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京东硕儒史梦兰与《永平诗存》
2012-02-15石向骞
石向骞
(唐山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北 唐山 063000)
史梦兰研究
晚清京东硕儒史梦兰与《永平诗存》
石向骞
(唐山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北 唐山 063000)
史梦兰先生是清代后期弥合汉、宋之学的代表人物,其学术思想和心路历程,为后人提供了一个解剖中国社会转型前夜传统知识分子内心世界的完好标本。而史氏编辑的诗歌总集《永平诗存》,不啻一部地方文人末世心态断代史,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
史梦兰;道统;传统知识分子;《永平诗存》;地方文献
一
史梦兰,字香崖,号砚农,又自号竹素园丁,生于嘉庆十八年(1813年)四月二十九日,殁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十二月二日。史氏祖上于明代迁至直隶乐亭县大港村,其后裔遂世居于此,至清中叶,成为一个富裕的耕读之家。史梦兰生六月而丧父,在祖父史成获与母亲王氏的教养下长成。十九岁从滦州毕梅先生游,道光庚子(1840年)举于乡,后应礼部试,屡荐不售。自道光辛卯(1831年)乡试至咸丰丙辰(1856年)会试,史氏凡入棘闱者十有四次,二十余年间可谓艰辛备尝。道光庚戌科会试,已拟中,适本房考官朱久香与总裁某为选刻闱墨事言语构釁,内监试曹某又媒蘖其间,其卷遂被撤去。榜后以史馆誊录议叙选授山东朝城知县,但在母亲的建议下未就任。自此绝意进取。
同治元年(1862年),史梦兰于昌黎碣石山仙人台下购得山田一区,次年春在此修建别业一座,名之曰“止园”,取“绵蛮黄鸟,止于邱隅”之意。又在家乡村东辟一园,亦名止园。于是往来于两个止园,奉母教子,读书会友,课徒著述。
同治八年(1869年),直隶总督曾国藩于保定莲池设礼贤馆,延聘畿辅鸿文硕学之士,特首辟史梦兰,并寓手书再三敦请。梦兰念国藩为当代伟人,乃就道往见。二人纵论古今学术得失及地方利病大端,并互赠各自所刻图书,甚相得。国藩深器之,欲留以主莲池书院讲席,且为馆中诸人表率。梦兰以亲老力辞。临别,国藩手书堂额为史母寿。
当时与史梦兰交往密切的名贤,有新化游智开(子代)、桐城方宗诚(存之)、贵筑黄彭年(子寿)、定州王灏(文泉)、迁安高继珩(寄泉)、新都谢子澄(云航)、永年武澄清(秋瀛)、天津梅宝璐(小树)等。
咸丰十年(1860年)春二月,为遏阻英法内犯,僧格林沁至乐亭布防;史梦兰受嘱出私财募练乡勇,以资守御,事后被清廷奖以五品衔。光绪十七年(1891年),刑部侍郎、督顺天学政周德润(生霖)以学行疏荐,朱批赏加四品卿衔。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徐会沣复以硕学耆儒疏请加国子监祭酒衔。据传慈禧太后曾称他为“京东第一人”①。
作为居于官府与底层民众之间的乡绅,史梦兰众望所归,德行垂范。他天性和易、笃孝,自奉俭约而喜施与。乡里生发纠纷,每为之排解;有相讼就质者,得其一言可以息争。遇公事义举,辄先人倡,而未尝以私事干谒公门。府县官员莅任,每先来见,询及风土人情及地方利弊,必详告之。平生不立崖岸,喜奖掖后进,远近知名士执弟子礼者数十人。
史梦兰善藏书,一生旁搜博采,极耳目所至,无不走访,积至四万卷。同治三年(1864年),曾于都门故家购得一部完整的《古今图书集成》,以兼车载归,凿壁藏之,护以纱橱,时时涉猎。他还不惜金费,自家雕版刊刻《止园丛书》二十余种。
