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宗:当优秀CEO遇上糊涂老板
2012-02-11王者觉仁
王者觉仁
唐德宗是历史上典型的志大才疏的皇帝。
尽管他即位时,大唐帝国已经深陷藩镇割据的泥沼,可事实上,德宗并不缺乏与历史博弈的资本。他身边的文臣武将都是百年不遇的栋梁之才,可德宗为何最终不仅没能中兴李唐,反而让帝国在纲纪废弛、山河裂变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德宗即位初年,在身边鼎力辅佐他的人,是历史上的著名宰相、四朝元老李泌。正是因为有李泌豁出老命帮衬他,并且在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多方面作出了一系列贡献,才保证了德宗一朝总体形势的和平与稳定。李泌病逝后,德宗顿时没了主心骨。他在满朝文武中找来找去,最后实在没什么合适人选,只好让户部侍郎窦参、太常卿董晋继任宰相。
窦参为人刚愎自用,凡事独断专行,而董晋却是个唯唯诺诺的老好人,朝政大权自然都落到了窦参一个人手里。窦参不仅专权,而且还纵容亲信贪污受贿。德宗屡屡警告,可他却置若罔闻。德宗忍无可忍,只好在贞元八年(792年)四月将其罢黜。
窦参被贬后,朝堂上就只剩下董晋这个形同虚设的宰相了。要想清除窦参留下的恶劣影响,让帝国朝政尽快回到正轨,就必须物色一个刚正贤明、德高望重的人来当CEO。
直到此刻,德宗才想起了一个德才兼备、并与他共过患难的人—陆贽。
早在建中四年(783年),德宗遭遇诸藩之乱、被迫流亡奉天(今陕西乾县)期间,陆贽就以一个普通翰林学士的身份担起了宰相的职责。当时,朝廷的许多大政方针都出自陆贽的筹划,德宗也对他言听计从,所以,陆贽被时人誉为“内相”。但是,诸藩之乱平定后,德宗却有意无意地疏远了陆贽。因为陆贽为人率直,言辞总是过激,经常让德宗很不爽。每次陆贽进言,德宗都会感到宝贵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此外,一帮嫉贤妒能的朝臣也时常在天子耳边嘤嘤嗡嗡,编排陆贽的不是。因此,即便陆贽德才兼备、人望颇高,却始终与宰相之位无缘。
直到贞元八年四月,被冷落了十年之久的陆贽才登上了早该属于他的CEO之位。埋藏在心中多年的政治理想和报国热情也终于有了付诸实践的机会。就在拜相当月,陆贽便奏请德宗改革中央政府的官员选拔制度,也就是把原来由宰相一手包揽的人事权下放到各个政府机构,由各台省的长官自行推荐人才担任下属官员;但是在任命状上,要注明推荐人的职务和姓名,以便将来考察被推荐人的政绩,从而对推荐人进行相应的奖惩。
陆贽之所以推行这项人事改革,目的就是要避免因宰相权力过度集中而导致任人唯亲、专擅朝政、行政效率低下等问题;而让熟悉本部政务的各台省长官公开推荐其下属官员并承担相应责任,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做到行政公开化,消除暗箱操作和权力寻租的可能性,尽最大努力做到唯才是举和量才录用。
陆贽这么做,显然极大地削弱了本来属于宰相的权力,但此时此刻,削弱宰相权力就是削弱他自己的权力!可见其作为一个执政者的清明理性和廉洁精神。
对于陆贽推行上述人事改革的目的,以及陆贽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坦荡和无私,德宗当然看得很清楚,所以很快就批准了这个改革方案,并于当年五月下诏颁行。
