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解字》字音标注例解
2012-02-15田耕渔
田耕渔
(绵阳师范学院 文学与对外汉语学院,四川 绵阳 621000)
《说文解字》字音标注例解
田耕渔
(绵阳师范学院 文学与对外汉语学院,四川 绵阳 621000)
《说文解字》字音标注所反映的上古音系统是很宝贵的汉语语音史材料,《说文解字》字音标注方式包括“读若”、“某声”两种。《说文解字》“读若”采用了多样生动的语言来源内容标注字音,为我们保留了大量宝贵的上古字音资料;“某声”提供了研究古代声韵变化的线索,为我们构拟上古语音系统,尤其是声母系统保留了大量语言材料,并且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古今、方雅语音的流变情况。
《说文解字》;字音标注;读若;某声
一、《说文解字》字音标注的上古音价值
东汉初年,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表章六经。至明帝、章帝时期,今文经学逐渐式微,古文经学兴盛。宗守古文、熟悉今文、“五经无双”的许慎,受到汉代统治者的器重,为了把握、宣传、弘扬儒家经义,改变战国末年以来“言语异声,文字异形”[1]的状况,撰成《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这部伟大的著作。
《说文》在前代字书仅仅解释文字意义的体例之上,完备体制,说解形体,标注字音,以探求文字的本源,推考文字的形、音、义之间的关系。
本文认为,《说文》字音标注主要分为两类:一是“读若”,二是“某声”。
汉代属于上古时期,《说文》所注字音自是上古音。较之近古、中古语音材料,上古语音材料更加罕见难得,尤其对于上古声母系统,历来材料极少,《说文》字音标注中,特别是“某声”的形声字注音,为上古声母系统的构建,提供了直接的表述和丰富的材料。《说文》字音标注具有宝贵的上古音价值,是我们构建上古语音系统、认识汉语语音史的第一手材料。
清姚文田《说文声系·叙》云:
古音至江左尽变,所赖以不亡者,惟《说文解字》一书,其于谐声之文,枝分派别,条理秩如。[2]
段玉裁在《六书音均表》里也说:
考周秦有韵之文,某声必在某部,至啧而不可乱,故视其偏旁以何字为声,而知其音在某部,易简而天下之理得也。许叔重作《说文解字》时未有反语,但云某声某声,即以为韵书可也。[3]
《说文》的“从某声”“从某声”,实际上已经对汉字的音节作了声母和韵母的划分和标注,我们知道,早期的韵书是在反切方法产生之后,并根据上古字音标注材料,结合当时语音现实而产生的,这就是说,《说文解字》实际上影响和孕育了后来的韵书和音韵学。
而我国最早的韵书,即三国时期李登的《声类》和晋代吕静的《韵集》,二书皆佚,从清代陈鳣《玉函山房辑佚丛书》里《今本声类》的概况看,《声类》还没有完全脱离《说文解字》一类字书的模式;同时二书所载反切材料反映的应该是中古语音,应系后世所附。一直到了宋初,徐铉据《说文》读若、读如、某声等,加注了反切,这样,如果将其反切上字推为上古音之某个声纽,与该形声字许注之“某声”所推出之声纽相比附,之间不存在通转关系,这一情况表明,据许慎提供的线索以求得的汉字上古音更可靠。
清人据《说文》字音以构拟上古声韵系统尤其是声母系统,做出了很多的成绩,比如段玉裁的《说文谐声字表》,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张惠言、张成吉的《说文谐声谱》,严可均的《说文声类》等等,著述之多,不胜枚举,反映出清人对于《说文》字音宝贵价值的重视。
《说文解字》的字音标注方式也很特别,其中“读若”,即以同音字标注字音的方法;其中“某声”,即以声符为形声字标注字音的方法。本文拟分别加以举例分析以说明之。
二、《说文解字》字音标注释例
《说文解字》的字音标注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读若”,二是“某声”。以下分别加以举例说明。
