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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左右激进主义——从中道立场理解中国的改革和发展

2012-02-02萧功秦

天涯 2012年5期
关键词:激进主义体制政治

萧功秦

超越左右激进主义
——从中道立场理解中国的改革和发展

萧功秦

编者按:进入二十一世纪的十余年,世界局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中国在全球格局中的位置也有所改变,国内在政策方向、社会治理方式上也发生了一些理念上的调整。某种意义上,1990年代中期左右之争所纠缠的理论问题,已经或者正在被后来的社会实践所证实或证伪;而不断变化的现实,也在促使知识分子不断调整着自己的思考方式与说话姿态。一些知识分子表面上看似乎发生了立场的巨变,但其实自有其自身的内在逻辑和经验支持。回首十余年思想演变,每一个亲历这些思想讨论的人,都会有不少感悟与慨叹。本小辑组发的就是四位当事人结合自身社会体验与心路历程所写的文章。

自中国进入改革时代以来,就存在着两种激进主义思潮,一种是要回到毛泽东时代去的左翼激进主义,另一种是主张全盘西化的自由主义的右翼激进主义,虽然它们在十年前已经逐渐在中国的社会生活中被边缘化了,然而,随着中国改革中出现的困境与矛盾日益突显,它们重新在社会上活跃起来。如果不能及时进行进一步深化的改革,化解社会矛盾,而是固步自封,一旦改革进入锁定状态,矛盾将进一步激化,长此以往,中国有可能在左与右的激进主义——民粹主义的夹攻与冲击下,陷入严重的危机与陷阱。

正因为如此,只有理性地推进大胆的改革,鼓励各地进行改革尝试,克服本文后面要谈的中国模式的五大难题,加强民生建设,重建公民社会,培养社会的多元整合机制,才能化解社会矛盾,逐渐实现中国从权威政治到宪政民主的发展。

当今中国的左右思潮对立

一、当今中国左右思潮的现状

从南方讲话到二十一世纪初的这十年,更具体地说,从1992年到2003年,曾经有一个思潮相对比较平静的时期,邓小平南方讲话后的市场经济大潮中,原来受激进自由主义思潮较大影响的知识分子,在市场经济迅速发展中重新看到了中国进步的希望,中国经济发展的同时,苏东激进的政治与经济上的休克疗法失败的恶果也越来越显露出来,多数知识分子放弃了激进立场,走向务实、理性与温和化,激进的西化自由思潮也逐渐走向边缘化,不再具有八十年代后期在知识分子中的强大影响力。

另一方面,邓小平以强调反左为基调的南方讲话发布以后,老左派也逐渐失势。原教旨主义左派意识形态官僚曾经在中国政治生活中有影响力的政治势力,也同样走向边缘化。虽然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在极少数知识分子中出现了所谓的新左派,社会上失利阶层中也有若干“极左派”人士在活动,他们把改革看作是“资本主义复辟”,把开放看作“向帝国主义投降”,但他们的圈子很小,在社会上基本没有什么影响。

可以说,自南方讲话以后十年,即1992年到2003年,左右两极激进思潮都处于边缘状态。中国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发展时期。邓小平实现了稳健的改革派执政的目标,此后的执政中心通过成功的经济转型与经济发展,实现了“去两极冲突化”的历史过程。在南方讲话后的新威权体制下,与上世纪八十年代政治参与热情高涨相比,人们对政治关注度相对降低了,这种普遍的政治淡泊心态,有利于具有市场经济现代化导向的威权政府在较少受到社会干预的情况下,从容地、稳定地进行改革与社会转型。南方讲话后十年,总的趋势是,左右两极政治势力的边缘化,政治上实现了“新权威主义化”,知识分子心态温和化、大众政治兴趣淡泊化、官员决策的非意识形态化,大体上概括的就是这个时期的特点。

我曾认为,从此以后,以中间派技术官僚为基础的开明的新权威主义得以从容地推进深入的改革与经济发展。中国有可能在开明的新权威体制下,通过经济发展与公民社会重建,逐步实现向未来宪政民主政治的软着陆。

然而,近年来,中国模式在造成经济发展的同时,也产生一系列深刻的社会矛盾,腐败问题,贫富分化问题,国富民穷问题,社会不公问题越来越引发社会大众的不满。社会大众、知识分子与学者,对中国前途的焦虑感又开始增加了。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再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

第一种激进主义:极左“文革”势力重新在社会与网络中抬头

这一社会思潮的核心观念,就是把邓小平改革开放看作是“资本主义复辟”,把中国现在的发展中的问题与矛盾当作“资本主义”来批判,他们以晚年毛泽东文化大革命作为解决中国问题的根本选择,从根本上否认改革开放的大方向。极左派内部又有老左派与新左派,前者以部分怀念计划经济时代的老干部为主,可以称他们为左的“意识形态原教旨主义”,他们指责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决议“背叛了毛主席路线,必须翻案”。

除了老左派人士,社会上还有一些新左派,他们最早是以从国外受左翼社会主义思潮影响而回国的留学人士为主,把后现代主义、西方左翼的法兰克福学派理论、毛的“文革”理论与左翼理想主义结合在一起,从学理上把中国当下的问题与矛盾当作“资本主义复辟”来解释,我把他们称之为学院中的文化浪漫主义者。

相当一部分民众,由于对当下中国现实的失望与不满,有一种朴素的对毛时代的浪漫怀旧心理,这些浪漫主义表现为把“文革”美化,他们心目中的“文革”理想制度都是他们浪漫心理的投射与移情,相当于马克思所批判过的“中世纪的牧歌社会”,完全脱离现实与时代发展。

