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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论宋人学杜诗的狂热和误读现象

2012-01-28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2年3期
关键词:宋人诗话杜诗

邵 劼

(宁波大学文学院,浙江宁波315211)

诗分唐宋,唐诗和宋诗是中国诗歌史上双峰并峙的两大典范。唐诗主情、宋诗主理,作为有别于唐诗的另一座诗歌高峰,宋诗与唐诗有着极大的差异。关于这点,钱钟书在《诗分唐宋》一文中曾明确地指出:“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1]。”而宋诗之所以产生出这种不同于唐诗的面貌,无疑与宋人学习杜甫诗歌有着巨大且密切的关系。杜诗无疑是宋人心目中的诗学典范,地位之高甚至令今人难以想象,以至于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都不得不感叹:“北宋中期以后,大诗人如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陆游等大加推崇,在中国文学史上巩固了诗圣杜甫的崇高地位,以至今日。因而在某种意义上,宋诗的历史是一部认识杜甫、追述杜甫的历史。”[2]由此可知,杜诗影响了整个宋代的诗学观念。而宋人也正是在认识杜甫和追述杜甫的努力中确立了不同于唐音的宋调。可是在这一认识和追述的过程中,宋人也存在着一些不足与缺陷。对于宋人学习杜诗造成的不足与缺陷,明人孙鑛甚至说:“杜岂诚魔宋,自是宋不善学杜。”[3]虽然孙鑛的言论有些武断且有门户之见,但却部分证明了宋人学杜诗可能存在着不小的问题。而通过管窥宋代杜诗学的一些细小片段,我们可以发现颇多影响了宋诗最终走向的诗法的不足与缺陷,尽管在整个宋诗确立、形成的洪波巨流中,这些不足和缺陷显得是如此渺小且易被人忽视。

一、狂热崇拜与反思缺失

在宋初,杜甫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尽管宋初三体的白体诗人王禹偁在诗论上崇尚杜甫,甚至曾云:“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4],但是在实际上,王禹偁主要的诗学对象是白居易,而晚唐体诗人的诗歌也与杜诗无涉,因为他们师法的是苦吟诗人贾岛。至于在当时名噪一时的西昆体诗人杨亿眼中,杜甫还只是一个“村夫子”[5]。因此整体而言,杜诗在宋初诗坛上是处于默默无闻的状态。但是到了北宋中后期,在王安石等诗人的大力推崇下,这种局面得到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杜诗受到关注的程度明显提高。与此同时,受苏轼和黄庭坚的诗学实践鼓舞,宋人追捧杜诗的风气以前所未有的趋势蔓延开来,江西诗派诗人更是把杜甫认作其诗派之祖。在这样的狂热崇拜下,南北宋之际一度出现了评杜、注杜的热潮,而在南宋中期这种“疯狂”更是达到了极致,甚至出现了“千家注杜”的局面。对此,清人钱谦益在其《注杜诗略例》中就曾感慨:“杜诗昔号千家注,今虽不可尽见,亦略具于诸本中。”[6]

从少人问津到千家追捧,杜诗突然性的地位拔升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宋人崇拜的狂热性无疑也是令人担忧的,而现实的情况则部分证明了这份担忧。通过对一时段的诗话论著进行检阅可知,从北宋中期到南宋初,宋人对杜甫诗歌的反思或批评是微乎其微的,与之相对的却是不同诗话作者对于杜甫和杜诗异口同声的溢美之辞。诗话作为一种讲述诗坛轶事、品评诗歌且谈论诗艺的随笔在中国古代有着巨大的文学批评作用。宋代的许觊就曾有很明确地指出:“诗话者,辩句法、备古今、纪盛德、录异事、正讹误也。”[7]既然诗话对于诗歌创作和理论建设有着如此理性的反省和反思作用,那么出现在此一时段的大量诗话对于杜甫和杜诗缺少批评自然是极为不正常的现象。而这一不正常现象的出现只能说明从北宋中期开始宋人已经把杜诗经典化了,杜诗这一新的诗学神祗正被宋人狂热的崇拜砌筑而成。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一片赞扬声中丧失了批评的勇气,尽管这种批评可能带有较强的主观性和片面性,在当时仍不失为一种颇有价值的反省,只可惜这样的批评在当时实在是太少了。南北宋之际的叶梦得就曾在其著作《石林诗话》中云:

