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形而上学的语言观——塞尔言语行为学说解读
2012-02-14张虹
张 虹
(天津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天津 300204)
一、引言
西方哲学历经了两千多年的发展,形成了古代时期的本体论、近代时期的认识论和现代时期的语言哲学。在语言哲学家们看来,传统的本体论和认识论被抽象实体以及主体与客体的对立等难以解决的问题所困扰,由此远离了科学和现实生活,失去了哲学的生命力。语言哲学则需要另辟蹊径,从表达知识的语言入手,分析语言与实在、语言与行为、语言与思想、语言与意义、语言与使用、语言与逻辑、语言与翻译等问题,把语言分析变成哲学研究的核心问题。当代美国语言哲学家、美国人文科学院院士约翰·罗杰斯·塞尔(John Rogers Searle)对言语行为学说的研究在英美分析哲学界颇有影响,他提出的言语行为学说具有重要的当代意义。
二、超越形而上学的语言观
如果说拒斥理性是现代人本主义哲学的基本精神,那么拒斥形而上学则是语言哲学的倾向。形而上学是以二元对立为基础的学说,其言说方式的基本特征为正反的对立,如客观/主观、真理/谬误、精神/物质、灵魂/肉体、确定性/不确定性、本质/现象、原本/摹本、在场/不在场、善/恶、生/死、有/无、言语/文字、男/女、白/黑等(佟立,2003:226)。这种二元对立的言说方式,统驭了西方语言文化达两千年之久。塞尔继承了美国实用主义反形而上学的传统,反对形而上学的简单化构造,认为形而上学只是概念的诗歌,其命题没有实质性的意义,它既不是逻辑,又不是关于事实的陈述,因此,语言哲学必须从传统的框架中超越出来。他也继承了牛津日常语言学派大师奥斯汀的语言哲学思想,把言语行为作为哲学研究的对象,并发展了奥斯汀的言语行为理论(speech act theory),提出了言语行为理论的纲领,把言语行为分为四种:发话行为(utterance act)、命题行为(propositional act)、语旨行为(illocutionary act)、语效行为(perlocutionary act)。
发话行为是日常语言交流中最典型的行为,任何语言行为必然包括说出的行为。在塞尔看来,语言交流的最小单位不是指号、词或语句,而是说出的言语行为,“言语行为就是在一定条件下构造出来的或说出来的标记,……是语言交流的最基本的或最小的单位”(涂纪亮,2007:63)。说出的行为就是从事一种有规则支配的行为方式,通过声音或符号把某些信息传递给他人,即有意向的言语行为,所有的语言交流无不涉及说出的言语行为。如杜威(2005:142-143)指出,只有当语言的“声音在一种互助和指导的具体关联之中被运用时,它们才变成了语言”。语言最重要的作用在于说话,传统的经验主义往往忽视了说出的性质。
从柏拉图的理念至康德的范畴再到现代逻辑实证主义,都从不同的观念和逻辑中为科学的发展做了不同形式的命题预设(佟立,2003:116)。塞尔用命题行为取代了奥斯汀的表意行为(locutionary act)。按照塞尔的理解,哲学不构造命题,而是澄清命题,语言哲学的任务就是分析命题。提出什么是语言表达的真,什么是语言表达的假。塞尔认为,只有通过分析命题,才能传达特定的思想,即进行指称和断定。在完成不同的言语行为中可以有相同的指称和断定。命题行为的提出有助于研究语言与意义的相互关系问题。言语行为与意义问题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语句意义的研究和言语行为的研究不是两种独立的研究,而是同一研究的两个不同方面”(Searle,2001:18)。澄清命题对揭示人的语言能力、心智状态、认知能力、立场意向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17世纪的认识主要形成了两个迥异的方向:唯理主义与经验主义,前者醉心于永恒的真理,后者寻求关于实际事物的可运用感觉进行验证的具体知识。康德综合了相互对立的经验论和唯理论,预设了12 个范畴,认为这些范畴不会因知识的发展而改变(佟立,2003:117)。塞尔认为,有意义的表达方式在于语旨行为,即通过说出话语作出陈述、提出问题、下达命令、进行承诺等。它是言语行为中最重要的一种意义表达形式。由于语言是一种行为方式,语言则具有值得独立研究的形式特征,而单纯对语言形式结构进行研究,预设范畴忽视了语言的具体使用和意义的说明,会导致语言在交际中功能和作用的丧失。