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登:缺场的主角——女性主义视阈下《奇异的插曲》的缺场叙事
2012-03-19刘永杰
刘永杰
(郑州大学 英美文学研究中心,河南 郑州 450001)
一、引言
《奇异的插曲》(Strange Interlude)是美国现代戏剧之父尤金·奥尼尔的中期剧作,创作完成于1928年,为剧作家193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剧本讲述了女主人公尼娜从20岁开始前后20年的故事,淋漓尽致地再现了女主人公尼娜作为女儿、妻子、母亲、情妇等各种不同身份的种种复杂的心理和耐人寻味的行为表现。故事开始于一战期间,尼娜深爱着空军飞行员戈登,但尼娜的父亲利兹教授坚决反对二人战前结婚。尼娜满怀希望地盼望着战争结束后,心上人能够平安归来与她完婚。孰料,就在停战的前两天戈登坠机身亡了。这对尼娜来说,既是一个“残忍的讽刺”(奥尼尔,2006:487),又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再也不能和心上人走进婚姻殿堂的尼娜悲愤交加,伤心欲绝,她后悔当初听信了父亲的话而没有和戈登喜结连理,也没有给他留下一儿半女。对戈登的爱使她的行为变得非常疯狂,她决心把自己献给医院的伤兵,以此来偿还对戈登的“亏欠”。后来尼娜嫁给了深爱着她的萨姆,并希望生一个健康的孩子来抚平心灵的创伤。孰知萨姆家族的疯病使她的这一希望化为了泡影。想成为母亲的渴望很快使她心甘情愿做了达雷尔医生的情人,后来生了一个儿子,给其取名小戈登。与此同时,尼娜还与邻居马斯登保持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多年以后,这些曾给尼娜带来激情和欢愉的男人纷纷离她而去,其中也包括她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孑然一身的她不得不又重新回到年迈的马斯登身边度过余下的岁月。一生的坎坷和感情的纠葛使尼娜仿佛看破了红尘,在剧终时发出了无奈的哀叹:“奇异的插曲!是的,我们的人生仅仅是上帝父亲惊人手笔之中的奇异而阴郁的插曲罢了!”(p.487)
尼娜是全剧的中心人物,是所有故事的核心,舞台上无时无刻不闪动着尼娜的身影。难怪就连剧作家本人都声称这部剧作是“我的女人戏”(Barlow,2000:160-172)。尼娜的形象和行为不同于听天由命的传统女性,她敢于主张自己的权力,敢于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尤其是她对周围几位男性的控制,给读者和观众留下了一个弱女子竟然成功扭转了千百年来男女秩序乾坤的印象:女人,不再是命运的奴隶,而是自己命运的主人!这也是评论界目前对尼娜这一形象的主流看法。但是,尼娜的行为,或者说她的反抗之举,总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她的每一个决定和每一次行动,虽然出自她本人的意愿,但左右她意愿的分明是她那位早已阵亡的心上人戈登。戈登虽然在整个剧本中都没有出场,但他仿佛具有不可抗拒的魔力,始终牢牢控制着尼娜的一言一行,使尼娜只能像提线木偶一样,别无选择地听命于“生活背后神秘的力量”(Falk,1959:25)的摆布。
二、情人的阵亡:戈登的显性“缺场”
