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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的“灵幻现实主义”

2012-01-29张伯存

枣庄学院学报 2012年6期
关键词:魔幻现实主义幻觉谵妄

张伯存

(枣庄学院 文学院,山东 枣庄 277160)

2012 年10 月11 日,瑞典诺贝尔委员会宣布2012 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为中国作家莫言。诺贝尔委员会的颁奖词是: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2012 was awarded to Mo Yan "who with hallucinatory realism merges folk tales,history and the contemporary"。国内主流媒体在新闻稿中将诺贝尔委员会高度概括地评价莫言创作的话翻译成:莫言“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广为传播。这里的问题是:"hallucinatory realism"是否可以翻译成“魔幻现实主义”。笔者以为这不是一个无关宏旨不足挂齿的细枝末节的小问题,而是一个关乎准确评价莫言创作风格、特质的大问题。莫言获诺奖以来,专业人士的各种评论连篇累牍,媒体人士的各种报道铺天盖地,惜乎人们对如何“命名”莫言小说兴趣不大,一般情况是人云亦云,称作“魔幻现实主义”,或者,有人意识到了这种叫法的问题,不愿因袭,也只是未经推敲地平平淡淡地叫作“虚幻现实主义”。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们要做的首先得是“正名”,找个合适、恰当的命名,先“开题”或者说先“破题”,然后才好顺溜地说“正文”。

关于命名问题,我们先看莫言本人怎么说:

关于颁奖词,据说翻译得不太准确,我看到有两种译法,一是“幻觉”,二是“幻象”,好像还有一些译法,总之是一个与“魔幻”不同的概念。是虚幻跟民间艺术的结合,社会现实和历史的结合,这比较准确的概括了我作品的特质,当然用一两句话很难精准地概括一个写了30 年的作家,但是还是相对准确。我觉得颁奖词很可能是因为《生死疲劳》这本书。虚幻的部分,比如生死轮回变牛变马,各种动物,但动物眼中看到人间的生活,这部分是现实的。[1]

看得出来,莫言对他的小说被称作“魔幻现实主义”是不满意的:“总之是一个与‘魔幻’不同的概念”。但究竟该称作什么,该词的发明权在诺贝尔委员会那边,莫言不是翻译家,恐怕他一时也找不出汉语中与之相对应的恰当的词汇。

从逻辑上讲,"hallucinatory realism"不应该是“魔幻现实主义”。试想,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是何等聪明人士?又个个都是饱学之士,他们能说加西亚·马尔克斯获奖是因为“魔幻现实主义”,莫言获奖也是因为“魔幻现实主义”吗?发明一个词一用几十年没有失效期?这是有悖文学艺术原创精神的。再者,我们知道在地球文学中,一提到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等文学思潮、现象,都有一个大致通行的普适性的内涵、标准,但是,前面一加上定语、前缀,它的使用范畴会大大缩小,会受到民族、国家、地域、文化、政体等方面因素的制约和限制,比如: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显然不具有可移植的普适性。

关于颁奖词中的" hallucinatory realism",有人作了如下辨析:“2012 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莫言,主要理由是他代表了hallucinatory realism 这种文学现象。这是一个关键词。但是,国内迄今译为‘魔幻现实主义’(英语:magic realism)是不准确的,不仅将莫言现象和拉美现象浑淆,也会使汉语世界误解诺贝尔委员会的判断,不利于探讨莫言所代表的现象。Hallucinatory realism 可直译为‘幻觉现实主义’。如果按关键词的内涵,译为‘谵妄幻觉现实主义’或‘谵妄现实主义’则更准确传神。文学中的‘谵妄’现象虽然存在已久,‘谵妄现实主义’却是一个新词,暗示诺贝尔委员会在莫言作品中看到一种特殊的文学乃至文化现象。英语里有两个词都可以译为‘幻觉’或‘幻象’:illusion 和hallucination.不过,这两个词有重要的区别。和想象力相关的幻觉,可以用illusion,却不可以用hallucination。和莫言获奖原因相关的‘幻觉’(hallucination)属于精神分析学的病理范畴。这种幻觉包括幻听、幻视、幻触等,是谵妄(delirium)的表征,所以,指的是谵妄幻觉。”[2]

但是,“谵妄现实主义”这种说法过于拘泥英语意涵、西方文化理论和精神病理学,它赋予莫言小说病态和负面的涵义,在中国文化语境和汉语中具有贬义色彩,我想,无论作家本人还是中国广大读者都是接受不了的。