然而,仅仅数日之后,便一再有人跟德宗打小报告,说各台省长官举荐的人都是徇私受贿的人,并不是真正的人才。德宗一听,赶紧私下告诉陆贽:“即日起,各台省官员的任命和调动,都由你自己做主,不要交给各台省长官了。”
陸贽闻言,随即连上三道奏疏,并建议让那些打小报告的人提出具体的指控,何人受贿、何人徇私,然后交给有关部门严加审查,判断虚实。若确有其事,就对推荐人进行惩罚;若纯属诬告,就对诬告者实行反坐!接着说道,宰相不过才几个人,怎么可能了解所有的人才?如果所有官员都由宰相亲自遴选,宰相势必也要辗转向各台省长官征求意见。如此一来,公开推选就变成了私下举荐,阳光政务也就变成了暗箱操作,任人唯亲的现象就会更多。所以,若要人尽其才,才尽其用,就要由最高领导选拔宰辅大臣,宰辅大臣选拔中层官员,中层官员推荐并监督下级官吏—没有比这种层层负责的办法更好的了。
陆贽通过摆事实讲道理,把用人制度方方面面的得失利弊都分析得十分透彻,相信只要是脑袋清醒的老板,一定会采纳他的建议,把人事制度改革继续推行下去。
然而,德宗的脑袋并不清醒。
无论陆贽如何苦口婆心、据理力争,他还是执意追回前诏,废除了这项新政。
德宗虽然迫于时势,不得不提拔陆贽为相,但是心里还是很不喜欢这个人。在德宗看来,陆贽身上的种种闪光点似乎都太过刺眼了,比如说陆贽“清廉”的品质。
一次,德宗让人转告陆贽,说:你做人太过清廉和谨慎了!各地馈赠的礼物,你一概拒绝,恐怕不通人情,像马鞭和靴子之类的小东西,接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陆贽闻言,顿时哭笑不得。
面对这样的糊涂老板,他也只能再次不厌其烦地摆事实讲道理:“官员接受贿赂,哪怕只有一尺布,也算犯罪,必须惩处,更何况是身为百僚之长的宰相,岂可开此方便之门?受贿之门一旦打开,欲望一定膨胀,一开始是马鞭和靴子,接下来就是黄金和美玉;眼前有种种诱惑,内心又岂能不乱?!
当年唐太宗得知一个官员受贿一匹绢,就大发雷霆,打算砍掉那个人的脑袋,没想到如今的德宗皇帝却反其道而行之,主动劝说宰相受贿。有德宗这样的天子,大唐帝国重回太平盛世的可能性即便不说是零,恐怕也是微乎其微了。
陆贽很不幸。他怀抱的是辅佐圣主的理想,遭遇的却是糊涂老板的现实。在德宗手下当宰相,陆贽注定不可能有什么大作为。
陆贽在前后不到三年的宰相生涯中,他的大多数针砭时弊的建言献策都得不到德宗的采纳。但陆贽却始终不肯放弃原则去迎合皇帝。左右亲信劝他不要总是犯颜直谏,而且进谏的言辞也不宜太过尖锐。陆贽淡然一笑,说:“我只求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其他的事情在所不计!”
陆贽可以不计较个人得失,可德宗却不能不计较自己的老板尊严。
对德宗来说,陆贽无异于一面让人纤毫毕现的镜子,他总是在这面镜子前一而再、再而三地照见自己的缺点和丑陋,这就使得老板到最后不仅觉得丢了面子,甚至感到愤怒了。相形之下,时任户部侍郎、判度支的裴延龄就让德宗很有好感,德宗跟他在一起总是觉得自在,就像他当年跟卢杞在一起时一样。
卢杞是德宗初年的一大奸相,媚上欺下,嫉贤妒能,对建中年间的诸藩之乱负有很大责任,后虽因舆论压力被削职流放,但德宗却一直对他深怀好感。
而这个裴延龄,正是卢杞当年在位时引荐的。
常言道名师出高徒,当初的卢杞最善逢迎,如今的裴延龄自然也是精于拍马。有一次,德宗打算重修京师的神龙寺,需要50尺长的松木,却遍寻不获,结果裴延龄马上说:“臣最近在同州(今陕西大荔县)的山谷里,发现了几千棵大松树,高达80尺!”
德宗很诧异,说:“听说在开元、天宝年间,有人千方百计在京师附近寻找大型木材,却一直找不到,为何现在忽然有了呢?”