戈登从剧本的一开始就是缺场的,他从没有在舞台上出现,他的故事存在于别人的谈话和尼娜的记忆中。因此,戈登在剧中的缺场是显性的,是实实在在的,他甚至不能称得上是剧中的一个角色,甚至连配角也称不上。一般说来,戏剧开场时首先出场的往往是一些次要人物,他们的作用是为即将开始的故事提供一些背景信息,为主角的登台做好必要的信息和逻辑铺垫,不至于使读者和观众感到故事的唐突。在《奇异的插曲》中,首先出场的是尼娜的邻居马斯登。他是尼娜父亲多年的学生和邻居,一个“具有一种飘忽不定的女性气质”(p.278)的尼娜的追随者,也是剧本即将结束时,当其他男人纷纷离尼娜而去,而自愿选择留在她身边的唯一的男人。他是一个作家,正打算写一本书,关于他的邻居利兹教授家的故事:
显然公众是欣赏我的小说的……我很想在某个时候把教授写进我的一部小说里,还有他的妻子——她已经去世六年了,这似乎是不可想像——他的妻子是那样的颐指气使!……可怜的教授!现在是尼娜在支使他了!但那有所不同。自她还是一个小娃娃起,她就一直支使我。现在她是个中年女性了,懂得爱与死——戈登在烈焰中坠落了——停战的前两天——多么残忍的讽刺!他那令人赞叹的运动员躯体——她的爱人——扭曲的钢丝笼中装着他烧焦的遗骨——母亲说她近来变得古怪——母亲似乎嫉妒我对她的关心。(p.280)
从马斯登这段思想活动中可以看出,尼娜非常爱戈登,所以戈登的死亡才使尼娜“近来变得古怪”。由此,我们对这个幽怨的痴女有了初步认识。她父亲利兹教授对马斯登的坦言使我们进一步意识到,这位即将出场的尼娜对心上人爱之切切,以至于思想和行为都显得不可理喻:“她说她要把某件事情想清楚——你会发现尼娜变了,查理,大大地变了!早饭时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梦见了戈登’——仿佛想要嘲弄我!多么荒唐——她的眼睛炯炯发光!……她常常梦见戈登。”(p.283)马斯登此刻非常理解利兹教授话的含义,戈登的死对尼娜打击很大,他也理解尼娜这段时间表现异常的原因。教授的一席话使他想起了尼娜刚刚获知这个可怕消息时的反应:“那个早晨戈登的死讯传来时——她的脸色犹如死灰——美丽消逝了——没有哪张脸庞承受得住极度的悲伤——只是到后来当悲伤……不愿意见任何人,也不愿意去任何地方。不停地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她那消瘦的躯体和迷惘的苍白的面庞——被爱情所抛弃的无神的眼睛!”(p.283)
由此看来,尼娜对戈登的感情不容怀疑,戈登对尼娜也是一往情深。彼此的爱慕与曾经的快乐和激情使两个年轻人希望能够在戈登奔赴战场前走进婚姻的殿堂。但是父亲的极力反对使他们战前结婚的愿望化为了泡影。父亲这样做,表面的原因是“这样一个仓促的婚礼对尼娜是不公平的”(p.285),“为了对尼娜公平,他们必须等到他回来,等到他在这个世界上站稳脚跟。”(p.286)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利兹教授认为戈登“阵亡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而在空军服役就不仅是可能性了”(p.728)。随着剧情的发展,我们发现父亲反对尼娜战前和戈登结婚还有他本人不可告人的目的——刚刚丧偶不久的他希望女儿能够尽可能长时间地留在自己身边,独占女儿对他的爱,来填补妻子突然去世留下的感情空间。他后来向尼娜坦言:“我妒忌戈登,这也是真的。我孤零零的,我不能没有你的爱。我恨他,就像恨一个自己既无法起诉也没有办法惩罚的小偷。我竭尽全力阻止你们的婚姻。他死了我很高兴。”(p.296)
自此,我们对戈登的情况和他与尼娜的爱情故事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命运和这对有情人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仿佛要故意捉弄他们。对尼娜来说,幸福的生活本是她和戈登两个人的舞台,岂料无情的战争剥夺了戈登登台的机会,造成了他残酷的“缺场”,空落落的舞台上只剩下一个肝肠寸断的可怜姑娘。这是何等凄惨的景象!
