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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翼诗中的清代会试

2012-02-15杨春俏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2年3期
关键词:赵翼会试考官

杨春俏

(中国地质大学 人文经管学院,北京 100083)

历史学研究

赵翼诗中的清代会试

杨春俏

(中国地质大学 人文经管学院,北京 100083)

赵翼具有诗人与史学家的双重身份,有意识地以诗记史。他曾任乾隆二十八年癸未科会试同考官,将见闻感受写成《分校杂咏》组诗,涉及清代会试的各个程序、各色人等、各种器物,生动细致地记述了考官在贡院中工作与生活的诸多细节,有助于从考官视角体验科举流程中鲜为人知的内幕。

赵翼;清代;科举;考官

在清代乾隆、嘉庆时期的文学与学术舞台上,赵翼(1727-1814)是不容忽视的人物。他一身而兼文、史二长,在诗歌方面,凭借其创作成就和巨大影响力,与袁枚、蒋士铨并称“乾隆三大家”;在史学方面,凭借史学考据名著《廿二史劄记》,与《十七史商榷》著者王鸣盛、《廿二史考异》著者钱大昕成为鼎立齐驱的巨擘。这种诗人与史家的双重身份,使赵翼在诗歌选材时别具眼光,有意识地利用其特殊身份与难得经历以诗记史,尤其多用“组诗”形式记录清代朝章典故,为史学研究提供了形象生动的补充。赵翼少年孤贫,凭借颖慧天资与不懈努力,通过科举改变了命运,因而他对这一制度似乎尤为关注。乾隆二十六年(1761)他名中探花,二十七年(1762)至三十一年(1766),曾一任顺天乡试同考官、两任会试同考官,并曾钦点为顺天武乡试主考官,对所谓“抡才大典”的科举制度非常熟悉。他的《瓯北集》中有《秋闱分校即事》(5首)与《分校杂咏》(26首)两组诗,分别记录其担任乾隆二十七年壬午科乡试与二十八年癸未科会试同考官期间的见闻与感受[1,卷九,p13-18],涉及清代科举的各个程序、各色人等、各种器物,有助于从考官视角体验科举流程中鲜为人知的内幕。本文将对《分校杂咏》①组诗所记述的清代会试情形进行分类介绍。

一、考官简放

清代会试主考、同考官于三月初六日简放。当日早晨,乾清门侍卫领旨,至午门交大学士拆封,同稽察御史宣旨唱名。此前已经列名候选的官员各备朝服、行李,着常服、挂朝珠,前往午门跪候宣旨。未经点出者起立退出,不准片刻停留;被简放者行三拜九叩谢恩礼,不得逗留,不回私宅,即日入闱。本科4名会试主考均为六部大员,翰林院编修赵翼及其12名同事(侍讲学士1人、编修11人)被选为同考官(也称房考)。他在诗中记录当时场景:

觚棱淑景日初寅,御纸签名下紫宸。同辈半为扬觯客,至亲翻有向隅人。一时朝服班行肃,隔夜巾箱检点频。却笑门前回避字,主人出后贴偏新。(《宣名》)

衣冠一队出朝来,衔尾雕轮轣辘催。故友相逢休问讯,诸生傍睨或低徊。登瀛数恰符仙侣,观象台应聚斗魁。太息十年辛苦地,敢将卤莽答群才。(《赴闱》)

凌晨五点,春日的初阳刚刚照上殿角的瓦脊,乾隆帝亲笔签署的考官名单已送至午门。根据清代严厉的科场回避制度,在内帘负责衡文取士的考官、房官与在外帘负责管理考场事务的监临、监试、提调等官,其子孙、宗族例应回避,不许入场考试,等于平空失去一次机会。本次荣膺简选者的“至亲”中,自然也有因此向隅而泣之人。赵翼看着这群朝服整肃的官员,不禁悬想他们昨夜翻检书箱、为入场命题忙乱准备的场景;悬想他们离家赴朝之后,家门已被贴上簇新的“回避”字样,以示慎重防闲之意。考官们走出朝堂,坐上雕花彩饰、首尾相衔的车辆直奔贡院,路上碰到老朋友,连招呼都不能打。而那些赴试的举子则在路旁逡巡徘徊,偷眼观看这些如神仙般高高在上、即将决定他们命运的人。

