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船容易下船难

岑燮钧

杨恽被双开已经三年了，他觉得做个俗人也挺好，所谓礼不下庶人，既然组织生活的那些事儿套不到自己头上，自己就可以随心所欲，不必再装出正儿八经的样子了。

杨恽要做老百姓，本来是正当诉求。可是，红二代要跳出红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只能怪他老爹是宰相，他天然地就进了干部队伍。其实，他祖上是有前车之鉴的。他外公司马迁替李陵说了句公道话，就惹怒了汉武帝，他的下场地球人都知道。他老爹也是个生活在体制恐惧中的人，霍光要废昌邑王，派人来知会他，他吓得屁滚尿流，不敢不从，结果汉宣帝继位才一个多月，他就死了。

但是当初，杨恽并不理会这些。身正不怕影子斜，行得正，坐得端，怕他干吗？何况年轻人一握权柄，总想干一番大事业。他探知霍光子孙谋反，就上告汉宣帝，因此被封为平通侯，升为中郎将。但这是个腐败的衙门，郎官都是些吊儿郎当的主，行贿上司，迟到早退，乃至旷工不干。没钱的，病假一天，就得扣公休一天；有钱的，天天公休，日日游玩，畅行无阻。杨恽一上任就整顿秩序，首先带好头，严格要求自己，不纳贿，按章办事，于是得到了大多数郎官的拥护。毕竟，公务员队伍里也是穷人多。

其实，杨恽清廉是因为没必要搞“创收”。他父亲的遗产就有500万，加上工资补贴，还愁没钱花吗？而且他根本不是悭吝的人，他把自己的遗产收入分赠宗族亲戚，一点都不心疼。继母把几百万遗产都赠与他，他也没要，都分给了继母的亲戚们。仗义疏财、廉洁奉公，这也许是深受外祖父影响，因为他从小熟读《史记》，外公激赏的那些人物，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可是一个人律己甚严，眼界高了，往往看人不顺眼，就难免与同事关系紧张。何况，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不，他与太仆戴长乐结下了梁子。戴长乐可是皇帝的发小，他说的话，皇帝自然是往心里去的。

其实，原本犯事的是戴长乐。戴长乐因为是汉宣帝的发小，所以演习宗庙礼仪的事就由他代劳。因为代天子行事，就有点得意忘形，說了几句内心膨胀的话，比如当初宣帝和我在民间怎样怎样之类的话，于是被人告发。因为两人关系有些紧张，戴长乐觉得肯定是杨恽唆使人告发的，于是就去告发杨恽，以戴罪立功。

事情本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入了皇帝的心，性质就不一样了。比如高昌侯驾车奔入北掖门，杨恽对姻亲说：“以前曾有车撞在殿门上，门闩被撞断，马也撞死了，接着昭帝驾崩。现在又出现了这样的事，显然是天命，不是人为的。”这话说重了，他是在诅咒皇帝死；说轻了，打个哈哈就过去了。又比如，杨恽看到西阁上的画像，指着夏桀、商纣的画像对人说：“天子路过这里，多问问桀纣之事，可以少犯错误。”可上面的人物明明还有尧、舜、禹、汤，杨恽偏不称颂，却列举桀纣，是何居心？是把皇帝类比桀纣吗？杨恽甚至对戴长乐说过：“正月以来，天气久阴不雨，这种天象《春秋》记载过，夏侯胜规劝昌邑王时说过，我看皇上如果还要到河东祭祀的话很快就会被人杀死的。”为什么要提昌邑王呢？昌邑王因荒淫无道而被废，这是在暗示当今圣上是又一个昌邑王吗？而且拿皇帝的性命开玩笑，简直是大逆不道。

于是，汉宣帝下令由廷尉审问杨恽。廷尉报告，戴长乐说的都是事实，但杨恽不仅拒不承认，还想托人传话给那个姻亲，让他说没听到过自己的那番言论、是戴长乐诬告。廷尉认为，杨恽身为重臣，却狂言恶语，这是欺君罔上，大逆不道。大概皇帝也烦了，不想再看见戴长乐和杨恽咬来咬去，就把他们革职为民，都打发走了。

当初，司马迁因言获罪；如今，杨恽又犯在这把刀上。他们的出发点都是为了皇帝好，结果外公受辱外孙被开除—这大概很伤杨恽的心。于是，杨恽决定索性做个体制外的自由人—这腌臜气我受够了。从此，杨恽像变了一个人，开始拼命赚钱。既然做不成经国济世的股肱之臣，不妨做一个像陶朱公一样的富翁。当初有体制的荫庇，无后顾之忧；现在既然已被体制抛弃，何必再为它守节？原先，不明不白上了船，觉得与皇帝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现在下了船，就不必再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体制这条船看似伟大，实际船上人钩心斗角，翻脸不认人。算了，过好自己的生活，才能活出真正的自己。

杨恽生意不坏，于是广置田产。本来，在自己的院子里唱唱歌，喝喝酒，会会客，生活也很滋润。没想到，他的朋友安定郡太守孙会宗给他写了一封信，规劝他免官退居以后，应该闭门思过，诚惶诚恐，做出让人哀怜的样子，而不该经营产业，交结宾客，有受人称赞的名声。杨恽看了，勾起伤心之事，心中很是不爽，于是就给孙会宗回信说：君子奉行道义，乐而忘忧；小人保全性命，悦而忘罪。既然我已下了船，我就不再是红二代。做个小民度余生，带领全家营产业，多为国家交赋税，难道这也犯了罪？这就是著名的《报孙会宗书》，与他外公的《报任安书》有一拼，都写得惊天地泣鬼神，让人动容。说白了就是：既然我与体制拜拜了，我就不想再夹着尾巴做人！

这时，正好碰着“天狗吞日”，有人上书：之所以会有日食，全是因为杨恽骄奢不知悔过，招引上天降下灾祸—真是好伟大，杨恽成了通天的人！很快，杨恽给孙会宗的书信被查获，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你就是这样反省的？！于是，杨恽被腰斩，全家遭流放，还连累孙会宗被免去官职。

上船容易下船难，岂容尔辈来翻天？大概杨恽不明白：虽然你已被体制除名，可你永远是体制的人，体制中人最见不得你过得比我好！

编 辑/葡 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