三、“背后的力量”:戈登的隐性“在场”
剧中的故事并没有因戈登的死亡和缺场而终止,反倒成了尼娜接下来一系列疯狂行为和悲剧的起因。正如利兹教授给马斯登所说的那样:“让尼娜难以忘怀的不是戈登,而是对他的回忆,是他的亡灵,由于尼娜对我的态度出现了可怕的变化,我开始担心戈登的影响力。”(p.285)很显然,父亲是对女儿了解最多的人,他强烈地感觉到了女儿由于心上人的阵亡而发生的明显变化,意识到了戈登的亡灵还在纠缠着女儿。对尼娜来说,戈登虽然在肉体上是缺场的,可能由于爱情的力量,戈登在精神上却是时刻“在场”的,是一种隐形的在场。他的“在场”总是为尼娜所强烈地感觉到,并支配着她的意识和行为,使她失去了正常人的心理和思维,不能为自己思考,并做出了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甚至是疯狂的行为。一向乖巧可爱的尼娜变得可怕、桀骜和疯狂。她再也不迷信父亲的权威,再也不顾及当时的清教伦理,她决定要用自己的肉体来满足医院里伤兵的欲望,消除他们的痛苦,以此来偿还对戈登的“情债”:“戈登死了,我的生命不论对我还是对别人还有什么用?但我必须利用它——奉献它!(狂热地)我必须学会奉献自己,你听到了吗——奉献、奉献,直到我能够使自己成为让男人快活的礼物,自己却毫无顾忌、毫无恐惧、毫无快乐,除了享受他的快乐!”(p.294)
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永远和一具尸首生活在一起”(p.284),但他的一切努力最终证明都是徒劳。尼娜坚定地认为是父亲毁掉了自己的幸福(即使父亲同意他们战前结婚,又怎么能够保证戈登不会阵亡),她非常恼怒父亲,甚至不愿继续和他生活在同一所房子里,她告诉父亲:“我决定马上从这儿搬出去——否则我要发疯的!……现在已经说出口了——我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噢——我多么厌恶这间屋子呀!”(p.290)非但如此,在她的心里,就连父亲的话也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就是因为从小到大一直对父亲唯命是从才有了今天这个悲哀的结局。她感到,父亲的开导现在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冒犯和挑衅:“死亡语言的教授又在讲话了——一个死去的人在讲授活着的过去——自从我出生,我就在他的班上,钟情而专注的学生兼女儿尼娜——听那些来自死人的死的信息,我的耳朵已经听得麻木了。”(p.291)尼娜的这段抱怨传达的明显信息是,过去的尼娜对父亲是言听计从,而戈登的死使尼娜毅然决然地要打破父亲的权威,以后不再对父亲俯首帖耳。很显然,使尼娜对父亲的态度发生了180度大转弯的力量并非来自尼娜本人,而是来自戈登。正是戈登的隐形“在场”使一个传统的、遵守妇德的乖乖女变成了一个可怕、乱性的“疯女人”。是什么力量可以使尼娜完全不顾世俗良知?难道仅仅是对戈登未竟的爱情?对充分汲取了希腊古典悲剧营养的剧作家奥尼尔来说,给这个问题设定的答案绝非非常简单,他赋予了尼娜行为背后更深的原因。很显然,促使尼娜做出如此惊世骇俗决定的那双无形的手就是戈登的“亡灵”,是奥尼尔在很多剧本中常常表现的生活“背后神秘的力量”。他曾多次说到,他常常深深感觉到“生活背后神秘的力量——命运、上帝……不管你叫它什么——总之很神秘”(Falk,1959:25)。奥尼尔在1925年致A.H.奎因的信中也同样写道:“我总是尖锐地感到某种潜在的力量。”(龙文佩,1988:356)尼娜行为不正是对这种“生活背后推动一切的不可思议的力量”(Clark,1947:83)的痛苦演绎吗?
