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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舞:美国印第安小说中的批评隐喻

2012-02-14陈文益邹惠玲

关键词:印第安印第安人凶手

陈文益,邹惠玲

(江苏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美国印第安人是美洲大陆的原住民。自1492年欧洲殖民者入侵以来,美国印第安人遭受了战争、饥馑、疾病、被迫迁移、被掠夺乃至被灭绝的惨痛经历。“鬼舞”是印第安部族的传统仪式之一,其创立者为印第安“派尤特族”的巫师瓦卡渥。对于饱受殖民压迫、处于社会边缘的印第安人来说,“鬼舞”关于“死者复生、往昔回归、水牛再现、白人消逝”的预言无疑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其不仅满足了印第安人对“美好往昔”欲望的诉求,更成了“印第安人为恢复不可恢复的事情所作出的孤注一掷而又虚幻的努力”[1]。19世纪后半期,“鬼舞”运动如火如荼地发展,使不同的印第安部族之间产生了一个共同的印记,形成了泛印第安部族新生的认同隐喻,从而引起了白人政府的恐慌,最终导致 “伤膝谷大屠杀”。但是,“鬼舞”并没有因为“伤膝谷大屠杀”而终结;相反,“鬼舞”在一些印第安作家的话语中以新的方式呈现。印第安诗人、小说家及评论家维兹诺认为:“小说家的语言可以视为文学鬼舞,用文字解放印第安部族,为印第安部族抗争注入原动力。”[2]本文从美国印第安“鬼舞”典仪出发,分析“鬼舞”在当代印第安小说中再现的原因,探讨印第安作家如何运用鬼舞这个批评隐喻展现美洲新生的愿景,进行心灵救赎,以及对五百年来的“殖民创伤”进行灵视抗争。

1991年是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五百年纪念日。 三位当代印第安作家选择在这同一年发表与之相关的作品,维兹诺的《哥伦布后裔》(1991)、厄德里奇的《哥伦布桂冠》(1991)和希尔克的《死者年鉴》(1991),可谓意味深长。从表面上看,这些文学作品是对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的纪念,“因为正是这样的发现让一个‘新’大陆进入人们的视野,也促就了日后一个新型民主国家的诞生”;但从深层次来看,更是对欧洲殖民统治者长期对印第安民族实施文化灭绝政策的控诉,正是由于这次发现,这些作家的祖先从此“被贴上了和他们原来的身份格格不入的标签——‘印第安人’,……他们千百年遵循的文化传统遭到破坏,他们的历史也淹没在关注新移民发展的主流历史之中”[3]。

《死者年鉴》是美国当代印第安女作家莱斯利·马蒙·希尔克的最具争议的作品。白人主流媒体一致认为这是一部“愤怒”的小说。 《时代周刊》更是极具讽刺意味地写道:“希尔克无比愤怒,以至于在她眼中只有好人和白人之分。”[4]希尔克本人也直言不讳:这是我对五百年来偷盗、杀戮、掠夺、强暴而作出的763页控诉。小说以古代玛雅年鉴为线索,叙述因离开部族土地而迷失身份的拉古纳年轻人“寻根”的曲折经历,其中关于“鬼舞”的叙述出现在小说的第六部分的“预言”一章。希尔克预想了一次包括印第安人、黑人、少数族裔政治团体、无家可归者和囚犯在内的“土著部落巫师联合大会”,旨在“构建一个融合非洲人、美洲印第安人、欧洲基督徒的整体文化精神,实行文化自救”[5]。印第安人不仅“为暴动的黑人奴隶提供了象征着民族解放的反抗神祗,拯救了海地的非洲文化”[6],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讲,印第安人借助黑人之手向白人复仇。还涉及了一个在墨西哥境内的印第安神秘运动,该运动的领导者是巫师瓦卡,瓦卡预测,印第安部族将会复兴,就连墨西哥的绿金刚鹦鹉都发声:“印第安族人追随瓦卡,徒步北行,重返故土,收复失地。”[7]这些与“鬼舞”的预言如出一辙,正是作者侧写“鬼舞”运动的隐喻。此外,在“土著部落巫师联合大会”上发表演讲的“威尔逊鼹鼠尾巴”本人及他的话语也再次证明希尔克“文学鬼舞”的创作动机:“鬼舞”预言的实现,将是白人的最终毁灭。首先,威尔逊这个名字与“鬼舞”的创立者的名字相同,威尔逊也是苏族印第安人,这与1890年“伤膝谷大屠杀”的背景也密切相关;再者,威尔逊在演讲中指正白人人类学家们的错误,抨击他们对“鬼舞”的无知,说道兴起,他甚至高声吟唱:“我们跳舞回忆,我们跳舞回忆所有至爱的亲人,回忆族人如何进入神灵世界……我们跳舞,我们没有忘记先人……。”继而,他又说道,“‘鬼舞’没有随着‘大脚’被杀而结束,‘鬼舞’从来都不会终止,它将永远继续下去。当族人舞动身躯,他们的心与祖灵相通……这是有生命的舞,……我们要求正义,我们要夺回美洲大陆。”[7]对于饱受数百年物质缺乏和精神创伤的印第安人来说,这种愿景在当代美国印第安小说中反复出现。由此可见,希尔克在《死者年鉴》中以文字的方式再现“鬼舞”,也印证了维兹诺的“文学鬼舞”,即用文字解放印第安部族。

