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帝庙礼文化在康区的传承与开发
2012-02-10高琳
高琳
(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成都610046)
康区①关帝信仰是近年来研究藏区民间信仰的热点之一。有学者[1]认为,在汉人迁入以及统治阶层提倡的大背景下,存在于藏区民间底层的关帝信仰具有兼容性、实用性,这种信仰则是汉藏文化交流的一种标识。而对关帝信仰研究的切入点之一就是普遍存在于藏区的关帝庙,有学者从关帝庙与商人的关系角度指出康区有些地方的关帝庙(如康定河西的关帝庙)具有会馆的功能。[2]如果从清代关帝祭祀传入的角度来分析的话,那么关帝庙在康区又承载着什么样的时代文化内涵呢?这个研究不仅有助于全面理解存在于康区的关帝文化及其现象,而且也提供了另一种解读康区关帝庙的方式。
一、清代关帝祭祀制度在康区的确立
据文献记载,关帝庙最早进入康区是在明代[3],其大规模的兴建则发端于清代。但是相对于西陲边疆而言,内地的关帝信仰及其庙宇建制却并非源于清代。一般认为[4-5]关帝信仰的形成不晚于隋唐。从清代学者的一段话中,我们可以一窥其发展概貌“独关壮谬在三国六朝唐宋皆未有禋祀考之史志宋徽宗始封为忠惠公大观二年加封武安王高宗建炎二年加壮缪武安王孝宗淳熙十四年加英济王祭于荆门当阳县之庙元文宗天历元年加封显灵威勇武安济王明洪武中复侯原封万历二十二年因道士张通元之请进爵为帝庙曰英烈四十二年又敕封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6]不难发现,北宋至明三代王朝统治者对关羽由公、王、帝、直至道教神坻的分封逐渐使关羽由一介凡人最终成为一位神。
宋代是中央政府给关羽分封的开始,但明代时它才被正式纳入国家祭典的范畴中,据史记:“后复增四:关公庙……以四孟岁暮,应天府官祭,五月十三日,南京太常寺官祭。”[7]清代则将关公祭祀推向了极至,顺治时“岁以五月十三日致祭”[8],到雍正时则“增春、秋二祭。”[8]2541,咸丰二年“跻列中祀”[8]2541,“如帝王庙仪”[8]2541。“乾隆三十三年,复位关帝庙乐五章……咸丰三年,关帝庙乐七章 中和韶乐”[9]在经历明清两代后,祭祀日期、祭祀规格以及祭乐的确立标志着关帝祭祀的制度已经逐渐在内地完备起来。完备的制度也成为祭祀与其平级神坻庙宇的范例,如清代文昌祭祀于嘉庆六年才被归入国家祭典范畴,而其祭祀规格“着交礼部、太常寺、将每岁春秋致祭之典、及一切仪文。仿照关帝庙定制。”[10]不难发现,关帝祭祀制度在内地确立的过程是一场由明、清统治者所主导的具有国家性质的造神运动:一方面,让关羽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成为国家正统祀典中一位神;另一方面,是让供奉关羽的关帝庙成为国家正规祭祀庙宇的一个代表。而随着清代关帝庙在康区的大规模兴建,也表明国家认同的祭祀庙宇已经进驻到边疆地区。
但是,与关帝庙②相比,关帝祭祀制度传入康区的时间要晚得多,它的具体确定要追溯到乾隆年间。乾隆二年六月降谕:“建四川新设打箭垆厅关帝三代庙宇。春秋致祭。”[11]乾隆五十六年再次颁旨:“四川西藏地方关帝庙。每年春秋二祭。于本省盐茶存公银内动支银十六两。”[12]与前者相比,后者统一了四川与西藏的关帝庙祭祀时间,并且也进一步明确了资金来源和数量。但统治者并没有对祭祀规格和祭乐做明确的规定,只是将内地与边地的祭祀时间进行了统一,采取了化繁就简的灵活策略。即便如此,它也成为康区各重要城镇进行关帝祭祀的官方依据,如成书于同治年间的《章谷屯志略》载:“屯署左建有文昌阁关帝庙观音庙龙王阁城隍庙每岁春秋均由屯务捐费致祭”[13],而这种依据的形成则表明关帝祭祀制度已经正式在康区确立了。
清代关帝庙在康区的建立仅是国家祀典庙宇在边疆的体现,而祭祀制度的注入让庙宇真正地发挥其祭祀的职能,而这种职能的发挥也让康区的关帝庙成为国家祭祀向边疆扩展的一个载体。在康区,凡是能够推行关帝祭祀制度的地方都是国家能实际掌控的地方,就以章谷屯为例,它的确立与官方势力对大小金川及其周边的控制有一定的关系,《志》载:“乾隆朝平定大小金川始章谷者五屯之一……屯兵防御安其耕耘。”[13]71由此可见,只有在“屯兵”驻守的情况下,即在国家实际控制下,才有春秋致祭关帝庙活动的发生。因此,关帝祭祀制度的输入不仅是国家性祭祀制度进入康区的一种标示,而且也是体现出清政府对康区的实际控制。
二、关帝庙礼文化的诠释
从目前的地方志和调查资料来看,康区关帝庙主要分布于川藏线的南北要道及其支线的重要城镇及其周边。按照修建关帝庙的资金来源则大体可分为两类:一是官方或具有官方性质筹款修建,如乾隆二年六月降谕:“建四川新设打箭垆厅关帝三代庙宇。春秋致祭。”[11]779二是民间筹款修建,如巴塘关帝庙“在堡东,乾隆十三年汉民公建。”[14]而官方或具有官方性质筹款创建的关帝庙是关帝祭祀实行的重要场所,那么祭祀的施行又使关帝庙具有什么样的时代内涵呢?
