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作家日记研究
——以胡适、鲁迅、郁达夫为例*
2012-01-29桑逢康
桑逢康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 研究所,北京 100191)
对日记的研究与探讨,有几点应特别予以强调:
1.真实是日记的生命。真实对日记来说比对任何其他文学种类都更重要。日记也可能会有某些误记之处,但绝非有意为之,主要是由于获得的信息有所差错、本人的记忆有欠准确造成的。如果在日记中故意造假,那就是自欺欺人。
2.日记主要是写自己又是写给自己看的,中间一定会有不愿让外人知道的隐私。凡公开发表、出版的日记,一定作过某些修饰乃至改削,或者在写日记的时候就已经斟酌再三,仅将能示之于人的东西公布出来。
3.无论怎样直面自我,严酷解剖自身的人,也都不会在日记中记录自己最黑暗最见不得人的思想与行为。既不情愿也不敢,正如虔诚的基督信徒也未必会在上帝面前毫无保留、毫无遗漏地忏悔自己的罪恶一样,多少总会有所取舍,不可能毫无遮掩,全盘托出。写日记也是如此,能言者则记之,不能言不便言者则隐之。日记中强为自己掩饰、辩护乃至开脱罪责的事例也并不罕见。世上从来没有事无巨细大小、不管有无价值、不分美丑善恶,一概全录的日记。有些事情是没有必要记,有些事情是不愿记,因为它既羞于人言,也惭己耳目。所以不能完全相信日记,更不要“迷信”日记。不能仅仅根据日记而言人的是非好坏。
4.日记对认识、判断、评价一个人有重要的价值,但日记同文章一样属于“言论”的范畴,我们对任何人都要听其言观其行,并且主要是看他究竟做了些什么而不是看他说了什么(也就是记了些什么)。所以必须将日记放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与社会上发生的其他种种事实联系在一起进行比较,进行考察,从而判断日记中哪些是正确的,哪些是谬误的。
5.日记因人而异,各人有各人的写法,无一定之规。但大致说来,有的日记偏重记事,有的除记事之外注重抒发个人情怀,即兼具叙事与抒情双重特点。后一类日记近乎于散文,散文亦可叙事亦可抒情,所以有叙事类散文与抒情类散文之分,也有既叙事又抒情的散文佳作。还有一种哲理性的散文,更多的偏重于议论。区分日记和散文的主要依据是真实:日记不允许虚构,散文则既可真实又可虚构。从来没有要求过散文所述的内容绝对真实可信,但日记却必须绝对真实。
6.日记和日记文学在概念上不能完全等同,正如传记和传记文学不能完全等同一样。日记和传记的范围相当宽泛,而只有文学意味浓厚、文学性较强、用一些文学手法写出来的日记或传记,方可称之为“日记文学”或“传记文学”,它们也都包括在“日记”和“传记”大的概念之中。
7.所谓“文学手法”,简单地说就是在叙述中加进了描写的元素,成为了一种“描述性”的文体,无论状物写人都有一定的具象性。缺乏具象性也就失去了文学最重要的特征与标志——形象性,也就没有了文学意味。毫无文学意味的日记或传记,不能称之为“日记文学”或“传记文学”,但它们依然是日记或传记,是正儿八经地占据大雅之堂位列中心的日记或传记。这个谁也否认不了。《蒋介石日记》就属于这一类,难道你能把《蒋介石日记》说成是“日记文学”吗?同样的道理,我们也不能把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的《毛泽东传》、《周恩来传》说成是“传记文学”。一般的日记和传记重在记事,因而具有更多的史料价值;日记文学和传记文学因为具有文学意味,可读性较强,容易引起阅读的兴趣。前者有助于读者对人和事物的认识与判断,后者除此之外还能给读者以情绪上的感染。如果在概念上不能将它们清晰地加以区别、界定,只会造成不应有的混乱。
8.从真实性的原则出发,以日记为体裁写的文学作品,与日记更不是一个概念。比如茅盾的长篇日记体小说《腐蚀》,就纯粹是虚构而非真实的日记。只是由于写得好,达到了高度的“艺术真实”,尤其是对女主人公的刻画特别细致入微,有些天真的读者才误以为是作家从防空洞里找到的一本日记。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也是小说而非日记。与此相关,书信体小说和真实的书信也不能笼统地混为一谈。郭沫若的书信体小说《落叶》,据作者自己说是以当年佐藤富子写给他的书信为底本写成的,但这些书信并未公诸于世,从小说的结局来判断,郭沫若一定对那些书信作了修改而并非原封不动地照录。所以,把小说《落叶》中的书信,当作郭沫若和佐藤富子的来往信件,如对鲁迅和许广平的《两地书》一样,编入现代作家书简一类的书中,显然就不大合适了。
根据上述关于日记的一般原则,下面对几位现代作家的日记进行一番简略的考查。
一、胡适的日记
胡适早年就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数十年如一日。他一生写了大量的日记,经过后人整理,现收入《胡适全集》第27卷至34卷,共有8卷之多,总计约在350万字左右。在现代作家之中,胡适的日记写得最多最勤也最连贯(中间只有少量的缺失)。①
胡适日记的特点有三:(1)丰富性,个人经历包括思想演变、社会现象包括重大事件、人际关系等等,无不尽记其中;(2)准确性,即可作为一部信史(胡适个人的乃至中国近现代的历史);(3)以思想札记和叙事为主,某些篇章又有一定的抒情意味。
胡适在《传记文学》一文中认为:“中国传记文学第一个重大缺点是材料太少,保存的原料太少,对于被作传的人的人格、状貌、公私生活行为,多不知道;原因是个人的记录日记与公家的文件,大部分毁弃散佚了。这是中国历史记载最大的损失。”[1]第12卷,416显然他是把日记当作写传的重要材料与依据看待的,不过他最初写日记并非要为自己立传作准备,胡适曾经说过“自传则岂吾敢”。[1]第27卷,103他写日记主要是为了帮助自己记忆,其次是给最要好的朋友看一看。在写日记的过程中愈来愈体会到一个道理:“要使你所得印象变成你自己的,最有效的法子是记录或表现成文章。”[1]第27卷,102因而他愈记愈有兴趣,无论怎样忙,每天总要腾出一点工夫来写札记,有时候一天甚至可以写几千字。