杜威认为语言体现的是人们相互联系和相互沟通的关系。由于人们使用了交际的工具—语言,人们就能够联系起来参与社会活动,实现合作,是语言把人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社会存在于沟通和交际之中”(Dewey,1916:5)。因此,塞尔强调言语行为研究的目的性体现在语旨行为中,发出命令的目的就是要求听者执行,做出承诺的目的表明的是说话者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按照杜威的实用主义观点,语言体现的是人们相互联系和参与的关系及沟通的关系。在塞尔看来,杜威所说的这种关系,涉及到语效行为,因为语言的意义不是指向自身,而是指向自身之外的世界。分析哲学的语言理想就是语言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同一,而传统形而上学的错误就是简单地从语言世界推出现实世界,由此陷入了无意义的语言虚构,忽视了语言行为的效果。塞尔提出的语效行为指话语在听者身上产生某种效果或影响。语效行为具有典型的逻辑形式:F(P)在这里,P是以言行事所含有的命题内容,而这种命题内容总是与一定的以言行事的力量(F)相伴出现的。它表示语句在被说出后产生一定的效果,包含有命题内容和行事的成分,同时也表现出以言行事时的某种心理状态和意向及愿望。这说明语效行为与人的情感世界关系密切。“这些行为在听者的行为、思想或信念等方面产生某些效果或影响。例如,通过论证我可以说服某人或使某人相信,通过警告我可以使他害怕或震惊,通过请求我可以让他做事,通过告知我可以使他确信(受到启发、教诲、鼓舞和理解),以上加重点的词都表示语效行为。”(Searle,2001:25)
塞尔对形而上学的语言种类实施的操作,与解构主义哲学家德里达对形而上学的批判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德里达说:“从柏拉图到卢梭,从笛卡尔到胡塞尔,整个西方哲学家都认定善先于恶,肯定先于否定,本质先于非本质,单一先于复杂,必然先于偶然,原本先于摹本。这并不单单是形而上学的某一特征,而是形而上学的根本取向,是其最永恒、最深刻、最内在的程序。”(佟立,2003:226)
三、言语行为的关系
如果说人本主义哲学在反形而上学和绝对理性的过程中建构了生命哲学,那么语言哲学则要回到语言行为,回归生活现实和逻辑的轨道。在语言哲学发展的历程中,塞尔继承了杜威的语言实用主义思想,以说明词语行为的意义及其与逻辑的关系,主张用行为关系学说代替传统认识论的研究,突出了语言行为的工具性特征,强调语言行为的价值和意义,如杜威(2006:165)所说:“哲学首先要跟价值—跟人为之而行动的目的发生关系。”在命题逻辑中,简单命题是最基本的分析单位,而在谓词逻辑中,则要继续分析构成命题的词汇。现代哲学的转折凸显任何认识都是一种语言表达式、一种陈述。哲学就是显示和决定陈述、表达的意义的行为。因此,哲学不是建立命题,而是使命题更清晰,是对混乱的语言进行治疗。塞尔考察了四种言语行为,以澄清它们的相互关系。
发话行为是语言交流的第一要素,是完成其他三种行为的基础和前提,“发话行为仅仅说出了一串语词。语旨行为和命题行为的特征在于,在特定的语境和特定的条件下,按照特定的意图在句子中说出的语词”(Searle,2001:24)。不同的发话行为可以完成不同的命题行为、语旨行为和语效行为。不同的言说者在不同的场合完成的同一发话行为,可以完成相同与不同的命题行为、语旨行为和语效行为,同样,相同的句子也可以有两种不同的陈述。人们在完成命题行为、语旨行为和语效行为的同时,也完成了发话行为。
命题行为的语法特征不同于语旨行为的语法特征,语旨行为的语法特征是一个完整的句子,命题行为的语法特征则是句子的一部分。语法上的谓语表示断定行为、专名、代名词以及其他类型的名词短语则表示指称行为。语旨行为可以单独出现,命题行为不能单独出现。命题行为不同于语旨行为,在于“我们从一个完整的言语行为,如断言、提问、命令等的概念中独立指称和断定的概念,这种分类的理由在于,同样的指称和断定可以出现在不同的完整的言语行为的完成中”(ibid.)。命题行为和语旨行为又有密切的相互关系,由于命题行不能单独出现,它必须在语旨行为的完成中表达命题。“当命题被表达时,总是在语旨行为的完成中表达的,……在完成语旨行为中,从特征上看,一个人也完成了命题行为和说出行为。”(ibid.)