从当下的情况来看,社会上层有一些坚持原教旨主义立场的极左派老干部,中层有一批在大学任教或留学归国的新左翼知识分子,底层又有着多年来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或失利的底层民众与“绝望阶层”,而某些极左派网站又在其间起到联络沟通、宣传动员与整合作用。

在相当一个时期里,部分官员把这种左的言论错误地看作是对付西化自由派的民间“积极力量”,而对“文革”左派的言论与行动则予以自由放任。这种民间的极左潜流乘机占据了“反资本主义复辟”的话语权。由于这些“文革”极左派人士从左的方面占领了革命话语优势,以“忠于毛泽东”为护身符,官方职能部门有“投鼠忌器”的顾虑,迄今为止,此股极端“文革”思潮已经发展到尾大不掉之势,可以断言的是,随着社会存在的各种不满情绪的上升,它在今后某一时期出现更为强大膨胀的趋势是大有可能的。

第二种激进主义:主张激进西化的自由派重新活跃

这种思潮认为,西方的民主是一个天然符合人性的好制度,这一套制度完全适用于所有民族,只要移过来就能用,就像雨衣披在谁身上都能避雨一样具有普世性。当年孙中山曾认为,正如中国人要想把铁路造好,当然就要采用最新式的火车头一样,中国在推翻专制后,理所当然地要直接采用西方多元政治。孙中山认为,多元议会政治在西方发明要三百年之功,而我们中国取过来就能用,何乐不为?当代中国的激进自由主义也以同样明确的语言,表达过同样的意思,在他们看来,自由、民主、人权如同科学一样,放之四海而皆准。因此,只要把那些完美的、符合理想的而又在西方实践中证明行之有效的多元政治直接搬过来,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这是一种把西方民主体制浪漫化的右的激进主义。

这种民主观念的误区就在于,完全不考虑西方民主体制与西方的经济、社会、文化是一个有机整体,多元民主体制需要在一系列复杂的文化社会经济政治条件的支持下,才能有效运行。中国在发展初期,完全不具备承载多元民主政体的社会经济与文化条件,移入的结果只能导致中国陷入严复当年所说的“旧者已亡,新者未立,伥伥无归”的脱序状态。

自2008年开始,由于自由派对政府处置的一些事件的不满与国际上对此类事件的关注,原先处于边缘状态的激进自由派开始重新活跃。近来年国际上频繁发生了“阿拉伯之春”、“茉莉花革命”,以及中国目前的改革停滞与社会矛盾积累,都进一步刺激了原先已经温和化的自由主义思潮重新转向激进方向。

两种激进主义绝不是知识分子与少数愤青在网络上或茶杯里的风波,左右两种激进主义都有自己的意识形态话语,它们通过自己的意识形态理论,对中国当下发展中出现的腐败、贫富分化、社会不公与官僚主义,作出了简捷明了的、通俗大众化的解释。激进左派把所有的一切贫富分化与社会不公的消极现象,均简单地解释为“资本主义复辟”,他们认定,只有发动再一次“‘文革’式的大民主”才能解决官僚腐败问题。另一方面,右翼激进主义者则把这一切归因于西式的普选民主没有到位。他们都以自己的意识形态话语来吸引大众,形成左与右的民粹主义政治势力。虽然理论上似是而非,但左右激进主义思潮均可以方便地迎合人们不满社会现状的心理,取得话语制高点。相反,体制内的一些理论家却抱残守缺,在理论上、观念上无所作为,失去了对新鲜事物的感知力与创造力,提不出鲜活的、有针对性的、有说服力的解释。

从当下中国的社会心态来看,人们普遍缺乏方向感,许多人对前景悲观。企业家、中产阶层、部分官员中近年来越来越膨胀的移民潮原因很多,至少表明,社会上对前途迷茫悲观的情绪正在蔓延。

二、秉持中道理性:从经验与试错中渐进走向民主与现代化

如果说,以“整体性解决”为主旨的政治激进主义正是与政治上的完美主义相联系的话,那么,渐进的变革态度正是以非完美主义的价值观作为前提的。所谓的非完美主义,不同于激进左派与右派,渐进改革者是以一个民族在适应环境挑战过程的中长期集体经验,以及试错的经验论哲学作为基础的。渐进改革者,即中道的理性主义者的基本信念是,真实的社会,是神魔混杂的,但是可以通过经验试错与改良,变得更好些的。好的制度是历史的产物,是按某种方向尝试,逐渐找到适应的办法,渐进地接近目标。好的秩序是从旧社会内部生长出来的结果,生长的过程只能是一种渐进的过程,这种思想认为,世界上的问题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任何进步都是不完美的,有缺陷的。人世间永远不会有绝对的完善,人类在争取进步的过程中,只能做到“两害相权取其轻”就很不错了。正是基于这一认识,经验主义拒绝终极目的,拒绝完美主义地、毕其功于一役式的整体地解决所有问题,主张渐进地、逐步地逼近目标,一步一步前进。只有在尊重现存秩序的历史连续性的前提下,渐进地求得新机制在旧机体内的生长,才能实现中国的富强、社会的公正、大众的安康与现代化。在中道理性看来,所谓的顶层设计,也只是从现实社会改良到一个相对更好的社会的具体手段,而绝不是根据完美的乌托邦理想社会的施工蓝图。

为什么我们不能运用我们的理性与知识,如同工程师设计工程蓝图一样,设计出一种最符合我们愿望的制度?为什么我们必须通过试错的方式,来逐步实现一个比较好的社会?这是因为,我们的理性能力对于理解极端复杂的社会是远远不够的,我们也不可能掌握足够的信息与知识来进行判断,采取何种途径可以克服现存社会的各种障碍,正因为社会的极端复杂性与理性能力的有限性,这就使我们面临如同想走出迷宫的小白鼠一样的困境:小白鼠面对复杂的迷宫,它没有足够的理性判断能力,也没有足够的知识与信息,但它仍然成功地实现了走出迷宫的目标,它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通过不断地碰撞反弹,即通过试错过程,找到走出迷宫的路径。