阿莱克西是当代最受欢迎的印第安作家之一。从1992年到2007年,阿莱克西笔耕不辍,共出版了20部作品。除了第一部诗集《幻舞》之外,阿莱克西的其他作品都通过描述“鬼舞”在实现泛印第安联盟中的潜能,凸显“鬼舞”所具备的传统力量。如在他的《孤独漫游者和唐拓在天堂里的拳斗》[8]中,“鬼舞”不再被描述为印第安历史上的宗教毁灭,而是被视为对未来的寄望。作家不仅“回顾了土著人的种族灭绝史……,还预测了欧洲殖民者将返回欧洲,美洲大陆的印第安人重回欧洲殖民者入侵前的生活方式”[9]。虽然“鬼舞”的愿景只是转瞬即逝的虚幻一幕,但是其“革命性的潜能”是显而易见的。下面,仅以《印第安凶手》为例来探讨阿莱克西如何把运用“鬼舞”意象作为印第安部族的反殖民抗争的隐喻。

《印第安凶手》是阿莱克西的第二部小说。《西雅图周报》对其评价是:融惊梀、魔幻现实和社会批评为一体,余味无穷,影响深远。《纽约时报书评》认为《印第安凶手》看似平淡但潜能无限,人物仿如鬼魅、出其不意,处处闪现讽刺的智慧,是对人类身份溯源的真知灼见。由此可见,《印第安凶手》绝对不像侦探小说这么简单,而是对强加于印第安人身上的不公正的揭示和控诉,尤其是对那些游走于现代都市中的印第安人。

小说的背景设置在美国的西雅图,主人公约翰·史密斯是一位被白人收养的印第安人。被切断了与印第安传统文化联系的约翰,虽然渴望“学会如何作为一名真正的印第安人参加帕瓦仪式,并幻想自己在保留地的生活”[10],但是,却发现自己逐渐沦为了印第安文化的边缘人。参加工作以后,他变得愈加沉默少言,精神恍惚,他经常听见脑海里发出各种声响,认为自己怀孕了,并总是想起曾经给他洗礼的印第安牧师。饱受身份困惑的约翰最后认为“他生命中应该做的事情”就是“杀死一个白人”[10]。正值当时西雅图市发生多起凶杀案,凶手在杀人之后,割去死者的头皮,并在现场留下两片红色猫头鹰的羽毛,一时间,血腥恐怖笼罩着西雅图。源于对印第安人的思维定势,白人警察认定凶手乃印第安人,因此“印第安凶手”的传说不胫而走,人人谈之变色。当白人警察侦查多日无果后,便认定孤僻寡言的约翰为嫌疑犯,其印第安女友为其抗辩,认为这是白人对印第安人作为“他者”的“野蛮、嗜血、暴力”的刻板形象的滥用。小说的结尾约翰自杀,凶手仍然逍遥法外。

