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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母词:语码转换与外来词的角色冲突

2012-02-18刘大为

当代修辞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词形语码外来词

刘大为

字母词之所以会成为一个问题,究其实质,是因为它语码转换(或细分为“语码混编”,本文对这两个概念不严格区分)的实际身份与被强加的外来词功能之间的矛盾。

严格地说字母词并非外来词。外来词虽然是向其他语言借用的,但已经成为本语言词汇体系中的一员,最起码的要求是经过了本语言发音规则的改造,层次更高一些的要求则是经过本语言构词成分的重构。此外能够用本语言的文字书写也是要求之一,除非本语言没有文字。以此标准来看,字母词不仅保持着源语言的发音,书写形式也未经任何改变,显然是对源语言的成分原封不动地拿来就用。

拿来就用是语码转换的特征。指的是在一个双语环境中——具体而言就是说话双方都能同时使用两种语言的情况下,其中一个出于一定的表达意图,交替着使用两种语言,包括在主要使用一种语言的同时夹杂使用另一种语言的某些成分。由于就是在直接使用另一种语言的成分,所以它无需这一语言的任何改造。双语者自身对另一种语言掌握程度不高而造成对该语言成分不自觉的改造(例如发音上的偏离),当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如此看来,字母词的形成是语码转换的结果,是来自于双语者之间的一种语言使用形式——它的使用预设着对方能够从这种缩略的词语形式中解析出每个字母所表示的意义。笔者曾经向香港的学者了解过,由于香港的双语程度较高,所谓字母词的使用至少在一定文化层次的市民中没有引起过什么争议。同样在一定的专业领域内,例如在语法研究中使用字母词TG(转换生成语法)、NP(名词短语)等,专业人员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而我们现在面对的问题则是,原本只有语码转换身份的字母词被强制性地承担了外来词的角色。语码转换带来的字母词其实还是外语词,针对的应该是双语使用者,使用它的时候需要纳入外语的思维方式;外来词已经是本语言的成分,针对的是本语言的使用者,使用是在本语言的思维方式之内。可是在中国大陆这样一个双语程度并不高的社会中,字母词却在勉为其难地被当作外来词在全社会使用并在公众媒体中大大加推广,它的实际身份和所要求实现的功能之间的矛盾不可能不在使用过程中形成巨大的冲突。

我们面对的语言现实已经是字母词大量流传,对此秉持一种现实的态度是必要的。在词典中收录字母词,为不了解字母词意义的人们提供解释,这不仅无可厚非,而且是必要的。但是对于语言研究者来说,则有必要看得更高一些、更远一些。

字母词为何会大量流传?得到普遍认同的一种观点是字母词字形简单、易读易记,在国际交往日益频繁,大量新概念、新事物涌入国内的情况下,使用字母词符合语言经济性的原则。在少量字母词使用的阶段,字形简单、易读易记的优点可能是存在的,但是不要忘了,词形在使用中最起码的要求是易于识别,英语只有二十六个字母,当这些字母被反复组合以造成众多字母词时,字母词之间的重码率就会很高,必然带来的后果显然是区分度的下降,例如MBA与NBA就很容易被混淆。可想而知,如果将来字母词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汉语中,它们之间的区分度势必就会越来越低,易读易记的优点也就不复存在了。字形简单并非语言的基本要求,识别度才是根本的。当英语字母形体简单且数量较少时,就需要有较多的字母以多种方式排列以提高识别度,词长的增加就是对形体简单的一种代偿。汉语为什么会有较多笔画的汉字,道理也是一样。