在与激进自由派与激进左派的论争过程中,温和的渐进主义的立场可以概括如下,它主张在保持现存体制的历史连续性与秩序稳定的条件下,通过渐进的经济与社会发展最终走向民主政治。经济发展,社会多元化,公民社会建设与民主政治文化的发展,是一个序列关系。在这一过程中,历史上形成的整合秩序的政治权威,传统的文化整合力与对人心的聚合力,均是实现稳定秩序与渐进发展的重要保障。渐进主义的务实理性主义,主张在尊重历史上已经存留的传统的历史连续性的基础上,通过稳健的变革,逐步地摆脱旧秩序,向民主宪政的新秩序软着陆。中道理性主义认为,支持民主有效运作的社会文化条件,必须在社会内部发育成熟,才能迎接全局性的民主选举制度的到来。因此,在经济起飞以后,进一步发展民生,培育与发展公民社会,逐步推进基层民主,让社会发展多元自主的试错机制,在自由争论中发展宽容的政治文化,必须先于选举民主的推进。所有这些都是为其推进提供相应的社会文化条件。

就其反对左与右的激进主义偏向而言,温和的渐进主义也是一种务实的“中道理性主义”。就它强调通过试错的学习过程以获得新的发展路径而言,它的思维方式是经验主义的。经验主义者,相信一个民族在发展过程中所采取的制度模式,不是理性设计的结果,而是无数代人的集体经验的产物。事实上,从历史上看,中国的帝制文化与法制传统,是中国人在农耕经验条件下的集体经验,而西方的民主体制与法制文化,也是西方社会近代工业文明发展与本民族传统的结合。如果说,左与右的激进主义把现存秩序视为理想社会的障碍,那么,中道理性主义,就其对传统秩序作为发展的杠杆这一点而言,在哲学上也可以称之为新保守主义,因为在中道理性看来,这些传统制度与文化,作为一个民族的集体经验,不但是秩序的基础,而且还起到转型的杠杆功能作用。新保守主义是从功能意义上理解传统制度与文化的功能的,秩序的可控制性,是新保守主义最重要的价值。

三、邓小平改革就是超越左右之争的新威权政治

邓小平“摸着石头过河”的思想,从根本上说,就是基于人类理性能力的有限性与信息知识的有限性,通过试错反弹来找到通往中国现代化路径的经验主义思想。邓小平是中共历史上第一个最深切理解“试错”对于人类社会进步的重要性的政治家,他在南方讲话中表示,“证券、股市这些东西究竟好不好,允许看,但要坚决地试,搞一两年对了,放开;错了,纠正,关了就是了。关也可以有多种办法,可以留一条尾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邓小平是用试错反弹的方式,摆脱教条主义建构理性主义的先驱者与思想开拓者。他的思维方式更接近经验主义,在他看来,社会主义的具体目标也是可以不断在实践中修正的、不断改变的。只要我们有一个导向性的价值,通过走小步、走稳步、不停步的方式,就能逐步实现我们的目标。这种“路径障碍、试错反弹、循序渐进”的经验主义思维,现在仍然是我们民族的精神遗产。

当邓小平重新回到政治中心,他的经验主义思维,使他坚决反对激进的左翼平均主义,由于他作为“文革”受害者在极左的灾难中的亲历,他对左的东西深恶痛绝。如果说,左的建构理性主义成为了一种“宗教”,在“类逻辑”的迷雾中根本无法穿透,那么,朴素的常识理性与经验哲学则成为他拨开迷雾的明灯,经验告诉他“左”在党的历史上是多么可怕,他多次重申“右可以葬送社会主义,左也可以葬送社会主义,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鲜明提出“左是更大的祸害”。直到他生命终结,他都对极左的东西深恶痛绝。

另一方面,经验主义也使他反对激进的右翼自由主义,他从中共执政党地位对于改革开放的不可或缺这一经验思考出发,提出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所谓的四项原则,从根本上说,就是确立开明的新权威主义秩序的合法性。这四项原则中的具体内涵已经与毛泽东时期提出的辨别香花毒草的“六项政治标准”的内涵有着重大的区别(更具体地说,是以奉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马克思主义,“走市场经济道路”的社会主义,“坚持改革开放的道路”的共产党领导与人民民主专政)。另一方面,邓小平对右的警惕也是出于一种朴素的政治实践经验。作为革命元老派,他对“文革”中的“大民主”造成的无政府状态记忆犹深,不愿重蹈街头民粹政治的覆辙;其次,他以其人生经验与政治悟性,深知一个后发展国家在经济起步初期,尤其在执政党尚没有通过改革给人民带来实惠以前,在党的威信还没有充分建立起来以前,在西式自由主义在民间尚具有强大的话语优势的情况下,执政党极有可能在这种强大挑战面前处于被动地位,这显然不利于经济发展与现代化所需要的社会稳定。贸然实行西式大民主,将会引发政治参与的爆炸性膨胀,并挑战执政党的权威。用邓小平自己话来说:“特区搞建设,花了十几年才有这个样子,如果不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垮起来可是一夜之间啊。”事实上,邓小平认为戈尔巴乔夫并没有意识防右的重要性,据译员回忆,邓小平曾在私下里评价戈尔巴乔夫是“看上去很聪明,其实很愚蠢”。