“因为我相信札记有这种功用,所以我常用札记做自己思想的草稿。有时我和朋友谈论一个问题,或通信,或面谈,我往往把谈论的大概写在札记里,或把通信的大要摘抄在札记里。有时候,我自己想一个问题,我也把思想的材料、步骤、结论,都写出来,记在札记里。”[1]第27卷,103
而且,胡适的这些札记,除极少数删削外(总共约有 10条),“完全保存了原来的真面目”。[1]第27卷,104也正因为如此,所以胡适的早期日记实际上“是为自己的了解的”札记,他将“自己的文学主张,思想演变,都写成札记,用作一种‘自言自语的思想草稿’”。[1]第27卷,101《胡适留学日记》起自1910年8月,止于1917年7日,凡4册共17卷。胡适不无得意地自我评价说,“这十七卷写的是一个中国青年学生五七年的私人生活,内心生活,思想演变的赤裸裸的历史”,回头看去是一部“绝好的自传”。[1]第27卷,103对比他过去说的“自传则岂吾敢”,真像是有些“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此后几十年,胡适摸爬滚打,从一介书生成为了在现代文化史上一位重量级的人物,在文学、哲学、历史、教育、政治、外交诸方面、诸领域,都留下了深深的足迹。随着声名的愈益显赫,地位的愈益提高,影响的愈益扩大,涉足的范围愈益增多,人际交往的愈益广泛,胡适日记的内容也愈来愈丰富,愈来愈厐杂,已经不仅仅是纪录他个人的生活经历和思想演变,而且是在纪录现代中国的整个历史。上世纪初至六十年代中国发生的许多重大事件,无论民国政局、军阀争斗、日本侵华与抗日、国共合作与内战……在胡适的日记中都有记载,他对这些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教育的兴衰,学术的争论,思想与文化的方方面面,胡适无不参与并在自己的日记里一一记录。我们从胡适的日记中,可以看到中国现代文化史、思想史、政治史演变的轨迹。就这个意义说,胡适的日记堪称为一部内容广泛的信史。
胡适日记的重点是思想札记,所以他在记录或引述某一事实时,往往有许多思想与观点的阐释。除此之外,胡适在日记中附录了他的一些重要文章节录,以及别人赞同或反对他的文章,他与别人的不少来往信函,和许多自作的诗篇。日记本上还常常贴有剪报,内容涉及重大事件的相关报道与官方文件,更多的则为逸闻怪事,从中可以看到当时的一些社会乱象。有少数日记配有图片,尤为弥足珍贵。由于以上种种,所以胡适的日记内容显得特别丰富,甚至可以说是庞杂。然而这样一来,《胡适日记》就大大地膨胀了,如果删去附录,总字数怕是要缩水三分之一。对于胡适的思想、观点应作具体分析,区别对待。胡适的反共立场及其有关言论,理所当然是应当反对的;他的哲学理念、学术观点、教育主张等等,则既有真知灼见,也有谬误之处,既不能一概肯定,也不能一概否定。这方面的例子很多,限于篇幅不能也没有必要一一列举,下面仅以胡适的三则日记加上一封书信为例,看看他对几位现代作家是怎样评价的:
众所周知,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是现代文学史上六位语言艺术大师。按照以往从意识形态和政治立场来划分,鲁、郭、茅属于左翼,巴、老、曹属于进步作家,胡适则是右翼资产阶级的代表。然而当初他们都“统一”在“新文学”的旗帜之下,所谓“左翼”、“右翼”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逐渐演变、分化出来的,胡适在新文化运动中的首倡地位不应否定。
当年胡适对鲁迅、郭沫若、茅盾还有曹禺的一些看法,并未涉及意识形态和政治立场,主要是从作品本身着眼的。
鲁迅:“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鲁迅自有他的长处,如他的早年文学作品,如他的小说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1]第24卷,309
郭沫若:“沫若在日本九州学医,但他颇有文学的兴趣。他的新诗颇有才气,但思想不大清楚,工力也不好。”[1]第29卷,410
茅盾:“夜读沈雁冰先生的小说《虹》,此书作者自说要为近十年中的壮剧留一纪录。前半殊不恶;后半写梅女士到上海后的演变,似稍突兀,不能叫人满意。此书未写完,不宜骤出版。作者的见地似仍不甚高。
读《虹》后,更读他的旧作《幻灭》。此篇浅薄幼稚,令人大失望。”
“读沈雁冰的小说,《动摇》与《追求》。《动摇》结构稍好,《追求》甚劣。”[1]第31卷,678
曹禺:“……今夜读了,觉得《日出》很好,《雷雨》实不成个东西。《雷雨》的自序的态度很不好。
《雷雨》显系受了Ibsen、O’Neil(易卜生、欧尼尔)诸人的影响,其中人物皆是外国人物,没有一个是真的中国人,其事也不是中国事。
《日出》是一大进步,其中人物稍近情理,也稍有力量。然不近情理处也还不少。如‘小东西’,金八早要淫她了,而她卖到下处,却总因为‘太小’,接不着客,岂非矛盾?《日出》写胡四、顾八奶奶都太不近情理。”[1]第32卷,609-610
胡适的这些评说,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多年来被人为地“遗忘”了。现在从他的日记和书信中翻检出来,或许对读者和研究者们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从胡适的日记中,可以看到几个有趣的、值得关注的变化。
一是他早年接触的人物多为亲友及同学同事,又以文化教育界人士为主,诸如留美学友赵元任、任鸿隽、朱经农,“新月派”主要成员徐志摩、陈西滢、林语堂、梁实秋等等。以胡适为首的英美派文化圈,如星月一般闪耀,在社会上尤其知识界形成了一股很大的势力;活跃于学术领域里的“胡适派系”,影响巨大而深远。一般公认胡适是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主要代表人物。