史氏工书法,亦能绘事。楷法则钟王欧柳兼而有之,行草则近似米董。绘事得兼祧父史纪元(书菴)家法,而轻易不为人作画,以其妨读书功之故。
史梦兰学问淹通。除一般的经、史之学外,他在小学、舆地、方志、民俗、方言及诗文方面均造诣深湛、著述宏富。其著作计有以下种种:
《论语翼注骈枝》二卷。史氏深慨国家取士囿于朱注、士子拘于功令而束书不观,于是博采古今之说,旁参互证,认为先儒异说皆可以广见闻、翼经传。
《毕梅〈论语说〉笺》二卷。
《叠雅》十三卷。取古代经史子集及诸家注疏中所用叠字,类聚意义相同的为一条,依《尔雅》之体例加以训释。每条之后都自为疏证;引书极广,出处清晰。所收叠字多有不见于《尔雅》《小尔雅》《广雅》《骈雅》《埤雅》者。后附《双名录》一卷,辑录古人以双字为名者。
《全史宫词》二十卷。咏自黄帝至明朝的历代宫闱史事,且于每首诗下对所咏史事叙注详核。这是史氏生前影响最广的一部著作,出版后受到多方赞誉。朝鲜使臣和越南使臣曾努力购求,其中朝鲜使臣一次购归数十部。
《史肪》八卷。
《氏族考异》四卷。
《青衣小名录》二卷。集历代史传所载女子小字,以为一编。
《异号类编》二十卷。辑列史籍中古人异名别号,注明出处,解释意味。
《古今风谣补注》一卷,《古今谚补注》一卷。系杨慎《古今风谣》《古今谚》的补注,合称《古今谣谚》。
《古今风谣拾遗》四卷,《古今谚拾遗》六卷。合称《谣谚拾遗》。
《舆地韵编》二百卷。
《燕说》四卷。训释乐亭一带的方言俚语。
《尔尔书屋诗草》八卷。史氏素嗜吟咏,反对将做诗视为于科举有害无益的“闲家具”;集平生所作诸体诗,删定成编。
《尔尔书屋文钞》上、下两大卷。为史氏所作记、传、序跋、碑铭、书札等。另附《家藏书画记》一卷。
《止园笔谈》八卷。辑史氏所作随笔及杂录。
《止园隐语》一册,不分卷。为字谜、射覆之类。
《粪心录》一册,不分卷。感于人皆知粪其田而莫知粪其心,于是采他人集中萃语,以励今人以学粪心。
《四朝诗史》九十卷。择唐宋元明诸家诗中有关时事可与史相表里者,都为一集,以为论世知人之助。
《永平诗存》二十四卷,《永平诗存续编》四卷。
《辽诗话》一卷。
《畿辅艺文考》十二卷。著录自周末荀卿以下至清末叶籍贯在畿辅疆域内作者之著作,分条注释。
《图书便览》一百五十六卷。因《古今图书集成》卷帙浩繁,艰于披览,乃摘其乾象、历法、职方、山川、边裔、艺术、神异、禽虫、草木、经籍、学行、字学、食货、礼仪、乐律、戎政、考工各典之有图者,命工摹出,酌为图说。所重在图,故图必取其全,而书只摘其要。并以此推而广之,凡有清一代礼乐制度、冠服器用载在会典、有异前代者,无不绘图立说以续其后。而外洋诸国山川人物之图说,亦加博采,以成宇宙之大观。
史梦兰极重视整理地方文献,以发潜阐幽、表彰先贤为己任。曾编辑、刊刻地方文人著作十余种。又应府、县之聘纂修了《乐亭县志》《迁安县志》《抚宁县志》与《永平府志》。同治十年(1871年),李鸿章委黄彭年续修《畿辅通志》,聘史梦兰襄助;史虽婉辞,但之后不断与黄通信,于通志的体例多有建言,还曾于光绪六年(1880年)亲赴保定志局与黄面商修志事宜。后又助王灏校刊《畿辅丛书》,特为王氏编撰《畿辅艺文考》,并代为采搜一批书目,其中较重要的是删定了清初山海卫人李集凤所著《春秋辑传辨疑》七十二卷。
二
史梦兰堪称清代后期汉学、宋学走向调和的代表人物。新城王树楠在其所撰《皇清诰授通议大夫四品京卿史公神道碑铭》中,称史梦兰“于书靡所不通,而持躬履世一以宋儒为归,无朱陆异同之见;其治经也,沟合汉宋,不拘守一家之学。”[1]史梦兰在《止园笔谈》首卷卷首即记清初黄梨洲(宗羲)、顾亭林(炎武)、李二曲(颙)、应潜斋(撝谦)诸先正之学行,仰慕之情溢于言表。他还盛赞曾国藩“以程朱之学,树韩范之绩”[2(卷下,《复崔子玉》)]。