中国现行体制正是在极左革命造成的“路径障碍”的困境之下,通过邓小平采取“摸着石头过河”的经验试错的方式,在排除左与右的激进主义意识形态思维的过程中,逐渐走出新路来的。在政治领域,我们看到的是,先是体制外的激进自由派活跃,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以后,邓小平以铁腕方式使激进自由派整体上被边缘化,此后一个时期里,党内左的原教旨主义保守派则活跃起来,邓小平在南方讲话中,一方面否定激进自由主义对改革的冲击,另一方面,坚决批判向左的激进主义回归,中国终于做出了正确的历史选择,在此后二十年里走出了一条现代化的新路。

邓小平改革开放后三十年来形成的体制,是在左右两极势力逐渐边缘化后形成的一种新体制,它是从毛泽东时代的全控主义——计划经济的旧体制中蜕演出来的,这种现行体制,即所谓的“中国模式”,实际上就是一种“后革命型”的威权体制。其特点是,改革前全能体制的政治资源,如一党执政,国家对传媒的有效控制,党政合一系统对社会的有效控制,安全、宣传、军队等国家机器对政党的效忠,都被转化为威权体制推进现代化所需要的社会动员与社会整合的工具。它通过引入市场机制,在社会经济与文化领域实现了有限多元化,把劳动者变成市场竞争者。它又成功地把政治参与控制在低度范围,社会自主发育受到国家有力的督导与管控。中国从毛泽东时代的国家全面控制社会的全能体制,转变为威权体制,从而具有了威权政治的基本特点。

在改革过程中,这种威权体制的行政绩效、现代化动员能力、抗击突发事件的能力,均远高于第三世界后发展国家的军事强人型威权政治。这种体制的一个极为重要的特点,就是在国家与社会的关系上,国家较为强势,而自主的社会系统发育程度较低。

这是一种把集权动员与市场竞争巧妙结合的运行模式。中国的强势国家承续了革命国家的强力机器,用以保证国家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对社会的有效管控,在复杂的经济状况中可以迅速做出决定。在世贸组织的游戏规则下,在外向经济中发挥了竞争优势。中国这种经济发展恰恰具有“权威整合—个体竞争”的集群优势。

由于历史路径不同,文化传统与政治生态不同,它区别于东欧模式、南欧模式、拉美模式,更不同于欧美发达国家的社会模式,它并非人们按某种理念人为设计的结果,而是在改革开放的实践中,在不断试错过程中,适应环境变化而形成的历史产物。

这种体制在发展经济方面有着原先人们意想不到的奇效,美国学者福山认为:“中国拥有非常高质量的权威主义政府。以高压式的机构和独特的方式,对民众的要求负责。中国国民对国家发展的期待和关心也很高。因此中国的政治体制可以维持一定程度的支持率。从这一点看,中国的体制并不像其他阿拉伯国家那样脆弱。”

改革中期面临的难题与左右激进主义的再起

中国改革已经进行了三十年,为什么十年前已经逐渐边缘化的左右激进主义思潮,在现实生活中重新崛起?这与中国强国家—弱社会的结构特点有关。由于社会自治并没有随着改革开放与经济发展而相应成长起来,在八九政治风波后,公民社会组织的自主性被当作不利于政治稳定的异质物而受到严密控制与紧缩,由于社会力量太弱,这种体制缺乏社会力量发挥社会多元整合的功能来实现善治,“强国家—弱社会”体制的劣势也同样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来。概括而言,改革中期的我们面临了五种难题。

一、威权庇护网结构与威权自利化

所有的威权体制,都难以避免威权精英阶层的自利化倾向,这是人类社会面临的共同难题,然而,后革命型的威权政治在国家与社会的关系上,属于“强国家—弱社会”型结构。国家强势,社会弱势,社会对官员的制约力本来就很弱,而革命政治文化中,本来就缺乏体制内的权力监督机制,这两个因素相迭加,必然出现体制与体制外在对权力制约上的双弱结构。即体制内先天地缺乏制约权力的制度安排,体制外由于社会弱,也没有制约的能力。

正因为如此,在“强国家—弱社会”结构里,官员腐败可以借助于权力庇护网结构而如虎添翼。这种权力庇护网结构的特点是,腐败官员与公安、检察、司法系统之间,在官员与上下级职能部门的朋党之间,在他们执掌的权力与黑社会之间,形成勾结起来共谋利益的关系。权力结构中的上下级之间,上级作为保护人,与下级作为被保护人,形成恩主庇护——扈从效忠关系。在某些官员的把持下,特有的司法与检察系统也得以参与到庇护体制之中,这样,就有可能在某些地区形成上、下、左、右之间的全方位的庇护网政治。保护人、效忠者、黑社会分子与地方监督与司法机构之间,以地方官员为中心,形成依附性的四环结构。这种威权庇护网支配的环境里,腐败行为的收益极大提升,违法犯罪成本与风险极大降低,于是腐败会越演越烈。

二、利益垄断造成的贫富两极分化

应该说,如果不存在着国家干预,单纯的市场经济下的自由放任,本身就存在着这样一种两极化趋势,即拥有资本、技术、知识与权力者,要比没有这类稀缺资源的人们,更容易在市场条件下得益,自由放任的市场条件下的贫富分化,是竞争性市场经济的自然现象。几年前,上海浦东陆家嘴汤臣公寓每平方的价格达十五万元,这一平方米就相当于当时全国一个农民七十六年不吃不用所挣的平均所得收益的总和。这个鲜明的对比正是市场经济下的两极化的一个例证。