胡适后来涉足政治,因而与政界人物的交往逐渐加多了起来,在日记中所占的分量愈来愈重,诸如孙中山、蒋介石、汪精卫以及身跨政界学界的吴稚晖(曾任考试院长)、王世杰(曾任外交部长)、朱家骅(曾任教育部长)、陶希圣(曾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等等。尤其是他同蒋介石长达三十年的交往,胡适在日记中有详尽的记载。1932年11月底两人在武汉第一次见面,胡适希望蒋介石能从《淮南子·主术训》里的主要思想——“重为善,若重为暴”——中领悟做一国元首的法子。抗战期间蒋介石派胡适出任驻美大使,抗战胜利后又任命胡适担任国立北京大学校长。1948年3月召开“伪国大”时,蒋介石动员胡适竞选“总统”,而胡适则本着一贯“独立”的立场匡辅蒋介石政权。北平和平解放前夕,胡适乘蒋介石派来的飞机南下。1958年胡适由蒋介石任命出任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交往愈密,关系愈深,仅从随手摘录的胡适的两则日记就可以知道个大概了:
“晚8点,蒋主席邀吃饭,先约我小谈。我申说我的意见,请他不要逼我加入政府。他说,你看见我的信没有?是托何市长转交的。我说没有。他最后说:如果国家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决不会勉强你。我听了,很高兴。出来对孟真说:‘放学了!’”(1947 年3 月 13 日)[1]第33卷,625
“下午四点,蒋先生约谈,他坚说国府委员不是官,每月集会二次,我不必常到会,可以兼北大事。我对他说,现时国内独立超然的人太少了,蒋先生前几年把翁文灏、张嘉璈、蒋廷黻、张伯苓诸君都邀请入党,又选他们(廷黻除外)为中委,这是一大失策。今日不可再误了。他承认那是错误。但他一定要我考虑国府委员的事。我辞出时,他送我到门问胡太太在北平吗?我说:内人临送我上飞机时说:‘千万不可做官,做官我们不好相见了!’蒋先生笑说:‘这不是官!’”(1947年3月 18 日)[1]第33卷,627
就文人与政界关系之深厚,交往之密切来说,大概只有郭沫若能和胡适相比肩。有所不同的是:胡适除早年在北大与《新青年》时期同陈独秀、李大钊关系较近,和毛泽东偶有接触外,他所交往、所依靠的多为国民党方面的军政领袖与政客。郭沫若在北伐及抗战时期,同包括蒋介石在内的许多国民党军政要员也多有接触,但他在政治上属于革命营垒的一员,本人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同毛泽东、周恩来等有着亲密的关系。
二是胡适日记的多寡详略,与国内政局和他个人的心情有关。比如国民党蒋介石败退台湾,胡适不得不远涉重洋到美国做寓公,从1949年7月6日至12月31日近半年时间,胡适的日记就记得十分简略。
7月 8 日:“1:00 P.H.Chang——Rainbow Room(彩虹厅)。”
7月16日:“3:30汪亚尘。6:00梁先生(森太?)《美洲日报。》”
7月17日:“Tea with Madame Ching(与蒋夫人一起喝茶)。”
7月30日:“程酼淮夫妇来。”
9月24日:“天放。”……
如此等等,与胡适以往每天写日记总有几百上千乃至几千字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原因就在于这段时间他心绪特别恶劣,灰溜溜的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根本没有心思详细写日记,尽管可写应记的事情很多。在7月11日的日记中胡适自己就说过:“今又忽得心脏‘警报’。这是很可怪的。也许是由于精神上的不舒服。”[1]第33卷,754“心病”源于精神上的“不舒服”。
三是对人物的评判,按照胡适的标准前后有矛盾,如对杨杏佛、陈垣。
杨杏佛和胡适在中国公学曾有一段师生关系,双双先后留学美国,所以又是留美学友。杨杏佛立志为民造福,献身科学,深得胡适的赞赏。1932年12月30日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在上海成立,杨杏佛担任总干事兼执行委员;胡适任民权保障同盟北平分会主席。由于胡适不久在报章发表违背同盟宗旨、攻击同盟的言论,而被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开除。自此胡适对杨杏佛看法甚劣,多年的朋友成了“说谎”且“不择手段”的“妄人”。杨杏佛被国民党军统特务暗杀后,胡适竟将他的死因归咎于其“麻子心理”,说杨杏佛“多疑而好炫,睚眦必报,以摧残别人为快意,以出风头为作事,必至于无一个朋友而终不自觉悟。我早料他必至于遭祸……”[1]第32卷,207-208
陈垣曾任辅仁大学校长,专治中国哲学史,胡适经常与他切磋学术,称赞陈垣校补《元典章》“是中国校勘学的第一伟大工作,也可以说是中国校勘学的第一次走上科学的路”。[1]第4卷,155有一段时间两人家住北京米粮库1号与4号,相邻而居,过从颇密。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前夕,胡适乘蒋介石派来的专机飞赴南京,陈垣则留在了北平。1949年4月29日陈垣写了一封致胡适的公开信发表在《人民日报》上,信中盛赞解放后“人民在自由自在地生活着”,希望胡适也能正视现实,幡然悔悟。胡适在日记中多次针对陈垣的这封公开信,一会儿说是“共产党的文人假造的”,一会儿又说“决非伪作”。当他认为公开信是共产党文人“伪造”时,仍以“陈垣先生”称呼过去的老朋友;当他认为公开信系陈垣所写时,就骂陈垣“下流幼稚”、“丑态毕露”,同一个人前后判若两人。[1]第33卷,749-752
四是从日记看胡适也有信誓旦旦但却未践行誓言,“狎妓”即是一例。
早年他在上海中国公学读书期间,遇着一班浪漫的朋友,沾染了打牌、吃花酒的恶习,有一次在“堂子”里喝得酩酊大醉之后与巡捕发生冲突,被巡捕房关了半夜并罚款5元。1914年6月30日他专门写了“提倡禁嫖”的一则日记,猛烈批判“卖良为娼为人道大恶,为社会大罪”,并忏悔过去“在上海时,亦尝叫局吃酒,彼时亦不知耻也。今誓不复为,并誓提倡禁嫖之论,以自忏悔,以自赎罪,记此以记吾悔”。[1]第27卷,346然而从胡适的日记中,我们看到他从美国留学回来以后,仍有几次“逛窑子”的记录:
1922年10在济南参加第八届全国教育会联合会,胡适曾到济源里两三家妓院转了转,只见简陋的房子里点着昏暗的油灯,这种地方当然出不了李香君,敷演不出《桃花扇》那样的故事出来,遂败兴而归。