二、命题与刊印

清代会试所用印有红格的空白试卷由提调官负责置办,随机加盖座号,考生点名入场时领取;题纸则在贡院内帘按所需数目印制,加盖关防(长方形公章),在初九、十二、十五等日分给各号。因此,与现代考试不同,科举时代的考官除了校阅试卷,还承担着命题制卷的重要任务,《分校杂咏》中《刻匠》《分经》《发策》《刷题》《选韵》等诗生动详实地记录了工作流程。

乾隆二十二年后,会试首场“四书”3题,二场“五经”4题、五言律诗1首,三场策5道。“四书”题和诗题由皇帝钦命,弥封后送内帘刊印;“五经”题与策问则由考官拟定,不得假手房考。不过,身为房考的赵翼却说自己实际承担了分拟策题的任务,虽有闱中备用可供翻检,仍不免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因为“腹笥愁渠真太少,记珠笑我亦无多”(《发策》),可见“会试策题考官亲出,不得假手房考”[2,卷12,p2]的禁令,即便在乾隆时代也未被严格遵守。

整个命题制卷过程关防严密,时间紧张。命题需于初七完成,初八一早,主考在聚奎堂亲书(或房官代书)试题,内帘监试将事先选好的刻工点名引入刻字房。封门后,“独应诗文役”(《刻匠》)的能工巧匠在诸位官员的监督下,将试题雕刻在坚硬的枣木板上。“剞劂才完”,即刻催促着送到刷印房,在已加盖官防的题纸上刷印。赵翼特别指出,刷印题纸时以煤汁代墨,颜色虽淡,却能有效避免字迹模糊的弊病,不过相关人员“还愁漫漶文难别”,提心吊胆地轮番仔细察看。几千份题纸最迟需于初九五鼓(凌晨四时左右)移送外帘散发,违者将被罚俸六个月,“限期频听报更鸡”(《刷题》)生动表现了相关人员的压力与焦虑。

三、内帘衡文

乾隆五十二年(1787)之前实行“分经中式”,士子于“五经”中各占一经,只完成专攻之经的题目;同考官入闱后,几位年长资深者被选为“领房”(类似阅卷组长),余人也按“五经”分房,却不管各人学业专长,一律以抽签方式完成,严禁随意更换,这就不可避免地导致阅卷官员对其所负责的领域并不专业,甚至根本没有水平的局面。赵翼曾在科场沉浮十数载,此前两年刚刚挣脱这个“恩多怨少”(《号簿》)的苦海,又在殿试最后环节因为乾隆帝没什么道理的一句“本朝江浙多状元”,而由状元戏剧般地变为探花。当他以考官身份步入内闱,亲眼目睹为防范考官作弊而不惜牺牲阅卷科学性的举措,科场带给他的不确定感更为强烈,以至发出“信有科场如射覆(猜谜游戏),量才人亦听拈阄”(《分经》)的慨叹。

按照内帘阅卷分工,“考官综司衡之责,房考膺分校之任”[3,卷108,p.3155],同考分房校阅,向主考推荐佳卷;主考统阅通场之卷,衡文评定,拔尤取中。阅卷时,主考与各房同坐一堂,主司居中,面前摆放大方桌;房考依五经次序分坐东西两侧,各人面前摆放半桌,桌上堆满所分试卷。由于每桌接连不隔,平日里按年辈先后排班序齿的官员们此刻“坐皆接席常相肘,吟到佳处或堕涎”(《文几》)。房考批阅所分之卷,在认可的佳卷上粘贴浮签,用蓝笔批注荐送理由,卷端加盖刻有官职、姓氏的荐条,呈送主考。文章能得房考垂青,已算成功一半,好比“佛海渐登超渡筏”;但是去取权衡,专在主考,因而“神山犹怕引回风”(《荐条》)。房考于其批抹的不佳试卷亦需注明不予荐送的理由,堆放案头,称为“落卷”。主考在评阅荐卷外,还有在落卷中搜检佳文之责,偶有幸运者被搜出取中,赵翼称其“返魂香到或更生”(《落卷》),真是再恰当不过!