而且,在强国家—弱社会的结构条件下,权钱勾结导致社会不公现象,更难以受到自主的社会力量的有效监督,有权势的政府官员,与在权力保护下获得巨大利益的企业家,例如某些房地产老板与煤老板,两者容易形成权钱交易的互利关系。政府的强势,使这一体制最为关键的因素,即有权阶层与财富阶层之间的分利性结盟关系难以被社会所制衡。这种结构性弊端特别表现在管理层收购政策的实施后果上。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国有体制转制过程中的“管理层收购”政策,虽然客观上对摆脱转型经济困境有积极意义,但也造成了原始积累式的贫富两极分化。中国当下煤老板财富之多、生活之糜烂、人数之众,令国人侧目。

正如学者指出的,在国家行政权力支配下,土地供给价格不断攀高,而原先已经积累了大量财富的有权势者,利用垄断优势进而转向房地产,其结果是,炒房的高收入使这些富人锦上添花,居民住宅价格也不断相应提升,低收入者根本购不起房屋,中等收入者购房成本加重,权钱结盟造成的分利化,严重影响社会健康发展。当下的两极分化,是以这种分利集团与低收入的普罗大众之间的收入不断拉大的剪刀差为基础的。

三、国富民穷与高额税收

中国属于强国家—弱社会体制,政府可以利用自己的强大动员能力来发挥其税收潜力,来实现强化行政力量的目标,而民间社会对此的制衡能力很弱。根据陈志武教授的研究,去掉通胀的因素,从1995年到2010年中国政府预算内的财政税收累计翻了10倍,而城镇居民收入只增长2.2倍,农民收入只增长1.7倍。另一组数据是,国力增加21%,而行政费用却增加到了27%。当今中国各地政府的巨额三公消费在社会上引起强烈的不满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河南某贫困县只有二十个职工的审计局的新办公楼居然有三千平方米,该局的家属楼每人可分到二百平米的住宅。这样的事实并不是少数。

从经济上说,造成目前社会财富分配严重失衡的主要体现,就是中国极为庞大的行政公务支出。以政府费用在国家财政支出所占比例看,有的专家甚至估计可能会达到37.6%。这与世界上多数国家此项开支均未超过10%形成了强烈对照与反差。

据专家披露,近年来,“三公”年消费额高达数千亿元人民币,其中还不包括国家公职人员的个人收入总额。庞大的财政支出的根本原因就是吃国家财政饭的公职人员数量异常庞大。中国的“官”、“民”比例早已大大高于改革开放之前。即便是在十多年前1998年,也只是四十人养一名“官”,而今天已变为26∶1。在中国每年一次的招考国家公务员的活动中,都会出现成百上千人去竞争一个职位,这就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中国政治体制中的弊端。权力与高税收使公务部门成为直接受益者。雪上加霜的是,如此庞大的三公开支,既缺乏透明的财政预算,又缺乏有效的对财政预算使用的监督与管理。有外国学者研究认为,中国在财政预算透明度上的世界排名,是倒数第十三位。

据报道,中国科学院报告显示,2010年中国宏观税赋占GDP的比重为34.5%。按照世界银行标准,低收入国家宜为13%左右,中上收入国家宜为23%左右,高收入国家30%左右。2010年中国仍属于低收入国家,但是,税赋已经达到高收入国家的行列。

贫富差距的拉大,不但中低收入者处境困难,而且连中产阶级都有可能因房价猛涨而走向贫困。有一位小企业经营者提供了这样一个典型账本:他的进销价差20%,即每100元销售额中有20元毛利。然而,这20元的毛利要交给政府增值税、附加税、防洪费等近4元,还必须付给房东房租、支付水电费、支付工资,此外,还要支付职工工资的24%作为社保、5%作为住房公积金,这样计算下来,每月的必须开支占销售额的12%,现在剩下区区4元了,这4元要上交企业所得税0.8元,只有3.2元的净利润,即使这3.2元,还要交分红所得税0.64,到手的只有2.56元。这也就是说,这位小企业投入80元资金,得到的只有2.56元的回报,回报率3.2%,还不够存入银行定期利息。

整个社会大众在房价压力下,在教育费用高涨的压力下,直接导致社会消费严重不足,经济拉动困难,影响经济的可持续发展。

四、“国有病”的症候

在强政府—弱社会体制下,有一种强固的观念,即认为国企是国家安全与体制安全的命根子,任何强化并向国企利益倾斜的政策,从政治稳定的角度来说,都被认为是大方向正确的。国企的“非经济思维”(即从政治角度来考虑经济决策)的特点,加重了“国有病”的症候,社会上人们普遍对“国进民退”的趋势产生忧虑。有些国营制药厂的办公楼的豪华程度并不亚于法国的凡尔赛宫,某些国企垄断公司大堂里的吊灯动辄数千万元。2011年中石化炼油业务亏损374亿元,而职工费用去年增幅超过23%。从中也可以看到国营垄断性企业所造成的实际上的严重社会不公。职工福利在不同企业中实际执行上的差异,扭曲了人们努力的方向。

国有病进一步加剧了社会上的“两极分化”。一方面,有权势的政府官员与权力保护下获得巨大利益的企业家,形成垄断性的分利集团,双方结成权钱交易的互利关系。他们在圈地中取得了巨额利益,另一方面,高房价又使中产阶级与普罗大众财富积累困难,这就形成“中国模式”下的两极分化。

一些垄断性的国有企业无须激发创新意识,提高效率,它们可以轻而易举地通过国有经营垄断机制从社会获得巨利。《新世纪》周刊最近披露了一份CRH 2型动车组配件供应商名录,包括三千多种动车设备的目录及价格。有些比市场价格高出四五倍。高铁车厢内仅一个卫生间就耗资30至40万元,一个水龙头1.28万元,一个纸币盒一千多元,坐厕组合居然近十万元。以至于人们形容高铁车厢是用金砖铺出来的。人们自然还会联想到如此浩大的开支后面发生的一切。