(一)关帝庙礼文化在康区传承的特征
礼在《说文解字》中是指“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从示。从豊。[15]”单从礼的字面意义来讲是通过敬神而得福。而儒家对礼的阐释却为其注入了新的内涵,在《礼记》中就记载了孔子这样一段话:“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诗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是故夫礼。必本于天。殽于地。列于鬼神。达于丧祭射御。冠昏朝聘。故圣人以礼示之。故天下国家可得而正也。”[16]在儒家士人的眼中,礼其源于天而达于丧、祭、射、御、冠、昏、朝、聘,它不仅是治人之本,而且也是正国之方。那么,礼就成为儒士所推崇的治国良策之一,但凡圣王、君主树礼则可以治天下。清代世祖皇帝入关之后“诏礼臣参酌往制,勒成礼书,为民轨则。”[8]2483,高宗乾隆时则“御定三礼义疏,网罗议礼家言,折衷至当,雅号钜制。”[8]2483其目的在于“纵其间淳浇世殊,要莫不弘亮天功,雕刻人理,随时以树之范。故群甿蒸蒸,必以得此而后足于凭依,洵品汇之玑衡也。”[8]2483这说明由北方少数民族建立的清也推崇儒家士人以礼来治理国家的思想。
在儒家看来,祭祀是礼中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清代段玉裁对于礼的注解是:“礼有五经,莫重于祭。”[15]2段氏的注释来自于《礼记·祭统》,对此郑玄认为:“礼有五经,谓吉、凶、宾、军、嘉也。莫重于祭,以吉礼为首也。”[16]1236这不仅说明了祭祀的重要性,而且指出吉礼是五经之首。自关羽祭祀制度确立的明清两代起,官方就将祭祀关帝归于吉礼一类。这种将存在于民间的关帝信仰转化为国家层面的信仰的本身,就表明执政者希望通过不断完善礼制来最终达到有效调节社会的作用。康区作为在执政者眼中的“夷地”来说,礼的尽早确立至关重要,正如平定瞻对后张继所说:“且前次无应祀庙宇无惑乎。民之趋于异端也。若知天地间自有应祀之神。久之知所辨别。自可去邪从正。然则设坛立庙。为政所先而夷地尤当急急者哉。”[17]它反映出清政府在扩大对康区实际控制权的同时,也极为重视将调控边疆社会的隐形之手“礼”的引入。正如钱穆所说:“士人文化统一了帝国的各族人民,并在他们各自的社区身上加上了一种思想意思——礼。”[18]因此,关帝庙在中央向边区推行礼制的主导思想下成为承载该制度的媒介。
(二)关帝庙是国家镇摄边地的标志
关羽除了饱受世人推崇的“忠义”外,其勇猛是历代文人墨客所敬重的又一品格。自唐代起,其就是武成王庙中陪祭的64名将帅中的1位。[19]至明清时,由于他被纳入到国家祭祀的行列中,从而促使关羽的地位发生质的变化。特别是在清朝,关羽的勇猛是当权者所一直崇敬的,《清稗类钞》上就载:“国初出师,恒载关羽像以从,所向克捷。”[20]关羽在清末最终被赐予“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护国保民精诚绥靖翊赞宣德关圣大帝”[8]2541的封号也表明,清朝统治者希望在神勇关圣大帝的辅佐下来护国、保民、绥靖。而关羽显灵卫国事件的出现也使统治者更为确信武神关羽能够保家护国,如嘉庆十八年林清扰京时,逆众“望见关帝神像。该逆众立时畏慑奔窜。悉就歼擒”[21]。由此不难看出,祭祀关帝庙一方面是国家正统性祭祀的标志,另一方面也是对其勇猛的推崇。而后者也导致了关帝成为与文圣孔子并称的武圣,同时,他也成为“统领中国大地的大战神。”[22]正如德国学者海希西通过研究《北京蒙古语木刻木板喇嘛教经文》后指出的:“从18世纪末一直到19世纪末,尤其是在嘉庆(1769—1820年)和道光(1821—1850)等大清皇帝执政年间,清朝政府安定了中华帝国的边界省份及其本族的故乡满洲,他们在这些领土上遍修关帝庙,关帝作为一种国家的守护神和战神而受到清朝兵卒和官吏们的崇拜。”[23]
那么,作为“中华帝国”边疆康区的关帝庙也是如此么?前面也提及康区关帝庙主要分布于南北两路的重要城镇及其周边。值得注意的是,在康区的一些重要城镇关帝庙的兴建尤为多,如平定大小金川之乱后的章谷屯-今丹巴,据民国学者调查丹巴仅关帝庙就有9座,其中该地不仅有关帝庙而且还单独有财神庙。[24]可见,在这些要隘关帝庙不仅仅是财神庙,笔者认为在这些地方的关帝庙还具有武庙的性质,如《宣统盐井乡土志》载:“盐井向无祀典庙宇光绪三十二年冬河西腊翁寺番僧肇乱大宪遣兵剿办事平文武醵金创修武庙……佥谓我朝崇奉关圣自国初以至今日所在戡定边陲屡昭灵异亚洲肸蠁诚恒古而无俦”[25]不难发现,在清代志书编篡者眼中,关帝庙就是武庙,而修建和祭祀武庙就是认为“关帝庙扶植纲常正,浩气昭日星。绝伦独立,英爽若生。俎豆常馨,夏彝胥敬;仰神德莫畴,并助邦家永太平。”[9]2832