1925年9、10月间,武昌大学和武昌商科大学邀请胡适去武汉讲学。有一天夜里,郁达夫把胡适和周鲠生拉去看汉口的窑子生活,在一家的席上,有一个妓女是席上的人荐给杨金甫的;席散后,杨金甫去她房里一坐,她便哭了,诉说此间生活不是人过的,要他救她出去。胡适觉得此中大有悲剧,那夜回寓后他对郁达夫、杨金甫说:“娼妓中人阅历较深刻,从痛苦忧患中出来,往往more capable of real romance(更擅长于真正的浪漫风情),过于那些生长于安乐之中的女子。”[1]第30卷,207-208
胡适有一位英国朋友L·加纳特,1926年2月来上海时见到胡适,两人相谈甚欢。胡适为了让L·加纳特深入了解中国底层社会,有一天晚上带他去了杨兰春、桂姮两处妓家。L·加纳特后来从北京给胡适写去一信,敦劝胡适不要把有用的精力浪费在无用的嬉戏里:“在抵御西方文明的腐蚀性影响方面,中国还没有采取积极的措施,还无所行动,而你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少数几位中国人之一。我们已经制造一个‘文明’的地狱,里面充塞着各种奇技淫巧和肉欲享受。我还没有见到,有什么力量可以防止中国重蹈西方之覆辙。”[1]第30卷,242-243这封信让胡适很受感动,他给L·加纳特回了一封长信,表示自己决心要严肃地做个人,认真地做番事业。他还给妻子江冬秀写有一信,叙说自己“近来的心理”:“第一想把身体弄好。第二把一切坏习惯改掉。”[1]第30卷,230
为了把胡适打扮成一个“圣人”,有的学者说胡适“逛窑子”仅限于吃花酒、打牌、打茶围,类似现在酒吧歌厅召小姐陪酒陪玩但不陪宿。但也有学者认为:这样刻意淡化胡适“自己承认并决心改正的错误”,是在“为胡适辩解掩饰”。[2]
胡适是新文学的倡导者,他本人率先用白话写作新诗,五四时期还写过小说和话剧。所以,他的日记虽以思想札记和叙事为主,但某些篇章也有一定的抒情意味。仅举几例:
1.1923年夏胡适在杭州西湖烟霞洞养病期间,徐志摩曾去看望过胡适,他们和几个朋友一起到海宁观潮,玩得不亦乐乎。胡适日记中记载云:
“潮初来时,但见海外水平线上微涌起一片白光,旋即退下去了。后来有几处白点同时涌上,时没时现,如是者几分钟。忽然几处白光联成一线了。但来势仍很弱而缓,似乎很吃力的。大家的眼光全注在光山一带,看潮很吃力地冲上来:忽然东边潮水大涌上来了,忽然南面也涌上来了。潮头每个皆北高而斜向南,远望去很像无数铁舰首尾衔接着,一齐横冲上来。一忽儿,潮声澎湃震耳,如千军万马奔腾之声,不到几秒钟,已涌到塘前,转瞬间已过了我们面前,汹涌西去了。”[1]第30卷,55
这一段文字写得有层次,有气势,令人读之有亲临其境观潮的感觉。
2.胡适和表妹曹诚英有一段婚外的恋情,双双在烟霞洞度过了三个月时间的神仙般的快乐日子。胡适日记没有将这一段恋情遗漏掉。尤其是离别前对月伤怀的情景,非过来人不会写得如此真切深沉:
“睡醒时,残月在天,正照着我头上,时已三点了。这是在烟霞洞看月的末一次了。下弦的残月,光色本凄惨;何况我这三个月中在月光之下过了我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今当离别,月又来照我。自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继续这三个月的烟霞山月的‘神仙生活’了!枕上看月徐徐移过屋角去,不禁黯然神伤。”[1]第30卷,59
3.“七七”事变后,胡适和周炳琳等几位知名学者参加了蒋介石召集的庐山谈话会,胡适日记中有“枚荪来谈国事”、“相向感慨”的记载。他们还在南京一同亲身经历了一回日军飞机的轰炸,据胡适描述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
“回到教育部大楼,飞机警报又来了。起初尚不厉害,我们看见我们的侦察机两队盘空了许久许久,最后他们向南飞去了。我们以为完了,忽然北面霹雳大起,震动墙屋。老大楼震动更大。四面高射炮高射机枪大起,枪弹乱飞。我同枚荪、之椿、逵羽、孟真避到新大楼。有几次似是大炸弹投下,新大楼也震动。不久我们见东北有火光颇大,又不久,我们听见子弹爆炸声,连续不绝者近三十分钟。”[1]第32卷,663
4.胡适奉蒋介石委派赴欧美开展民间外交,周炳琳等几位朋友在南京送他上船赴武汉。离别的情景和胡适本人的心绪,在其日记中也有记载:
“晚上八点半,正料理上船,空袭警报又起了,有翁咏霓、陈布雷、孟真、枚荪、之椿、慰慈诸人和我们父子两人同坐在黑暗中静候到‘解除’的笛声,——我独自走到外边,坐在星光下,听空中我们的飞机往来,心里真有点舍不得离开这个有许多朋友的首都。……”[1]第32卷,668
读了以上两小段日记,人们不由得会想到:轰炸中、星光下的胡适是一个重视友情的人,是一个眷恋故土的人,更是一位怀有深厚爱国情怀的爱国者。这就是文字的力量,这就是文学的魅力:此时无声胜有声,比大叫大嚷“我多么爱友爱乡爱国”更能给人以情绪上的感染,更能让人感动。
胡适的日记对胡适本人来说,既是备忘录,又是材料库。他的一些重要文章,都是以日记为依据撰写出来的。对我们来说,胡适的日记同样是丰富的材料库,对认识胡适、评价胡适、撰写有关胡适的文章或传记,都十分有帮助。胡适几百万字的日记就像是一座矿藏丰富的宝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从里面可以派生出许多题目来供我们做文章,如前面提到的“英美派文化圈”、“胡适与蒋介石”等等。有兴趣者完全可以依据胡适日记,写出有关胡适的学术专著、传记甚或小说来。
二、鲁迅的日记
鲁迅没有专门就日记写过文章,但他在《怎么写——夜记之一》和《孔另境编〈当代文人尺牍钞〉序》中,就日记和书信发表过一些精辟的见解。在鲁迅看来,“从作家的日记或尺牍上,往往能得到比看他的作品更其明晰的意见,也就是他自己的简洁的注释”。[3]第6卷,331故而“日记或书信,是向来有些读者的”,[3]第6卷,330它们对于读者的功效,“远之,在钩稽文坛的故实,近之,在探索作者的生平。而后者似乎要居多数”。[3]第6卷,330也就是说,日记和书信作为真实的第一手的材料,对读者了解文坛和作家都大有用处,尤其是对后者而言更是如此。“这并非等于窥探门缝,意在发人的阴私,实在是因为要知道这人的全般,就是从不注意处,看出这人——社会的一分子的真实。”[3]第6卷,330这是鲁迅的一个重要观点,与郁达夫认为日记受读者欢迎源于对“私事的探知”有所不同。