五、社会创新能力的弱化

自建国以来,社会文化自主生长的能力本来就偏弱,而改革开放以来形成的“强国家—弱社会”威权模式下,由于公民社会缺乏,原先由社会承接的社会功能,如教育与文化,均由强势国家包下来,国家官僚具有天然的行政化、功利化倾向性,这就使中国的教育、文化等社会精神文化建设方面,受制于行政化官僚约束,而且,强国家体制下,行政官僚体制以政权稳定为主要追求目标,这就会以种种方式,来抑制社会自主性的发育。官场只能按规定办事,行政官僚“保姆”对文化教育的强控制,也势必对社会原生态的文化创造力产生消极影响。

因为公民社会的缺乏,民间文化缺少自组织的力量,犹如一盘散沙,文化的自生长性没有发育起来。这种局面是不利于文化建设的。我们目前的世风日下、家庭伦理危机、诚信危机、道德危机,并不是因为政府宣传得不够,而是因为社会自主领域本身整合人的精神和伦理的系统,并没有充分地发展起来。

上述五大矛盾不断积累与升级,社会不满情绪必然会刺激强化左右激进主义思潮的进一步膨胀。这正是近年来原先已经被边缘化的极左派与西化自由派抬头的原因。可以认为,改革中期面临的五大难题,是“强国家—弱社会”体制的结构性弊端的表现,只有把“强国家—弱社会”结构逐渐发展为“强国家—强社会”结构,培养社会多元的整合能力,才能逐步“消肿化瘀”,化解改革中期的五大困境。更具体地说,在具有强大公民社会力量的社会里,朋党性的腐败政治、贫富两极分化、国富民穷、国有病、文化创新力萎缩,这些体制弊端,就可以由于出现了有效的社会多元制衡力量而得以克治。

如果社会矛盾不能通过“高频率低强度的爆发”方式来化整为零地解决,那么,它们就会通过“积零为整”的方式总发泄。一旦出现社会危机,就可能导致严重的政治参与爆炸,在那种情况下,很可能会出现广场民粹主义的极度泛滥,这必须引起我们足够的警觉。

走向新的改革

一、从中道立场上重建改革共识

当然,中国发展中出现的五种难题,从发展社会学的角度来看,有些是世界各国现代化转型阶段常见的发展综合症的体现(如腐败、权钱结合、威权自利化、庇护网关系等),有些是发展过程中出现的路径依赖所致(如“强国家弱社会”体制下的国富民穷与“国有病”、文化创新力退化等等)。至少迄今为止,它们并非不治之症。十九世纪初期的英国,十九世纪中后期的美国,二十世纪初期的日本,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香港、新加坡、韩国,也都经历过贫富两极分化、垄断性利益集团、权钱勾结、弥散性腐败与社会不公现象等各种不良症候。

事实上,中国社会大多数人并不支持左的或右的激进主义。用我在一次讨论会上听到的一位企业家的朴素的话来说,中国大多数人希望的只是“公平一点,腐败少一点,干部管得严一点,百姓福利多一点”。大多数国人经历了“文革”的折腾,也看到了不发达国家民粹主义民主化的消极后果,既不希望疾风暴雨式的自由民主革命,也不希望再发生左派鼓吹的“文革”式的平均主义大锅饭回潮。现在的中国“沉默的大多数”都是两极激进主义之间的中间派。用一位网友的话来说,这些沉默的中间派“是推动当前中国朝向改革开放道路继续前进的主力军,他们人数众多,注重实务,到了今天,其强大已令人不能忽视,相比来说,‘两极’只占到劣势,但却掌握了话语权。相反,广大中间派与‘两极’相比,这支大军不屑于或不大善于造势而已。”

虽然,在面对转型中期的发展困境时,左右激进主义派往往把上述这些发展综合症简单地纳入到左右激进教条中来解读。左派要发动底层再来一次“文革”,右翼的自由激进派则认为移入西方多元民主体制,问题就可迎刃而解。然而,温和的中道理性主义者认为,摆脱改革的锁定状态,有序地发展公民社会,激发社会活力,让地方进行广泛试错性的变革,发展地方自治与基层选举,让社会参与对政府的监督,逐步化解五大难题,持之以恒,中国就可以形成政府一统整合之外的社会多元整合机制。条件成熟时,中国的宪政民主时代就会到来。

可以说,温和的改革仍然是大多数国人的共同愿望。中国的问题很复杂,很难办,谁也清楚,人们希望的只是从体制内部逐渐改良,三年五年后,能见到一些新变化,大家也就满意了。只要持之以恒,走小走,走稳步,不停步,在试错中找到适合的路径,中国总会迎来更美好的未来。

其实,在中国社会生活中,即使出现垄断性的利益集团,也并不可怕。事实上,自改革开放以来,每迈出一步,都会遇到保守派与既得利益集团的反抗,从分田到户到厂长负责制,都有着利益集团从中作梗或抵制。然而,只要上有中央政府下定决心,下有广大民众支持,利益集团的保守势力并非一定要通过革命或发动民粹主义的社会冲突来解决。事实上,这种民粹主义不但不能造成好结果,而且会让不受人民控制与制衡的机会主义政客为所欲为,最终给民族造成谁也无法预料的深重灾难。在这一方面,中国人比其他任何民族都有更切身的体会。三十年的改革开放与经济发展,中国已经出现人数众多的中产阶级,或中等收入阶级。他们是中间派的主流。他们作为主流的中坚力量,是温和、务实改革的坚定支持者,用一个普通白领的话来说,只要让人们看到前进的希望,人们不但不会起来造执政党的反,而且会积极支持执政党的前进政策。