(一)“读若”
“读若”即以同音字标注字音的方法,是许慎利用当时流行的、为人们熟知的字给其他字注音的一种方法,因为这种注音总是用“读若某”、“读若某某之某”、“读与某同”等术语,所以简称“读若”。我们把被注音的字叫做被释字,把用来注音的字叫做读若字。关于被释字与读若字二者之间有没有字义的联系问题,清代乾嘉以来的学者看法很不一致。《说文段注》“毳”下云:“凡言读若,皆拟其音也。”这一派可以段玉裁为代表;有人认为读若“皆谓假借,无关音切”。这一派可以严章福为代表;有人认为读若“皆古书假借之例,不特寓其音,即可通其字,音同而义亦随之。”这一派可以钱竹汀为代表;有人认为“说文读若有第明其音者,有兼明假借者,不可以概而论也。”这一派可以王筠为代表。议论纷纷,莫衷一是。笔者通过对《说文》读若若干用例的分析研究,认为段玉裁的说法是符合实际的,读若只是对于用乙比甲的一种单纯的注音方法。《说文》一书中所举读若用例有八百多条,基本上都是拟音。一般地说,读若字都是当时流行的或者是读音比较稳定的字,被解字都是比较冷僻或是读音起了变化的字。
读若字和被解字之间的拟音关系相当复杂,可以归纳为下述六种方式,试各举二例分析于下:
1.引入古籍中的异文作读若字,表示被解字的读音
例1:燮,《说文·又部》燮篆下说:
燮,和也,从言、又,炎声。读若溼。
按溼,《说文·水部》溼篆下云:“溼,幽溼也,从水;一,所以覆也,覆而有土,故溼也,显省声。”汉隸以濕代溼,濕本是水名,从水显声。溼、濕二字读音相同。《左传·襄公八年》载“郑人侵蔡,获蔡公子燮。”《谷梁传》作“蔡公子濕。”燮,濕二字为异文,故同音。溼、濕本来是一个字,“读若溼”就是用异文的读音注被解字的读音。被解字燮原来从炎声,是个形声字,本声有音符,但因读音变了,声符的发音与当时的燮字的发音有了差异,所以《说文》的作者又采用当时流行的,为人们所熟知的字订证比较生冷的字的读音,凡是形声字又标读若的音符,皆可这样分析理解。
例2:卣,《说文·乃部》卣篆下云:
气行皃,从乃,卤声,读若攸。
《段注》:“隶作逌。《禹贡》‘阳鸟攸居,豊水攸同’‘九州攸同’,《汉书·地理志》攸又作逌。”[3]可知逌、攸为异文,同音。逌字生僻而攸字常见,故以攸为逌之读若字。
2.引用后出的形声字作读若字,表示被释字的读音
例3:朿,《说文·朿部》朿篆下说:
朿,木芒也,象形,读若刺。刺行而朿废矣。《方言》曰,凡草木刺人,北燕、朝鲜之间谓之茦,或谓之壮;自关而东或谓之梗,或谓之劌,自关而西谓之刺;江湘之间谓之棘,《尔雅·释草》说,“茦,刺。”“自关而西谓之刺”和“策,刺”两句中的刺都表示木芒的意思,也就是朿,按朿是刺的本字,刺是朿的加形旁后的形声字。朿本来就有表名称、表作用两个意思,后来为了便于区别,又加上刀旁作刺,专表刺的作用,《说文·刀部》刺篆下说:“刺,直伤也。”引申为凡用兵刃伤人都叫刺,因而刺和朿在字义上有了区别。后起字兼表名称,本字朿反而废置不用了,刺本来就是从朿得声,二字同音,必然相同。所以可以说,朿读若刺,重在表音。
例4:秝,《说文·秝部》秝篆下云:
秝,稀疏適秝也,从二禾。凡秝之属皆之秝,读若歷。
《段注》:“適秝,上音的,下音歷,迭韵字也。《玉篇》曰‘稀疏歷歷然’,盖凡言歷歷可数歷歷朿文,皆作秝,歷行而秝废矣。”秝加形旁厂作厤。《说文·厂部》厤篆下云:“厤,治也,从厂秝声。“厤又加形旁止为歷,《说文·止部》歷篆下云:“歷,过也,从止厤声。”厤,歷都是后出现的形声字,和本字秝在字义上有了区别。但古籍多有用歷代秝的,如段注所举。歷既从秝得声。二字读音必然相同,所以可以说秝读若歷,重在读音。
3.引用汉代习惯用的通假字表示被释字的读音(通假字作读若字)
例5:哙,《说文·口部》哙篆下说:
哙,咽也,从口,哙声,读若快。一曰毚哙也。
《段注》:“《小雅》‘哙哙其正’,郑《笺》:‘哙哙犹快快也,’谓同音假借。”按同音假借是汉代儒生传注古籍常用的方法,只取同音,不关字义。快,《说文·心部》快篆下说:“快,喜也,从心夬声。”哙,快二字,在字义上没有关联,同居《广韵》溪纽夬韵,所以可用“快”表示“哙”的读音。
