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构视觉方式——高等美术教育基础素质建构的一种有效策略＊

尹小斌

（浙江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浙江金华 321004）

用“视觉艺术”来命名“美术”这一学科，在学科概念上将更显准确性和合理性，它直观地阐明了绘画、雕塑、建筑、设计、摄影、多媒体、装置等所有“美术”学科都是与“视觉”和“观看”相关的专业本质。“视觉方式”亦即“如何观看”，将是以上学科共同而本质的问题。里德曾这样论述美术史:“整个艺术史是一部关于视觉方式的历史，关于人类观看世界所采用的各种不同方法的历史。”［1］塞尚也说过:“绘画是一种以视觉理解世界的方法。”［2］“如何观看”对于绘画以及其他所有视觉艺术学科，都是一个前置性的命题。在人的知觉程序中，“看”在“言说”之前，在符号和文字的记录之前，这表明“看”是人对世界的一种最原初的接触和感知方式，这反过来要求真正的观看应该始终保持一种纯然感性的初始状态，这样才能获得真正的视觉发现和真实揭示。所以，看在画先，如何观看是视觉艺术的根本，“看”的问题涉及到艺术家认识和把握世界的方式，与视觉艺术的形式问题也紧密相关。［3］同样，在当前我们美术教育体系中涉及的以上各个学科的教育中，培养学生的视觉方式和观看能力也必将是整个美术教育的基点也是核心所在，这一原则的重要性在实行专业分科学习的高等美术教育中体现得尤为突出。

然而，当前的高等美术教育，受到了美术应试教育极大的负面影响。美术应试教育的本质是一种极端功利化和工具化的艺术学习方式，学习仅针对专业考试几个有限的类型化内容，它用模式化和机械性的技术强化训练代替视觉学习中对直观感受和自主体悟能力的循序建构，在学习过程中完全放弃了对学生自主观看习惯和能力的要求和训练，而代之以灌输各种概念和程式，这种视觉学习实质上是人为地让学生以“他人之眼”取代“自我之眼”的观看，学生在经受这样的教育之后已经失去了自主观看的基本欲求和能力，严重背离了视觉艺术学习的基本原则，因为没有自己的观看，就不可能有个人化的视觉体验和视觉发现，视觉艺术的创造性和个性就失去了获得的前提，在视觉艺术基本素质中的这两种最本质最关键的能力的培养就成了空谈。美术应试教育为高等美术院校输送的就是大量此类艺术素质残缺而扭曲的生源，再加之高等美术学院中形式技术主义作为一种主流教学取向一直占据着主导位置，使得应试教育所存在的种种教条和弊端在高等美术教育阶段得以延续和放大。由此可见，美术应试教育最根本的问题是放弃了视觉艺术学习中最重要最核心的学生个体“观看”的训练，对视觉艺术素质的基础建构要求进行了原则性的篡改，从基础绘画学习初始阶段就失去观看训练的学生不具备了视觉体悟和视觉发现的可能，形成了重模式轻观察，重概念轻现实，重技法轻思想，重形式轻内涵，喜欢玩弄表面效果和热衷模仿流行样式等各种偏差性和病态的专业学习方式。这种不健全专业素质的具体缺陷和症结体现为:缺少自主观看造成的视觉新颖性的匮乏，导致了专业学习兴趣的衰减和丧失;面对陌生描绘对象和创意性题材时，固有模式失效所导致的表达能力的无措和低下;缺少个人的视觉体验和发现，在专业分科学习和创作训练中体现出来的创造性和个性的羸弱;封闭于旧有固定模式的低效训练，四年高等美术教育只有学习内容量的积累，缺少素质能力层面的质的提高。学生的这些顽疾的存在让教师的教学变得徒劳和低效，学生多种具体问题的叠加累积影响了整个高等美术教育的健康发展，教育质量出现整体性的停滞和降格。

要改变应试教育对高等美术的负面影响，就应溯本追源，从清理和重构视觉方式这一本源性内容着手，这是解决问题的前提和根本。根据视觉生发的过程和深度，存在着两种意义层面上的观看:一是具体的“纯”视觉性层面的，也即现象学式的关于客体表象的纯粹观看，包括对色彩形体等具体本体性视觉元素的观看路径和方式、对语言形式结构的揭示和发现等。二是形而上精神层面的体察，在情感、精神、观念和意义上对世界进行独立的关照和深层的解读，也即在具体视觉的感性接受之后返回个体内心作反刍式的深层体验和再转译，这其中第一个层面的积累是第二个层面生发的前提和基础。那么在低年级的学习阶段，首要和迫切的任务是通过教学对学生最基本的视觉方式进行重新梳理和建构。