二、改革的关键:形成国家与社会关系的新格局

正如本文前文所指出的,中国转型期五大难题的产生原因,关键还是与“强国家—弱社会”的结构性弊端有关。由于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路径所限定,强势国家在推进经济改革的过程中,并没有带动自治性的社会发展,社会组织的缺位,造成的结果是,由于威权体制没有社会力量的制衡,官员更为有恃无恐。朋党化自利化倾向更为膨胀,腐败更为不受约束,两极分化、国富民穷、国有病与社会创新力退化等现象均与此有关。“强国家—弱社会”体制在面对社会矛盾紧张的情况下,“大维稳”模式又进一步抑制社会自主组织的正常发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重建公民社会,形成国家与社会关系的新格局,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出路。健康的公民社会,也是社会缓冲机制。正是从治本的意义上来说,需要不失时机地培育、发展公民社会,发展社会自治组织,通过公民社会来发展国家“一统整合”之外的另一种解决社会矛盾的新机制,社会自治组织实施协商与监督功能,可以帮助政府化解矛盾,维持社会稳定,减轻国家威权作为唯一整合功能实施者的沉重负担。公民社会的作用,是矛盾“化整为零”的机制,是一种多元整合的机制。发展公民社会同时,要发展地方自治,让地方在探索宏观社会发展路径上,有更大的自主试错的自由。

大一统体制的危险在于,以整齐划一的方式来抑制社会地方与民间的自主性,使这种多元整合能力无法在社会上存在。缺乏多元整合,一旦陷入危机而要改革时,国家就会面临“上作而下不应”的处境,发展社会内部的多元试错,是克服这种困境的必由之路。“乌坎事件”出现重大转机,中央肯定了广东省的做法,深圳珠海多种超前性试验,苏南模式,温州模式,沈阳防爆器材厂的首例破产,山东诸城小型国有企业改制,局部地区的尝试与探索,均可以看作小规模的多元试错的成功例子。

从权威主义向民主政治良性发展,需要以下条件配合才能实现:一,从制度层面看,制度创新速度快于腐败速度,法制对社会整合起到较大的影响。二,从社会经济层面看,社会下层向中产阶级化发展的过程较为健康,有足够的参政空间与市民社会支持民主的政治发展。三,从政治文化层面,公民在权威体制下受到相当程度的民主训练。这就为以后实现民主政治提供了社会化的条件。

因此,发展公民社会是走向民主的必要前提。公民教育的发展,公民社会的发育,公民理性的培植,将有利于社会下一步的民主转型。在保持执政党执政地位的历史连续性与正当性的同时,保持政治稳定下的社会多元化,从多元化的成果中来吸取政治稳定的社会资源,使中国可以渐进地走出威权主义,走向宪政民主政治。正因为公民社会与社会自治具有如此重要的作用,国家不应该是公民社会的对立面,而应该是培育公民社会的园丁。

三、从威权政治到宪政民主

要心平气和地、理性地看待中国当下现实,三十年来,中国所做的一切正是符合现代化逻辑的。执政党人现在所做的,正是后发展民族正在经历的工业化过程,这一过程既有令世界赞誉的成绩,也有着百年转型的阵痛。中国成功地与全球化接轨,实现的是自洋务运动以来中国未完成的富强事业。三十年的成就,从百年的长焦距来看,即使从全世界各国的现代化历程比较来看,并不比当年处于同一发展阶段的英美发达国家现代化做得差。做得不错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原因之一,是后发优势,国外的先进技术、管理经验与已经形成的高水平生产力,本来就等在中国的“家门口”,可以被直接引接过来。中国只要对外开放,并实现市场经济的制度变革,就意味着让整个国家接受全球化带来的“涓滴效应”的实惠。长期贫困环境中形成的生存能力与对美好生活的渴求,能迅速把中国人纳入到现代化经济竞争的潮流中来。

原因之二,是革命造成的组织化力量与体制,一旦被用来作为现代化的动员转型的工具,这笔政治遗产就可以发挥相当正面的作用,各地搞对外加工区时,“野战军”式的动员力确实令世界瞠目。

原因之三,中国是统一的超大型国家而不是碎片化的国家。在上述两个条件形成以后,超大型统一国家就会形成对现代化有利的规模效应。而人口红利与中西部的劳动力与资源向中心地区的流动,在相当一个时期内,可以承受现代化初期“极化效应”的阵痛,又能为发展中的中国进入“涓滴效应”阶段提供市场条件。

如果我们能放弃完美主义的心态,从百年的长时段来看一个民族的社会变迁,用一种更宽容平和的心态来看,每一个时代的政治精英只能做成历史让他做的一件特殊的事情。如果我们要求处于一个民族发展初期阶段的政治精英,去做超越他的历史条件与他的视野的事,很可能是一种不自觉的完美主义的要求。

从人类历史来看,历史为每一代政治家提供的机会是相当有限的,每一代精英都有他的历史局限性。在发展初期,许多政治家可能压根儿没有考虑到去做工业化与经济发展以外的其他的事。首先,这是政治精英出于适应他所处的特定政治环境生存中的需要;其次,发展中的民族并没有成熟的民主政治文化,作为他立身行事的精神资源;第三,他们对西式民主可能导致的政治参与膨胀与“井喷”,有着本能的担心;第四,作为务实的管理者的生活经验,使这类政治家把自己努力的重心放在工业化上,他们也可能因此种技能才被历史机缘选中。等等。