4.引用古籍中读音稳定,为人们所熟知的字作读若字,表示比较生僻的被释字的读音
例7:玤,《说文·玉部》玤篆下说:
玤,石之次玉者,以为系璧,从玉丰声,读若《诗》曰:“瓜瓞菶菶”。
《段注》:“《大雅·生民》文,此引经说字音也。”这条注解很明确,说是“说字音”就与字义无关了。按菶,《说文·艸部》菶篆下说,“菶,草盛貌,从艸奉声。”玤、菶二字在意义上没有关联,《广韻》都作朴蒙切,必然同音,经传上的字,读音稳定,所以用菶表示玤的读音。
例8:唪,《说文·口部》唪篆下说:
唪,大笑也,从口奉声,读若《诗》曰“瓜瓞菶菶”。
《段注》:“按今《生民》作‘瓜瓞唪唪’,而玉、口二部引皆作菶菶。”《广雅·释训》:“菶菶,茂也。”瓜瓞无关大笑,自当作菶菶。二字皆并纽董韵,同音,然菶菶字常见习知,所以以菶表唪之音。
5.引用方言字作读若字,表示被释字的读音。这是为了解决一些生僻字或读音分歧的字的读音问题而采用的一种方法,这类字为数不多
例9:毳,《说文·示部》毳篆下云:
毳,数祭也,从示毳声,读若舂麦为毳之毳。
《段注》:“为毳之毳字从木,各本讹从示,不可解。《广韵》:‘毳,舂也。楚芮反。’《说文》无毳字,即《臼部》‘舂去麦皮曰臿’也。江氏声云,《说文》解字内或用方言俗字,篆文则仍不载。”按段注甚精确。毳,本音cuà,今陕西关中仍谓舂去麦皮曰‘臿’。臿,今读如cuà,引申凡用手握住,去掉外皮的动作都叫cuà。毳字生冷,声符毳读音有了变化,所以采用方言俗字毳来表示它的读音。
例10:卸,《说文·卩部》卸篆下云:
卸,舍车解马也。从卩止,午声,读若汝南人冩书之冩。
按从午声,与当时的读音相差甚远,声符已失掉了表声的作用,所以,才采用与卸声相同的汝南方言“冩书之冩”来表示卸的读音。
6.引用复音词或词组中的字作读若字,表示被解字的读音,这是为了适应古代汉字一字多音的特点而采取的一种表音方法
例11:瞿,《说文·瞿部》瞿篆下云:
瞿,鹰隼之视也,从隹从目,目亦声。凡瞿之属皆从瞿,读若章句之句。
按汉代句已有“勾”和“句”两种不同的读音,但若和章字结合成复音词“章句”,就必然读作jǜ音,不会误读为“勾”了;若和“践”结合组成人名“勾践”,也不会误读为“句”了,古人已知利用语言结构固定字音,显示了古人的语言学水平的高度。
例12:炪,《说文·火部》炪篆下云:
炪,火光也,从火出声。《商书》曰:“予亦炪谋”。读若巧掘之掘。
《段注》:“壁中古文,假炪为掘也。今《尚书》作拙者,盖孔安国以今字读之也。”按,炪音chuo。汉代从“出”声的字,如屈,咄、诎、柮等,读音已有分歧,炪是古“拙”字,所以,用“巧拙之拙”的读音把它固定下来,“巧拙”是用反义词构成的联合词组。
上面把常见的读若用例,分为六类,分举1~2个例字,並略加说明,这是为了理解方便大致归纳起来的,並不是说读若只有这样六类。
(二)“某声”
“某声”,是标注六书中形声字的读音的术语。《说文》解说形声字的读音时,常用“某声”、“某省声”或“某亦声”等术语,后二者是“某声”的变体形式。(传统说法把声符叫做“主谐字”,其所在的形声字叫做“被谐字”。)形声字是由形符和声符两个部分造成的,形声字音和义是直接结合在一起的,声符是表音符号,然而同时也承载了语义,这个语义是词的主体性义素,而形符仅表示词的意义范围,所以应该说,声符是形声字的主体性偏旁。分析并系联“某声”之声符,可以构成所谓形声系统,再现上古的声韵系统,反映古今、方雅语音的流变情况,这种流变总括起来说,不外乎声变、韵变、声韵都变三种情况,因而使一组具有相同声符的形声字的读音产生了差异。我们研究形声系统的时候对这一现象需要注意。例如:
1.用“氐”作主谐字的形声字(氐、氏二字古本一字),如:
(1):低、袛、柢、砥……都读di,《广韵》读di。
(2):祇、秖、泜、紙……读zhi,《广韵》读作zhi。