尼娜后来在医院的乱性,很显然不是由于其本质的堕落,而是发自其内心深处。她认为这是对自己当初拒绝和戈登发生关系的“赎罪”。用她的话说:“我现在必须设法找到一种仍然能把自己奉献给戈登的方式,我必须还债。”(p.297)因为她强烈地意识到,正是她当初的懦弱才导致了她和心上人阴阳两隔:
戈登要我!我要戈登!我本来应当让他占有我的!我知道,他会死的,我不会有孩子,不论是大戈登还是小戈登都不会留给我的,快活在向我呼唤,假如我拒绝,快活将永远不会再次呼唤我!然而,我拒绝了!我没有让他占有我!我永远失去了他!现在,我孤零零地,没有孕育任何东西,但是——但是却觉得恶心!(p.295)
从这段话中,我们能够看出尼娜想生一个孩子实现戈登的复活与重生,希望与戈登的永远相伴。于是,后来尼娜嫁给了她并不爱的萨姆,她这样做的动机很显然就是为了这一目的。但是,萨姆家族的疯病使尼娜不得不对达雷尔医生投怀送抱,终于生了一个健康的儿子小戈登。从尼娜后来这一系列行为来看,她的每一次决策和每一次行为都是为了她的那个早已化为“泥土灰烬”的戈登:“戈登从来没有占有我!我依然是戈登傻乎乎的处女!而现在戈登是泥土灰烬了!我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快乐!”(p.295)对她的动机,达雷尔医生看得很明白,他认为这是尼娜在“以一种母爱的方式”来“来实现自己献身渴望的正常途径。戈登之死困住了她内心的情感生活,她必须为之寻找正常的爱恋对象”(p.313)。
戈登死后,尼娜的所有生活全都围绕已经死去的戈登展开,戈登在她身上始终是“在场”的,一种超越一切的可怕的“在场”。这一点,除了尼娜已经过世的父亲之外,尼娜身边的很多人都深深地感觉到了戈登对她的影响。达雷尔医生深感自己仅仅是尼娜实现戈登重生的一个工具,他无奈地感慨道:“她永远属于戈登”(p.315);“戈登的神话依旧强大无比。”(p.358)马斯登也同样认为:“作为一个鬼魂,戈登太不可思议了,尼娜的父亲对他也是这种感觉。”(p.315)马斯登对此看得很清楚,对于尼娜来说,戈登早已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情人,而是一个“半神半人”(p.352)。难怪尼娜对儿子也给予了很高的希望,用她的话说,“我要让他不辱没戈登这个名字,而且,如果有可能的话,成为比戈登更耀眼的体育明星。”(p.400)而丈夫萨姆也明白,“我知道她多么想要一个孩子——这是她嫁给我的一个原因。”(p.332)对尼娜来说,她不可能实现戈登肉体的复活,但成为母亲就可以实现戈登精神意义上的复活,她实乃要“利用他拯救自己”(p.315),以继续对戈登的“奉献”,她坦言:“我想要孩子。我必须成为母亲,这样我才能奉献自己。”(p.323)这是周围的人对尼娜的看法,更是她的真实处境,她为戈登奉献的思想发自内心,没有半点的矫饰和虚伪,理性已不能控制她的意志,从而使她的行为显得有些痴傻。当我们听到尼娜如醉如痴的喃喃低语,“有力的双手,就像戈登的——抓住你——”(p.357),善良的读者和观众都不免对这个被命运折磨地近乎疯癫的女人心生怜悯,同时去积极主动地思索她这样做的真正原因。
四、戈登“在场”的背后:男性神话
整个剧本自始至终都在强烈地传达着这样一个信息:尼娜在为戈登而活。在她眼中,戈登就是她的一切,是她的上帝。戈登死后,她的上帝就不存在了,她感叹道:“戈登死的时候,所有的男人都死了。”(p.303)相信,我们在感慨尼娜的痴狂的同时,都感到了故事的心酸和尼娜的可怜。人类特有的理性使我们不能在欣赏完这个故事之后就转身尽情言欢,或者仅仅把剧作家精心构思的故事当作无聊之时的消遣。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我们能够理解尼娜对心上人爱的真切,理解她因为心上人的离世而遭受的打击和忍受的痛苦。女子为夫殉情的悲剧自古就有,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这种悲剧丝毫没有从人类社会淡出的迹象,各种殉情的事件至今仍不绝于媒体报端。每一个人都深知生命的宝贵,但是在两性问题上人类却有时显得懵懂、无知和愚昧。尼娜的父亲是一位大学教授,书香门第和严格的家教使尼娜一直是一个本分守节的好姑娘。使尼娜发生脱胎换骨般变化的唯一原因是情人戈登的阵亡。人有旦夕祸福,终有一死。对意外不测,我们要学会自我疗伤,不要总是沉湎于回味痛苦,从痛苦中获得自我折磨的变态快感。就尼娜的悲剧而言,从浅处说,这是一个女子为情人自我惩罚的故事;从深处说,尼娜的故事又何尝不是无数女性的共同遭遇?