总之,种种政治、社会、历史、文化与个人因素结合起来,造成他们的非民主的发展取向。然而,这种发展型的威权政治,在动员现代化与整合社会方面,恰恰成为一个民族百年渴求的梦想——经济起飞与繁荣所需要的条件。特定时代需要的是一种特殊的“工程师”思维,而不是悲天悯人的诗人思维,或全才式的高瞻远瞩。正是这种思维方式造成了他们的成功,也造成了他们的历史局限性或“不完美”。然而,也许正是这被完美主义者认为的局限性,恰恰是这一阶段得以走向下一阶段的必要条件。当然,随着经济的发展,民主需要在一定的社会条件下逐步成熟,新的政治精英将取而代之。然而,后一类精英同时又具有另一种历史局限性。历史就是这样变化发展的。

尽管左的还是右的极端派都具有其消极性,然而,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左右思潮的多元存在,却可以对社会的进步与良性发展作出自己的独特贡献。在社会正常发育的过程中,永远需要左翼所强调的公平,也永远需要右翼所强调的个人权利与自由。在多元社会里,左派、右派与中间派的良性互动,形成社会思潮与价值的多元化,恰恰是民主宪政的必要条件,三者的互动可以起到积极的均衡作用。知识分子思想多元化,与社会多元化相结合,则是中国民主发展与民主的有效运作必不可少的前提。更具体地说,自由派以自由、人权、民主法制社会为诉求,而新左派则以经济平等为诉求。新保守主义以秩序稳定为基本诉求,这种三足鼎立无疑将丰富中国政治发展变化的色彩,也是有效的宪政民主的基础。

余论 中道理性的两难矛盾

在这一现代化的理想逻辑中,国家应该起到积极的作用。但国家则需要在不断变革中保持完成不同时代历史使命的能力。后发展的大型国家的集中权力及其对社会的干预能力具有两重性,如果强势国家与乌托邦主义工程相结合,或者与对外扩张的国家沙文主义相结合,或者变成满足特殊分利集团垄断利益的工具,那将是国民的不幸与灾难,如果强国家与务实理性相结合,并致力于追求全民的福祉与民主理想目标,用一位国外政治经济学家的话来说,可以形成一种“服务于美好事业的强大力量”。

温和的中道理性主义,或哲学上的新保守主义,主张以试错与改良的、成本低、风险小的方式,以“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的务实理性态度,批判左与右的激进主义,在尊重历史上形成的权威与秩序的条件下,争取从传统体制向现代民主文明体制的转变。

事实上,正如前文所述,当今中国大多数人应该说都是反对极端势力的中间派,这本是中道理性主义的优势,然而,中道理性主义成功的关键,并不取决于大多人是否支持,而取决于当政者能否有变革的意愿,能否把握历史给予的并不多的机会。

事实上,社会上许多不满情绪,一开始与知识分子鼓吹的左的或右的意识形态并无多少关系,而只是大量城市年轻人在人生命运上受到各种社会制度的打击,无法发泄的表现。正如许多国家现代化历史表明的,在发生危机后的情况下,左的激进革命话语,或右的自由主义革命话语,往往客观上为愤青的绝望情绪提供了发泄的畅通渠道。一旦青年人在左右意识形态话语中,觉得自己的积怨与宣泄获得了意义上的升华,就会从非理性的对某种价值信念的钟情,转变为“理性”层面的认同,从而成为左右激进主义的信奉者。

大体上可以认为,一个社会的激进浪漫心态膨胀的速度,与社会危机恶化的程度成正比。一旦这种浪漫心态所向披靡,它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击败一切中道理性,于是“革命”无法阻止。即使这种革命的悲剧后果,被理性的温和派(例如辛亥革命前的康有为、梁启超)反复地陈说了千百遍,都无济于事。到了此时,自称为被沉默的大多数赞同的中道理性主义,或相对于两种激进主义而言的新保守主义,将被迫边缘化,被激进的新一代所唾弃,这是二十世纪初期以来的中国历史多次证明了的。

中道的理性主义的困难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改革的温和派可能描绘出一条理想的曲线,但现实中威权政治在多大程度上符合理想的曲线,这将是另一回事,也许这正是历史上所有的中道理性主义者面临的困境。在现实生活中,理性并不是不证自明的,更不是永远百战百胜的。从历史上看,由于权力不受约束会导致治国者自我感觉良好,他们有足够的资源来压抑社会不满,也有足够的能力来压抑社会自主能力的发育,使之处于无组织状态,以此来避免抗争者对自己构成威胁。另一方面,等到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当社会不满汇聚为不可阻挡的潮流并爆发革命,历史将用另一种方式来惩罚这个不幸的民族。

其次,中道理性主义的困境还在于,只有在社会比较稳定发展的情况下,它才有可能成为社会共识的基础。如果社会矛盾积重难返、社会危机深化,在大众的焦虑感与挫折感加深的情况下,左右激进主义远比中道理性主义更有吸引力,激进主义者就会如鱼得水。它们都会乘机去争取话语主导权,双方会出现拉锯战,极左派要把社会拉向新的“文革”灾难时,就会引起政治中心与社会公众的警觉,按理说,这将是持续的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然而,此时的极端右派肯定又会乘机来全面否定现存秩序,于是,政治中心又会出于政治稳定的需要,而把历史的舵转向另一方向。左派与右派的激进主义总是在这种拉锯中把社会引向分裂,历史给予我们民族的宝贵时机也会悄悄流失。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发展国家的威权政治是最终成为“服务于美好事业的强大力量”,还是成为变革的保守阻力? 处于困境中的中国人,是否会放弃中道理性,而受左的激进主义或右的激进主义的支配与吸引?这是决定中国命运的关键,中道理性主义描绘了一条发展的理想曲线,但历史如何选择,这一切只能交给历史自身来判断了。

萧功秦,学者,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中国的大转型:从发展政治学看中国变革》、《历史的眼睛》等。

“亲历新世纪中国社会与思想流变”小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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