应该说,日记比书信更具“在不注意处看人”的功效。书信总是要给别人看的,只不过看的人或多或少而已,所以写信的人并非赤条条上场,用鲁迅的话说:“还是穿着肉色紧身小衫裤,甚至于用了平常决不应用的奶罩。”[3]第6卷,331日记原本是写给自己看的,作者写起来会更自由、更随便、更少顾忌,因而私密性更强也更真实一些。愈是作者写的时候“不注意”,读者就愈是能从其“不注意处”看出真实来。
不过,鲁迅认为对日记的真实也不能十分当真。“因为一个人的言行,总有一部分愿意别人知道,或者不妨给别人知道,但有一部分却不然。”[3]第6卷,330这也就是我在前面要点中说的总会有所保留,有所取舍。德国哲学家叔本华用梵文而不用德文记账,就是为了不让别人明白。
因此,鲁迅并不完全赞同郁达夫在《日记文学》一文中的观点,即日记的体裁可以使文学的真实性得以确立。鲁迅认为体裁本身并不重要,优秀的小说虽然出自虚构却能达到高度的艺术真实,有些人的日记反而在“真实”的幌子下造假。在鲁迅看来,对文学作品真实性的幻灭的悲哀,“不在假,而在以假为真”。[3]第4卷,21前一个“假”应理解为虚构,后一个“假”是真正意义上的假。所以他宁看《红楼梦》而不看所谓的《林黛玉日记》,后者看一页能使他不舒服小半天。郁达夫接受了鲁迅的意见,进一步发挥说:“文学作品的写实与读者的幻灭,不限于作品的体裁,即在读日记时,若记载虚伪,读者也同样可以感到幻灭,此论极是。”[4]第7卷,263
鲁迅日记起自1912年5月5日,止于1936年10月18日,即鲁迅逝世的前一天。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鲁迅日记》共有上、下两卷,约70万1千余字(包括许寿裳录存的1922年鲁迅日记片断)。
鲁迅的日记以记事为主,而且大都很简略。绝少议论与描写,也无个人情感的抒发与内心世界的展示。借用小说中“白描”手法一词,可以说基本上是“白描”体的“流水账”,或者用鲁迅的话说是他“自己的简洁的注释”。如鲁迅同二弟周作人失和,从共同居住的八道湾迁出,鲁迅仅在1923年的日记中简单记了“上午启孟自持信来,后邀欲问之,不至”(7月19日)、“下午携妇迁居砖塔胡同六十一号”(8月2日),此外并无只言片语道及失和原因及内中隐情。再比如1932年“一·二八”事变,日军进攻上海,十九路军奋起抵抗。这是震动上海乃至全中国的大事件,鲁迅当时也曾举家避难。但在日记中仅有三条极简略的记载:“上午同广平携海婴往福民医院诊。下午附近颇烦扰。”(28日)、“遇战事,终日在枪炮声中。”(29日)、“下午全寓中人俱迁避内山书店,只携衣被数事。”(30日)
每日天气则是必记的:“晴”、“昙”、“雨”、“雾”、“热”、“大风”之类反复出现,绝无一日遗漏。与他人的来往信件,仅记对方姓名,不像胡适那样照录或部分录存信函内容。历年书账记得清楚而又详细,是鲁迅日记区别于他人日记的一个特点。稿费收入不论多寡一般也会记在日记之中,现在有的学者据此算了一笔总账,说鲁迅收入丰厚,是位“富翁”,属于“有钱阶级”。
鲁迅日记也偶有“失记”之日(如1932年2月1日至5日),或仅在记载天气之后另缀“无事”二字(如1932年2月27日、3月5日)。但“失记”和“无事”显然不是一回事:“失记”者,乃有事而未记之谓也。1936年6月6日至月末同样未见有日记,但《鲁迅日记》在这一年6月5日的日记之后,附有一段鲁迅“六月三十下午大热时志”,他对此解释说:“自此(指6月5日——引者注)以后,日渐萎顿,终至艰于起坐,遂不复记。其间一时颇虞奄忽,但竟渐愈,稍能坐立诵读,至今则可略作数十字矣。但日记是否以明日始,则近颇懒散,未能定也。”[5]下卷,1014由此可知“失记”是因为一场大病,而病愈之后从7月1日起鲁迅又恢复了记日记,直至临终的前一天。
鲁迅的日记虽然缺少文学色彩,不能视之为文学作品,但它对研究鲁迅的行止提供了重要的线索和依据。由于记述简略,所以又必须将日记中的点点滴滴与鲁迅的其他文章,以及他人的记载结合起来,对某件事情方能有一个比较完整的认识。举两个例子:
1.鲁迅1933年2月7日记云:“昙,下午雨。柔石于前年是夜遇害,作文以为纪念。”[5]下卷,819连文章的题目都未提及,更不要说内容了。不过,这一天的日记虽仅有短短十余字却包含了丰富的内容,其中蕴涵着对故人真挚浓烈的感情和对其遇害的极度悲哀与怆痛。但这需要同鲁迅的另一篇文章《为了忘却的纪念》结合起来阅读,才能有深切的体会。如果换了胡适,恐怕会在日记中抄录全文,至少也要记其大概。这样说当然只是就日记的繁简而言两人之不同,并不涉及他们思想与观点的差别。
2.鲁迅与林语堂在一次饭局上曾发生过争吵。鲁迅1929年8月28日在日记中写道:“……小峰来,并送来纸版,由达夫、矛尘作证,计算收回费用五百四十八元五角。同赴南云楼晚餐。席上又有杨骚、语堂及其夫人、衣萍、曙天。席将终,林语堂语含讥刺,直斥之,彼亦争持,鄙相悉现。”[5]下卷,655-656但并未提及两人争吵的原因、经过及同席者的反应。这就需要我们从别人的相关记载中找寻第一手材料,以求得对这件事情的正确认识。
郁达夫为我们提供了第一手材料。他在《回忆鲁迅》一文中,比较详细地介绍了鲁迅和北新书局的关系:李小峰原是鲁迅在北大的学生,由他创始的北新书局靠出版鲁迅著作而得以扩大规模,但因积欠历年稿费达两三万元之多,靠版税维持生活的鲁迅对之提出法律诉讼。李小峰托郁达夫等向鲁迅求情,鲁迅答应诉讼可以暂时不提,北新书局则将积欠的稿费分十个月付与鲁迅,新欠每月付四百元。事情解决也就是“私了”后,李小峰在南云楼宴请鲁迅、郁达夫以及其他几位文学界的朋友,就在这次饭局上鲁迅和林语堂发生了争执:
“冲突的原因,是在一个不在场的第三者,也是鲁迅的学生,当时也在经营出版事业的某君。北新方面,满以为这一次鲁迅的提起诉讼,完全系出于这同行第三者的挑拨。而忠厚诚实的林语堂,于席间偶而提起了这一个人的名字。
鲁迅那时,大约也有了一点酒意,一半也疑心语堂在责备这第三者的话,是对鲁迅的讽刺;所以脸色发青,从坐位里站了起来,大声的说:
‘我要声明!我要声明!’