低年级学生在观看方式和能力上存在的具体问题有:不愿意观看:作画仅仅只是对内心的某种固定程式模型的默写和套用;不会观看:面对对象感性和新鲜的视觉现象显得麻木和无措;错误地观看:过分沉溺于局部表面细节和对对象照相般的被动抄袭等。作为视觉方式重构的第一步，重新激活被应试教育所扼杀和遮蔽的个人自主观看的欲求是关键，这将会是个反复和艰难的过程，因为这种无观看和伪观看的绘画方式已经变成了学生一种顽固的习惯。首先是理念的确立，要让学生确立观看是绘画和其他所有视觉艺术学科学习的根本这一观念，明确视觉艺术的重点是怎么看，要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和所发现的，而不是舍本求末地一味追求技术和风格，语言和风格是在观看的态度和意向中自然涌现和生成的，现代艺术能在语言形式上实现革命性的持续创新，主要就是由于让绘画回到了纯粹的视觉，回到了具体而丰富的个人观看，追求每一次观看的独特价值和意义，是观看立场的改变引发了这一场语言和风格的盛宴。其次，设计各种学习情景让学生在实验性和发现性的观看中获得全新的视觉体验，引导学生摒弃任何原有的固定表达模型，对曾经熟视无睹的对象进行重新审视和视觉发现，如实感受在不同时间不同环境以及个人不同心境下对象在形和色彩上的丰富细腻的视觉流变，用心捕获和细细品味它们微妙变化的光影情绪，在对这些视觉对象的重新发现中感受观看的鲜活和欣喜，体味到观看所具有的活力和创作力，从而激发对观看的兴趣和自主欲求。同时在低年级的课程内容安排上，首先要突出写生训练的重要性，因为在应对美术高考中，默写已经取代写生成为了学生艺术学习主要的训练方式，默写的弊端是促成了各种程式化和概念化的作画方式，这种死记硬背式的低级训练把艺术学习变成了知识学习，学生始终在机械重复固有的模式，而只有在写生中才可以让学生与对象的视觉交流处于现场的互动和活性中，个人的新鲜观看才有保证。其次在写生内容的选择上，设置一种陌生化的新颖的写生情景。考前的默写训练往往是对某几个图式的反复强化训练，学生只对某些熟悉的题材驾轻就熟，但面对陌生的写生对象时，原有的模式失效，在新对象面前显得茫然无措，然而我们正是利用这种失措和失效来逼迫他们放弃原有的概念模式，并进一步触发他们重新开启对事物的视觉关照，强迫他们被动性地恢复自主观看。

建构低年级学生正确观看方式的具体策略，是由一种“破”而求“立”的重新构造，破就是要让学生放下先前固守的成见和模式，清理错误的理念。法国哲学家德勒兹认为:“绘画所要做的，不是要填满一个白色空间，而是要清理它、扫除它(原型和概念等)。”［4］他认为绘画是一次次地与个人既有概念和成见抗争、分离的过程，而我们的传统艺术理论也一直在提倡绘画过程的“澄怀味象”。应试教育的概念化和模式化的程度是极其严重的，这需要进行更坚决和更高强度的清理，去打破学生脑子里顽固性的概念程式。在基础绘画训练时诱导和鼓励学生尝试用孩童般的纯净视觉去审视和发现对象，不要用种种现成的风格模式去覆盖对象。学会存疑，改变那种先入为主和一成不变的眼光去看的方式，而要用一种质疑的和变化不居的立场去察看世界。其次是培养学生以一种现象学式的视觉观看方式，回到对象当下性的色彩、形体等视觉元素层面的直接而感性的体悟中，现象即是本质，本质已经通过表象自足地呈现，体会和捕捉对象丰富而自在的视觉直观性。

