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氏》复仇主题中的悲剧意味
2012-02-10韩国颖
韩国颖
(山西财经大学 文化传播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复仇是文学作品广泛表现的主题之一,复仇行动是对抗命运的一种不愿屈服的方式。《聊斋志异·窦氏》[1]一篇中,蒲松龄塑造了一位复仇女性的形象——窦女。从情节发生来讲,窦女之复仇起因是遭遇纨绔子弟南三复的始乱终弃,爱情遇挫乃至生命枯萎。痴情女遭遇负心汉的故事情节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如《霍小玉传》中的霍小玉、《莺莺传》里的崔莺莺,以及《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杜十娘等等。面对被抛弃的命运,她们的反抗各有不同,或怒骂,或自怨自艾,或举身赴水。相比较而言,《窦氏》中的窦女采取了更为激烈的复仇方式,史伟泽先生在《体察·赞颂·同情——〈聊斋志异〉反映的中国农民问题》一文中谈到《窦氏》,“一个被欺骗、被迫害致死的农家少女,用鬼魂复仇的方式,在幻域世界,严惩了南三复,十分快意地为自己复了仇,表现了她至死不渝的顽强反抗精神”[2]。然而透过她“快意复仇”的行动,恶人之终被惩罚背后更有着深沉的悲剧意味。
一、爱情——生命悲剧
南三复无疑是个浮夸子弟,他是整个不幸的根源。初见窦女,“端妙无比”四字刻画了窦女的貌美可爱,于是“南心动”引发了故事的开始。南三复“是后常一过窦,时携肴酒,相与流连”,利用窦女的年幼单纯,在礼尚往来的名义下开始寻机勾引。十五六岁的窦女天真烂漫,终于因为南三复的一来二往“渐稔,不甚避忌,辄奔走其前。睨之,则低鬟微笑”。南三复“一日,值窦不在,坐良久,女出应客。南捉臂狎之”。短短两句,刻画出南三复图谋已久一得机会便立刻行动的丑态。“捉臂狎之”,一个极具动作性的描述活画出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形象:几分不稳重,几分不尊重。单纯的窦女这时早已落入南三复精心设置的爱情陷阱中,他的一句“倘若怜眷,定不他娶”,他的“指天誓日,以坚永约”就完全俘获了窦女的心。
窦女迷恋于甜美的爱情,而南三复心里想的实际上却是“农家岂堪配偶”,与她交往只是一场玩弄。当她还在憧憬美好未来的时候,不断促之:“桑中之约,不可长也。日在帲幪,倘肯赐以姻好,父母必以为荣,当无不谐,宜速为计”。即使南三复“绝迹不往”之后,窦女仍坚信“南要我矣”。一个是真心,一个是假意;真心者一片痴情,幻想幸福未来,假意者三心二意,贪图一己情欲,这样不同的爱情态度注定了窦女的命运只能是以悲剧收场。果然,“议婚于大家”的南三复翻脸无情,拒不承认。从成天腿脚勤快地往窦女家跑,到好似人间蒸发般绝迹不往,及至窦女怀孕而窦父使人问南之时,“南立即不承”。尽管“女暗哀邻妇,告南以苦,南亦置之”。对南三复的不理不睬而伤心悲痛的窦女找到了被父亲丢弃的仍然还活着的婴儿,“抱以奔南”,求看门者转述苦难。“但得主人一言,我可不死。彼即不念我,宁不念儿耶?”窦女仍然幻想着能够以骨肉之情去暖热南三复冷酷的心,“戒勿入”彻底毁灭了窦女的最后一线希望,窦女只能在绝望之中倚户悲啼。封建时代的窦女对爱情不可谓不勇敢,其未婚产子有违传统,或不能见容于父家,孩子被父丢弃即是说明。被负心男抛弃的命运斩断了柔弱女子的生存之路,终于“女抱儿坐僵矣”。 窦女哀伤于两情相悦的一朝恩断,绝望于南三复连父子之情亦不顾的誓言背叛。其实从一开始窦女并没有获得爱情,其爱情的悲剧不在于背叛而在于她始终享受着个人内心的甜蜜,遭遇欺骗却不自知,直到付出生命的代价。