在小说中,阿莱克西借助“鬼舞”以一种幻想的方式对白人的殖民暴行和种族歧视进行了有力的抨击。小说中第一次对“鬼舞”的影射发生在一个白人开的名叫“巨心”的印第安酒吧里面。白人杰克·威尔逊来酒吧喝酒并借此机会和他的印第安“兄弟们”叙旧,他颇有同情地说,“嘿,……我听到一些疯狂的事,……我听说一个白人被割头皮了”[10]。其中一个印第安人雷吉告诉他:“大批的印第安人有着足够的理由杀死白人。”[10]随后,雷吉问威尔逊:

“你知道‘大脚’吗?就是那个苏族印第安人。

“是的。” 威尔逊回答道,“他死于1890年的‘伤膝谷大屠杀’。我想他是苏族米尼康友人。他被杀的原因是因为他领导‘鬼舞’运动。”

雷吉:“是的,那么是谁杀死他的呢?”

威尔逊:“某个士兵吧,我猜想。没有人确切知道。”

雷吉:“……杀死‘大脚’的人肤色如何。”

威尔逊:“他应该是白皮肤的吧。”

雷吉:“完全正确,……自己好好想想吧。”[10]

通过借用 “伤膝谷大屠杀”这一印第安人和白人之间最后一次大规模地有组织的对抗,雷吉提醒威尔逊:由于他的肤色,他也与美国白人对印第安的殖民统治脱不了干系,并由此为“白人被杀”进行辩护。然而,真正产生共鸣作用的并不是“伤膝谷大屠杀”这个静态的意象,而是“鬼舞”这个作为“一种反对白人的战争行为”[9],因为随着“白人被割头皮”这一新闻的传开,一些印第安人开始觉得这可能是“鬼舞”预言开始实现的征兆,甚至于有些印第安人把这名凶手和许多印第安历史上重量级的人物相提并论:“他有‘疯马’的魔力,他有着尤瑟夫酋长的智慧,……他还有着瓦卡渥的先知先觉。他简直就是这些家伙的混合体。”[10]

其实,印第安凶手这个表述本身就是一种隐喻。它可以理解为“身为印第安人的凶手”,也可以理解成“杀害印第安人的凶手。”前者无疑是强化了印第安人在白人眼中“野蛮、邪异、魔鬼的奴仆”[11]的形象;而后者却暗喻屠杀印第安人的白人元凶。

《回魂者》(Chancers)是印第安作家维兹诺于2000年创作的后设喜剧。Chancers一词乃维兹诺自创,无对应译文。在小说中,维兹诺为纪念五百年来在殖民者屠杀中丧生的印第安人,用此词指涉那些能够被复活、被再看见或是重拾回忆的印第安人,根据此意,故译成“回魂者”。小说融喜剧与讽刺为一体,口述成份浓厚,结构片段化,人物对白机械化,以视觉意象为主导,叙述虚拟与现实交织,不重情节发展而强调意念。

小说背景设置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叙述者名叫“雪松太平鸟”,是一位神秘的族裔密使,其职责是为政府机构提供有关印第安人行踪的情报。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是一群自称为印第安人的太阳舞者,其实是以“暴雨”为首的七个白人。“他们是最拙劣的印第安人模仿者,绝非幸存下来或者说是(印第安生存故事)中的印第安人”[12],太阳舞本质上是印第安“乌族”的一个复仇的祈祷仪式,舞者可以借助幻象向冒犯的部落报仇雪恨。在小说中,太阳舞者被“贪食魔”附体,为了纪念五百年来大屠杀中尸骨未埋的印第安亡魂,便把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菲比·赫斯特人类学博物馆中参与收集、储藏印第安人遗骨的工作人员和行政人员作为其“令人发指的”仪式的活体,极尽残忍之能事,仪式场面血腥,令人作呕,之后将他们杀害。他们用这些牺牲者的头颅取代存放在博物馆里的印第安人的头骨,然后将印第安人的头骨带到阿泽塔中心,用米卡威力发电机转动它们从而使得这些印第安人复活,这些复活的印第安人被称之为“回魂者”。