三、传承与开发关帝庙礼文化的启示
祭祀关帝制度的礼文化要得以传承与开发,要使该历史文脉和社会效益都得以延续和拓展,战略上必须转向以人为本。从人类延续与发展的角度看,人类的习俗与文化行为对和谐社会的构建,起着积极的推动作用。在康区,民众习俗和礼文化的影响特别突出。因此,传承和开发礼文化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它可以营造出广大民众积极向上的生活空间,同时也可以提升人们对文化内涵的理解力认同度。
(1)对清代治边政策的重新审视。有学者认为,清末康区的改土归流是通过制度改革完成了国家政治权力向民族地方的扩张[26]。而改土归流对保卫边疆稳定有一定的积极意义。而从清代中央向边疆输入礼制来看,在外来势力促使康区社会发生根本性改革之前,还存在一个希望借由传统力量来维护多元文化国家稳定的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清政府在边疆治理上也是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如各地区推崇的各类庙坛祭祀,以及将康区民间的神山祭祀归入到官方推崇的祭厉范围之内等[17]103。在改土归流的同时,执政者依旧延续了向边地推行礼制的措施。[25]226这些措施无疑有助于对清代的治边政策和思想的重新认识和定位。同时也为关帝庙祭祀礼文化的继承和发展提供了一种启示。
(2)建立健全民众参与运行机制。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发展需要广大民众的认同和接受,只有这样,才能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关帝庙祭祀礼文化的继承和发展同样需要广大民众的参与。关帝庙祭祀礼文化以一种特定形式被广大民众所推崇,这本身就是一种民意,同时也是构建和谐社会所需要的一种文化。纵观古今中外,卓越的统治者都会充分利用民意来凝聚广大民众的向心力来达到和谐的目的。因此,地方政府在营造文化氛围的同时,应当建立健全一种传承和开发关帝庙祭祀礼文化的民间组织,该组织可以由政府相关部门牵头组建,也可以由民间自发组建。不管采用哪一种组织形式,政府部门都应给予大力支持。
(3)关帝庙祭祀礼文化为人们日常生活提供了更为广泛的礼仪空间,分别从不同的角度上满足了人们的文化需求和精神需求。这种文化和精神层面上的需求是人的日常生活中具有较高层次的需求,人们一旦满足了生理需求之后,就会提出更高层面的文化需求和精神需求。因此,创造有活力和有效率的文化环境的关键因素之一,就是要在总体文化区域内实现各种亚文化活动的重叠和交织。关帝庙祭祀礼文化充实了人们生活和交往等多种功能,这些功能往往相互交叉又重叠在一起,具有多样性又有特殊性,它们往往以一种特殊的形式相互包容、相辅相成,具有明显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
(4)确立礼制是历代王朝统治者调解社会稳定一个有效方式,它将社会各阶层及其活动都有效的纳入到它的体系之中。目前,对于传入康区的各类庙坛祭祀,基本视作汉族的民间信仰来研究,而实际上他们是国家祭祀向边疆延伸的象征,如果从这个角度看得话,他们是否也像其在内地社会一样在康区发挥作用呢?这种作用对处于变革时期的康区社会产生了什么影响?影响程度究竟有多大呢?同时,作为汉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它与藏文化之间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而这些问题的研究都将有助于对康区社会及其文化的深入认识。
注 释:
①本文所指的康区,主要包括川、西藏区和西藏东部,即四川甘孜州和西藏昌都地区。
②清代康区关帝庙最早建于公元1726年(雍正四年)。参见刘廷恕.打箭炉厅志[G]//中国地方志集成·四川府县志辑:第66册.成都:巴蜀书社,1992: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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