作家阎连科深感受到现实主义桎梏之苦,甘做现实主义的逆子,他在《发现小说》一书中发明“神实主义”概念,并用来评价莫言的创作:

直到现在而言,因为莫言写作的多变,恣意汪洋的文风挥洒,把中国传统写作与西方现代写作的融会结合,尽管研究者甚多,但并没有一条写作之线被研究者从莫言的小说中真正抽拔出来。批评家对莫言的研究,更多的还是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突破或切入。而莫言则更多地谈他与福克纳的某些联系和对这位美国老人的欣赏。然而,如果从神实主义去看待莫言的创作,也许我们可以把莫言庞大、复杂的写作,理出更为清晰的头绪,让他小说中超越现实主义的那些部分,架构更为明朗,内容也更为使人易于理解和富有东方文学的中国意义……从神实主义的门洞走进莫言的小说,《生死疲劳》则更有意义。主人翁在最典型、突出和漫长的中国历史中“六道轮回”,托生为猪狗的行为、命运与叙述,从现实主义去讨论,这只是小说故事的展开、推进、演绎的形式和结构。是外衣而非内核。但若从“神实主义”去考查这部小说,“六道轮回”恰恰是小说内容的组成,是神实主义对现实主义写作的丰富,也是现实主义写作向神实主义进一步的靠扰。[3](P192)

阎连科的提法已经越出了现实主义的边界,他是另搭戏台另唱戏,而他的“神实主义”概念涵盖太宽泛,不仅莫言,他把中外很多作家小说中的变形、荒诞等手法技巧都看作是“神实主义”式的,有捡到篮子里都是菜之嫌,这种说法恐怕也难以被广泛认可。

众所周知,莫言早期小说受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莫言是意识到这种影响的阴影的,他一直试图摆脱这种阴影,与之搏斗了20 多年。但是,如果“魔幻现实主义”是简单易学的写小说的法宝,那么多中国当代作家,为什么只有莫言受到他的影响并走向成功?其实,莫言生长的高密历史上属于齐文化圈,东夷之地,化外之民,鬼怪狐仙的故事在民间代代相传,高密距离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的家乡并不远,莫言童年时听到太多的鬼怪狐仙的故事,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使他找到创作和童年生活的契合点,给他启发,使他开了窍,让他意识到,小说原来还能这样写,蒲松龄和山东民间志怪文学才是他真正的老师。但他写了这样的一批小说之后,他开始不满足于此,他想摆脱魔幻现实主义的标签,他想超越自己,他一直努力寻求中国的、民族的、乡土的、个人的小说形式、想象方式和叙述语言。在《檀香刑》中,他融入了高密当地戏曲“茂腔”的唱腔艺术作为自己小说的叙述语调,在《生死疲劳》中,他运用了明清章回体小说结构的形式和中国传统文化中生命轮回的观念,主人公西门闹经历六道轮回,分别转世投胎变成驴、牛、猪、狗、猴和大头婴儿蓝千岁,借助动物的眼睛阅尽中国1950 至2000年五十年乡村史,从七个不同视角透视和展现当代中国的历史与现实。