裴延龄答:“天生珍材,往往要等到圣明天子在位时才会出现,开元、天宝年间,怎么可能找得到?!”德宗闻言,虽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却受用无比。
当然,德宗之所以喜欢裴延龄,不仅是因为他很会说话,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很会帮朝廷搞钱。
贞元九年七月,刚刚当了一年财政大臣的裴延龄奏称:“臣自从就任判度支以来,查出天下各州欠缴的赋税多达800余万缗,此外,已征收各州的交易税300万缗……”
裴延龄这道奏疏相当于他上任一年来的工作报告,里头既发现了前任遗留下的问题,又总结了自己上任以来的工作成绩。德宗看了之后非常满意。认为裴延龄是个精明能干的理财高手。
然而,裴延龄真的是理财高手吗?
不,他是个冒牌货。他所发现的巨额欠税问题,事实上并不是什么新闻。历届财政大臣都知道这回事,可没人能把这笔欠款收上来。因为欠税的对象均为赤贫或破产的农民,所以这笔巨额欠款早就成了呆账坏账。可裴延龄却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大肆鼓吹,把它当作自己上任后的一大政绩。这招除了忽悠一下外行人德宗之外,只能被内行人视为笑柄。
裴延龄为了报答德宗的知遇之恩,除了尽力“充实”国库之外,还尽力充实德宗的小金库—把国库的钱挪到天子的腰包里。
怎么挪?当然不能明目张胆地挪,要有恰当的理由和说法。
贞元十年秋,裴延龄向德宗奏称:“臣最近清仓核查,居然在尘土中找出13万两银子,另外还有绸缎、布匹等大量杂货,价值应该100万两有余。这些钱物本来已经遗失了,现在找出来,当然属于富余物资(羡余),应悉数拨入宫中内库,专供陛下使用。”
德宗笑了。看来裴延龄果真是个理财高手!
然而,说在仓库的尘土里居然能找出13万两银子和价值100余万两的财物,基本上是无稽之谈。有朝臣忍无可忍,立即上疏说:“这些都是正式登记在册的国家财产,每月都列表呈报,岂能说是‘富余物资?请皇上即刻派人核查。”
陆贽也提出,应该让三法司对此展开调查。可是,德宗会同意复查吗?
肯定不会。已经落进口袋里的钱,哪个傻瓜会把它再吐出来?事情明摆着,虽然德宗不会傻到真相信尘土里会长出钱来,但他绝不可能去追查真相,因为真相对他没好处。裴延龄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炮制这样一个弥天大谎。
其实,早在几年前,当德宗准备起用裴延龄为财政大臣的时候,陆贽就曾坚决反对,指斥裴延龄为“诞妄小人”,可德宗却充耳不闻,执意任命了裴延龄。
现在,虽然满朝文武都知道裴延龄是个小人,但大伙更清楚他是天子跟前的红人,所以几乎没人敢去惹他。只有盐铁转运使张滂等少数几个大臣,因职务关系经常跟裴延龄打交道,很清楚他玩的那些猫腻,因而经常向德宗举报。
然而,张滂等人也只是私下举报而已,从不敢公开弹劾。满朝文武中,唯一一个敢公开上疏弹劾裴延龄的人,就是陆贽了。
贞元十年十一月,陆贽连续上疏,历数裴延龄的罪状,痛斥其为奸诈小人,同时还把矛头直指德宗。他说:“陛下为了保护裴延龄,对他的罪状连问都不问,他把东边的东西挪到西边,就当成自己的政绩;愚弄朝廷,如同儿戏!”