更重要的是,易读易记的前提是词义得到理解,而不仅仅是对词形而言。人们在认知一个词语时是将词形和词义作为一个整体来对待的,词义上越是易于理解,词形的记忆也越是容易。语言发展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越来越少地使用词义难以在词形上得到分化的单纯词(当然包括同是单纯词的音译词),而越来越多地使用可从词形上分辨意义的复合词。单纯词与意义的联系只能靠强制性,复合词则依靠了构成成分(内部形式)的意义提示了词义,使我们更容易接近它。字母词当然不同于单纯词,它的每个字母的背后都浓缩着一个完整的词,因而对能够从字母读出这些词的人来说,它相当于一个复合词;但对无法读出的人来说,它又相当于一个没有理据性的单纯词。问题就在于,在一个双语程度不高的社会中将会有大量的人不得不将它们作为单纯词来接受和使用,这不仅将会白白耗费掉人们大量的心智和精力,也会导致人们理解水平的降低——只能将词形简单地与所指对象联系在一起而无法去理解它,就像许多人知道MP3指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也会使用它,但就是难以理解它究竟是什么。千万不要小看构词成分的意义对所指对象性质的提示作用,即便它极其简单,甚至往往是片面的,有时还是不正确的,但是它毕竟打开了一个理解所指对象的通道,给了人一个认知上的依托。不能被清晰表述出来的东西,也就永远不可能被我们所占有。透过缺乏理据性的字母词,我们也只能是雾里看花,无法看清、无法把握住它们所指向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尽管可以通过它将所指对象指称出来。在更多的情形下理据性的缺失则造成了人们对理解的放弃,当接收者完全无法将字母词的词形与一定所指对象联系起来时更是如此,这已经是一种不争的事实了。

即便对字母词的源语言熟练掌握的人也未必一定能摆脱字母词的困境,因为字母词往往是专业性较强的词语,没有经过注释而直接读出字母后面的词语对他们也经常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事实上字母词在汉语中的使用往往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在一篇文章中字母词首次出现时都加注,然后再放心大胆地在下文中使用;一种则是直接使用而决心放弃一部分读者。无论哪一种,其实都显不出字母词的优势。当字母词少量使用的时候,我们很容易只从表面看到它清晰简明、易识好记的一面;可是设想一下如果字母词汹涌而来,成为我们语言使用中无法回避的一个环节,由于语码转换的身份所带来的问题就会显现出来。

在一个更深刻的层面上观察字母词的大量流传,不得不承认这是民族文化失去自信心的一种表现,也是一个民族吸收、消化、整合外来文化的能力弱化的表现。

词的功能不仅是对所指对象的指称,更在于通过词义去引导使用者以一定的方式理解该对象。任何语言都有这样一个重要特征,词语的构成成分可以提示自身的意义。而这提示,就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在用自己的方式讲述对这些词语意义的独特理解。一个外来的语言成分如果经过本语言构词成分的重构,其实就是在用本民族的思维方式对外来文化进行了消化、改造和吸纳(例如仿译词与意译词,消化和改造的程度就不同)。经过这一过程,外来的语言成分的意义就被融入本民族的文化而不是漂浮在文化的表层。

这种重构的过程是通过两个阶段完成的。一个是处在本语言与源语言交界面的知识精英的翻译。他们其实是在代表一种语言文化在与另一种语言文化打交道,也在扮演着外来文化进入本文化的把关人角色。对于有必要引入的源语言语言成分,他们有责任有义务对之进行合乎本民族文化的构词方式的改造,我们看到,自五四以来大量的外来词都是通过这样一批知识精英的工作而进入汉语文化的体系的。另一个阶段则是广大使用者的筛选,他们从整个民族文化的思维方式、理解水平和使用习惯出发,在不断地使用过程中对知识精英的工作结果进行着尝试和评价、选择或淘汰。经过这样两个阶段,保留下来的外来文化的语言成分才得以真正进入本语言文化的内层。

无可讳言,当下的社会心态浮躁不安、急功近利,反映在知识界,就是面对大量外来文化成分的涌入猝不及防、匆促应对,不从长计议而是生吞活剥、拿来就用,权宜之计姑且行之。反映在文化整体上,就是民族文化消融、整合外来文化力量的弱化。许多人抱怨字母词压缩了一个复杂词组的意义而难于翻译,不如使用字母词直截了当、简单方便。这一方面恰是以上心态的反映,另一方面也是一种误解:词的翻译并不企求词义的完整表达,任何词都无法将词义全面地表达在它的内部形式也就是构成成分的意义中。翻译的操作对象是词的内部形式,针对的是如何用这些构成成分的意义更恰当地从一个角度来提示完整的词义,而并非将完整的词义精确表达在构成成分的意义中。明乎此,字母词向外来词的转化也并非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过程。

字母词的大量流传和使用,只能说是一种权宜之计,从根本上说,能将它们从语码转换的出身改造为外来词的实际角色才是文化自信力的表现。大国崛起,文化先行,小小字母词上折射着一个时代的文化心态,但是一个对外来文化具有强大吸纳、融汇能力的民族,终究不会允许这些漂浮物永远油水难融地漫游在自己文化的表层,它们的归宿一定是作为本语言系统一员的外来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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