通观史梦兰的学术思想,在心性修为上,他虽浸润于宋明理学,强调“君子重内修”[3(卷一,《旒言》)],但又反对空谈性理良知,而讲究实修实证;因此在治学上,他不满于仅仅通过保守僵化的“格物”来获得形上的德性之知,而主张“于谈艺之中隐寓讲学之意,文行并重,本末兼修……德性尊之,问学道之”[2(卷上,《乐亭新建尊道书院记》)],“博古通今,明体达用”[2(卷上,《重修永平府敬胜书院记》)],“实事求是,加以扩充”,从而获得“真才实学”[2(卷上,《骊城课艺序》)]。他鄙弃侥幸科名的“空疏无用”[2(卷上,《重修永平府敬胜书院记》)],一生不务虚名,笃学乐道,数十年如一日,力求知行合一。而在具体的学术实践中,他一方面遵乾嘉朴学之法,埋首经史,考订群籍;一方面又承清初实学之绪,注目现实,以期通经致用。
中年之后,史梦兰虽绝意仕进,但并不甘做一个出世的隐者。他对清中后期以来内外交困的局面充满了忧患,对当时社会的衰败、官场的黑暗以及科举取士的弊端体认深刻,且一直保持着较清醒的批判意识②。他同地方中下层官吏及普通文人广泛交游,关注地方吏治和兴革事务,力图兴利除弊,重振斯文,甚至还参与了乐亭县城《银市规条》的制定。作为一个难以凭外在事功实现修齐治平的儒者,史氏仍勉力以地方士绅身份赓续道统,通过兴校、讲学、著述、修志、诗文唱和等,倡兴民间清议,讽喻世事,臧否官吏。不可否认,史氏的弘道续学之举,对于驯化、维护、校正“政统”,对于规范官员行政、廓清地方吏治,确实起到了一定作用。这从他与永平知府游智开等地方官吏的交往中可明显察识。
在奉母尽孝的同时,他还数次外出到北京、天津、保定等地游历,考察时局。他关注西方技术、宗教对中国的影响,但一直持守“中体西用”的底线。他曾在北京结识泸州杨廷熙(挺生),虽钦佩其位卑忧国、冒死上书的勇气,但显然并不认同杨氏极端敌视西学的观念。尤其到了晚年,史氏对现代机器愈发感兴趣③。光绪己卯(1879年),母丧初逾小祥,六十七岁的史梦兰即襆被出行,欲遂远游南国之愿。他本拟由山左之吴越,再回棹上海,乘轮船而归;不料行至济南,感患热嗽,只得半途而返。但后来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光绪十三年(1887年),中国第一条标准轨距铁路——唐山至胥各庄河头的运煤铁路修通至芦台并向天津延伸,史氏乐观其成,于当年赴定州路过时,欣然做诗歌咏火车、煤船④。
在思想方法上,史梦兰仍持守传统的“义利之辨”、“夷夏之辨”来应对现实。他一方面看到了电报轮船等“为时务之急,势不能不取法洋人”,但又认为武备学堂亦俯受其指授,则“大为失算,且于国体有伤”[2(卷下,《与王景符》)]。而对于弊窦重重的社会,他以为病因在于任事者的德、能丧失,而“法不必变也”[2(卷上,《骊城课艺序》)]。因此他开出的治世药方不外人格树立上的明德尽心与才能历练上的精通治术。史氏认定“利之所在,害即随之;法之所存,弊即伏之”,故对变法充满疑虑,仅寄望于改良变通:“非立法之不臧,乃奉法之未善……重加整顿,酌为变通;非改弦而更张,实因渠而利导。日新月异,旧章既难免愆忘;竞巧居奇,新法亦恐归抏敝。是在奉行者之实力遵循、随时补救耳。”[2(卷上,《银市规条序》)]但在现实中,他又眼睁睁看着江河日下而手足无措,甚至在一封私人书信中无奈地劝一位初入仕途、欲一展抱负的友人:“文移案牍、书院课艺诸件,体例相沿,自昔已然;虽使古人复生于今……亦不能以此为俗套,概行铲除。抱负既殊,施为自别。吾辈于同中见异,自无碍佼佼铮铮耳。”[2(卷下,《与孙辅臣》)]
在晚清京东地区,围绕史梦兰形成了一个数量庞大的传统士人群体。这类士人与朝廷及“洋务”、“维新”派人物有着微妙的互动。但面对“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他们始终未能突破制度化儒家的政教囹圄,没有形成现代国家观念,建立不起新的学术范式,因而缺乏必要的思想资源以重新筹划中国的制度安排。以史氏为例,正如论者所指出的,他“一生囿于‘旧学’的长期浸淫和‘新学’之匮乏,其忧患意识更多展示出的是传统士人的道德准则,其批判精神也往往只有针砭时弊之激情,而缺乏改造社会之建树。”[4]由此而言,史梦兰的学术思想和心路历程,恰为后人提供了一个解剖中国社会转型前夜传统知识分子内心世界的完好标本⑤。