长篇最难,晋魏以前,诗无过十韵者。盖常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叙事倾倒为工。至《述怀》、《北征》诸篇,穷极笔力,如太史纪传,此古今绝唱。然《八哀》八篇,本非集中高作,而世多尊称之不敢议,此乃揣骨听声耳。其病盖伤于多也[8]。

从中不难看出,叶梦得对于杜甫《八哀》诗颇有微词,认为该诗意脉不清、铺陈烦琐。不过在这段话中,叶梦得却客观地点出了杜甫诗歌为何受到狂热崇拜的部分原因,即世人对于业已形成的习惯性评价不敢提出异议,只是盲目地人云亦云和尾随跟从,也正是这种人云亦云和尾随跟从的风气在无形中强化了杜诗神化的舆论和观念。其后由于江西诗派的标榜学杜的诗法,且其诗派末流出现了僵化的诗法程式弊端,一些文人开始大胆地批评当时盲目学习杜甫诗歌的风气。南宋葛立方就曾指出:

学杜甫而得其皮骨者鲜矣,又况其髓哉![9]

可堪玩味的是,葛立方尽管没有明确说出时人学杜的狂热程度,但是结合杜诗在当时的风行情况,这句评语无疑是对那些盲目崇杜且学杜“不遗余力”诗人最大的讽刺。而南宋后期严羽的《沧浪诗话》从艺术规律出发,更是大力批判了江西诗派末流过分遵从杜诗而导致的不良诗风,认为学诗不应该只盯着杜诗,而应该有通变的诗学观念:

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10]。

这种通变为用、转益多师的诗学观可以说是对于宋人过分尊杜、学杜而丧失了博采众家诗法教训的深刻总结。当然,推崇杜诗、学习杜诗并不等于一定就会陷入歧途。但是由于宋代诗人,尤其是江西诗派诗人过分狂热,缺乏理性反省促成杜诗的神圣地位,则让杜诗在一些诗论家眼中成为了许多弊端的发端。其中,刘克庄在《韩隐居诗序》就大胆地对杜诗进行了批评:

古诗出于性情,发必善,今诗出于记问博而已,自杜子美未免此病[11]。

这种将“以才学为诗”的弊端归结于杜甫的观点,作为江西诗派内部的反思,可以说是对杜诗神圣地位最为有力的反拔。只可惜这种批评和反思来得实在是有些晚了,如果这一反思性观点能大量出现在杜诗走上神坛之前,那么江西诗派很可能不会如此快速地陷入诗法的困境。

的确,要求当时的宋人都具有前瞻性的诗学眼光是苛刻的,可任何诗人和诗派对于其诗学对象都应该保持冷静和理性却是一个不争的基本诗学态度。因此,较早对杜甫诗歌保持理性态度且保持一定“距离”的诗人自然会受到后人的赞许,在这些诗人中,欧阳修就被认为是最早敢于对杜诗说“不”的人。由于这位一生推崇韩愈诗文进行诗文革新的大诗人,能自主、客观地对韩愈被贬潮州后的诗文提出“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的道德批评,所以欧阳修在研究宋代诗学的后人心目中有着不迷信偶像、唯理是求的大家风范。对于杜甫的诗歌,欧阳修似乎是一直保持着极为理性,甚至是不推崇的态度。据宋代陈师道《后山诗话》及刘攽《中山诗话》载:

欧阳永叔不好杜诗,苏子瞻不好司马《史记》,余(陈师道)每与黄鲁直怪叹,以为异事[12]。

欧公亦不甚喜杜诗,谓韩吏部绝伦[13]。

从以上情况可知,欧阳修虽然没有对杜诗提出批评,仅仅表明不喜欢杜诗,但是毫无疑问,欧阳修没有盲目崇拜杜诗。这似乎都让他再次成为极具诗学理性的大诗人。可事实上,欧阳修不推崇杜诗的态度在当时就受到了质疑。宋人陈岩肖曾指出:

世谓六一居士欧阳永叔不好杜诗,(余)观《六一诗话》载:陈从易舍人初得杜集旧本,多脱误,其《送蔡都尉》诗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与数客用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其后得善本,乃“身轻一鸟过”。陈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不能到也。又曰:“唐之晚年,无复李杜豪放之格,但务以精意相高而已”。又《集古目录》曰:“《秦峄山碑》非真,杜甫直谓枣木传刻尔”,杜有《李潮八分小篆歌》,云“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故也。六一于杜诗既称其虽一字人不能到,又称其格之豪放,又敢以证碑刻之真伪,讵可谓六一不好之乎?后人之言,未可信也[14]。

很明显,陈岩肖从欧阳修的诗话中体味出欧公对于杜诗也是极度喜爱和崇拜,甚至在艺术上到了“为一字而计较”的地步。所以,欧阳修不推崇杜诗的态度是明显存有疑问的。进而可知,我们并不能把欧阳修在尊韩时的理性反思精神直接套用在其对待杜甫诗歌的态度上。所以,欧阳修并非后人眼中最早就能绝对理性看待杜甫、学习杜诗的大诗人。

不容否认,杜甫诗歌确实具有集大成的思想与艺术价值,欧阳修未能“免俗”也情有可原。但是,这种推尊杜诗的态度必然会随着欧阳修在文坛的影响力被后来的诗人逐步扩大,以致最终走向极端,况且在当时欧阳修还是代表着文坛新思潮的诗文革新引领者。所以,尽管欧阳修并非疯狂崇杜的始作俑者,但这股偶像风潮在当时已经形成。对此,苏轼就曾在《次韵孔毅夫集古人句见赠五首》诗中表达了自己对杜诗开始受到热烈追捧且弊端已隐然显现的担心,并对当时的诗人提出了警告:

天下几人学杜甫,谁得其皮与其骨。划入太华当我前,跛牂欲上惊崷崒。名章俊语纷交衡,无人巧会当时情。前生子美只君是,信手拈得俱天成[15]。

苏轼认为当时诗人们盲目崇拜杜甫,把杜诗当做诗歌范本,而不能真正懂得杜诗的精髓。结合后来杜诗在南宋初期不可动摇的经典地位,苏轼的这种见识是颇具前瞻性的,只是这样的观点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多数诗人的共鸣。可以说,在如此令人瞠目的热潮面前,即使是文坛领袖的苏轼可能也已无法扭转这种“危险”的崇杜趋势了。但是值得肯定的是,热情高涨的学杜风潮也对于整个宋代诗歌风格的建构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纵观宋代诗史,宋人通过阅读、研究杜诗创立以“平淡美”为追求的“宋调”确是值得后人称道赞许的。不过有得亦有失,宋人对于杜诗盲目狂热的崇拜和理性反思的阶段性缺失,无疑在整体上制约着宋代诗歌的面貌及其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

二、穿凿附会与预示误读

除了疯狂的崇拜,宋人对于杜甫诗歌的理解和学习还存在着误解和误读。这种伴随疯狂崇拜相始终的误解和误读与宋人将杜甫和杜诗推向神坛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对于这一现象,学者傅明善就曾用“将杜甫的人格神圣化”、“将杜诗的文本经典化”、“将杜诗的叙事史学化”[16]143来概括宋人的这种诗学行为。的确,在宋代这个道德重建的时代,杜甫在宋人的眼中就是一个正直仁爱的典范,他能在国家危亡时反复对君王表达自己的耿耿忠心,对于百姓水深火热的生活表现出极度的同情与痛心,而他的诗歌就在其高尚的人格品质中自然也得到了升华,在宋人眼中达到了与儒家经典相匹敌的地位。南宋曾噩《重刻九家集注序》就曾记载了这一奇特现象:

以诗名家,惟唐为盛,著录传后,固非一种。独少陵巨编,至今数百年,乡校家塾,龆总之童,琅琅成诵,殆与《孝经》、《论语》、《孟子》并行[17]52。

正是因为把杜诗视作如同古代儒家经典一般,而经典在后人眼中往往是包含着巨大的内涵和深意的,于是宋人对杜甫许多诗歌的阅读和解读开始走向穿凿附会的旋涡之中。

而作为南宋颇具影响力的注杜大家赵次公也未能免此弊病,在一些注释中过多加入了其主观臆断的理解,造成“阐释过度”的情况。例如赵次公对于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顾为蝼蚁辈,但自求其穴”中“蝼蚁”的注释。“蝼蚁”在整首诗中仅仅象征着安于现状而已,但是赵次公却从“千丈之堤以穴溃”中过度生发,认为此处暗指的是唐代藩镇,且认为杜甫把这些藩镇视如蝼蚁①关于赵次公注杜的得失问题,学者雷履平曾有专论论文,且文中例举了多处赵次公对杜诗注解穿凿附会的实例。详见雷履平《赵次公的杜诗注》,载《四川师院学报》1982年第1期。。

而在当时已经算是相当严谨和准确的赵注都出现了这样穿凿附会的情况,那么众多其他注本或多或少的偏颇注解也就可想而知了。据宋人吴若《杜工部集后记》载:

虽然,子美诗如五谷六牲,人皆知味,而鲜不为异馔所移者,故世之出异意、为异说一乱杜诗之真者甚多[17]39。

又据宋人鲁訔《编次杜工部诗序》:

骚人雅士,同知祖尚少陵,同欲模楷声韵,同苦其意律深严难读也。……名公巨儒,谱叙注释,是不一家,用意率过,异说如蝟[17]34。

由此可知,当时宋人对于杜甫诗歌误解和误读的情况可谓是相当严重,而“意律深严”的杜诗本已让宋人难读,可宋代诗人还是要硬解硬读,具有这种“不能读而强读”的态度,宋人解读杜诗出现穿凿附会就自然难以避免了。

从文艺理论的角度省视,我们发现宋人对于杜诗的误解与误读并不仅是简单的错读和错解,还存在着一种主观预示式的“误解”和“误读”,而且这种带有“先验色彩”主观预示式的“误读”在当时一直潜在地左右着宋人对于杜诗的理解和审美。对于这种“误读”现象,西方接受美学理论代表人物哈罗德。布鲁姆曾指出:“误解,是阅读阐释和文学史的构成活动,阐释是一种派生、寄生(于文本原意)的或介乎两者之间的,而诗人对于诗的曲解比起批评家的曲解或批评来更极端化。”[18]的确,在接受美学的理论中,“误读”是指读者对于作品内涵的把握并未与作者本义相合,而是读者由于预先在阅读中渗透了自己的观念造成对于文本阐释出现异变,而这种“误读”则可能是政治观念、文化观念、个人际遇等多种原因造成的。

从这个意义上推断,宋人看重的(可能)不在于杜诗本身是什么,而是杜诗应该是什么[16]146。而这种对于杜甫和杜诗的具有主观预示性的“误读”无疑会让整个宋代的杜诗学变得极为复杂。不幸的是,这种超越单纯诗学审美和文学价值的杜诗“误读”,从较早大力推崇杜甫的诗人似乎就已经开始了,这位诗人就是王安石。尽管王安石在晚年深居简出,倾心于诗艺研究和诗歌创作,并写出了如“江北秋阴一半开,晚风含雨却低回”等意境空灵的诗句,但是王安石早年的诗歌则全然是另一副面貌,诗歌中充斥着政治斗争和道德训诫。这些无疑都与王安石早年从政治出发对待文学的态度有关,在其《与祖择之书》一文中王安石就认为:

治教政令,圣人之所谓文也。书之策,引而被之天下之民一也。圣人之于道也,盖心得之,作而为治教政令也[19]。

王安石对于文学的见解偏于重道崇经,强调文学的实际功能,要求文学要有助于政治革新,那么王安石在这一时期阅读和学习杜甫诗歌时,很可能特别偏重于杜诗强大政治感化力和高尚人格品德的相对意义和价值。故而,王安石推崇杜甫和杜诗的动机在这样的诗学观念下就显得不再单纯,而可能是片面利用杜甫诗歌高度的诗学地位,在诗学领域建立起一个新的“文化权威”。对于杜甫和杜诗的这种复杂态度,在王安石《杜甫画像》一诗中就有所体现:

吾观少陵诗,为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浩荡八极中,生物岂不稠。丑妍巨细千万殊,竟莫见以何雕锼。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後,攘攘盗贼森戈矛。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飕飕。伤屯悼屈止一身,嗟时之人死所羞。所以见公像,再拜涕泗流。惟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20]。

在诗中,王安石大赞杜甫的人品和杜诗的价值。结合王安石在《与祖择之书》中文以载道的文学观点,我们甚至有理由怀疑王安石在真心赞赏杜甫诗歌高超的艺术技巧外,很可能有意塑造杜甫这个人格偶像和借助杜诗诗教观服务于他的政治改革。王安石出于预示式的杜诗阅读,在客观上推动诗坛大力学杜的同时也无形中造成更多的人片面化地神化杜甫和杜诗。

除了王安石具有这种主观预示的“误读”趋势外,作为在宋代影响巨大的江西诗派的创始人黄庭坚也似乎有着同样的情况。纵观其一生,苏轼的乌台诗案对他产生了巨大影响,再加上其崇佛的思想,黄庭坚开始退避党争之祸。在文学观念上,黄庭坚《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就表现出了这种态度:

诗者,人之情性也,非强谏争于庭,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座之为也[21]。

显示了黄庭坚走向吟咏个人内心世界的诗学道路。对于这点,学者程千帆曾尖锐地指出“这就是他(黄庭坚)所以热衷于片面地去追求艺术技巧的思想根源”[22]。由此可知,黄庭坚现实抱负受打击后就转向了内心艺术世界的建构,而杜诗精严的艺术技巧自然就成了他学习和追求的首选对象。所以,与其说黄庭坚没有发现杜诗中现实主义精神和对现实社会关怀的诗学本源,还不如说他故意忽略了这些诗学本源而特意注重杜诗的格律字句等形式技巧。故而,杜诗在黄庭坚眼中似乎被主观预先“误读”成了具有高超视艺术技巧和形式的诗歌,而不是充满现实主义精神和外在社会内容的诗歌。

此外,他对于杜甫不同主题诗歌的评价也反映出这种潜在的主观预示式“误读”的可能性。在《与王复观书》中黄庭坚指出:

好作奇语,自是文章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安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23]。

在文中,黄庭坚认为杜甫到夔州后所作的诗达到了“不烦绳削而自合”巧夺天工的艺术高度,且认为杜甫后期的诗歌比其前期诗歌更具有艺术价值。这些论断都成为了后人认为黄庭坚追求宋代诗学最高美学标准——“平淡美”的有力证据。但是,身为哲学家却对文学有着敏锐鉴赏力的朱熹却与黄庭坚的看法相反,在他看来,杜甫夔州诗并没有达到艺术上自然神合的地步:

人多说杜子美夔州诗好,此不可晓。夔州诗却说得郑重繁絮,不如他中前有一节诗好。鲁直一时固自有所见,今人只见鲁直说好,便却说好,如矮人看戏耳[24]。

对此,清代注杜大家仇兆鳌也与朱熹持相同观点,他也认为:

公(杜甫)夔州后诗,间有伤于繁絮者[25]。

而纵观杜甫夔州时期的诗歌,其中的确有许多是烦琐记录其普通生活家务的,如《种莴苣》、《园官送菜》、《课伐木》等,这些比起杜甫前期忧国忧民的诗歌只能算是日常的记录,所以朱熹才会对杜甫吟咏此类题材的诗歌有所不满。黄庭坚认为这些诗达到了不可追求的艺术境界,除了对这些诗歌具有萧散自然的艺术水平的由衷赞叹外,大概是因为这些诗歌更加符合黄庭坚在诗歌创作上逃离政治祸端、吟咏书斋生活的艺术情感倾向,才能无视这些“烦琐”而给出如此高的评价。所以窃以为,在某种程度上黄庭坚对待杜诗的学习和欣赏态度上也出现了一定程度的主观预示式的“误读”。

但是结合整个诗歌史,黄庭坚通过学杜总体上还是取得了巨大诗学成就并创造了如“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等作诗法则和规范,并为宋诗风格最终形成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同时,我们也不能忽略由于他过分注重杜诗艺术形式且忽视杜诗现实意义,而无形中助长了江西诗派后学吟咏书斋生活、推敲文字技巧的诗歌创作倾向。可以说,黄庭坚一方面为江西诗派后学留下了宝贵的诗法遗产,另一方面也为后学设置了一个难觅出口的“诗学迷宫”。而这个“诗学迷宫”的出现自然与其出于一己主观预示图景而对杜诗故意“误读”的诗学态度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三、结语

宋人对于杜诗在追随上的狂热和认识上的“误读”是宋代杜诗学颇具意味的现象。要理解这种现象出现的根本原因,就必须站在宋人对于唐诗继承和变革的诗史角度。面对唐诗这座诗歌高峰,宋代诗人的处境是尴尬的,这正如钱钟书所说的“有唐诗作榜样是宋人的大幸,也是宋人的大不幸。”[26]

于是在“因”与“革”的角力中,宋人为了能与唐诗比肩,甚至是超越唐诗,除了努力地跟古人“同”时,还要标新求“异”。而在经过了几番诗法选择后,宋人最终认定了杜诗作为其诗学的最高标准。因为在宋人眼中,杜甫诗歌有别于盛唐之音且在唐诗史时段的难以归类特点(杜诗就其风格而言不能完全归入盛唐诗,也不能完全归入中唐诗),正好可以从中求“异”,再加上杜甫高尚的人格品德,于是学杜而自成一己风格就成了宋人诗学的最终目标。尽管宋人成功地创作出了具有自我时代特点且不同于唐诗的诗歌,但是宋人也为学杜付出了极为无奈的代价。

故而我们可以说,宋人把过于沉重的诗学期待寄托在了杜诗身上,以致忽视了自己学习杜诗时应有的反省态度和理性精神。更由于如宗教般狂热的痴迷下,一些诗人尽管知道杜诗集大成和整体的复杂性特点,却在还没能真正地理解杜诗艺术全部特点和根本精神时,就对杜诗进行出于自我观念先入为主的狭隘解读和学习,从而出现了使杜诗丰富诗学内涵片面化的趋势,并导致后学盲目遵从且走向极端。这些都可以说是宋人学习杜诗的一些弊端和不足。但是结合整个唐宋诗歌发展史,这些在后人看来的弊端和不足在当时可能是无法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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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阮阅.诗话总龟后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157.

[10]严羽.沧浪诗话[M]//历代诗话.何文焕,辑.北京:中华书局,1981:687.

[11]刘克庄.后山先生大全集:卷九十四[M].四部丛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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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刘攽.中山诗话[M]//历代诗话.何文焕,辑.北京:中华书局,2004:2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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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王安石.临川文集:卷七十七[M].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20]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卷九[M].四部丛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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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程千帆.两宋文学史[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1:201.

[23]黄庭坚.山谷集:卷十九[M].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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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1437.

[26]钱钟书.宋诗选注[M].北京:三联书店,20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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