二、美德——伦理悲剧
希腊神话中有一位复仇女神美狄亚。作为科尔喀斯国王的女儿,美狄亚把全部生命热情投入到了对伊阿宋的爱情,甚至不惜背叛了父亲杀死弟弟,而最终却被她视为全部生命的男人所背叛。伊阿宋为了追求权势与财富,竟狠心遗弃了美狄亚,打算另与一位公主结婚,还伙同国王急欲把美狄亚母子驱逐出境。美狄亚在孤立无援、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由爱生恨、由痛苦转为愤怒,这个性格坚强的女人,当爱情之火熄灭后,即这种等同于她生命意义的事物失去或遭到背叛时,她对这个男人的怨恨或报复比任何人都来得更强烈。她设计了一个大胆的、在外人看来颇有争议的计划来实现她的复仇目的——害死公主和国王,并亲手杀死了亲生儿子以绝伊阿宋的后嗣,使其失妻丧子,孤身一人,忍受着极度的痛苦。被抛弃的美狄亚成为了复仇的象征。她说:“女人总是什么都害怕,走上战场,看见刀兵,总是心惊胆战;可是受了丈夫欺负的时候,就没有别的心比她更毒辣。”[3]
窦女与美狄亚相似,都是被男人吸引,却又被男人抛弃。她们同是深陷爱情囹圄的女性,却又同样被爱情所蒙蔽。窦女在希望幻灭后绝望而死,与死亡相伴的是复仇意识的觉醒,鬼女窦氏成为美狄亚一样的复仇女性。两人的复仇方式是不同的,窦女经历了身死变鬼,完成了脱胎换骨的转换,成为一个狠决的复仇者。有评论指出,“美狄亚的复仇是血淋淋的、惨烈的,而窦氏的复仇是温文尔雅的……似乎更温婉、沉痛、含蓄,没有浓烈的血腥味,更多的是幽深的哀怨,增添了复仇的神秘与凄凉。窦氏的报复是借助鬼魂的力量实现的,是超出人力的,相比美狄亚的痛快淋漓的复仇,窦氏的复仇方式是委婉的、间接的,给人以意犹未尽的感觉”[4]。诚然,作为母亲杀死亲生子的行为是惨烈的,但窦氏的复仇却绝非温文尔雅,她以曲折的甚至戏谑的方式复仇,其惨烈亦惊心动魄。
鬼女窦氏严厉警告许女南三复的“大家”,“必勿许负心郎,若许,我必杀之”。而贪图南家富贵的“大家”却并没有听从这个警告,于是从许女南三复开始,复仇的窦女开始导演悲剧。当南三复完婚后,窦女设计了一连串的怪事:娟好的新人表现反常,难展欢颜,待妇翁至才知新人已自缢于桃树,房中仆然而死者却是窦女。当南三复远聘曹女时,窦女假借当时“朝廷将选良女充掖庭”,“以故有女者,悉送归夫家”的时机,导演了曹家送女戏,令南一见曹女,就觉得“神情酷类窦女”,“心中作恶,第未敢言”。然而,床上的姑娘在鬼魂窦女的捉弄下,竟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女尸,居然就是仅仅下葬一天的姚孝廉的女儿。更为恶劣的是,“启衾一视,四体裸然”。这一次的诉官,终于对南三复下了“论死”的判决,玩弄天真少女的纫绔子弟最终被窦女复仇的鬼魂揶揄而死。
从主人公个人遭遇讲,窦女从天真纯洁的少女变成了伤心绝望的弃妇,进而成了疯狂复仇的女鬼;从其思想感情讲,窦女从幻想婚姻到惨死觉醒再到以鬼魂之力奋起反抗,她以超现实的方式实现了惩恶目的,她的复仇收到了成效。然而当我们把视线转到另一个角度会发现,这个过程不仅仅是一个酣畅淋漓的惩恶过程。如果说复仇意味着弱者向黑暗的社会现实追求正义、追求公平,重建遭到侮辱和损害的人格尊严,那么窦女的复仇却因其行为的过度而显得残忍,看似理所当然的复仇行动的结果却更显悲剧,其间不仅有美好感情的被毁灭,也牵连着无辜者的陪葬。窦女既可以以鬼的超能力致新妇于死地,何以不直接致南三复于死地?一定程度上可以概括窦女的恨包含“嫉恨”的成分,窦女的内心深处仍怀有对南三复最炽烈的爱,因自己得不到而生恨,恨南三复另娶他人。因她的爱强烈、偏执,则势必走到极端的道路上去[5],不惜将无辜新妇作为复仇对象和工具。