与“太阳舞者”对立的是“圆舞舞者”。“圆舞者”的首领是叙事者“雪松太平鸟”的老师“圆舞”,英文名为Peter Roses,亦称玫瑰教授。“他关于印第安历史、文学和后印第安文化研究的课程的主题皆异常棘手,不易理解,他所研究的故事都是对印第安历史存在的颠覆”[12],因此吸引了众多学生,尤其是一些“身材苗条的金发女郎”。这些“金发尤物”对“玫瑰教授”的博学甚是佩服,听课时围坐在其身边,时而舞之,因此称为“圆舞”。本名为“圆舞”的玫瑰教授其实是维兹诺的代言人,因为二者都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从事族裔研究和教学;再者,“圆舞”实则为“鬼舞”的提喻。“圆舞”本是印第安派尤特族的传统舞蹈,后经族人瓦卡渥将“圆舞”与“哭舞”结合,创造出“鬼舞”。舞者谨慎地轻轻踩踏地面,用身体与大地母亲贴合,依照太阳运行的方向从右向左行进,旨在召唤亡灵,重建和谐。在维兹诺的笔下,这两群舞者针锋相对,太阳舞者为学生,圆舞者的首领为教师;前者杀人,后者跳舞;前者血腥,后者搞笑;前者被魔鬼附身,以变态手法夺人性命,气焰嚣张,不可一世,后者以舞蹈为利器,终于反败为胜。

小说中“鬼舞”的隐喻主要出现在最后一章“神圣颓废”的最后一小节“鬼舞”之中。这一部分,维兹诺通过描写美国国旗与鬼舞的关系,凸显鬼舞作为印第安部族的批评隐喻:华盛顿曾于美国革命期间偶遇一印第安人,此人身穿蓝衫,上缀白星,袖子两侧为红白条相间,于是华盛顿让妻子依样做了一面十三个州的联邦旗。换言之,美国国旗源自于印第安服饰,此外,美国国旗左上角的蓝底白星正是印第安拉卡塔部族晨星的符号,亦是“鬼舞”仪式惯用的象征之一,是“‘鬼舞’的灵视与故事的符号”[12]。正如故事中的“鬼舞与国旗”的叙事者白嘴所言:“这个新国家的国旗是一个印第安故事,是一个灵视的星座。”[12]由此可见,“鬼舞”的隐喻不言而喻:美国国旗乃“鬼舞”之旗帜,五十二个州共跳鬼舞,预示着印第安人的复兴和白人的衰退。

在小说最后一章的序言中,维兹诺写道,玫瑰教授“圆舞”围绕着麦克风跳舞,一边颁发加州大学荣誉给“亦示”。“亦示”被认为是加州北部最后一位不受欧美文化影响的印第安“亚徙”族的唯一幸存者。他被人类学家克鲁伯收藏于博物馆内做活体展示,使之变成了“连保留地都没有的印第安人”[12]。对其授予博士学位,表面上看起来是给印第安人一种极大的荣誉和补偿,其实是表明作者维兹诺对“印第安人被博物馆化”的抗议。随着教授“圆舞”的不同旋转,到场的家长和嘉宾们也都跟着跳了起来。维兹诺强调“灵视”,于是,毕业典礼变成了“鬼舞” 预示的再现,此刻印第安已逝者纷纷出场。有人问道:“现场还有多少回魂者?”[12]“慢慢地,回魂者一个一个举起手,我们吓了一跳,有这么多回魂者;事实上,毕业典礼的大部分观众都是回魂者。‘圆舞’教授看见了他的父母和祖父母……我爸爸妈妈和祖父祖母都在这里,他们举起手和我笑”[12]。隔世相见,犹如灵视,这也正是“鬼舞”对印第安人复活的预示。最后,晨星照耀,曙光再现,一场车祸,引起大火,太阳舞者落败,其附身邪灵“贪食魔”也死了,圆舞者获胜,圆舞的获胜也正是“鬼舞”的胜利。

四、结语

总而言之,希尔克、阿莱克西和维兹诺这三位当代印第安作家在文学创作中借用印第安传统“鬼舞”,以“鬼舞”为隐喻,阐释水牛再现、印第安部族重获新生的美好愿景。虽然,美洲大陆如同被创世主所遗弃,生灵涂炭,印第安人似乎被上天忘却,饱受欺凌和掠夺;但是,“鬼舞”以一种隐喻的方式,企图恢复这个“堕落”前的世界,使印第安人得到救赎,让印第安人对未来充满希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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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Vizenor.Gerald chancers[M].Norman:U of Oklahoma press,2000:8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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