笔者以为,可用“灵幻现实主义”来概括莫言的小说,一方面突出幻觉、幻想、幻象的意蕴,一方面又与“魔幻现实主义”相区别。

这主要基于两点考虑,一是从其小说的思想内容上看,迄今为止,莫言只有三部小说翻译成了瑞典文:《红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生死疲劳》。前两部虽然也有很高的艺术创新和艺术特色,但在结构故事方面基本上运用了传统现实主义艺术技巧,而《生死疲劳》不能说是传统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小说了,所以,诺奖颁奖词里用"hallucinatory realism"来概括其创作,主要是指这部小说(这也是作者的看法),而《生死疲劳》讲的是灵魂转世生命轮回,由亡灵一次次投胎成动物和人的故事,“灵”一词令人联想到灵魂、幽灵、鬼魂、生灵、神灵、亡灵、灵灭、显灵、灵魂附体、在天之灵等等,说“灵幻现实主义”,既与这部小说故事情节相契合,又符合中国传统文化心理和审美情趣。二是从艺术表现手法上看,据莫言在多个场合讲,蓝脸这个人物形象在他脑子里盘桓了几十年,他一直想写这部小说,但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结构形式和叙事方式,迟迟没有动笔,后来参观一家庙宇,看到佛家六道轮回的壁画,豁然开朗,一下子找到了小说艺术形式的灵感,几十天写就。这一灵巧的艺术形式起到四两拨千斤的艺术效果,五十年时间跨度的中国社会风云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灵幻”让我们想到灵感、精灵、机灵、空灵、灵怪、灵异、灵光、灵活、灵机、灵敏、灵气、灵巧、灵通、通灵、灵犀、灵性等等。而这些词汇、概念的综合恰恰是莫言小说的一种独一无二的特质。作家莫言,其貌不扬,面相憨厚,但大智若愚,大才若憨,他有着一颗敏感、灵敏、机灵的赤子之心,他一进入写作状态就像浑身长满金黄色茸毛的充满灵性的精灵,灵感泉涌,灵气四溢,灵异万端,达到空灵的艺术境界。莫言1985 年发表的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是其成名作,时至今日,还为人所津津乐道,甚至有一些人认为这是莫言写得最好的小说,我想,这主要是因为这篇小说“道法自然”,通篇洋溢着一种通灵之气空灵之气,“比于赤子”(老子《道德经》),为之前与之后的中国当代小说所无,包括莫言自己以后的创作也无法写出类似作品,因为他从创作的童年期进入了成年期,失去了童贞,它是不可复制的,再一点,这篇小说中充满灵气的小黑孩也是独特的、令人激赏的,小说中这样描写他:“他浑身漆黑,具有超人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和超人的感受能力”。“这个小说其实是要通过这个孩子,写灵魂的娇嫩,这娇嫩的灵魂就如蝉蜕的幼蝉,最易被伤害”;“而那个孩子,就是他自己”。[4](P60)

因此,一定意义上说,小黑孩是莫言全部小说的灵魂,是源代码,在莫言所有的小说中没有一个人物比他更贴近作家的灵魂,包括在长篇小说《酒国》和《生死疲劳》里粉墨登场的莫言。既然小黑孩是莫言全部小说的灵魂,在莫言后来的小说中,他有很多变体,很多同门兄弟:《酒国》中的红衣小妖精、鱼鳞少年,《丰乳肥臀》中长不大的上官金童,《生死疲劳》中的大头婴儿蓝千岁等,但他们负载了太多的社会、历史、文化内涵,不复有小黑孩的晶莹通透的灵光、灵韵。因此说,《透明的红萝卜》和小黑孩都是不可复制的,从莫言创作道路和轨迹上说,他初写作之时,没有包袱没有顾虑没有羁绊,率性而为,天真自然,不考虑什么思想性艺术性叙述技巧伦理后果之类,甚至他到底要通过它来表达什么表现什么也是不清楚不明确的,脑子里浑沌一片苍茫一片空濛一片,接下来,《红高粱》开始考虑叙述技巧、文化寻根、民族魂、历史感,开始了理性的、自我意识下的写作,一定程度上丧失了本真,写《丰乳肥臀》更进一步,追求史诗般的宏大叙事,沉醉于自我的情绪和思想,多思、沉郁而又痛苦,特别是这部小说遭到极左人士的大批判之后,给他精神上造成很大的伤害。借用德国诗人席勒著名的论文《论天真的诗和感伤的诗》中的概念来说,莫言到《透明的红萝卜》时的早期小说是“天真的”,从《红高粱》开始,“感伤的”的成分越来越浓。①尽管如此,作为一种原型、元点、源代码、“灵魂”,这种“天真”、“童心”、灵气,在莫言后来的小说中并不会丧失掉,只是程度深浅不同摆了。以晚近的《生死疲劳》来说,撇开社会历史内容、思想性不谈,它一定程度上就是一个童话、寓言故事,儿童读者阅读起来并不太困难,会觉得很有趣很好玩,就是说,它葆有着一份“天真的”色彩、灵幻色彩,一种孩子气的童趣。

因此,笔者以为用“灵幻现实主义”来概括莫言的小说也许是恰当的,如果有方家指谬或提出更好的说法,我乐见之。

注释

①2006 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在哈佛大学诺顿演讲中用这对概念阐述小说与小说家,有精彩论述。参阅其著《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年8 月版。

[1]莫言.莫言说(答记者问)[N].南方周末,2012 -10 -18 头版.

[2]童明.莫言的谵妄现实主义[N].南方周末,2012 -10 -18(30).

[3]阎连科.发现小说[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1.

[4]朱伟.我认识的莫言[J].三联生活周刊,201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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