因此,起因于南三复的始乱终弃,窦女曾经的满腔爱意变成了怨气冲天的鬼魂复仇。在窦女的复仇行动中,她从被害者变成了害人者,“大家女”之死就直接来源于窦女的复仇,还有已故的姚家小姐,不仅被开坟掘墓更遭遇尸体“四体裸然”这样的侮辱。对这两个无辜女子而言又何尝不是个体命运的悲剧?而窦女为复仇无所不用其极,伤人性命,辱人尊严,她的做法已然违背了伦理道德,曾经天真无邪的女孩子成了不讲伦理、不讲道德的复仇狂。在她身上,美德在复仇的火焰中烟消云散,其间的沉痛感显得更加强烈,悲剧意味也更突出。
三、结语
异史氏说:“挞于室,听之;笑于门,仍听之;抑何其忍!而所以报之者,亦比李十郎惨矣!”作者蒲松龄借异史氏之口,言南三复始乱终弃行为当中表现出的心狠决绝比《霍小玉传》中的李益要甚,因此他的下场自然更惨。灵魂不死的信仰“是处于所有进化阶段的人们中间普遍存在的一种信仰,可以当成一个毫无疑问的真理”[6]。在封建专制统治之下,窦氏或者说广大女性所处的地位决定了其受压抑遭摧残之深重,而即便有意识的觉醒,她们的反抗和复仇在现实中也难以开花结果。被抛弃被损害的窦女在现实中只能绝望死去,在作者笔下,现实中窦女的死被赋予另一种意义上重生的内涵。变作厉鬼一方面使弱势者获得了反抗的勇气,另一方面使弱势者在超现实中获得了复仇的力量和能力。
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比之于个体命运的悲剧,传统美德的毁灭显然是具有更加震撼人心的力量。窦女先是在悲哀绝望中被毁灭了肉体生命,接下来又以美德为代价,在伦理悲剧中完成复仇。从作品的社会意义上讲,蒲松龄在《窦氏》中寄托了对世间正义的美好理想,反映了古代社会被侮辱被摧残的女性对美好生活的执著追求和对恶势力的顽强抗争。然而从情节看,其成功复仇的主题背后包含了深沉的悲剧意味,当我们在对负心汉遭到报应感到快意之时,仍难免感到些许沉重。
参考文献:
[1] 蒲松龄.聊斋志异[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205-207.
[2] 史伟泽.体察·赞颂·同情——《聊斋志异》反映的中国农民问题[J].哈尔滨师专学报,1997(3):90.
[3] 欧里庇得斯.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一[M].罗念生,周启明,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70.
[4] 杨晓莲,罗均丽.美狄亚与窦氏——中西文学中复仇女性形象比较[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4(11):62.
[5] 李 丽.生亦爱情,死亦爱情——端看《窦氏》的爱恨情仇[J].世纪桥,2006(9):67.
[6] 弗雷泽.不死的信仰与死者崇拜[M].吴光正.中国古代小说的原型与母题.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2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