他的声明,大约是声明并非由这第三者的某君挑拨的。语堂当然也要声辩他所讲的话,并非是对鲁迅的讽刺;两人针锋相对,形势真弄得非常的险恶。
在这席间,当然只有我起来做和事佬;一面按住鲁迅坐下,一面我就拉了语堂和他的夫人,走下了楼。
这事当然是两方的误解,后来鲁迅原也明白了;他和语堂之间,是有过一次和解的。”[4]第4卷,220-221
郁达夫当时就在现场,是鲁迅与林语堂争吵的目击者。他和鲁迅、林语堂又都是好朋友。所以他的记载最真实可信,又最客观公正,为鲁迅这一天的日记作了详细的补充与注释。这就叫“第一手材料”。第一手材料对写文章做学问大有用处。
鲁迅著作等身,但他在日记中并不怎么提及自己作品和文章的写作与出版情况。仅有个别地方提到:“夜编一九二八及二九年短评讫,名之曰《三闲集》,并作序言。”(1932年4月24日)“夜编一九三十至卅一年杂文讫,名之曰《二心集》,并作序。”(1932 年4 月 26 日)[5]下卷,780此外,就是将《呐喊》、《彷徨》、《故事新编》、《中国小说史略》以及《三闲集》、《二心集》、《南腔北调集》等几本杂文集赠送给友人的记载,不过次数也极少。鲁迅和瞿秋白的友谊是众所周知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正是他们两人友谊的真实而又生动的写照。瞿秋白被国民党杀害后,鲁迅为亡友编、校译文集《海上述林》,并托内山完造在日本东京出版。在鲁迅1932年4月17日、4月22日、5月22日这三天的日记中,分别作了记载,留下了弥足珍贵的记录。[5]下卷,1008,1012
鲁迅是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又是左翼文学的盟主。鲁迅日记中记载了他与众多作家及文学青年的交往,就某种意义上来说,鲁迅日记堪称是一部现代作家过从录,从中我们可以见到一长串在现代文学史上重要的或不太重要的作家的名字:
1929年5月11日:“午后(郁)达夫来。杨骚来。下午雨。(陈)望道来。晚(冯)雪峰来。”[5]下卷,643
1929年8月22日:“上午叶圣陶赠小说两本。下午石民来。衣萍、曙天来。”[5]下卷,655
1933年2月3日:“……茅盾及其夫人携孩子来,并见赠《子夜》一本,橙子一筐,报以积木一合,儿童绘本二本,饼及糖各一包。”[5]下卷,819
1936年10月14日:“上午得明甫信,即复。得增田君信,即复。得端木蕻良信,下午复,并还稿一篇。下午河清来。得小芋信并戈理基本雕像一座。萧军来并赠《江上》及《商市场》各一本。”[5]下卷,102810 月14 日距鲁迅去世仅 5 天,先生仍抱病接待文学界的朋友,又给好几位朋友复信。
鲁迅参加的一些社会活动在日记中也有所记载。如:“往艺术大学参加左翼作家联盟成立会”(1930年3月2日)、“下午往人权保障大同盟开会,被举为执行委员。”(1933年1月17日)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于菟。”鲁迅在日记中多次记载了他作为父亲对儿子海婴的关爱:“今日为海婴生后一周年,晚治面买肴,邀雪峰、平甫及三弟共饮。”(1930 年9 月27 日)[5]下卷,707“同广平携海婴往篠崎医院诊,付泉十元四角。……补祝海婴三周岁。”(1932 年 9 月 29 日)[5]下卷,796“须藤先生来为海婴诊。携海婴往购买组合,为买一小火车。”(1933 年 10 月19 日)[5]下卷,849
鲁迅也偶尔出席别人的婚礼。有朋友生小孩他也会送上一份礼物。
鲁迅日记中有个别记载(如“濯足”),研究者中存在不同的解读:有学者说“濯足”是代指“性生活”,有的学者则置疑说:鲁迅去世前一个星期,日记中尚有“夜濯足”的记载,难道大病之中的鲁迅还有“性生活”不成?然而,如果“濯足”就是洗脚,南方人爱洗浴,鲁迅先生为何多少天才濯一次足?
“濯足”本系小事一桩,无关宏旨。不过,将“濯足”解释为“性生活”,却是近些年来愈来愈把鲁迅世俗化的一种表现,需要略加辨正。
重写文学史,胡适升八度,鲁迅降三分。过去我们习惯于称颂鲁迅是伟大的文学家、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现在有些学者又力图要抹去鲁迅的革命锋芒,将鲁迅“还原”为一个普通的有血有肉的人,并赋予鲁迅一颗最忧郁的灵魂,甚或干脆谓之曰“苦魂”。将“濯足”解释为“性生活”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所谓“重写文学史”实际上是要重写“人”——重新评价现代文学史上的已往作家。这自然并无不可,从物极必反的观点来看甚至可以说有其必然性。
普通的有血有肉的人自然会有性生活。但鲁迅日记中的“濯足”却未必是指性生活。
从鲁迅的日记中,可以找到有力的证据:1929年5月中旬鲁迅从上海到北平省亲,有几天的日记是这样记述的——
13日:“晨登沪宁车,柔石、真吾、三弟相送。……”
14日:“下午雨。在车中。”
15日:“午后一时抵北平,即返寓。下午托淑卿发电于三弟。”
16日:“晨寄三弟信,附致广平函一封。……”
17日:“午后陶望潮来。下午往未名社,遇霁野、静农、维钧。访幼渔,未遇。夜濯足。”
18日:“……夜得广平信,十四日发。”[5]下卷,643
从以上几天日记可以断定:鲁迅是只身前往北平的,许广平并未随行,而是留在了上海。可是恰恰在这期间,即17日的日记中出现了“夜濯足”三个字。假若“濯足”指“性生活”,没有许广平在身边,鲁迅“濯”的什么“足”?鲁迅的原配妻子朱安女士那时的确在北平,但谁都知道鲁迅和她只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郁达夫在文章中曾“爆料”说:鲁迅早年与母亲、朱安在北京砖塔胡同居住的时候,他为了节制性欲,冬天不穿棉裤。排除了与朱安女士“濯足”的可能,只有去妓院了,但鲁迅明明说过他从不进“咸肉庄”——上海人称妓院为咸肉庄。将“濯足”解释为“性生活”原本是某些学者拿鲁迅日记来做文章的,然而,恰恰是鲁迅的日记否定了这一说法。看来他们并没有仔细阅读过《鲁迅日记》,或者虽然读过但却有意“遗漏”了对其不利的细节(如1929年5月17日所记),否则不会杜撰出经不起推敲与验证的话儿来。
三、郁达夫的日记
郁达夫是很推崇日记的,他在《日记文学》一文中开头就说:“散文作品里头,最便当的一种体裁,是日记体,其次是书简体。”[4]第5卷,261日记和书信在文学的分类中一般归入“亚传记”,郁达夫则直截了当地冠之以“日记文学”的称谓,明确指出:“日记文学,是文学里的一个核心,是正统文学以外的一个宝藏。”[4]第5卷,265他以瑞士亚米爱儿的日记为例,说读一部好的日记比读变化莫测的小说还要有趣。