不过,号称“京东第一人”的史梦兰虽是这类知识分子的典型,但因其行止偏于京东一隅,他自身又非显宦,重大历史事件均未直接参与,乃至后来的研究者一直没有对他予以足够的重视。20世纪90年代以来,他虽频频被介绍为地方文化名人,但2006年以后,方有冯小红、樊孝东、吴晶等人发表了关于他的研究性文字⑥。
1973年,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了史梦兰的《古今风谣拾遗》;1991年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影印《异号类编》;1995年,丘良任先生著《历代宫词纪事》,以史氏《全史宫词》为纲纂成。1999年,黑土、水秀点校的《全史宫词》由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的《续修四库全书》收史梦兰的著作四种:《叠雅》《尔尔书屋文钞》《尔尔书屋诗草》《止园笔谈》。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影印出版的《地方经籍志汇编》收入史梦兰的《畿辅艺文考》。
三
《永平诗存》系史梦兰先生选辑的一部地方诗歌总集。
史梦兰本欲选刻《永遵诗存》,收永平府及遵化直隶州(领丰润、玉田二县)之诗,但因与遵属相距较远,采访无人,故只成《永平诗存》。(后丰润孙赞元仿《永平诗存》体例踵成《遵化诗存》。)史氏咸丰初载始采访编辑,同治辛未(1871年)刻成《永平诗存》二十四卷,约于光绪己丑(1889年)编成续编四卷。全刻收清代顺治至光绪年间永平府所辖乐亭、滦州、迁安、昌黎、卢龙、抚宁、临渝(包括清初之山海卫)七属诗人一百八十余家,诗二千六百余首。诗家之后附以作者小传,并缀以《止园诗话》,对作者的生平、创作加以点评。与《畿辅诗传》《津门诗钞》诸集有所不同,该书集一朝一地之诗,文献梳理彻底,追亡拾遗,披求尤为详尽;且古、近诸体俱备,题材广阔,足可复现清代永平诗之原貌,堪称清代后期地域诗歌总集的代表作,确为一部珍贵的地方文献。清代北地之诗,亦可借此而窥一斑。
《永平诗存》一编,显然浸透着史梦兰构建地方风雅传统的强烈意识。这与他任道弘毅的社会担当一脉相承,更体现了他平素坚持的“诗与政通”[2(卷下《初日山房诗集序》)]、以“真性情、真学问”为诗以救治“世道人心”[3(张山序)]的诗学旨趣。清代地方诗歌总集的编纂虽称繁盛,但南、北方的发展并不均衡。北地历来被视为“文风媕陋”;如永平府所在的冀东北地区,从未有人编辑过府、县级的地方文人诗歌总集。清道光丁未进士鲍源深在《永平诗存》序中称:“永平……其地负山据海,极峻峍崷崪、渀荡滂湃之观……雄伟甲燕蓟。故其人多磊砢英峙、意气激宕、雄直清奇之概。一发于诗,无苶靡不振之习。顾刚介自喜,不为翕翕热,尤不自相表暴。虽自汉以来称诗之士不乏,而著录阙如,其传者盖尠矣。”[5(序)]史梦兰筚路蓝缕,编辑《永平诗存》,其用心亦非标榜诗名而是提倡诗风、发扬道统。《永平诗存》续编辑成后,他曾感赋一诗,云:“又辑遗编付手民,一为欣慰一酸辛。唱酬半是同声友,删拾端资后死身。敢谓深仁同掩骼,聊凭薄力效披榛。采薇歌歇风诗渺,尚望輶轩问俗人。”[3(卷五,《续刻〈永平诗存〉感赋》)]对于此旨,鲍源深心领神会,故又在《序》中称:“且由此一编之传,而莘莘学子感劝悱愤、孟晋策励,皆渐渍于风雅,而不欲以佝愗媕陋自画。彬彬闾里间,弦歌邹鲁,即风气亦日臻于懿厚。异日采诗北地者,必自永平始无疑也。则此之一编,岂独为功于一郡之诗而已哉!”