随着学生自主观看的持续展开，引导他们去体验和发现伴随着每次观看而涌现的个体生命的自我存在感，这是观看向深层延伸的体现，而对象也在画者特定的观看姿态中呈现出特定的存在方式。这是自然的真实存在，同时更是画者生命体验的存在。［5］正是这种存在感让每个个体都有着独特的视觉体验，也保证了观看中“物”与“我”的平衡和同一，在物与我的互动中避免陷入一种如照相机般机械的自然主义记录，个体便能在这样的观看中获得生命的自足和充盈，从而进一步激发和深化自身主动观看的诉求，把观看推向视觉诉求的各个层面，拓展广度和深度。在强调个体生命存在感的观看中，要力求学生在每一次观看中寻找并捕获视觉的新颖性和独特性，强化视觉的敏锐性。“艺术是‘存在’的回声，观看的作用取决于‘激发性力量’”，［6］此种方式所蕴含的独特性和当下性引发的个性和创造性也将是原生态的和健康的，这时要点拨学生体验和回溯这种视觉过程与个性生发的关系，让他们真切地理解艺术的个性风格源自个人独立的观看，是伴随着观看的引发而自然生成的，不是孤立的和刻意的技术程式的简单重复。

在进入高年级的学习后，要启动对学生进行第二个层面观看的引导和建构。学习用心灵和精神来体悟世界，用情感、思想、观念和意义对世界进行独立的关照和深层的解读，这是纯现象式视觉观看的升华，这种深层观看是促成艺术创造性和深刻性的必要条件，让艺术由感性细节再现向一种更真实更本质的精神表达转换。由于应试教育功利化、技术化的取向导致的学生人文素质的薄弱，使得他们在艺术学习中只关注到语言技术的修炼，不能把感性的视觉现象与个人化的内心情感、思想进行互相观照和联系，对世界和事物缺少升华和深化的审视阅读的能力，学习流于一种表壳样式化。所以，在大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就应该给学生提出人文阅读的规划要求，首先，从专业上的美术史和美术理论的阅读开始，通过对美术历史脉络的循迹来对自身所处的艺术语境进行认识和定位，理解艺术的重点和关键所在，促进和健全“眼”与“心”两种观看的共振与共进。其次，要把阅读辐射到哲学、社会学、文学、影视甚至是自然科学等更宽广的领域。因为艺术本隶属于社会大的思想和文化体系，思想和技术的变革总会及时反映到美术的语言和观念中。而文学、影视同视觉艺术一样，都是对社会进行文化介入和审美表达的一种方式，它们之间有着有效的同步性和互为启示性。这种阅读在提倡广度和相应的自由度的同时，还要顺应个体的兴趣和取向，讲究个人化的理解和创造性阅读，重视与自身的生存经历和内心体验相结合，所以，这样的阅读的共同要求是学习者的内心要处于“纯然”的虚位状态。

在经历了一定的人文积淀之后，就要着力强调学生的艺术学习回到对当下现实的针对中，回到对当代社会文化的个人关照当中，用自身的人文建树对当代现实进行介入和表达，使艺术的内容具有鲜活的资源。而对当代社会生活和文化的关注和了解是自身介入当代艺术的前提，当代性的艺术实践保持着艺术与社会现实和时代文化的同步性和针对性，只有关注“当下”，艺术才能真正实现对程式和教条的拒绝，使艺术的观看同步于宏观和微观的现实流变，实现艺术对于当代现实的“澄怀味象”。这样也能一并促使学生在寻求对当下表达的过程中活用技法语言并激发语言创新，使语言在与当代性的融合中实现真正的突破。在这样的基础上，再更深一步挖掘学生艺术思想和观念上的个性和创造性，让个性和创造性超越具体技术语言的层面，由对世界的独立观看和独特理解来促使艺术语言的自然生发和创变，这样的语言创造才能保证真正的个性，也更具有艺术的感染力和张力。

经由以上几个层面的视觉观看的清理与重构，学生摆脱了应试教育的影响和束缚，重新找回了基于生命个体“自我之眼”纯然状态的真实观看，获得了一种真实而新鲜的观照世界和理解世界的方式和路径，世界的丰富性和多义性被得以揭示和发现，从而艺术表达的自由度和丰富性得以自然实现。这种对最基本的观看方式和观察能力层面的重构，遵循了视觉艺术学习的本质和规律，只有通过这种归源性的重建，高等美术教育基础素质培养的优质性才有了可能和保证。

［1］赫伯特·里德.现代绘画简史［M］.刘萍君，等，译.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79:5.

［2］司徒立.具象表现绘画基本方法［C］//许江，焦小健.具象表现绘画文选.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297.

［3］张坚.“看”的方式、视觉艺术形式及反现代性［C］//孙周兴，高士明.视觉的思想.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3:192.

［4］吉尔·德勒兹.感觉的逻辑［M］.董强，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101.

［5］杨参军.视觉之思［C］//许江，焦小健.具象表现绘画文选.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336.

［6］曹意强.饥渴之眼——阿里卡的“描绘”观念［J］.新美术，2003(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