在郁达夫看来,从事文笔生涯的人之所以写日记,一为备遗亡,二为录时事,三为志感想。他转述《英国日记作家》序言中所载法尼·排内的一段话,说:“只有技痒难熬之隐衷,而并无骄矜虚饰,坦白地写下来的关于自己关于当时社会的日记,才是日记的正宗。”[4]第7卷,264从这一原则出发,郁达夫谆谆告诫道:“好的日记作家,要养成一种消除自我意识的习惯,只为解除自己心中的重负而写下,万不可存一缕除自己外更有一个读者存在的心。”[4]第7卷,264日记的真实性,它的重要价值,即由此而来。文学真实性的消失会让读者产生幻灭之感,“足以救这一种危险,并且可以使真实性确立”的“是日记的体裁”,因为它比第一人称的小说“在真实性的确立上,更有凭藉,更有把握”。[4]第5卷,261,266后来他接受了鲁迅的意见,将以上看法修正为“文学作品的写实与读者的幻灭,不限于作品的体裁”。[4]第7卷,263
日记为什么受到读者喜爱呢?从接受美学和心理学的角度,郁达夫认为主要在于读者对“旁人的私事的探知”,[4]第5卷,262这一种好奇 Curiosity是读小说的一个最大动机。阅读虚构的小说尚且如此,阅读原本就是记述个人私事的日记,自然好奇心会更强,也更容易从中得到满足了。这是就一般读者而言。至于考据学者、文化史学者、传记作家特别重视日记,则是因为他们从日记这个“宝藏”里能够得到许许多多的东西,“见到些活的关于个人关于当时社会的记载”。[4]第7卷,266
日记在写法上很是自由,“没有一定的结构,没有谨严的文体,也没有叙述的脉络”。[4]第7卷,264内容又可以多种多样,《英国日记作家》一书的作者阿维·崩松倍(Arthur Ponsonby),曾将日记分为七大类:历史的、宗教的、游历与佃猎的、社交与文艺的、军事与职业的、家庭的、妇孺的。我们也可以有我们自己的分类。但不管怎样分类,内容不同的日记可以满足不同读者的不同口味与不同需求,这也是日记受欢迎的重要原因。
以上介绍了郁达夫关于“日记文学”的主要观点,下面再探讨一下他本人写的日记。
郁达夫有写日记的习惯,除在日本留学时写的日记丢失外,编入《郁达夫文集》中的日记就达20种之多,时间从1921年10月至1937年5月。其中1927年9月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的《日记九种》,最有代表性,也最受读者欢迎。
《日记九种》系郁达夫1926年岁末至1927年7月底,分别在广州和上海、杭州时所记,包括《劳生日记》、《病闲日记》、《村居日记》、《穷冬日记》、《新生日记》、《闲情日记》、《五月日记》、《客杭日记》、《厌炎日记》。单从这九篇日记的题名,就可以知道郁达夫当时的心情,知道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了:那是劳生与病闲、村居与穷冬、新生与厌炎……正如郁达夫自己在《后叙》中所说:“半年来的生活记录,全部揭开在大家的眼前了,知我罪我,请读者自由判断,我也不必在此地强词掩饰。不过中年以后,如何的遇到情感上的变迁,左驰右旋,如何的作了大家攻击的中心,牺牲了一切还不算,末了又如何的受人暗箭,致十数年来的老友,都不得不按剑相向,这些事情,或者这部日记,可以为我申剖一二。”[4]第7卷,174
既然是“生活记录”,首先决定了它的真实性,再加上郁达夫固有的真率态度,敢于“全部揭开在大家的眼前”,使得《日记九种》成为了郁达夫一段重要人生经历的最真实的信史,为研究郁达夫提供了最可宝贵的未曾涂改的第一手资料。
如前所说,鲁迅的日记仅为记事,而且很简略,虽然也是研究鲁迅生平的重要依据,但一般的读者不会有阅读的趣味。与鲁迅的日记不同,郁达夫的《日记九种》还有一个特征和长处:它不是一般的、平铺直叙式的记录,而是具有很高的文学性和艺术感染力,尤其是郁达夫追求王映霞女士其间种种情感的变迁,怎样的一波三折,怎样的左驰右旋,日记中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又细致入微,从中突出了郁达夫鲜明的个性。《日记九种》在当时被许多读者视为“恋爱的圣经”,一版再版畅销不衰,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郁达夫是用散文笔法来写日记的,许多日记如果摘录出来,就是一篇篇绝佳的散文作品,既有议论更有情节有细节有心理活动,而且情景交融,形象生动,人物的音容笑貌跃然纸上。也举几例:
“十三日,星期四,虽不下雨,然多风,天上也有彤云满布在那里,是旧历的十二月初十了。
昨晚上接到邮局的通知书,告我皮袍子已由北京寄到,我心里真十分的感激荃君。除发信告以衷心感谢外,还想做一篇小说,卖几个钱寄回家去,为她做过年的开销。
中午云散天青,和暖得很,我一个人从邮局的包裹处出来,夹了那件旧皮袍子,心里只在想法子,如何的报答我这位可怜的女奴隶。想来想去,终究想不出好法子来。我想顶好还是早日赶回北京去,去和她抱头痛哭一场。”[4]第9卷,46
“十九日,星期三,十六,快晴。
今晚上月亮很大,我一个人在客楼上,终究睡不着。看看千里的月华,想想人生不得意的琐事,又想到了王女士临去的那几眼回盼,心里只觉得如麻的紊乱,似火的中烧。啊啊,这一回的恋爱,又从此告终了,可怜我这孤冷的半生,可怜我不得志的一世。
茫茫来日,大难正多,我老了,但我还不愿意就此而死。要活,要活,要活着奋斗,我且把我的爱情放大,变作了对世界,对人类的博爱吧!”[4]第9卷,51
“二十四日,星期一,阴晴(十二月廿一日)
午后一点多钟,上海来的快车始到。我捏了一把冷汗,心里跳跃不住,尽是张大了眼,在看下车的人,有几个年轻的女人下车来,几乎被我错认了迎了上去,但是她仍复是没有来。
气愤之余,就想回富阳去看看这一次战争的毒祸,究竟糜烂到怎么一个地步。赶到江干,船也没有,汽车也没有,而灰沉沉的寒空里,却下起雪来了。
没有办法,又只好坐洋车回城站来坐守。看了第二班的快车的到来,她仍复是没有,在雪里立了两三个钟头,我想哭,但又哭不出。天色阴森的晚了,雪尽是一片一片的飞上我的衣襟来,还有寒风,在向我的脸颊上吹着,我没有法子,就只好买了一张车票,坐夜车到上海来了。
午前一点钟,到上海的寓里,洗身更换衣服后,我就把被窝蒙上了头部,一个人哭了一个痛快。”[4]第9卷,56
类似以上的日记片断,并不需要特意搜寻,而是随处可见。这说明郁达夫的日记是真正意义上的“日记文学”。
除《日记九种》外,郁达夫在30年代中期(1932-1937)还写过《沧州日记》、《水明楼日记》、《避暑地日记》、《故都日记》、《梅雨日记》、《秋霖日记》、《冬余日记》、《闽游日记》、《浓春日记》、《回程日记》,共10种。
郁达夫曾对美国记者史沫特莱说:“我不是一个战士,我只是一个作家。”1933年5月他从斗争中心的上海举家迁居杭州,自家盖了一所住宅“风雨茅庐”。杭州距上海很近,所以郁达夫经常去上海。又应友人之邀到青岛避暑,顺便回了一趟北平。1935年冬应福建省政府主席陈仪(公洽)邀请,郁达夫到福州任省府参议,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担任官职。上述10种日记就记载了郁达夫这几年的行止,篇幅长短不一,记载有详有略。值得注意并引起读者兴味的,有以下几点:
1.于叙事与抒情之中加进了一些议论。如《梅雨日记》开首忧国忧民尤为乡下农民忧:
“……‘男种秧田女摘茶,乡村五月苦生涯,先从水旱愁天意,更怕秋来赋更加。’这是前日从上海回杭,在车中看见了田间男女农民劳作之后,想出来的诗句;农村覆灭,国脉也断了,敌国外患,还不算在内;世界上的百姓,恐怕没有一个人比中国人更吃苦的。”(1935 年 6 月 24 日)[4]第9卷,237
郁达夫花费巨资修建“风雨茅庐”,房子盖好了,他的忧虑和烦恼也随之而来了,由此生出了一大通感慨:
“所最关心的,就是因造这屋而负在身上的那一笔大债。虽则利息可以不出,而偿还的期限,也可以随我,但要想还出这四千块钱的大债,却非得同巴尔札克或司考得一样,日夜的来做苦工不可。人是不喜欢平稳度日的动物,我的要造此屋,弄得自己精疲力竭,原因大约也就在此。自寻烦恼,再从烦恼里取一点点慰安,人的一生便如此地过去了。”(1935 年 11 月 19 日)[4]第9卷,254-255
2.创作灵感的揭示与作品的产生。以《迟桂花》为例,《沧州日记》和《水明楼日记》记载了有关这篇小说的创作情况:
10月7日:“在南高峰的深山里一个人徘徊于樵径石垒间时,忽而一阵香气吹来,有点使人兴奋,似乎要触发性欲的样子,桂花香气,亦何尝不暗而艳,顺口得诗一句,叫做‘九月秋迟桂始花’,秋迟或作山深,但没有上一句。”
创作的灵感最初即由此而来。以后接连几天,日记陆续记云:
10月8日:“午后上葛岭去,登初阳台,台后一块巨石,我将在小说中赐它一个好名字,叫作‘观音眺’。”
10月9日:“……明日起,大约可以动手写点东西,先想写一篇短篇,名《迟桂花》。”
10月10日:“《迟桂花》的内容,写出来怕将与《幸福的摆》有点气味相通,我也想在这篇小说里写出一个病肺者的性格来。”
10月17日:“大约《迟桂花》可写一万五六千字,或将成为今年的我作品中的杰作。”
10月18日:“……《迟桂花》大约要写到二十(日),才写得完。几个人物的性格还没有点出,明日再写一天,大约总该有点眉目了,这一回非要写到我所想的事情都写完为止。”
10月20日:“午前又写了四千字,《迟桂花》写完了,共有稿纸五十三张,合二万一千字,傍晚付邮寄出。”[4]第9卷,188-197
和郁达夫以往多作情色的描写与渲染不同,这篇小说格调开朗清新,感情浓郁真挚,充满诗情画意,既写了迟桂花的芬芳,又写了和迟桂花一样高洁的人物,反映了作者风格的转换,标志着郁达夫的思想和修养更加成熟。作者自己感到很满意,认为是一篇“杰作”,写毕当晚即付邮寄出,足见郁达夫多么兴奋和充满自信。《迟桂花》后来被鲁迅选入英译中国现代短篇小说集《草鞋脚》。
3.透露出了郁王婚变的征兆。郁达夫在《日记九种》中,详细记述了他对杭州美女王映霞热烈而又执着的追求,以及两人结合成为世人艳羡的“富春江上神仙侣”之事。然而由于思想上的距离和性格上的差异,加之郁达夫比王映霞要大十一岁,两人婚后逐渐在感情上产生了裂痕。郁达夫去福州以后,王映霞在杭州与时任浙江省教育厅长的许绍棣关系暧昧,郁达夫虽不知详情,但在《闽游日记》(1936年2月2日 -3月31日)中,隐隐透露出了某种程度的担心与不安:
2月28日:“晚上,独坐无聊,更作霞信,对她的思慕,如在初恋时期,真也不知是什么原因。”[4]第9卷,278
3月12日:“早晨三点醒来,作霞的信,自六日接来电后,已有六日不曾接她的信了,心颇焦急,不知有无异变。……北望中原,真有不如归去之想。”[4]第9卷,283
郁达夫告假五日,匆匆从福州经上海返回杭州。据《回程日记》,许绍棣5月2日上午11时曾偕航空学校校长周至柔来看望郁达夫,同去杏花村喝酒。晚上又由许绍棣做东在三义楼吃饭,饭后并观看话剧演出。那时郁达夫尚不知道许绍棣在挖他的墙脚,所以他在日记中仍把许绍棣视为朋友。以后在写《毁家诗纪》时才在诗注中公开点了许绍棣的名字,说许“鸣鸠已占凤凰巢”而使自己“奇羞难洗”。但王咉霞对她“失身”许绍棣一事一直予以否认。
4.文化人的爱好与习性。从郁达夫、鲁迅和胡适的日记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时文化人一是爱买书,二是经常有饭局。
从鲁迅的书账中可以知道他买了许多书;胡适乐此不疲,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就叫《找书的快乐》。郁达夫每到一地必购买书籍,《闽游日记》2月9日就记载他把带来的路费买书都买尽了,不得不向别人借钱用。王映霞经常抱怨郁达夫花那么多钱去买书,这也是造成夫妇俩不合的一个原因。
隔三差五有饭局,或由书局设宴招待,或社团聚餐,或文人之间互相招饮。有时甚至一天要赴两次宴,中午饭在一处吃罢,接着到另一处吃晚饭。郁达夫《闽游日记》载:“(3月8日)中午在仑前山刘爱其家吃饭,……晚上去聚春园赴宴,……”[4]第9卷,282“(3 月 28 日)中午入城去吃中饭,系应友人之招者,……晚上有饭局两处。”[4]第9卷,289-290这只是随手拈来的两个例子,也不知他们从哪儿来的这么好的胃口?
文人赴宴吃请自然不全是为了饱口福,也不仅仅是一般的应酬,除了联络感情而外,往往带有工作餐的性质——议论时局,组织稿件,商量刊物有关事宜等等。社团聚餐尤其是如此,许多问题就在饭桌上定下来了,比如《努力》周刊就是胡适和几个朋友在饭桌上决定创办的。
注释:
①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出版的《胡适全集》,第29卷收有胡适1919年和1920年作的《日程与日记》,所占篇幅近200页。但仅为表格,分“预算”和“实行”两栏,一些栏内填以“办公”、“打球”、“作文讲义”等少数纪事文字,大多数栏内系空白。严格来说不能算是日记。胡适在1921年4月27日写有一段重做札记的缘起,置于当天日记之前。内云:“……我这三四年来,也不知被我的懒笔断送了多少很可有结果的思想,也不知被他损失了多少可以供将来的人做参考资料的事实。那既已损失了的,现在无法回来了。我现在且勉力免去以后的损失。”
[1]胡适全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2]易竹贤.胡适传·序[M].第三版.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6-7.
[3]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
[4]郁达夫文集[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
[5]鲁迅日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