闱中傍晚即不阅卷,房考查点所阅硃卷后,按佳文、败卷分类装入卷箱,由正、副主考和内监试亲加封锁。考官退堂后,堂上“例燃红蜡照昏黄”,营造出一派切合“官体”的吉祥喜庆氛围(《红烛》)。

四、取中与拨房

清代会试中式无定额,以应试人数多寡临期题请钦定,乾隆二十八年癸未科中额为187名。这些中额事先并不在各房均分,“各房佳卷多者,准其尽数呈荐;如无佳卷,不得滥取充额。主考统阅通场之卷,拔尤取中,不必拘每房额数。俟取中后,将佳卷多者,拨给佳卷少者之房”[2,卷18,p51],也就是确定取中试卷后,通过“拨房”,使各房中额趋于均衡。赵翼本科分校,得费淳等11人,恰合中额的1/17[1,卷10,p10]。

在科举时代,及第者对主考官自称“门生”,同榜取中者互称“同年”,形成一个较为亲密的利益团体。在这个同时跃过“龙门”的团体中,出于同一房者好比聚于“小龙门”的“一家人”,“交比同年谊倍敦”(《房卷》),对荐卷的房师更是心怀别样的感激。不过按照规定,“拨房之卷,改用拨归之房荐条,不准一卷两荐,并列衔名”[2,卷18,p51];士子“受拨之后,即认该房考为房师,与原荐之房考无涉”[2,卷19,p53],因此“拨房”对房考的感情和利益均会造成影响:

中额难均数迥悬,按房裒益主司权。未妨蜾蠃艰生子,笑比琵琶别过船。梁上燕飞移故垒,担头鱼去剩空筌。临分不用增惆怅,三宿浮屠也结缘。(《拨房》)

对于接受拨卷的房官来说,好比娶了个弃夫改嫁的女人,心中未免不是滋味儿;对于拨出佳卷的房官来说,更像眼睁睁看着自家梁上的燕子飞到别家筑巢,看着到手的鱼儿却又溜走,也只好以“浮屠三宿桑下、时间虽短、终是有缘”聊自安慰了。

五、考官生活

清代会试所用顺天府贡院位于北京城东南角(今建国门内大街中国社会科学院往北一带),东南有观象台,西南遥望崇文门。贡院系抡才重地,关防紧严,四周墙垣高砌,堆垛棘刺,平日用顺天府尹封条封固。为防泄露考题、交通关节等科场舞弊行为,自三月初六日考官入场,至四月十五日发榜揭晓,锁院长达四十天。具有特殊身份、承担特殊任务的考官们在这个特殊环境中是如何生活的呢?赵翼对此也饶有兴致地留下记载。

居住环境。贡院最北侧,居中建筑为聚奎阁,左右分别为正、副主考住所,北侧其余正房及东、西两侧房舍供同考官居住,人各一间。赵翼在《占房》诗中写道:“纸窗邻近似僧寮,三面分排判蕝茅。幽谷新莺频绕树,画堂旧燕早投巢。”他为后两句诗写下自注:“旧曾分校者多占正房,新进不知,则两厢矣。”作为“新人”的赵翼只占得一间“湫隘”的“斗室”,不过忆及自己从前在号舍中挑灯奋笔、静听檐上凄风敲打油帘的历历往事,觉得今日能有“方丈地”,已经很是幸福与满足。

伙食标准。清代规定“闱中官员供给列为三等,供给官刊刻清单”,“每日照单阅对支给”。主考享受头等,房考享受二等,“其烟酒槟榔之类,一概裁革”[2,卷43,p10]。《供给单》写道:

食品开明等级殊,似防中饱落厨夫。漫疑乞米书成帖,不比充饥饼在图。日有只鸡公膳半,夜无斗酒客谈孤。登盘敢更求精膳,苜蓿儒餐分已逾。

每天填写等级分明的供给单,赵翼感觉像在书写“乞米帖”,不过这种“配给制”远比画饼充饥来得实在,伙食标准仅及主考一半的赵翼,也可享受每天一只鸡的待遇,不必像“冯谖客孟尝君”那样因为没鱼吃而“歌夫长铗归来”(戴璐《藤阴杂记》此句作“歌鱼讵敢弹长铗”)。只是夜间缺少酒助谈兴,未免略感孤寂。此外,由于考官平日大多“不谙烹饪”,所以“每一房头拨一夫”(《乡厨》),助其烧火做饭。赵翼感觉分配给他的厨子奴颜媚骨,总在想方设法求乞残羹冷炙,等着撤棘之后带回家中,向妻子孩子显耀,因而既怜悯其卑微境地,又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

对外联络。锁院期间,考官不得与外界书信往来,所谓“匝月严扃绝寸笺”。不过有一例外,即在“放榜前二日,各房官发谕帖,令家人至期以车来接”,以便将“供给所余,皆载以归”。这封派僮仆送出、堪抵万金的家书有一些特殊要求,即不能密封、字体易辨、亲笔书写、加署职衔(“露简不封书半草,冰衔自写笔如椽”)。谕帖由考官随带僮仆从内帘送出贡院,还要像通行证一样经过层层验看(“还同路引经关隘,点验层层始放前”)。赵翼的《谕帖》诗及自注,成为反映这一科场规制的难得史料。

此外,《分校杂咏》还饶有兴致地记述了清代会试相关的一些特殊物品,比如“镕处金分三品贵,镌来字异五铢钱”的考官“聘礼牌”,“先后就编鱼入贯,妍媸未判鬼投胎”的考生“号簿”,同考官阅卷所用“蓝笔”(“淡痕岂向眉添黛,浓抹何须帛勒红”)、荐卷所用“荐条”(“三寸冰衔镂刻工,卷端钤与荐书同”),收装试卷的“卷箱”(“封题怕有冤啼鬼,扃鐍如防气吐虹”)等。这些与物品同名的诗作,为研究清代科场活动提供了形象生动的佐证。

[注释]

① 赵翼存诗近5 000首,传世诗集《瓯北集》也是版本众多。在诗集本系统《瓯北集》(有乾隆刻本,嘉庆刻本)及《赵翼诗编年全集》(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年排印本)中,《分校杂咏》组诗均只有26首,而赵翼同时代人戴璐(1739-1806)所著《藤阴杂记》卷四却认为“最警策者”就多达30首。戴氏所谓“壬午乡试……作《秋闱杂咏》诗”有误,系混淆壬午乡试的《秋闱分校即事》与癸未科会试的《分校杂咏》,然所录诗作内容均应属《分校杂咏》。据此推测,《瓯北集》所收《分校杂咏》26首,应为赵翼编订诗集时删削、补订的结果。

[1] 赵翼.瓯北集[M].清嘉庆十七年(1812)湛贻堂刻本.

[2] 杜受田,等.钦定科场条例[M].清咸丰二年(1852)刻本.

[3] 赵尔巽,等.清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77.

(责任编辑、校对:郭万青)

Imperial Examinations of Qing Dynasty in ZHAO Yi’s Poems

YANG Chun-qiao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Economic Management, China University of Geosciences, Beijing 100083, China)

Being both a poet and one as historian, ZHAO Yi was consciously trying to make a historical record in his poems. He acted as examiner during Qianlong’s reign in Qing dynasty, and wrote a series of poems, containing many details about procedures, people involved, articles used in Imperial Examinations, as well as about work and life of examiner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xaminers, he gave in his poems inside information about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ZHAO Yi; Qing dynasty; imperial examination; examiners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2011YYS084)

2011-11-04

杨春俏(1972-),女,河北卢龙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文献、中国古代科举制度。

K244

A

1009-9115(2012)03-006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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