塞尔不同意早期行为主义者(如布龙菲尔德和斯奎纳)的观点,认为他们混淆了二者的关系,他强调语旨行为和语效行为的区分有重要的意义。因为语旨行为并不与语言效果(perlocutinary effect)相关联,如问候(greetings)。在与语言效果有联系的方面,人们可以说某事并意味着某事的意义,但听者可能不相信言说者所希望能达到的效果。换言之,言说者即使希望产生所希望的某种语言效果,但事实上在听者那里并未产生那种效果。如打算通过某个陈述使听者相信某事,但听者并不一定相信。塞尔区分语旨行为和语效行为,是因为语旨行为并不能保证必然存在着一个与它相一致的预想效果。当然,没有语旨行为就不会有语效行为,语效行为滞后于语旨行为,两者都是语言交流的重要行为。
维特根斯坦强调家族相似(family resemblance),反对建立语言类型模式,认为任何语言系统模式的建立都是对语言的误解,是导致误读的陷阱。塞尔反对维特根斯坦的观点,认为近年来语言哲学著作中最重要的一个洞察是,多数日常用语的非技术性概念缺乏绝对严格的规则,“没有抽象化、理想化就没有系统化”(Searle,2001:68)。塞尔认为,要想成功地完成语旨行为就必须具备一套行为规则,这种规则是语用规则,而非语法规则。这表明塞尔把分析的目光转向了语用学层面,把语用学的逻辑分析与言语行为分析统一起来,注重语言的使用效果。塞尔对言语行为分析的目的在于,人们可以从复杂的语言现象中找到语言的基本特征。塞尔在语言哲学的研究中,比维特根斯坦前进了一步,丰富了语言哲学的研究内容。
四、语旨行为的分类
塞尔在完成言语行为和相互关系的探索中最重视的是语旨行为的分类研究。语言既可以描述现存的世界,也可以描述虚构的世界,它是我们现实生活的产物,也是我们想象的产物,可以说语言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形式。日常语言只能运用于现实交际场合,它的意义离不开现实生活的语境,语言世界与现实世界有一定的对应关系,如同图像对应着事物。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图像论认为,语言就是世界的图像。在这方面塞尔赞同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图像论,但指出其缺乏划分各种语言游戏或语言使用的标准,也认为奥斯汀把语旨行为分为五类(断定词verdictives、阐释词expositives、行使词exercitives、行为词behavitives、承诺词commissives)不够完善,主张至少从12 个方面对语旨行为进行分类,其中前三个方面最为重要。任何语言交流都有一定的目的,命令的目的是让听者做某事,描述的目的是对世界事态的表述,如真或假、准确或不准确、承诺的目的指言说者承担做事的责任。塞尔认为,各种语旨行为的目的不同,行为目的的区别(差别)与语旨行为的条件相对应。由于语旨行为条件的不同,基础条件构成了不同类别的依据。语旨行为只是语旨力(illocutionary force)的一部分,不能把语旨行为的目的与语旨行为力等同起来,如请求和命令的语旨目的是相同的,但二者的语旨力是不同的。语旨力是由几种要素组成的,语旨目的只有一种要素。
有些语旨行为试图让词语适应世界,另外一些语旨行为试图让世界适应词语。以命题为内容的语旨行为属于前者,允诺、请求等属后者。塞尔援引英国哲学家安斯康姆(Elizabeth Anscombe)所举的例子说明这种区分。假设A 手持菜单到市场买菜,调查者B 把他所买的菜做了记录。当他们从市场出来时,两人手中的菜单内容完全相同,但两个菜单的作用却不同。A 按照菜单买菜,就是让世界(菜)适应词语(菜单),B 则是让词语适应世界。如果B 发现A 买的是牛排而不是猪排,B 可以改写菜单,而A 如果把猪排误买成牛排,就不只是改写菜单才能达到他的目的了。说明B 的菜单具有词语适应世界的作用,如陈述、描写、断言、解释等;A 的菜单具有世界适应词语的作用,如请求、命令、祝贺、允诺等。适应方向是语旨的结果,而词语与世界适应方向的差别是分类的依据。在语旨行为中,言说者总会表达某种心理状态,如(1)信念,包括陈述、解释、断言等命题;(2)意图,包括允诺、发誓、承诺等命题;(3)愿望,希望,包括命令、请求、要求别人做某事等命题;(4)懊悔,包括某人请求原谅。塞尔认为,即使某人非真诚地表达了某种信念、意图、愿望或懊悔,他还是表达了某种心理状态,它们之间存在着心理状态的区别。