尼娜对戈登的感情固然感人,但她在处理二人关系时,从来没有把自己放到与戈登平等的地位,而是把自己当成了能够给戈登提供快乐的对象——让戈登快乐地活着就是她存在的价值!她完全把自己置于了“第二性”的位置,难怪在戈登死后,她发出了“戈登死了!我的生命不论对我还是对别人还有什么用?”的感慨。这也是为什么她决意和医院里的伤兵滥交而丝毫没有羞耻之心,相反倒有一种名正言顺的“殉道”(p.311)的自豪感。尼娜这种自贱和近乎自虐的心理并非违心的,而是发自肺腑的,因为为男性而活已经变成了她和许许多多女性价值观念的一部分,这是社会教育的结果,是男性神话的产物。
男性为了一己利益,杜撰出了许多“理所当然”的“男尊女卑”的“神话”,并通过文化、习俗、传统、教育、家庭、社会等各种手段使这些神话内化为人类意识,尤其是女性意识的一部分,让社会接受男性优越、女性低劣这一无可辩驳的事实。于是,随着时间的流失,没有人再去质疑男女的不公。既然男性优越,男性就理所当然地在各个方面都处于优越和统治的地位。“在我们的社会秩序中,基本上是未被人们检验过的甚至常常被否认的(然而已经制度化的)是男人按天生的权力统治着女人。”(凯特,2000:32)法国女性主义者波伏娃在其女性主义的圣经《第二性》中一针见血地指出,男女两性之间的不平等关系其实是男性社会精心编制的一个美丽的谎言,这个谎言让社会和人们接受两性之间的既存关系。“把它看成是基本的和自然的,以至于最后再也无法意识到这一点。”(牧原,1995:76)
所以,戈登“在场”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可怕的男性神话,正是因为尼娜接受并内化了“男尊女卑”的“神话”,才感到失去戈登后的生活就不会再有意义,她的后半生也要在“赎罪”中度过,她要为自己当初的“懦弱”而自我惩罚。她认为首先要做的就是向医院的伤兵无偿献出自己的肉体,以此宽慰愧疚的心灵;然后就是生一个孩子,一个小戈登,实现情人的复活,重温与情人一起的快乐时光。很显然,尼娜的这些决定和行为都是因为戈登而做出的,丝毫没有考虑她自己,更没有考虑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尊严。无怪乎,当马斯登听了她的决定后,也极为惊诧。他无奈地感慨道:“尼娜变了——现在只有肉体——肉欲——谁能想到她竟会如此放纵肉欲?”(p.296)已经灰飞湮灭的戈登像一个永远也无法摆脱的幽灵,牢牢盘踞在尼娜早已没有了自我的心灵,造成了他虽人已死,但却精神在场,时刻支配着他曾经深爱的女人的思想、意识和行为。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部奥尼尔所声称的他的“女人戏”的真正主角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男人,一个已经死去的男人。多么可怕,死去的戈登尚且如此,那些仍然活着的戈登呢?对于像尼娜那样的女性来说,他们的影响不是更大,后果不是更严重?这就是男性神话的力量。
五、杀死戈登的鬼魂:女性解放的必由之路
由于男性神话的存在,女性的幸福自由之路就变得漫长,为自由而奋斗的过程和结果就显得悲壮。戈登死后,尼娜的选择也是积极主动的,但是使她作出选择的却是戈登那双看不见的手,是戈登的鬼魂。而且,她的选择每每给她带来更大的痛苦和更大程度上的自我丧失。在她和戈登之间,她始终处于配角和第二性的地位,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来没有平等过。有人可能会感慨尼娜对爱的执着,赞美她对爱的忠贞不渝。可是,这些赞美又恰是男性杜撰出来的与男性神话相对的女性神话。可是,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女性的所谓美德这些美丽光环下面其实躲藏着一只剥夺女性自由、欺骗女性的魔鬼,这只魔鬼保护的实则是男性的利益。就尼娜来说,戈登的鬼魂保护的是他虽然人已死但仍有权享有并占有尼娜的爱的权力。而对尼娜来说,心上人死了,又抱着过去的回忆不放,这只能是自我折磨,自我戕害。因此,尼娜要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活出幸福和自尊,就要勇敢地抹去过去的记忆,杀死戈登的鬼魂,面对现实,重新开始。否则,于人于己,又有何益?当尼娜的丈夫无奈地感慨“大多数姑娘很容易忘事,但她爱戈登还会爱很久”(p.308),他心中又是何种滋味?这样的婚姻又有何幸福可言?