史氏选诗,摒门户之见,兼录各家;又出于他的乡绅身份,于一般的诗学标准之外,更有一重民间视角。编中又重咏史、纪事、感时、交游及有关地方故实之作。如对亲身经历了明末清军入关情事的佘一元的述旧诗全部收录;对薛国琮谪戍伊犁期间所作的全面反映乾、嘉年间新疆伊犁政治、经济、文化、地理面貌的《伊江杂咏》百二十首选录百首;而对善感事忧时、诸多篇什咏及鸦片战争与太平天国时事的马恂,则以两整卷的篇幅存录其诗。尤为可贵的是,史氏尽可能多地收录了地方底层文人的作品,还著录有布衣、普通妇女乃至瞽矒甚或患有狂疾作者的诗作,这些更具私人性的自主写作,为今人呈现了一个曾残存于官权控制边缘的相对丰富的民间社会。
史梦兰与《永平诗存》中著录的一大批诗人共同经历了王朝式微的变局,彼此声气相通,惺惺相惜,因而借《止园诗话》及诗人小传材料,勾勒出一组京东诗人群像,真切地描摹了他们的郁闷心境。例如,在卷二十三“张九鼎”条下,史氏引述有关材料,介绍了这位“日益肆力于古人,而又往往于世多所不可”的落魄儒生的生平,又在《止园诗话》中记张九鼎(号雪樵)“所著《得未曾有斋诗钞》,各体皆工。付梓之初,有摘其《义仓行》《捕盗行》诸作,谓其讪谤时政,讼于长官者。雪樵因作《责诗》诗,自为解嘲”。接着史氏完整转录了这首长诗。诗云:“来,汝诗!吾本不汝瑕疵,奈与我周旋,种种误我使人疑?丈夫须眉原自贵,苦吟能剩几茎髭!寻声摘韵苦无用,破尽工夫尔岂知?华屋高官谁不爱,穷愁偏与尔相羁!盛名招忌古同慨,惊人泣鬼亦奚为?谁知更可速人讼,鼠牙雀角争相随!东坡之狱结未久,吾其次矣能勿危?幸当圣世容狂瞽,不然断送老头皮!主人待汝情岂薄?锦囊驴背从不亏。从今誓与风骚绝,往不可谏来可追!诗闻此言难自默:以此责臣臣有辞。人生穷达皆有命,红杏尚书却是谁?鸡林曾重千金价,主司有爱一联时。不任受德岂受怨,奈何以此来相訾?君不见《畦桑叹》《养蚕词》,民谣公论各如斯。美刺贞淫古不废,不闻有人相诋諆。无乃制行实有缺,罪我诗歌岂所宜?主人闻言哑然笑:是诚在我非关伊。请与子释前嫌、修旧好,花朝月夕仍相周旋不相离。”[5,pp432-433]此诗以诗论诗,在作者、作品、读者与制度环境四重关联中展开问题意识,达到了传统诗论难得的思想高度;同时,一个“兀兀不得志于时”的“衰世”士人之精神生态亦藉此得以活脱脱展示。当然,这也是史梦兰在为险遭文字狱的诗人做辩护,充分体现了他的胆识。
由此可以说,一部《永平诗存》,众诗家之诗加史氏诗话,不啻一部地方文人末世心态断代史,其研究价值应予以重视。
[注释]
① 慈禧称史梦兰为“京东第一人”之说,载于韩作舟(湘亭)民国十九年至三十四年所纂《乐亭县志》(稿本,河北省乐亭县档案馆藏)“列传”之“史梦兰”条下,乐亭民间亦广有流传。
② 如史氏在《重修永平府敬胜书院记》中曾尖锐地指出:“书院者,储才之区也。然书院徧天下,而求其坐言起行才堪适用者,恒不数数觏。其故何哉?课士之法,率以制艺试律一日之工拙,第其甲乙高下。其廩饩学者,亦遂墨守此途,于帖括外不复旁窥一步。间有聪明颖异之士,思欲博古通今、明体达用,又往往苦于僻处穷乡,无书可购。于是有身擢巍科、年登大耋,问以古今传国之次、州郡隘塞之名,及兵农钱谷、时务利病之略,茫然一无所知者。以此求才,是犹钻燧于三凌之冰、絷骐骥之足而责千里者也。则才之不足以适用也固宜。”又在《骊城课艺序》中称:“自胜国以四书文取士,至今仍而不变。虽有才如贾谊、学如董仲舒者,亦罔不束缚其间,俾之循途守辙,于糊名易书中侥幸一得。舍此,则进身末繇。论者遂谓所学非所用、所用非所学,辄思变通其制,而卒无善法。”俱见《尔尔书屋文钞》卷上。
③ 如史氏在致倪耘劬的信中称:“接到台湾手翰,逸态豪情,跃然纸上。南船北马,万里飞行;在今日而谈壮游,诚有古人所不能梦见者。兰邨居守拙,顽健如恒;惟局促辕驹,未免伏枥滋愧耳。敝乡在津沽正东三百里,距唐山河头止百三十里。如铁路修至天津,则一两日可到。”见《尔尔书屋文钞》卷下。
④ 光绪十三年(1887年)闰四月,为校刊《畿辅丛书》,史梦兰自唐山河头登舟西行,赴定州访王灏。途中作《东西淀舟行杂咏》。其一云:“新河潮汐接芦台,早晚煤船次第开。不是家家养乌鬼,纷然指道黑猪来。”(诗下自注:“人称煤船为黑猪。”)其一云:“火轮车比火船轻,辙迹全凭铁铸成。望见黑烟刚一瞥,飞仙真是御风行。”(诗下自注:“铁路在河旁。”)诗见《尔尔书屋诗草》卷六。