上列两组例字都是用“氐”作主谐字,形成一个谐声系统。氐,《广韵》属端纽齐韵。第(1)组“低、袛、柢、砥”与主谐字读音相同,《广韵》同属端纽齐韵(i)。第(2)组“祇、秖、泜、紙”声母变作(zh),《广韵》属知纽,韵母转入脂韵(i)。齐脂古韵相同,端类旧称舌头音,知类旧称舌上音。据钱大昕考定,“古无舌上”,舌上音归为舌头音,所以第二组“祇、秖、泜、紙”古读为di,今读不同,反映古今读音的变化。而且,古读还反映这一声韵系统的主体性义素:“平直”,如“紙”字,“糸”为形符,反映古代造纸原料为渔网、丝絮类物,“氏”为声符,反映纸张“平直如砥”。
2.用工字作主谐字的形声字,如:
(1)功、攻、玒、巩、汞、贡……都读(gong)
(2)缸、釭、肛、杠、矼……都读(gang)
(3)红、虹、讧、灴……都读(hong)
(4)江、豇……都读(jiang)
(5)空……今读(kong)
(6)项……今读(xiang)
(7)邛、筇……今读(qiong)
上列七组例字,都是用“工”字作主谐字,形成一个谐音系统。工,《广韵》属见纽东韵。这7组例字里,有的被谐字和主谐字读音完全相同,如第(1)组所举各例字:《广韵》都属见纽东韵。即声母是(g),韵母是(ong);有的被谐字的韵母的读音发生了变化,如第(2)组所举各例字,韵母都变作(ang),由东韵变为江韵;有的声母变作(h),《广韵》属晓纽或匣纽,第(5)组“空”字,声母变作(k),由见纽转为溪纽;有的声母、韵母都发生了变化,如第(4)组所举各例字,声母都变作(j),韵母是(iang);第(6)组“项”字,声母变作(x);第(7)组,“邛”、“筇”二字,声母变作(q),这是牙音腭化的现象。总之,不管是声变、韵变或声韵都变,皆有规律可寻,这些象是汉语语言长期演变的结果。比较起来说,声母比韵母的变化要复杂一点。单就声母来说,上列六组例字的声音的变化,都发生在牙音和喉音之间,汉语音韵学管这种现象,叫做“喉牙互转”。这种变化反映古今、方雅音的不同,无论如何变化,这一形声系统的主体性义素是统一的:“长直、广大”,如“江”特指“长江”,长江正是以“长直、广大”为理据而得名的。
“某声”和“读若”不同,“读若”是用乙比甲,用彼注彼,采用当时流行的,为人们所熟知的字表示被解字的读者,比较符合当时的语言实际。“某声”则是根据形声字的声符表达这个形声字的读音的。声符就是这个形声字的一部分,不能分开,也不能随意替换。年代久了,字音变了,有些字的声符表音就不准确了,再加上形声字的声符没有固定的位置,不易辨认,因而也影响它的表音作用,所以,用“某声”表音是有缺点的。但从另一方面看,“某声”却成为古代汉语研究声韵变化的参考资料。正因为有些主谐字年代久了,读音变了,才给人们提供了研究古代声韵变化的线索,如前边提到的“古无轻唇”、“古无舌上”、“古音娘日归泥”、“照二归精”、“照三归端”、“喻三归匣”、“喻四归定”等等。大半是利用分析声符(主谐字)的声韵变化的方法总结出来的。我们今天研究这种表音方法,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掌握这些研究古代汉语的声韵变化的资料,并不是为了继续使用或改进这种表音的方法。
三、结 语
《说文解字》直接地为我们提供了上古语音第一手的书面材料,尽管许慎没有明确地承认词的音义关系,但为我们构拟上古语音系统,尤其是声母系统提供了真实而丰富的基础。以上,笔者就《说文》的字音标注(“读若”和“某声”),作了肤浅的诠释和字例解析,相信存在许多的不足和错误,真诚地希望得到读者和方家的批评指正。
[1]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81:314-315.
[2]姚文田.说文声系[M].粤东督学使署,嘉庆九年,1804:67-68.
[3]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818.
H161
A
1671-1351(2012)03-0101-04
2012-03-01
田耕渔(1954-),男,四川雅安人,四川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对外汉语学院副教授,硕士。
〔责任编辑 王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