的社会实践价值。完整自我是德性根基的另一个存在论前提。在城邦生活中,完整自我是指个人的信念、思想、行为和感觉的前后一致,同时也指个人的理性、欲望、自然禀赋的综合发挥。个人在家庭、氏族、城邦和国家中的存在是其基于完整自我基础上的各种德性的综合运用。
然而,现代社会表现为货币共同体。近、当代社会的本质改变是以货币的力量取代了之前的宗法的力量。“货币同时直接是现实的共同体,因为它是一切人赖以生存的一般实体;同时又是一切人的共同产物。但是,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在货币上共同体只是抽象,对于单个人来说只是外在的、偶然的东西;同时又只是作为孤立的单个人的个人满足需要的手段。古代共同体以一种完全不同的个人关系为前提”[7]178。货币共同体既然对于个人及其劳动是偶然的,那么,对于以货币为主要表现形式的资本而言,它就是确定性的:货币共同体是服务于资本的工具。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个人被解除了地缘、血缘、时间的限制,彼此之间互相独立,互为手段、工具,彼此发生认同的只有同质化的货币,这种意义上的社会即原子主义个人的时代。但是,货币共同体正是这样一个个人偶然存在中的必然存在。
自从分工日益发达、私有财产能够循环增殖、市场交换和竞争为雇佣劳动和交换价值的实现提供社会环境的时候,以劳资关系为社会关系的主体就确定无疑地取代了过去以等级、宗法或权威关系为社会关系的主体。等级关系的共同体地位并不十分稳固,时常受到自然或社会条件的左右,其存在是偶然的,而由于货币共同体是一种抽象的或同质化的幽灵般存在,它可以表现在任何商品、劳动力等对象上,只要存在私有制、雇佣劳动和商品交换,货币共同体就具有历史确定性,因而也成为资本主体的保护神和资本德性的意义确立者。
五、结语:重建个人德性的出路
既然个人德性在异化劳动的现实世界中转换为资本德性,那么消除异化劳动显然是重返个人德性的根本解决办法。异化劳动的最终根源何在呢?马克思哲学明确回答,在于社会分工、私有财产和市场交换。马克思哲学在社会批判的过程中,不是简单设定“个人应该成为哪一种人”、“何谓美好生活”等理论原则,然后将现实和逻辑原则比照,而是反过来,基于经验观察生产和生活活动中的个人、资本等对象及其过程来得出德性究竟是谁的德性。马克思文本蕴含的德性理论的深刻之处体现在其历史地看待资本德性的存在价值:相对于古典德性的狭隘性, 它为未来的自由个人的德性的实现奠定了财富前提;但在资本主义的现实生活中,它依然受制于异化劳动,美德不足以或无力作为个人良善生活的首选价值,德性只是资本获取剩余价值进行自我增殖的手段。马克思文本进而分析了资本德性的存在根基——异化劳动,并指出重塑个人德性的最终出路在于消灭剥削、消除私有制、消除分工,在高度的物质财富和世界历史范围内的交往的基础上建立自由人的联合体,真正实现个人德性。
可见,我们对当下道德危机的批判不能仅仅地停留在普遍设定的概念标准上,从而形式化地强调所谓的自由、平等的现代德性品格和智慧、节制、勇敢和正义等的传统品格,并将这些既定的品格与个人比照。因为,从这些概念出发很容易遮蔽对现实道德困境的根本思考方向即历史性、现实性的方向,唯物史观对于德性理论的贡献正在于此。
[1]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75.
[2] 尼古拉斯·布宁,余纪元.西方哲学英汉对照辞典[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1059.
[3] 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M].廖申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47-48.
[4] A·麦金太尔.德性之后[M].龚群,戴扬毅,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321.
[5]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269.
[6] 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204.
[7]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8] J·杜威.确定性的寻求[M].傅统先,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