⑤ 一事堪为之写照:同治庚午(1870年)六月二十一日,史梦兰与友人大会于乐亭李润霖(荫香)宅西之清音园,分韵赋诗。时逢天津教案发生,史氏记述当天聚会情景云:“时洋人在天津滋事,津民激怒,杀其通事官丰大业,并毁其洋楼数处,掠其财物。通商大臣崇奏闻,津门守令俱获谴。旨派侯相曾公赴津查办,抚夷安民,大费调停。是日,余与座客蒿目时艰,并读曾相答夷使威妥玛书,不胜诧叹。”又在所作诗中咏道:“王道平平复荡荡,岂容鬼魅怀悒怏。举杯谈笑忽凄惘,唾壶击碎神为怳。”见《尔尔书屋诗草》卷八。
⑥ 吴晶撰有《从“京东第一人”史梦兰看清代中后期的孝治政策》(《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论“京东第一人”史梦兰的方志主张》(《唐山学院学报》2009年第2期)等论文,并完成了以《史梦兰研究》为题的学位论文。
[1] 王树楠.史梦兰神道碑(拓本)[Z].国家图书馆古籍馆善本阅览室,ID号:003989533.
[2] 史梦兰.尔尔书屋文钞[M].续修四库全书:第154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 史梦兰.尔尔书屋诗草[M].续修四库全书:第154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4] 冯小红,樊孝东.晚清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矛盾心态与行为[J].邯郸学院学报,2006(3):84.
[5] 史梦兰.石向骞等点校.永平诗存[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1.
(责任编辑、校对:王文才)
SHI Meng-lan as a Great Scholar East of Beijing in Late Qing Dynasty and Yongpingshicun
SHI Xiang-qian
(Department of Chinese, Tangshan Teachers College, Tangshan 063000, China)
SHI Meng-lan was a representative scholar in Late Qing Dynasty who made detailed study of literature of both Han and Song dynasties. His academic ideas and thoughts provided a perfect subject for the study of the inner world of traditional intellectuals on the eve of huge social transition in China. The poetry anthology Yongpingshicun edited by Shi is of important documentary value, as it reflects the mentality of Late Qing intellectuals in the region east of Beijing.
SHI Meng-lan; Confucian orthodoxy; traditional intellectuals; Yongpingshicun; local literature
唐山师范学院科学研究基金项目(11ZY01)
2012-02-28
石向骞(1966-),男,河北唐山人,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文艺美学。
I206.2
A
1009-9115(2012)03-00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