塞尔认为,日常语言的意义离不开现实生活的语境,哲学就是显示和决定陈述、表达的意义的行为,而形而上学只是在词语里兜圈子,没有实质意义。塞尔依据上述分类标准,把语旨行为划分为五个基本类型:(1)断言式(assertives),包括陈述(state)、描绘(describe)、报道(report)、断言(affirm)、说明(explain)等,其目的是言说者保证所表达的命题是真,适应方向是词语适应世界,心理状态是信念;(2)指向式(directives),包括建议(suggest)、要求(ask)、请求(request)、命令(order)、邀请(invite)等,其目的是言说者试图让听者做某事,适应方向是世界到词语,真值条件是愿望或希望;(3)承诺式(commissives),包括允诺(promise)、答应(accept)、打赌(bet)、发誓(swear)、保证(pledge)等,其目的是言说者保证做某事,适应方向是世界到词语,真值条件是意图;(4)表达式(expressives),包括感谢(thank)、祝贺(congratulate)、道歉(apologize)、欢迎(welcome)、哀悼(mourn)等,其目的是表达由真值条件说明的心理状态;(5)宣言式(declarations),包括任命(nominate)、辞职(resign)、解雇(dismiss)、命名(name)、宣布(declare)等,其目的是通过话语的说出使世界发生变化。宣言式的适应方向是双向的,既从词语到世界,又从世界到词语。
塞尔对言语行为种类的划分反映了他的语言哲学理论在继承牛津日常语言学派的同时,又站在了美国实用主义的立场上,以这种双重维度的视野对四种言语行为的相互关系进行了深入分析。塞尔的语言行为学说不同于传统的预设主义。柏拉图认为,人类生活的现象世界背后还有一个理念世界。理念世界是正本,而现实世界则是摹本或影像,它是以理念为模型构造出来的,理念不是依赖于人的主观意识或知觉,而是独立于人的主观世界之外的永恒不变的世界。在塞尔看来,这种永恒不变的世界是不存在的。康德没有摆脱柏拉图的理念和笛卡尔的预设论,认为范畴是知识存在和发展的先决条件,他们本身不会因为知识的发展而有所改变。塞尔的言语行为学说发展了语旨行为的分类研究,在语言哲学、外语教学和译学研究领域都有十分重要的影响。他所提出的言语行为学说强调语用学的研究,有力地促进了当代语用学的发展,也为外语教学和文献翻译以及心智哲学与语言哲学的结合提供了一个新的发展方向。塞尔对语旨行为的分类研究对于人们说话方式的分类、语言使用的分类具有重要的实际意义。在这个问题上塞尔与奥斯汀一致,与维特根斯坦不同。“从这一讨论中得出的最重要的结论是:不像维特根斯坦和许多人认为的那样,有无穷的或不确定的语言游戏或语言使用的数目。相反,语言无限使用的幻觉来自根本不了解构成划分各种语言游戏或语言使用的标准。”(Searle,2001:56)
五、结语
塞尔对语旨行为分类标准的系统研究是对语言哲学的一大贡献。他同时也为外语教学研究、翻译理论研究和实践探索提出了一些值得研究的问题。语言从产生之日起就与使用结下了不解之缘,如杜威(2005:142)所说:“关于语言的故事就是关于如何利用这些事情的故事;而利用这些事情,既是其它事情所产生的后果,它本身又会产生丰富的后果。”语言运用最突出的现象就是言语行为的作用。塞尔对言语行为的分析表明,语言不仅与世界有关,还与语言规则、言语者的意向、语旨行为、听者的理解等方面关系密切。塞尔对言语行为分种类的划分、言语行为相互关系的探讨和语旨行为的分类研究对于人们运用规范化的模式处理语言表达方式,传播信息,理解言语者的目的和思想世界及其信念都有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人的言语行为方式对人的思想和行动有重要的影响,要改变人们的思想和行为方式,也需要改变人们的语言模式和语言世界,传播新知识和开展教学工作也要求扩大语言世界,译学研究也要求创新翻译范式和语言表达方式。塞尔的言语行为学说反映了当代西方思想文化的日常化、世俗化、大众化和社会化的新特征。
[1]Dewey,J.Democracy and Education:An Introduction to the Philosophy of Education[M].New York:Macmillan,1916.
[2]Searle,J.R.Speech Acts:An Essay in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1.
[3]杜威.Experience and Nature[A].经验与自然.傅统先.江苏: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4]杜威.Human Problems[A].人的问题.傅统先,邱椿.江苏: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
[5]佟立.西方后现代主义哲学思潮研究[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
[6]涂纪亮.美国哲学史(第三卷)[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