奏疏呈上,德宗大为不悦,从此日渐疏远陆贽,却愈发宠幸裴延龄。
裴延龄因当初被提拔时遭遇陆贽阻挠,早就对他恨之入骨,如今又屡屡遭其弹劾,这口恶气更是咽不下去,于是很快就发起反击,频频向德宗进谗言,怂恿他罢黜陆贽。
在與裴延龄的这场PK中,陆贽显然是居于劣势的,因为德宗并不站在他这一边。贞元十年十二月,德宗终于下决心罢免了陆贽的宰相职务,把他贬为太子宾客。
陆贽其实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了。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自己居然会栽在裴延龄这种小人的手里。陆贽从此远离朝堂,在偏远的蜀地度过了他的余生,再也没有回到长安。
成功扳倒陆贽后,裴延龄再接再厉,把目标转向了张滂等人,准备把这些告过他御状的人全部搞掉。他对德宗说,这几人都跟陆贽结党,应该把他们一网打尽。德宗虽然宠幸裴延龄,但也不想把打击面搞得太大,所以听过也就算了,并没放在心上。
裴延龄当然不会善罢甘休。
贞元十一年春,关中大旱,朝廷的财政骤然紧张起来,不得不缩减开支。裴延龄趁机缩减了军队的粮草,然后对德宗说:“陆贽、张滂等人失势以后,心怀怨恨,经常在大庭广众中宣称‘天下大旱,百姓流亡,度支使克扣诸军粮草,军中的士兵和马匹都没有吃的,陆贽等人散播这种言论,不仅是中伤微臣,还想动摇士气和民心啊!”
德宗闻言,半信半疑。几天后,德宗到禁苑中打猎,护驾的神策军士兵恰好向他诉苦,说:“度支使最近一直没有拨发粮草。”德宗一听,确信陆贽等人肯定散播了蛊惑人心的言论,顿时勃然大怒。
这一年四月,德宗下诏,将陆贽、张滂等人全部逐出了朝廷。
裴延龄大为得意。他觉得如此一来,宰相之位肯定非他莫属了。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尽管裴延龄处心积虑想博出位,可多行不义必自毙,第二年秋天就身染重病,一命呜呼了。
裴延龄一死,朝野上下争相庆贺,唯独德宗一人哀伤不已。
毫无疑问,如果裴延龄不死,他肯定会成为继卢杞之后德宗最宠幸的宰相。所幸老天爷开眼,早早就把这个坏得掉渣的极品小人收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德宗实在是很幸运。
唐德宗一生中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他登基之初的那一番雄心壮志,可他最后之所以横遭挫折并且迅速偃旗息鼓,除了藩镇割据问题积重难返之外,主观原因就是他的猜忌、所用非人而又执迷不悟。重用卢杞便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败笔,可直到诸藩之乱已经平定,当曾经的用人得失和成败利钝都已相对明朗的时候,德宗有一次和李泌谈话,却仍然在强调:“卢杞忠贞清廉、刚强耿介,人人都说他奸,朕却不这么认为。”
李泌当时的回答是:“人人都说卢杞奸,只有陛下不觉得他奸,这正是卢杞之所以奸邪的证明。假如陛下早发现他奸,何至于有建中年间的诸藩之乱?卢杞倾泄私愤,诬杀杨炎,将颜真卿排挤到死地,最后又激怒李怀光,迫使他叛变,幸亏陛下把卢杞流放到偏远地方,否则大祸如何能止?!”
德宗不以为然地说:“建中之乱,术士早有预言,说起来也是天命,卢杞哪有那么大的力量招致祸乱?”
李泌冷笑道:“要是把一切都归于天命,那教育、行政、司法等就全都没用了。”
这场谈话显然并未扭转德宗对卢杞的看法,否则德宗后来也不会重用跟卢杞一丘之貉的裴延龄,更不会把公忠体国、德才兼备的贤相陆贽逐出朝廷了。
一个人偶然被石头绊倒,是运气不好,只要爬起来绕道走就可以了。可如果这个人坚持认为绊倒他的不是石头,而是老天爷,那他就会在这块石头上绊倒N次。这种人,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无可救药。因此,纵然德宗的身边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他也成不了一代明君。换言之,由于德宗天生喜欢奸臣,所以再多的猛将和谋臣,最终也只能像陆贽一样被无情驱逐。
编 辑/晓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