无疑,尼娜对感情的忠贞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天使”。除此之外,为了不愧“天使”这个称号,女性还应该具有许多其他的女性“美德”:忠贞、守节、持家、慈爱、无私。“这些特征其实是现实生活中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期望和控制,是传统男权的女性价值的折射;并且这种女性特征模式已经逐渐沉淀为人类的常规心理,演变为了天经地义的女性性别内容。”(刘永杰,2006:59-66)在男性杜撰出来的种种神话中,女性都要符合男性对她们所期望的既定形象,并循此终其一生,并美其名曰她们是“屋里的天使”。“所有妇女从很小时候起就被灌输一种观念,即,她们最理想的性格是与男人截然相反的性格:没有自己的意志,不是靠自我克制来管束,只有屈从和顺从于他人的控制。”(Mill,1999:21)于是,她们一个个变成了男人的依附者、屈从者、炫耀的对象,甚至玩物。她们如果能够无怨无悔地扮演“屋里的天使”的角色,她们就会有鲜花和掌声,但是这种“奖赏”往往要以自己的痛苦为代价。否则,“一旦她做不了家庭天使,无法恪尽符合他们要求的贤妻良母的职责时,男人就会蔑视她,厌恶她,遗弃她”(陶洁,1997:155 -162)。
尼娜,可谓是遵守这些男性神话的典范;可是,不管她是否意识到,她为此付出的代价非常巨大,同时也给周围的其他人带来了深深的痛苦。尼娜的离经叛道使父亲利兹教授一年后便撒手人寰,昔日温馨和睦的家庭如今死气沉沉:“所有淡肉色的遮阳窗帘全都拉了下来,叫人觉得那些窗户宛若一只只闭合着没有生命力的眼睛,使得这房间比以前更加远离人生。”(p.299)丈夫萨姆因为妻子总不能忘记她昔日的情人而整日痛苦不堪,再也无心自己的工作,而且“神情沮丧,眼神散乱……他似乎瘦了许多,面颊干瘪、焦黄”(p.343)。懊悔自己不应该和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结婚,但是一切后悔都于事无补。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科学家的达雷尔医生也因为被尼娜利用,美好的前程尽毁,最后连医生的饭碗也难以保全。剧本最后唯一一个留在尼娜身边的男人马斯登,也因为尼娜对他朦朦胧胧的感情,说不清尼娜对他到底是爱还是诱惑。因为想把儿子小戈登留在自己身边,尼娜甚至不惜出面阻挠儿子与其他姑娘谈恋爱,早早地为今后母子、婆媳关系不和拉开了序幕。
对于众多女性来说,实现自身的解放,正如英国女作家伍尔夫所说的那样,必须要杀死这个“屋中的天使”(卡罗尔,1999:12)。对于尼娜来说,她不但要做到这一条,还要做到杀死戈登的鬼魂,从过去的记忆中跳出来,要敢于忘却,敢于面对现实。这样,她的悲剧才有可能避免。只要尼娜杀死了“屋中的天使”,她就有了杀死戈登鬼魂的勇气,这样那段令她痛不欲生的为戈登“赎罪”的疯狂故事才能变成一段一去不复返的真正意义上的“奇异的插曲”。
[1]Barlow,Judith E.O’Neill’s Female Characters[C] //Michael Manheim.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Eugene O’Neill.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0:160 -172.
[2]Clark,Barrett H.Eugene O’Neill:The Man and His Play[M].New York:Dover Publications,1947.
[3]Falk,Doris V.Eugene O’Neill and the Tragic Tension[M].New Brunswick,New Jersey:Rutgers University Press,Second Printing,1959.
[4]Mill,John Stuart.The Subjection of Women[M].University Park,PA: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1999.
[5]奥尼尔.奥尼尔文集(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文中所标页码均出自此书)
[6]卡罗尔·吉利根.不同的声音[M].肖巍,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
[7]凯特·米利特.性政治[M].宋文伟,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
[8]刘永杰.《九重天》中性别角色反串的女性主义意图[J].戏剧,2006(2).
[9]龙文佩.尤金·奥尼尔评论集[C].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1988.
[10]牧原.给女人讨个说法[M].北京:华龄出版社,1995.
[11]陶洁.从两个女性看奥尼尔的妇女观[C]//廖可兑.尤金·奥尼尔戏剧研究论文集.上海: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